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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二次站在庄园宅第大门口,我心怀忐忑,但还是硬着头皮按响了门铃。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我既渴望见到艾斯黛娜,她的青春美丽让我着迷;可又怕和她相处,她的冷若冰霜、傲慢无礼令我别扭难受。门铃响了不一会儿,艾斯黛娜开了门,还是像上次那样,带我去了亮着蜡烛的过道。一开始,她像根本就不认识我似的,冷冷冰冰,直到她拿起了蜡烛,才偏过头来,以那一贯的傲慢神情对我说:“今天走这边。”于是领着我走向另一处地方。

这条通道很长,似乎绕了整座正方形宅子一圈。走到正方形一个单边的尽头,艾斯黛娜停下来放好蜡烛,打开了一扇门。我总算重见天日,只见面前是一个铺着石板的小院子,对面有一幢独立住房,可能是早先酒坊的经理或管事之类的居所。房子的外墙上,悬挂着一只钟,与郝薇仙小姐房里的钟及她戴的表一样,指针都一分不差地停在八点四十分处。

走进敞开的大门,进到一个昏暗的房间,这是底层的后间,天花板低低的,个子高点儿的话,小心脑袋会破板而出。房里有几个人,艾斯黛娜走了过去,边走边对我说:“小子,到那边等着,叫你时再进去。”她所谓的“那边”,指的是靠窗的地头。我走了过去,望着窗外,感到浑身不自在。

这扇落地长窗全开着,窗口正对着废弃花园最凄凉的角落。那儿尽是白菜梗子,乱糟糟的一片;还有一棵不知猴年马月修剪过的黄杨树,活像一块布丁。树巅冒出一簇一簇的新叶,不仅形状难看,连色调与老叶也极不搭配,像是布丁粘在锅里烤焦了一小块儿似的。有了这种天真的联想,我自个儿也觉得创意非凡。昨夜下过一场小雪,其他地方都没有积雪痕迹,偏偏在这个荒凉阴冷的花园一角,却残留着尚未融化的白雪。冷风一吹,雪花从地上一小股、一小股地卷起,沙沙地打在窗子上,好像斥责我不该来这个地方似的。

我一进屋,几个人的谈话便戛然而止,都不约而同地抬眼瞅我,这跟我料想的一样。屋子里除了映照在窗上的熊熊炉火,什么也看不见。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我突然觉得心里透着一股凉气,身上的关节也僵硬得动弹不得。

屋子里有一男三女。站在窗边也不过才五分钟光景,我便得出结论,这些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全是溜须拍马之辈!只不过他们个个装腔作势,装出不知道彼此底细的模样。因为无论谁戳穿别人的真面目,就等于不打自招,承认自己也是这样的货色。

这帮男女来这里的目的,无非是等候赏脸传见。看他们百无聊赖的样子,就知道他们早已等得烦躁不安了。最健谈的一位女士,为免使自己忍不住打呵欠,不得不没话找话聊。我一见到这位名叫卡美拉的女士,便会想起我那有事无事叽叽喳喳、唠叨不停的姐姐。要说她和我姐姐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年长了几岁,看起来更加粗鲁愚钝。等我再细看她两眼,发现她的一张脸简直是一堵无门无窗、高不可攀的白墙,她能够五官齐全,已算上帝慈悲,对她额外恩赐了。

这女人一开口,就和我姐姐一样唐突无礼,她说:“真是可怜的好人!是他自作自受,没有人与他过不去。”

一位先生说道:“这种人,如果没有谁与他过不去,那才叫逆乎天意呢。”

另一位女士说:“雷蒙德老表,我们应该推己及人才好。”

那位叫雷蒙德的说:“莎娜·普凯特,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顾,他还能顾及别人吗?”

普凯特小姐笑了,卡美拉也强忍住呵欠,笑着说:“这可真是高见!”我心想,这些家伙怕真的把这当成高见了吧。这时还有一位尚未开过口的女士也煞有介事地说道:“说得可真对啊!”

我虽然只是听着他们讲话而不看他们,但清楚他们一直都盯着我看呢。

卡美拉随即又说:“真是个可怜的人!汤姆老婆死的时候,他那个木鱼脑壳,顽冥不化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可他就是油盐不进,硬不让孩子们戴上重孝。现在说起这事儿又有谁相信呢?他甚至还说:‘上帝啊!卡美拉,这些没娘的可怜的小东西已穿了黑孝服,再戴重孝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太像马修的做派了!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雷蒙德老表说:“他也有他的优点,这点我得承认,我要是抹煞了这点,老天也不得容我。不过,他总是不识时务,永远不知道什么叫识时务。”

卡美拉说:“当时的情形,不瞒你们说,我早就想好了,绝不让步。我这样对他说:‘为了大家的脸面,一定要戴重孝,这涉及一个家庭的声誉。’就为这事儿,我从吃早饭一直嚷嚷到吃午饭,弄得我胃也没法消化,肚子好不舒服。最后,他生气极了,才懊恼地放话:‘得了,得了。你高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于是,我立刻冒了倾盆大雨,去买了素衣孝服。谢天谢地!这件事儿总算办成了,我也可以聊以自慰。”

艾斯黛娜问道:“钱是他付的,对吗?”

“我亲爱的小姑娘,问题不在于究竟是谁付的钱,东西是我买来的。夜里醒来,想到这件事,我也感到心安理得。”

远处响起的铃声打断了这场谈话,是从我刚才走来的那条过道传过来的,铃声中还混杂着一个人的喊声。

艾斯黛娜对我说:“小子,现在你可以去了。”

我转过身去,能感觉到这帮家伙都用极端蔑视痛恨的眼神目送着我。出了门,还听到莎娜·普凯特在说:“啊呀,怎么会这样!真是岂有此理!”卡美拉接过话头道:“是有这等怪事!实在让人匪夷所思!”语气中满是愤懑。

此时艾斯黛娜拿着蜡烛,我们沿着黑暗的过道走着。突然,她停了脚步,转过身子,与我脸儿贴着脸儿,用嘲弄的语气对我说道:

“哎?”

我差点撞在她身上,连忙站稳脚跟,应道:

“哎,小姐。”

她站在那儿盯着我,我也那样望着她。

“我好看吗?”

“好看,我觉得你最好看。”

“我爱损人吗?”

“比上次好点儿。”

“好点儿?”

她问我最后一句时,火气已经冲上来了,听了我的回答后,更是使出全身的蛮劲,给了我一个响当当的大耳光。

她说:“现在怎么样?你这个粗鲁的小坏蛋,现在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不告诉你。”

“你是想到楼上去告状,是不是?”

我说:“不是,没有的事。”

“为什么不哭,你这小坏蛋?”

我说:“因为我下辈子也决不会为你哭鼻子了。”

其实这纯属说谎,而且是个弥天大谎。因为气不过她,我的内心深处又在暗自哭泣了。她后来所赠与我的欲罢不能的痛苦、折磨,只有我自己心里才清楚。

这段小插曲之后,我们登上了楼梯,正向上走时,碰到了一位正摸黑向下走的先生。

这位先生望着我,停了下来,“这是谁呀?”

艾斯黛娜回答说:“一个孩子。”

这位先生的身子结实健壮,肤色很黑,脑袋硕大无比,再配上一双大得夸张的手。他用一只大手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给抬了起来,借着烛光仔细地端详。我仰头瞅着他,他的头顶心已秃了,显出老相,大黑眉根根竖直,不甘偃伏。眼珠凹得很深,目光锐利,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叫人看了好不自在。他身上挂着一根大表链,满脸的胡楂又黑又粗,要是蓄起来,准是个大胡子。我当下以为与这人不过萍水相逢,便随随便便看了他一眼。不过我做梦也没想到,他后来居然和我关系重大。然而,这都是后话了。

他问道:“嘿,你是附近乡下的孩子吗?”

我答道:“是的,先生。”

“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先生,是郝薇仙小姐叫我来的。”

“喔,是这样。要规矩点儿。小孩儿我可见得多了,我知道你们都是些调皮捣蛋鬼。”他边说边咬着他那只粗大的食指,紧皱着眉头,“听着,要老实规矩!”

说完,他放过我,径自下楼去了。我巴不得他快走,因为我闻到他手上有股很浓的香皂味。我猜他可能是位医生,可一想又不太像医生,因为医生的言谈举止一般都比较文雅、委婉。还没来得及思考出问题的答案,我就已走到了郝薇仙小姐的房间。艾斯黛娜把我扔在门口,独自走了。郝薇仙小姐房间里的陈设和我上次离开时一模一样。我站了好一会儿,郝薇仙小姐才从她的梳妆台面前抬起眼,看了看我。

她既不吃惊,也不意外,“是你吗,皮普?这日子也过得够快的,你说是吗?”

“是的,夫人。今天是——”

她焦躁不安地挥动着指头,“得了,得了,得了!我不想知道。你今天准备玩了吗?”

慌乱之中,我壮起胆子说:“我想我不行,小姐。”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牌也不玩了吗?”

“玩牌可以,小姐,你要我玩牌我就玩牌。”

郝薇仙小姐不耐烦地说:“孩子,既然你觉得这屋子太陈旧、太阴森了,你又不愿意玩,那你愿意干活吗?”

这还差不多,于是我立刻回答她愿意干活。

她用那枯干的手指着我身后的门,“那你就到对面房间去等着,我马上就来。”

过了楼梯平台,进了那间房。这间房和郝薇仙小姐住的那间一样,看不到一丝阳光,一股浑浊沉闷的味道充斥其间。旧式火炉很潮湿,刚生了一炉火,却是奄奄一息的样子。整个房间烟气弥漫,似乎比外面更冷,快和沼地的雾气差不多了。高高的烛台上,点着几支幽幽的蜡烛,把原本沉闷的房间映照得影影绰绰,衬托得更加阴森神秘。看得出来,这间宽敞的房间,从前一定富丽堂皇;只可惜时过境迁,如今屋内依稀可辨的大物件儿,或被一层厚厚的尘土覆盖,或布满霉菌,眼看就要变成一堆破烂了。屋子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长桌,上面铺着桌布,仿佛一场盛宴即将开始,却忽然和整座宅第的钟表一样,都停滞在了八点四十分。桌布的中央摆着果碟和装饰一类的玩意儿,已结满了蛛网,根本看不清本来的面目。那张发黄的桌布上,长出了大大小小、一圈圈像黑蘑菇一类的玩意儿。顺着长桌望过去,可以看到一些长着花斑长腿的蜘蛛,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仿佛蜘蛛界刚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似的。

连老鼠们也在护壁板后杂沓奔忙,似乎对蜘蛛界的动态格外关注。唯独黑甲虫们泰然处之,对这些骚动毫不上心,个个拖着老态龙钟的身躯,迈着蹒跚的碎步,在火炉周围摸来摸去,虽然和邻居们同处一室,却老死不相来往。

我远远地瞅着小爬虫们,看得呆了,忽然,郝薇仙小姐的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头,另一只手握着一根支撑身体的丁字头手杖,她的模样活像一个装神弄鬼的女巫。

她用手杖指着桌子说:“等我死了,就躺在上面,大家都到这儿来看我最后一眼。”

她没头没尾地说了这句,我顿时感到心惊肉跳,生怕她当下就会爬上桌子,立刻一命呜呼,化为庙会上那个可怕的蜡人。所以当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胛上时,我吓得缩成一团。

她又用手杖指指桌子上面,问我:“你说那是什么?蜘蛛结网的地方。”

“小姐,我猜不出来。”

“是一块大蛋糕,是结婚蛋糕,是我的结婚蛋糕!”

她悲愤地环顾四周,然后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当作拐棍一样支撑着,说道:“好了,好了!扶我走一下!扶我走!”

她这一说,我才明白,原来要我干的活儿是扶她在屋子里一圈圈地来回走动。于是我立刻迈开步,让她扶着我的肩头,快速地走了起来。记得第一次来到她家时,她要我玩儿,我就在无计可施下想效仿庞波契克先生马车转圈的样子,这回可真的学上了。

她的身体相当孱弱,没走多久就气喘吁吁,便要我走慢些,可是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快了起来。她的手搭在我肩头一路牵动,她的嘴唇也一路抽搐。我想我们之所以走得快,还不是因为她脑子里的念头转得快。过了一会儿,她要我去叫艾斯黛娜。我走到楼梯平台上,像上次一样扯起嗓门叫了一声。等艾斯黛娜的烛光一出现,我便回来扶住郝薇仙小姐,我们又在房中兜起了圈子。

假如只有艾斯黛娜一人看着我们绕圈,我也会觉得难堪不爽,更何况她居然把楼下那帮无聊的男女也带来了,这下真把我弄得手足无措。出于礼貌,宾客一进来,我就准备停下来,但郝薇仙小姐在我肩上捏了一下,暗示我继续,于是我们又快速地转着圈。我觉得又难为情又无辜,毫无疑问,这帮人一定会把账算到我头上。

莎娜·普凯特小姐说道:“亲爱的郝薇仙小姐,您的气色挺不错的。”

郝薇仙小姐回敬道:“气色好是骗人的,面黄肌瘦才是真的。”

普凯特像遭了当头一棒,立马哑口无言。卡美拉自然暗自窃喜,于是装出一副担忧的样子注视着郝薇仙小姐,嘴里喃喃地说着:“多可怜的好人儿!气色要怎么才能好起来,多可怜的人啊!这是从哪里说起呀。”

我们正好转到卡美拉跟前,郝薇仙小姐对她说道:“你过得好吗?”我以为该停下来了,可是郝薇仙小姐不肯停,于是我们继续走下去。我想卡美拉一定对我恨之入骨。

卡美拉答道:“谢谢您,郝薇仙小姐,我过得还差不多吧。”

郝薇仙小姐十分尖刻地问道:“怎么,出什么事儿了吗?”

卡美拉答道:“其实也不值得提啦。我并不想在您面前表白,不过思念您已成为我每天晚上的习惯,以至于把自己都忘记了。”

郝薇仙小姐直截了当地顶了过去,“那你就戒掉这个习惯。”

“说起容易做起难!”卡美拉情意殷殷,强忍着抽噎,谁料嘴唇一动,泪珠儿顷刻间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这一点雷蒙德可以作证,到了晚上我得喝多少姜汁酒,服多少清醒头脑的药才行啊;他也看见了,我两条腿抽筋抽得好厉害哦。只要一想到我心头疼爱的人,心里一急,就要打呕,就要抽筋,这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重情分,易感伤,要不是这样,我也不至于消化不良,精神不知道有多好呢。我也希望自己能舒服点,可要我晚上不想念您呀——这是从哪儿说起!”说到动情处,已泪如雨下。

她口中的这位雷蒙德,据我猜测应该是眼前的这位先生,也就是她的丈夫。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赶紧过来救援了。他用安慰加恭维的语调说道:“卡美拉,我亲爱的,大伙儿都知道你看重亲情,弄得身体一天差过一天,两条腿都一长一短了。”

那位方才在楼下只说过一句话的女士这时也开口道:“我亲爱的,并不是想念谁就要从谁那里捞到一大把好处呀。”

普凯特也跟着打边鼓说:“说得对,是这么回事。”现在我才看清楚,普凯特是位干瘪的老太婆,身材矮小、皱纹累累、肤色棕黄,一张小脸皱得像是核桃壳,嘴巴大得和猫咪的嘴一样,只是没有胡子罢了。

先前的女士又说:“想念一下还不容易吗?”

普凯特表示赞同,“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你说呢?”

“噢,没错,没错!”卡美拉大声嚷道,看来她那股强烈的情感从两条腿直冲到胸口了。“千真万确!本来嘛,多愁善感就是一个弱点,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其实,要是没有这个弱点,我的身体也不至于每况愈下,但这就是我的性格,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尽管这让我吃了好多苦头,也受了不少累,但是每逢深夜醒来,想起自己生就这个性格,倒反而感到安慰。”说到这里,她又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郝薇仙小姐和我一直在房间兜圈绕步,并欣赏着这几个小丑露骨的表演;不时地擦过女客们的裙边,不时又到房间的最里边,把他们甩得老远,在这个沉闷的房间地北天南,各行其道。

卡美拉说:“只有马修这个人薄情寡义,从来不与骨肉亲戚来往,从来不到这儿看看郝薇仙小姐!我早就以沙发为床,解开了紧身褡的带子,昏昏沉沉一躺就是半天,歪头曲身,披头散发,脚都不知道搁在哪儿——”

卡美拉的先生,也就是雷蒙德说道:“宝贝,你的脚放得比你的头还要高呢!”

“我那样经常睡得迷迷糊糊,一睡就是老半天,还不是因为马修脾气古怪,行为乖张。可是从没有听过一句感谢的话。”

表情严肃的女士插嘴说:“说老实话,我不认为有什么好感谢的。”

普凯特小姐 (这是个表里不一的人物) 也接过话头道:“亲爱的,我倒要讨教讨教,你究竟期望谁来感谢你呢?”

“我并不指望有谁来感谢我,也不指望谁会对我怎么样之类的。”卡美拉又继续说道,“我就是那样,一睡就是半天。这一点雷蒙德是知道的,他见我打呕,即使喝姜汁酒也无济于事。打呕凶的时候,连街对面的钢琴师都听得见,那些不明原委的孩子还以为是远处的鸽子咕咕叫呢,没想到现在我反而被别人说三道四——”说到这里,卡美拉连忙用一只手护住喉咙,开始准备她的化学反应实验,想制造出新的化合物来。

一听见马修的名字,郝薇仙小姐突然让我停下,站在那儿愣愣地望着说话的人。说也奇怪,这一举动作用还不小,卡美拉的化学实验提前收场了。

郝薇仙小姐正色道:“马修会来看我的,等我咽气停放在那张桌子上,马修就会站在他该站的地方,”她用手杖敲了敲桌面,“站在我的头旁边!你就站在这里!你男人站在这边!普凯特站在那边!乔其安娜 站在这一边!现在我把你们站的位置全都安排好了,到那时你们就来把我分而食之。好了,你们该走了!”

她每提到一个名字,便用手杖在桌子相应的地方敲一下。末了,她对我说:“我们还是继续走吧,扶我走吧!”于是我们又重新转我们的圈儿了。

卡美拉大声嚷道:“我看就这样了,遵从旨意在此告别。好在总算见到了日夜思念、理应孝顺的人,虽然就这么点功夫,也可聊以自慰。深夜梦醒后,虽然会感到忧伤,但到底还是该高兴才是。马修本来是可以得到这份良心的安慰的,但他却偏偏反其道而一意孤行。我本来打算咬紧牙关不再表白情意的,可是听到说要把自己的骨肉至亲分而食之,好像我们个个唯利是图,是吃人的怪兽,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逐客令也下了,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卡美拉把手放在起伏不定的胸口上时,雷蒙德便过来帮忙。她装出一副强作镇静的样子,无非是要表明,一旦离开这里,她就要跌倒打呕吧。雷蒙德扶她出去时,她还给了郝薇仙小姐一个飞吻。普凯特和乔其安娜则各怀鬼胎,都想留到最后出门。普凯特毕竟老奸巨猾,懂得如何以智取胜,她慢悠悠地在乔其安娜身边磨来蹭去,圆滑到家,磨得乔其安娜没有理由待下去而不得不先离开。于是,普凯特便得以独自向郝薇仙小姐告别:“愿上帝保佑您,亲爱的郝薇仙小姐!”她那核桃壳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表明了她的慈悲为怀,可怜其他几个客人的懦弱无能。

艾斯黛娜举着蜡烛送这帮男女下楼。郝薇仙小姐依然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走着,不过越走越慢。最后,她停在炉火前,凝思了几秒钟,自言自语嘟哝了些什么,然后对我说:

“皮普,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正想祝愿她身体安康、万寿无疆,她却举起了手杖。

“我不许提这件事,不许刚才到这儿来的人提这件事,也不让任何人提这件事。每逢这一天他们都要来,但他们都不敢提。”

既然这样,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有一年的今天,当然是你出生很久之前的事了,”她用手杖戳了戳桌上那堆结了蛛网、生了霉的东西,但没有碰到,“这堆垃圾被送到了这里。从那时起,它就和我一起逐年发霉发臭。老鼠用牙齿啃它,但更可怕的是还有比老鼠更锋利的牙齿,一直在啃我,一直啃我的心!”

她站在那里,凝视着桌上,手杖抵在心口上。这身结婚礼服,曾经是那样洁白,现在已变得又黄又皱缩;桌上的桌布也一样;周围布满灰尘的每一个物件儿,只要稍微用力触碰一下,就会立即碎成粉末。

郝薇仙小姐脸色苍白得像死人,“终有一天厄运降临,等我呜呼哀哉,就穿着新娘的礼服,让他们把我停放在喜筵桌上——我死后就照此办理,这是对那个人 的最后诅咒,如果恰逢某年的这个日子,那就最好不过了!”

她站在桌边望着桌子发呆,仿佛桌上已经躺着她自己的尸体。我站在一旁不敢吱声,艾斯黛娜不知何时已回到屋里,瞧见这情形也沉默不语。我们就这样站了好长一会儿。压抑的气氛、浑浊沉闷的空气,笼罩着浓重黑暗的角角落落,让人胸闷难受,我甚至产生了一种极其恐怖的幻觉,感到艾斯黛娜和我也正在慢慢腐烂。

不知过了多久,郝薇仙小姐突然说:“我来看你们玩牌,怎么还不开始呢?”她就是这样,常常处于幻想和现实的边缘,奇怪的是,她总会在刹那间恢复理智,清醒过来。我们回到她的卧室,坐的位置和上次一样;也和上次差不多,我输得一塌糊涂。郝薇仙小姐注视着我们,像上次那样,她不时地在艾斯黛娜的胸口或头上比画,试戴珠宝,故意引起我对艾斯黛娜美貌的注意,弄得我魂不守舍。

艾斯黛娜还和上次一样,冷若冰霜、居高临下,似乎不肯屈尊和我讲话。我对玩牌本来就没什么兴趣,再加上艾斯黛娜的态度,我只想早点儿离开。约莫玩了五六局,牌局结束,郝薇仙小姐又定了下一次来的日子。我随艾斯黛娜来到院子,也像上次那样,她喂狗一般给了些吃的东西给我。当然,我依然可以随心所欲地留在院子里,东游西逛。

上次在院中溜达的时候,我曾爬上一道围墙去窥探花园,那墙上有一扇门,上次那扇门究竟是开着还是关着,我并没有留意。这次我倒看到了,门是开着的。因为艾斯黛娜刚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串钥匙,表明早把客人们送走了。我便放心地游逛起来。花园早已荒芜,几处旧的瓜棚架子东歪西倒,衰败不堪;残存的几根枯藤攀爬在破烂的帽子、靴子上;枯藤上尚有一根冒出的新枝,把一堆破烂当作栖身之所,看上去像一口破锅。

逛完了花园,我进了一间破破烂烂的暖房,里面除了一株倒伏的葡萄和几只随意丢放的空瓶子,什么也没有。这时我才注意到,现在我所处的这个阴沉凄凉的角落,就是先前我从窗口看到过的地方。我本以为这个屋子空无一人,便随意从另一个窗口向里面张望了一眼,出乎意料的是,里面竟有一位面色苍白、眼睛发红、头发淡黄的少年绅士与我不期对望。

一眨眼工夫,少年绅士没了踪影,过了一会儿又像耍杂技似的站在了我旁边。刚才从窗口望见他时,他正在读书,这会儿我能清楚看见他满手的墨迹。

他对我招呼道:“喂,小家伙!”

“喂”这个招呼,含义模糊。我不知如何回答,为了保险起见,便依样画葫芦,答道:“喂。”出于礼貌,我省去了“小家伙”三个字。

他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艾斯黛娜小姐。”

“那又是谁准你在这儿东游西荡的?”

“艾斯黛娜小姐。”

他说:“唔,原来是这样,我们打一场如何,小家伙?”

我可从来没有约过架。可除了跟他走,还能有什么办法?除非自认 包。这件事后来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答应?可能是他的态度吧,因为当时他的语气很坚决,绝没有商量的余地,我虽然很吃惊,但别无他法,于是像着了魔似的,乖乖跟在了他后头。

刚走了几步,他回头对我说:“停,停!打也该让你有个打的理由。看我的!”他随即摆出一副挑衅十足的表情,两手一拍,做了一个很专业的后踢腿姿势,顺手扯住我的头发,然后又一拍手,把头一低,向我的心口直直地撞了过来。

他简直像一头发怒的公牛,我这刚塞下面包和肉的肚子,被他没头没脑地一撞,顿觉特别不舒服。无奈之下,我便也给了他一拳。当我正准备挥拳再给他一点儿颜色时,他却叫道:“哎呀!你倒有种,真要打?”于是他忽前忽后乱跳一阵,这种打架招式我可是头一次见到,原谅我的孤陋寡闻吧。

“打有打的规矩!”他说着,左腿腾空,右脚落地。“得按正规套路打!”说着,他换成右腿腾空,左脚落地。“先去找一个场子,做些赛前准备!”于是,他跳过来跳过去,忽前忽后,看得我眼花缭乱,却只能眼巴巴地瞅着。

看他那股灵活劲,我心里不免有点发怵;但是,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身体上,我敢说我没有冒犯他什么。他那头淡黄色的头发凭什么要来冒犯我的心口呢?既然被逼到墙角了,我也只能以牙还牙,捍卫权利了。因此,我二话没说,跟着他走到花园的一个僻静角落。这里是两堵墙交界处,还有一堆垃圾作为屏障。他问我对这个地方满不满意,我点头表示肯定。他又要求离开一会儿,不一会儿果真回来了,还带来一瓶水和一块浸在醋中的海绵,对我说:“这东西我们双方都用得着。”说罢,把两样东西放在墙边,就开始脱衣服:先脱掉夹克和背心,最后脱去衬衫。他脱衣服的神态轻松愉快,脱衣服的动作一气呵成,显得好斗心切。

他看上去气色不佳,脸上长着疙瘩,嘴上还生有疹子,但他煞有介事的准备架势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估摸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但个儿比我高得多,那套蹦来蹦去、扭东转西的功夫派头十足,令人应接不暇。在脱下一身灰色衣服之后,这位少年绅士发达健壮的胳膊肘、双膝、两只手腕、两只脚后跟暴露出来。

他摆起进攻架势,一招一式章法完美,还把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仿佛在精心谋划进攻的目标部位,那样子把我吓得心惊胆战。谁知我一挥拳,他就四脚朝天倒在地上,睁着两眼仰视着我,鼻孔里冒出鲜红的血,整个面孔像化了妆走了样,都蹙在一块儿了。这一惊对我来说真是非同小可。

他一骨碌儿又爬起来,熟练地用浸醋海绵揩干血,马上又摆出进攻的招式。岂料很快又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地上,抬头望着我,这回连眼圈都青了。我吃惊得无以复加。

他精神可嘉,令我十分钦佩。看来他没有多大气力,因为落在我身上的拳头,根本就没有打痛我,而我一挥拳,他就毫无招架之力。他一下子又爬了起来,用浸醋海绵拭干血迹,又喝了些水,十分满意地按照打架的约定给自己加油补给,接着又跃跃欲试地摆起了新架势。看那气势,我想这次我定会被打回原形啦。谁料到结局仍是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说来抱歉得很,我的拳头是一次比一次重,但他一次次地倒下又起来,最后一拳,我打得太狠了,他的后脑壳撞在了后面的墙上。即使在这种危险时刻,他还是强打精神,纵身站了起来,慌里慌张地在地上转了几圈儿,估计晕得连我在哪儿都摸不清。接着,他跌跪在地上,爬过去拿起海绵,把海绵往上一抛 ,气喘吁吁地说道:“你赢了。”

他是那么勇敢,又那么天真。虽然这次打架并非我愿,可打赢之后却毫无成就感。穿衣服的时候,我后悔地骂自己是小野狼、是畜生。我穿好了衣眼,闷闷不乐地擦去脸上的几处血痕,问他说:“要我帮忙吗?”他答道:“不用了,谢谢。”我说:“祝你下午好。”他也说:“祝你下午好。”

回到院中,看到艾斯黛娜站在那儿,手里拿着钥匙,她既没问我刚才去了哪儿,也没问我为什么让她等了这么久;只见她脸蛋儿绯红,好像发生了什么特别高兴的事儿。她没有直接去开门,反而退回到过道,示意我过去。

“来这儿!你要愿意,可以亲我一下。”

她把脸蛋儿转过来,我亲了一下她。现在想来,为了亲她一下,我宁可赴汤蹈火、受苦受难。不过那时我却觉得,她赏给我这个粗野下贱的乡村野孩子一个吻,还不就等于赏我一个小钱似的,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这一天,我在郝薇仙小姐家里待的时间似乎够长了,先是巧遇她生日有人来访,又和艾斯黛娜打牌,后来还莫名其妙地和一位少年绅士打架比武,所以当我从她家回到铁匠铺时,沼地外沙礁上的灯塔已在天边的夜空大放光明,乔的打铁炉中飞溅出来的串串火星,直飞到大路那边去了。 2nTr8GbyeeoPne5JMCooMsQx4ykYsIF3nEgh2Ll1wI7ttiy1iqwpQk1E+7djDZr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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