九蘅心中一沉。还道这枫林偏僻,鱼妇之灾波及不到这里,没想到也没能幸免。好在有孩子幸存了下来。可怜的,孤单单一个人,这些日子不知是怎么熬下来的。柔声道:“别怕,姐姐来帮你。”
里面终于响起门栓打开的声音,漆黑沉重的大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女孩的脸,有七八岁的模样,头上顶两个总角,脸蛋上布满泪痕,一对大眼睛满是恐惧。女孩的目光下移,看清九蘅确是长了双脚,而不是鱼尾,这才把门开得大一些,跑了出来。女孩穿了一身红衣,更显得皮肤白嫩。一把拉住九蘅的手,小嘴扁了扁,眼泪又流出来:“姐姐,我好怕。”
九蘅帮她擦去她的眼泪:“不怕了,姐姐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
女孩破涕为笑,拉着她往门里走去:“姐姐快进来。”
她犹豫了一下。还要去找百口祠呢。但是既然要带这个女孩出去,也该进去看看她家里是什么情形,是否真的别无幸存者?
她跟着女孩进了大门,入目是高宅深井,黛瓦灰墙,处处是精致的砖雕木雕,应是个富有人家的宅子。可是房屋建筑格外老旧,似是多年没有修缮的样子。九蘅四下里望了望,没有发现尸身。难道这女孩的家人都接触到鱼妇,变成鲛尸,鲛尸又被鱼祖召去瑜州城了?女孩又是如何在场灾难中活下来的?
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忽起了一阵旋风,身后“砰”的一声巨响,吓得她猛一回头。原来是大门被那阵风吹得闭合了。低头发现手中牵着女孩已不再身边。抬头向前一看,女孩不知何时坐到了离她几丈远的堂屋的门槛上。
九蘅迷惑地暗想:不过是一回头的功夫,这孩子怎么就跑到那边去了。本能地嗅到了异样的气息,心中暗暗地绷了起来。
却见女孩坐在门槛上笑得灿烂:“姐姐,你这次来带礼物给我了吗?”
九蘅按捺一下略慌的情绪,审视着女孩,尽量平静地答道:“我又不知道会遇到你,哪能备下礼物呢?”
女孩嘴一嘟,可爱的娇蛮模样:“怎么会不知道,你来不就是为了找我吗?”
九蘅一怔,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你就是百口仙。”
女孩笑了,露一排洁白的小牙:“姐姐好聪明。”
“可是门口明明写着‘枫园’二字啊。”
“我的家本来就叫做枫园,因为我住在这里,所以外面的人才称作百口祠。”
“原来是这样啊。”
女孩头一歪,看上去稚气可爱:“姐姐来是想跟我打听什么事吗?”
九蘅点头:“是有事想请您指点。”
“既有事要问,那么百口祠的规矩,姐姐该是知道的吧?”
九蘅暗道一声糟糕。之前樊池夸下海口说,一旦见着百口仙,管它什么规矩,他负责揍得它满地找牙,问什么必要它说什么。她就偏偏信了他的邪,没备下个“秘密”用来交换。更没想到竟与樊池走散,单枪匹马地与百口仙相遇了。
看她语塞的样子,百口仙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换上孩子不该有的阴沉。冷笑一声:“没有秘密交换,就想来问我话吗?”
九蘅赶忙说:“你等等,我想一想……”
百口仙却不理她,站起来就跑,在屋子间闪了闪跑没了影。九蘅不敢贸然去追,想着最好与樊池会合后再说。回头到门边,用了推了一下,却发现好像是从外面锁住了一般。她也是出生入死过的人,竟也没有很惧怕,先不纠结逃出去的事,主人既然请她进来了,就尝试着与百口仙周旋一下,看有没有办法问出鱼祖的下落。
她先走进高大而昏暗的堂屋里看了看,桌椅上覆盖了厚厚的灰尘,丝帐破成褪色的丝缕。虽一片死气沉沉,但绝非鱼妇之灾的缘故,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至少几十年无人居住的样子。
返身出了正堂,连看了几间空屋,没什么发现。在走进一间卧房时,猛然看到地上倒了黑黝黝的一个人!她吓了一跳,一步退了出去。壮了壮胆又探头望望,看清那是个死人。
她已见多死人,也不觉得害怕了,走近去细看。确切地说,已是干尸了。干尸仰面躺在地上,看上去历经了腐烂和风干的过程,面部枯萎发黑,五官只隐约可辩,口大张着。从发型和衣服看是个女人,身上的衣服虽已腐朽变色,仍看得出是上好的锦缎。
刚想再到别处看看,突然发现异常。再凑近干尸仔细看了看。它张开的嘴里,没有舌头。
即使尸体腐烂,也不至于缺了舌头吧?九蘅也想不出所以然,转身走出屋子,一出门,就看到红衣女孩模样的百口仙不知何时回来了,坐在门口对面的小石凳子上,手托着腮,脚随意地踢着地面,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她。
九蘅站住脚,也不说话,静静地与她对视着。百口仙终于开口:“姐姐不想知道里面那个人是谁吗?”
九蘅说:“那与我无关。我只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女孩脸一沉,莫名显得阴森可怕:“姐姐你这么无趣,一点好奇心也没有,必是想不出有意思的事来跟我换。”
九蘅赶忙地举起两手做安抚状:“我只是不知道你想听什么。”
百口仙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方九蘅。”
百口仙脸上一喜,现出一个几分神秘,几分猥琐的笑容,与她稚嫩的脸极不相配。这个笑容让九蘅觉得熟悉,又想不起在哪见过。百口仙身子前倾,尽管旁边无人,声音刻意压得低低的:“那你是瑜州城方家的人喽?”
九蘅被她一下道破身份,暗暗惊疑。不过很快想到,传说百口仙通晓万事,方家又是瑜州城的大户,猜中很正常。遂坦然答道:“是。”
百口仙眼睛一亮:“那就有趣了,你们方家有意思的很。听人说,方府的一个丫鬟与方老爷生了两个孩子,因此作威作福,对方夫人百般折辱,一心想着要扶正。你就跟我说说,那个丫鬟是用什么本事勾搭上方老爷的?”
九蘅的头脑里轰地炸了。她不可思议地盯着百口仙,这孩子小小的脸上浮现的神情,透着刁钻、下流、嘲讽,正是她无数次、无数次在府中的亲戚、下人、仆妇脸上看到的。所说的话,也是她多次或是隐隐约约,或是当面尖利地传进她的耳中的。
她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小小的人不是个孩子,孩子不会有这么可怕的表情,这么恶毒的语言,这么下流的兴趣。一瞬间她想上前狠狠抽百口仙一耳光。
在她手抬起来忍不住要打过去之前,百口仙变了脸色,神情几分沉冷几分怒意:“你不想说?”
九蘅“呸”了一声:“非但不想说,还想打你呢!我不管你是人是鬼还是妖,都是个热衷于搬弄是非、造谣生事的长舌妇,无耻下流!”
百口仙冷冷一笑:“这本是个无耻下流的世界,清清白白的人偏偏死得最惨。若世人能管住口舌,哪里会有我百口仙!你真的觉得好人会有好报吗?做好人,有用吗?”
在她怪怪的腔调中,九蘅不由得想起了母亲兰倚一世所受的苦。兰倚是个多么善良的人,可是被方老爷侮辱,被所有人践踏,受尽了所有的苦,最终被殷氏杀害。是啊,做好人有用吗?
面对着百口仙的目光,她的神志一阵恍惚。
百口仙冲她一笑,开口时声音突然像两个人的叠声,听上去像童音和成年女人音调混合在一起:“你先莫急着下结论,你先回头看看这些好人和坏人!”
小手朝九蘅身后一指。九蘅回头一看,见身后的房子不知为何突然没了破败气象,变得整洁完好了。身后那间卧房的门原是开着的,不知何时已经关得紧紧的了。再回过头来,只见百口仙仍坐在那里,只是表情变了,托着腮,嘟着嘴,眼睛看着地面,表情郁郁不乐。全然没有了之前的阴沉气色。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孩突然站起来,直冲着九蘅跑过来。九蘅以为要撞上了,女孩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她吓了一跳——刚刚她还拉过女孩的手,现在女孩变得没有实体了?难道是个残念?不过残念都是半透明的幽幽青白色,此时的女孩看上去却鲜活得很。
九蘅问道:“你在搞什么鬼?”
女孩没有反应,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声音。门里忽然传出了两个人的对话声。九蘅又是一惊:刚刚屋里边不是只有一具干尸吗?怎么会有人?
里面明明白白传来一男一女的争吵声。
男:“我一年到头在外面辛苦奔波,你在家里居然给我搞出这等丑事!”
女子哭泣的声音:“我与小叔清清白白,你为何不信我!”
“啪”的一声,显然是男人打了女人:“家里上上下下都在议论,还有人亲眼撞见,你还敢狡辩!当初母亲就说戏子放浪要不得,怪我被你的狐媚相迷瞎了眼,没有听母亲的话!”
门猛地从里面推开,把偷听的女孩推翻在地。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走了出来,看到战战兢兢倒在地上的女孩,怒意更盛,上去一脚踢到一边:“滚!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种!”大步离开,完全无视目瞪口呆的九蘅。
不过九蘅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百口仙将幻象展现在她的面前,这个幻象大概是曾经发生在这座枫园里的往事。既如此,索性当个观众,倒要看看百口仙想让她看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