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逊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在远处的人看起来,简直就是照亮黑暗世界的灯塔。但是在身边人看起来,难免就是固执,不切实际。威尔逊这个人,在历史上的评价非常两极化。法国驻华盛顿大使这样形容威尔逊:“假如他生在几个世纪之前的话,会成为全世界最大的暴君,因为他根本不认为自己会犯错。”这个评价不见得公允,但这是跟他熟悉的人的真实感受。
为什么?《缔造和平》作者麦克米伦对威尔逊有一段评价:“这个人的品格可以用《圣经》中最高贵的语言来形容,可他对待顶撞他的人又是如此无情;这个人热爱民主,却又鄙视多数同行政客;这个人想要为全人类做贡献,自己却没有几个朋友。这些矛盾该如何解释?”
其实很好解释。一个理想主义者,总是容易踏入这样的陷阱。他们对远处的人充满了同情心和感召力。但是,他们对身边的人,总是要维持道德上的优越感,总是要刻意地高人一等。这种人,自以为在道德上毫无瑕疵,但是也容易招惹来身边人的仇恨。比如老罗斯福总统就说,威尔逊是“有史以来美国最虚伪、最冷血的一任总统,一个机会主义者”。
其实也不只是威尔逊。我们之前提到的法国总理克里蒙梭,也是这样的人。对他有这样一句评价,说他“爱法国,但是恨所有的法国人”。理想主义者总是能吸引远方的人,甚至能被敌人所敬重,但就是和身边的人处不好。
威尔逊在选择参加巴黎和会的美国代表团成员的时候,这一个特点就表现得淋漓尽致。他选的全是自己的身边人。在美国国内政治中,你威尔逊只是代表民主党。那些对立面共和党,他们是支持你参加一战的,也是想要建立国际联盟的。现在可好,你自己到欧洲去采摘胜利果实了,共和党人全被你抛弃了。
共和党人、也是上届美国总统塔夫脱就说:“好一群吝啬小人,他们要是能办成事情才见鬼了。”共和党人带着这种情绪在国内等着,你威尔逊在巴黎奋战半年,可以预见,不管将来他带回什么和平方案,共和党都会反对他。
跟身边人处不好关系,这个魔咒在威尔逊身上反复发酵。
他对自己任命的国务卿蓝辛,刚开始各种赞赏,但是到后来相处时间一长,他对蓝辛的评价变成了“他没有想象力,没有创造力,不管在什么方面都没有一丁点儿真材实料”。
他最亲切的密友豪斯,威尔逊称他是“另一个我”。关系多亲密,但是后来这两个人的友谊也是彻底破灭。
当威尔逊带着凡尔赛合约回国的时候,他的那些政治对手,正在团结起来,给他准备一出好戏。
其中领头的人,是共和党在参议院外交委员会的主席洛奇。洛奇对威尔逊性格上的弱点了如指掌。他采取的反对策略,非常聪明。两点:第一,他要对威尔逊谈回来的条约做一点修改,要保护美国的行动自由,不能被英国和法国绑架;第二,他又盛气凌人地对威尔逊进行人身攻击。
威尔逊哪儿受得了这个?如果他是一位现实主义的领导人,他可能会冷静而现实地反击,一边反驳洛奇,一边争取尽可能多的支持者。因为刚开始他是占优势的,只要人数过三分之二,《凡尔赛和约》也就在国会通过了,毕竟只是要做一点修改。事实上,协约国也是准备接受这个修改的。
但是,威尔逊没有,他的理想主义,让他可以和敌人在谈判桌上妥协,但是身边人的反对却能激起他的怒气。威尔逊在参议院的发言人说:“总统不会妥协,哪怕是删去一个字母。”即使是威尔逊身边的人也建议他做点妥协,威尔逊的回答仍然是:“让他们去妥协。”
看吵架这种事总是这样。谁表现得弱势一点,旁观者总是更会同情。洛奇反复表示,我只是要求一点修改,很节制。而威尔逊的态度倒是不容商量。威尔逊渐渐地丢掉了所有旁观者的同情。
那威尔逊怎么办?还是我们刚才讲的,理想主义者的惯常做法。他和身边人处不好关系,但是对民众的吸引力很大。1919年9月2日,他离开了华盛顿,坐上火车,开始搞全国巡游演讲,想说服民众支持自己签订的《凡尔赛和约》。但是老天爷没给他这个机会,威尔逊这个时候身体非常不好。到了10月初,威尔逊再一次中风,导致半身不遂。这时候距离他的总统任期结束还有大半年,但是他再也没能真正地行使总统的职权。他从巴黎带回来的和约自然也就付诸东流了。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悲剧。
一百年了,我们回顾当年发生的这件事,不得不感慨——
理想主义是个好东西。但是需要注意:第一,如果没有妥协,理想不能落地;第二,如果不能整合一切力量,尤其是身边人和自己人的力量,固守底线,妥协就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