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蘅忽地站起来,直接走到了水边。水中的人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因为困倦,正合着眼慢条斯理洗他的长发,乌瀑般的发尾迤逦入水。听到匆匆过来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看到九蘅站在岸边直愣愣地看着他,毫无人间女子应有的羞涩。他一愣:“你干嘛?”
她不答,目光在他结实的胸肌上扫了一遍又一遍——皮肤完好无损,没有伤口啊。
一向无视人间礼法的樊池硬生生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捂着胸转了个身背对着她,脸微微泛红:“你刚才还说你是女的。”
九蘅趁机目光扫荡了他的背部。匀称的肌理,洁净的皮肤,水珠沿着肩胛滑落。
好身材……哦,重点是也没有伤口啊。
她说了一句:“你上来再说。”迷惑地转身走回火堆。
蓝血的气味腥气很淡,还有点微微的甜。或许是因为他整天吃甜食的缘故。这血迹到底是哪来的?捧着他的中衣,对那蓝渍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嗅了又嗅。百思不得其解。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你在对我的衣服做什么?”樊池洗好上来了。
她刚要回头,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硬生生把脑袋别了回来,险些闪到脖子——他的衣服在她的手里,那么他现在应该是……
她“啪”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反着手把衣服递向身后:“你穿上衣服再说话。”
“我不要穿,脏的。”
“您将就一下啦。”
“不行。”
刷啦一声,她听到他居然已在火堆前坐下了。她慌得捂着眼道:“那个……蜜蜂大人,人间有个说法,看了不该看的会长针眼,请入乡随俗,不要裸奔。”
“啪”地一下,头上被他拿小木棍敲了一下:“什么入乡随俗?你以为上界就有裸奔的风俗吗?睁眼看看。”
她小心翼翼闪开一道指缝,看到他身上里里外外竟穿了整整齐齐的衣服,最外面的是件紫棠色衣袍,镶嵌着黑色纹理,做工和材质相当不错,穿在他身上显得倜傥风流。她惊奇地扯着他的袖子看了看:“这衣服哪里来的?”
“以我的双翼幻化而成的。”
“恩?蜜蜂翅膀变的?所以说这是幻象?”
他懒得反驳蜜蜂的事,点点头:“是的。”
她不安道:“就是说……”
他得意地说:“是这么个道理:你看我好像穿着衣服,其实我是光着的。”
九蘅不敢想象,默默看天,挪得离他远几寸。“……你动用妖术不是挺吃力的吗?为什么把衣服变得这么精致?”
“这个不能马虎。你看,我特意变了紫棠色,与你的雪青色裙子相衬。”
他还顾得上与她的服色配套!衣服是好看得很,可是也耗费了他许多精神气,唇上都没有血色了。为了好看,他可真够拼的。他大概也觉得不舒服了,从怀中摸出一个罐子。
九蘅一看,奇道:“咦,那不是我家的蜂蜜罐子吗?”
这还是上次在方府时他搜出来的呢,竟然一直带在身上。奇的是这罐子也不小,他塞在怀中也从未看出鼓胀,妖精就是妖精,必是用了什么缩物收纳之术。九蘅从小常溜进家里的藏书阁看杂谈小说,这一类的奇谭异志知晓得不少,却没想到,这些天来各种异事比传说中更离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樊池打开盖子,蜂蜜的香甜之气扑得他脸上现出的笑意都是甜的:“这是缓解疲倦的好东西,要省着些喝。”将罐子举起来微微一倾斜,一缕金黄透明的黏稠蜜液落进口中,末了还探舌舔了一下罐口粘的残蜜,甜得眼睫都弯弯得如星如水。
九蘅也不由得跟着笑了:“有那么好喝吗?”
“这是世上最好喝的东西。”
“还说你不是蜜蜂精。不过,你这个衣服上是怎么回事?”她拿起他的中衣,将蓝渍展开在他的面前。
他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中衣,含混地道:“唔,谁的衣服?”
“你的啊。这蓝色的不是你的血吗?”
“我的衣服?”
“不是你的衣服是谁的?”
“是……吗……?”
她终于察觉不对,抬头看去,只见他双颊两坨晕红,眼神迷蒙涣散,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一头朝火堆栽过去。她吓得扔了衣服扶住他:“你怎么了?”
他顺势倚在了她身上,嘴里嘟哝着:“唔……蜂蜜……好喝……”
九蘅心道他这是病得厉害了吗?摸了他额头一把,微微的烫。他冲她神秘一笑,捏了她的脸颊一把,却无轻佻之意,如小儿胡闹一般,将她嘴都捏歪了。
九蘅看他这样子,忽然明白了:“你这是醉了啊。你喝蜂蜜居然会醉?”
他已是倒在了她的膝上,不满地抿起嘴:“我没醉。”
很好,醉了的人从来不承认自己醉了。九蘅不能跟一个糊涂的人谈正事,只能先把血渍的事放一边,等他醒……醒蜜了再说。居然有喝蜂蜜会醉的!九蘅哭笑不得。
那个厮磨不已撒着酒娇的人忽然仰脸看着她,问了一句:“如果没有灵慧……”
“什么?”
他将一只手搭在额上,阴影下含着醉意的眼眸更加迷蒙:“如果没有灵慧,你是否还愿跟我走?”
她想了一下:“不会,我会变成累赘的。”
他忽然怒了,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不行,不论如何都要跟我走。”
她心中升起一阵暖甜,就如也喝了那罐子里的蜜一般。
明知醉了的人说话傻里傻气,当不得真,还是应道:“好,跟你走。”把他的手按回去。“困了就睡吧。”
他似乎困扰得很,想说什么又说不出,辗转着不肯睡,终于撑不住阖上睫沉沉睡去。
等他睡得沉了,她小心地解开他衣服,手伸进他的胸襟里探摸。顾不上男女之别,也不管是否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用指尖细细地一寸寸轻按。探到心口处时,他突然呻吟了一声,没有醒来,眉心却痛楚地蹙起了。与此同时,她的指尖感到丝濡湿。拿出手来,果然看到指上沾了一点淡蓝色液体。
她果断把他的衣服解得更宽松,扒开衣襟,就着火光仔仔细细看。表面看上去毫无痕迹,而那里的的确确有个裂开的伤口。手又探进他背部,果然,也探到一个看不见,却摸得着的伤口。
他是用障眼法一类的法术掩藏了伤口。
她尽量小心的探摸,仍是触疼了他,在睡梦中蜷起身子。她不敢再碰,安抚地拍着他的肩,直到他重新放松睡沉。
她身后就倚了树干,原也可以坐着眯一会,却睡意全无,目光在他瓷白的脸上不敢移开,生怕一错眼他就会有事。也知道他这伤不是一天两天了,应该是在初次相遇之前就存在了。可是伤势着实可怕,伤口正在心脏处,而且贯穿了前胸后背。
怪不得他稍用法术,就元气大耗的样子。他竟拖着这样的伤病之体杀鲛尸,斩鱼祖,不知他是怎样撑下来的。她痛惜得心都揪成一团,懊悔没有早些发现,不该拖着他出生入死。就算他不是凡人,带着重伤这样折腾,也是致命的吧?
鱼妇之灾中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仕良——她从未将父亲视作亲人。好不容易在这孤单恐惧的环境中找到一个同伴,若是失去他,可如何是好?
……
樊池在清晨的鸟鸣声中醒来。这是他连日来第一次睡到自然醒,起床懵与往日相比,带着简直发甜的饱适,在九蘅的膝上转了一下脸从侧躺变成仰面,眼睫半开半阖,眼神松散柔软地仰视着她,嘴角浮起懒洋洋的笑。
九蘅俯视着他,默然不语,眼圈微微发红。
他过了许久才发现她的神情不对。爬起来问道:“枕麻你的腿了吗?你不会坐了一夜吧?为何不推醒我回寺里去睡?来,起来活动一下。”伸手来扶她。
她抬手阻止:“你别动!我自己来。”
他愣住,动作凝固住。她扶着树慢慢站起,背对着他活动着脚。他看着她尚未梳起的头发向前滑落,露出一方洁白的后颈,弄不懂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隐隐不安,竟敛起了一向的狂气,小心翼翼问:“你怎么了?”
九蘅背着他用力眨眨眼,将忽然涌起的泪意收回,尽量面色平静地转向他,指了一下他的胸口:“这里是怎么回事?”
他低头一看,见原本束得好好的衣襟不知何时敞开了。一向不知羞耻的人,脸上居然飞起红晕:“你为什么老趁我睡着脱我衣服?”
她又急又气,声音都拔高了:“少打岔!你这里为什么会有伤?”
他一愣。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眉头一锁:“为什么察人私密之事?”
“这怎么是私密之事?”她恼怒质问,“有伤就要好好治疗,为何用障眼法隐瞒?”
他无所谓扬了扬眉:“因为伤口太难看了。”
“你……”她险些被这个解释噎死过去。知道他一向注重形象,没想到会注重到这种程度。
“再者说,凡间的药物对我这伤是没有效用的。”
这话是说他命不久矣吗?!她的心顿时一片冰凉,震惊地望着他,脸色都吓白了:“无…无药可医了吗?”
他横她一眼:“你是在思量着准备我的后事了吗?”
“你不要这么讲!你一定没事的!”她强自镇定地安慰他,不过,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你的家人吗?……”
樊池翻了个白眼。“没有。只希望有人给我捶捶腿。”
“没问题!我来!”九蘅的心中充斥着对临终者的关怀,扶他找个舒适的地方,倚着一截枯木坐下。然后跪坐在他身边给他敲腿,手法特别温柔,生怕一不小把他敲死了。
一边敲,一边满是担忧地看了看他的脸。却见这人神色轻松,唇角甚至隐约挂着点笑意,颇是享受的模样。她敲打的手慢慢停住了,满腹狐疑。小心翼翼地问:“或许……您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