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皇权衰弱,宦官作乱,外戚生事,而地方割据势力也在平定“黄巾之祸”后得到了极大的膨胀。一个旧时代,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大转折关头。
正是在这样混乱而复杂的时势背景之下,汉末第一枭雄—董卓,带着他背后的西凉武人集团,似飓风般应运登场了。他和他的部下,在历史的大舞台上,演出了一幕幕铁与火、血与矛的大剧,令人眼花缭乱。而且,他们当时的所作所为,确实是很深刻地影响了整个历史的未来走向。
狼戾贼忍,暴虐不仁,自书契以来,殆未之有也。
一般而言,史学界对董卓的评价大多倾向于负面。陈寿在《三国志》里就是这样贬斥董卓的:“狼戾贼忍,暴虐不仁。”裴松之也称:“其残贼之性,实豺狼不若。”依他们的说法,董卓之祸国殃民,甚至超过了当年的“窃汉大盗”王莽。
董卓自窃权柄,至于陨毙,计其日月,未盈三周,而祸崇山岳,毒流四海。其残贼之性,实豺狼不若。“书契未有”,斯言为当。
不过,史学界也有摒除唯道德论而中立评价董卓的。范晔在《后汉书·董卓列传》里如此称他:“董卓初以虓阚为情,因遭崩剥之势,故得蹈藉彝伦,毁裂畿服。”认为董卓优待名士大夫,并且也未有谋朝篡位之明显举动,不应该被一棒子打死。
董卓初以虓阚为情,因遭崩剥之势,故得蹈藉彝伦,毁裂畿服。夫以刳肝斫趾之性,则群生不足以厌其快,然犹折意缙绅,迟疑陵夺,尚有盗窃之道焉。
在这两种观点之外,笔者以为:董卓其实是汉末被抹黑得最严重的一个“治国之权臣”。他的带兵入京,也是被大将军何进、太傅袁隗叔侄招来协助“清君侧、诛阉宦、正朝纲”的。入京之后,他亦曾煞费苦心地平衡各方势力,尽力拨乱反正,想为汉室再续一股气劲的。可是,在名门世族集团和关东诸侯的歧视下,他身为边将而入主中枢、他粗通文墨而执掌大权,就成了他的“原罪”—从此,他便被“黑化”成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具体说来,名士大夫们和关东诸侯对董卓的抨击,主要体现在这四个方面:一是他鸩杀少帝刘辩,草率行事,废帝立威;二是他独断专权,压制各方异己势力;三是他倒行逆施,盗墓铸钱,恶政多多;四是他纵兵施暴,对西凉武人集团约束不力。
针对施加在董卓身上的四大“罪状”,我们结合史书记载,来逐条剖析其中的真伪虚实,力争还董卓一个比较客观的评价。
第一,在废帝立威这个问题上,董卓以一臣之力而改易天下之共主,挑战了儒家正统的礼法秩序,确实称得上是犯上作乱。他本是西凉边疆的一个外臣,既无顾命辅政之责,又无三公枢机论道之职,一入洛阳便直接依仗武力强行废掉少帝,自然令朝中的名门世族集团望而生畏、闻而生忌。他连天子都敢废黜,那么,再罢掉这些三公九卿又岂在话下?如此一来,那些名士大夫当然是人人自危。董卓身处纷纭复杂的枢机之地,行事却是这般简单粗暴,自然是不妥的。这一点无须讳言。
《三国志·魏书·董卓传》注引《献帝纪》里记载:“董卓与帝(刘辩)语,语不可了。乃更与陈留王(刘协)语,问祸乱由起;王答,自初至终,无所遗失。卓大喜,乃有废立意。”
然而,从废帝立新这件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出发,去评论董卓是对是错,我们却可发现:董卓其实真的是做到了“废昏立明”;他改立新帝刘协,确实符合汉室正统的整体利益。
再加上立刘协为太子,本就是汉灵帝的遗愿。董卓执行这一大事,也是有法统依据的。尽管董卓实际上是借自己与汉灵帝之母董太后同姓的缘故,极为牵强地冒充董氏外戚的身份,来辅佐与董太后一脉渊源深厚的刘协的。
返转过来,我们也可以试想:如果董卓真的怀有篡逆之心,他必定会和后世的大权臣司马昭选立曹奂一般,用一个平庸无能的少帝作为自己的傀儡。这样做,更有利于他独揽大权啊!当时,何进兄弟已死,何太后不足为患,少帝刘辩又是庸人之材,董卓完全可以对他们威逼利诱而操纵之。但实际上,他并未依此而为。恰恰相反,他选立了比少帝刘辩更聪明更睿智的陈留王刘协为新君,认认真真当起了辅政之臣。而刘协以他的聪睿之资,在风起云涌的乱世中为东汉王朝再行续命了二十多年,已是公认的合格之主。这不正好证明董卓当年的“废昏立明”并没有做错吗?
第二,在独断专权、打压异己这个问题上,董卓亦是另有殊词的。纵观史书,董卓只有在两件大事上“独断专行”过:一是废帝立新;二是迁都长安。废帝立新的是非功过,我们已经在上边分析了,这里不再赘言。迁都长安,是董卓感到关东诸侯的军事压力急剧增大,不得已而退回关中背靠陇凉以对抗之。那个时候的京都洛阳,已被关东联军三面包抄:东边,曹操已经带兵杀到了成皋;北边,袁绍大军直逼河内,先锋王匡已进驻河阳;南边,袁术和孙坚也打到了鲁阳。在这三面受敌的情形下,董卓决定迁都避危,从军事谋略角度而言,并无多大的谬误。可以说,他当时的“独断专行”,其实是正确的。只不过名门世族集团舍不得在洛阳的既得利益,所以对董卓进行多方抹黑罢了。
除了这两件大事之外,董卓在用人行政的具体事务上都是竭诚与列位名士大夫友善合作的。《后汉书·王允列传》里写道:
时董卓尚留洛阳,朝政大小,悉委之于王允。允矫情屈意,每相承附,卓亦推心,不生乖疑。
甚至董卓想在用人提拔上插手施为,也因名士大夫们的强烈反对而罢休。《后汉书·王允列传》里记载:
赵戬字叔茂,长陵人,性质正多谋。初平中,为尚书,典选举。董卓数欲有所私授,戬辄坚拒不听,言色强厉。卓怒,召将杀之,众人悚栗,而戬辞貌自若。卓悔,谢释之。
所以,《后汉书·董卓列传》里又称:
(董)卓所亲爱,并不处显职,但将校而已。
试想,连用人选举这样的核心事务,董卓都不得不俯从于名士大夫之公议,他平日里又能如何“独断专权”得起来?
即使是在与董卓本人切身利益相关的重大问题上,他亦从来不是一意孤行的。《后汉书·献帝纪》里写道:
(董)卓既为太师,复欲称尚父,以问蔡邕。邕曰:“昔武王受命,太公为师,辅佐周室,以伐无道,是以天下尊之,称为尚父。今公之功德诚为巍巍,宜须关东悉定,车驾东还,然后议之。”乃止。京师地震,卓又问邕。邕对曰:“地动阴盛,大臣逾制之所致也。公乘青盖车,远近以为非宜。”卓从之,更乘金华皂盖车也。
后世的曹操在晋位魏公之前,也是装模作样地咨询过荀彧的意见。荀彧公开表示反对后,曹操又岂有雅量而容之?还不是明催暗逼,不得魏公而不止?他的“独断专行”,可是远远胜过董卓了。
第三,在倒行逆施、恶政多多这个问题上,董卓也是不甘“背锅”的。《后汉书·王允列传》里写了,董卓将“朝政大小,悉委之于王允”。那么,名士大夫集团的首领—司徒王允,就是董卓的政务代行者。董卓高踞垂拱,极少插手干预过朝廷的具体事务,他又何来的“倒行逆施”?至于“盗墓取财”,他也是拿来充实国库以为军用罢了。这种事情,后世的曹操不也干过?曹操还专门设立了“摸金校尉”这个职位来做呐!
其实,在治国方略上,董卓也是极力向名门世族靠拢的,极力做到以儒为本、以礼法治民的。《三国志·魏书》里写:
(董)卓使司隶校尉刘嚣籍吏民有为子不孝,为臣不忠,为吏不清,为弟不顺,有应此者皆身诛,财物没官。
我们再来看出身儒家的晋武帝司马炎开国施政,也是同样下令:
令诸郡中正以六条举淹滞:一曰忠恪匪躬,二曰孝敬尽礼,三曰友于兄弟,四曰洁身劳谦,五曰信义可复,六曰学以为己。
这不正与董卓之所为有异曲同工之妙吗?为何世人对晋武帝此举便大加赞赏,而对董卓同样之所为则视而不见?
第四,在纵兵施暴、流毒四方这个问题上,董卓确实是责无旁贷的。这也是他最为人诟病的地方。《三国志·魏书·董卓传》里写道(董卓)曾派兵劫掠阳城,“断其男子头,驾其车牛,载其妇女财物”,“入开阳城门,焚烧其头,以妇女与甲兵为婢妾。至于奸乱宫人公主”。
西凉武人集团因粗犷悍猛而致军纪紊乱,这个责任自然该由董卓来担负。但平心而论,他虽束下不严、扰民不安,但还能将乱军的危害控制在有限的范围之内,不至于酿成大规模的暴乱。待他遇刺身亡之后,王允不能收抚西凉武人集团,那时候才真是悍将四起、军卒横行、纲纪大乱、民不聊生了!
(董卓)尝遣军到阳城,时适二月社,民各在其社下,悉就断其男子头,驾其车牛,载其妇女财物,以所断头系车辕轴,连轸而还洛,云攻贼大获,称万岁。入开阳城门,焚烧其头,以妇女与甲兵为婢妾。至于奸乱宫人公主。
综上所述,董卓之四大“罪状”,有三项难以成立,有一项确有其事。整体而言,他毕竟还是功过相参的。至于朝野上下对他的种种抹黑,不过是他和他背后的西凉武人集团在彻底覆没后丧失了历史的“话语权”所致。
归根到底,董卓作为一个依靠军功和武力起家的“政治暴发户”,始终是被汉末占据主流阶层的名门世族们所歧视和排斥的。他们认可的是曹操、司马懿、诸葛亮那样文武双全的精英,而绝非董卓这样的“异类”。
然而,当后来的关东诸侯中袁绍、袁术等出身名门世族的军阀纷纷割据自立之际,当后来的曹操挟天子而代汉立魏之际,当后来的司马懿父子积威势而亡魏成晋之际,人们会不会想起这个一心想以“周公”“尚父”之政治面貌而首登皇权中心的大枭雄董卓?
他独居高位却并不揽权于私,他身负骂名却并无篡逆之实,比起后世的魏武帝曹操、晋文帝司马昭来,他临死前的职务也仍是大汉朝的最后一任太师。即使是另一位著名的权臣桓温,在咽气之时还念忘不忘向朝廷索求九锡之殊遇呐!孰忠孰奸,岂非不言自明?
公元192年5月,东汉初平三年四月,董卓死了,压制各路野心家、阴谋家的最后一座“大山”崩倒了,东汉王朝从此真正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