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备先谈战争的各个要素,再谈它的组成部分或环节,进而剖析它的内在结构中的整体,即从简单到复杂地推进。但是战争相较于别的话题,更需要着眼于整体的性质,因为它不同于别处,必须将部分与整体结合起来考虑。
我不想一开始就给战争下一个学究式的繁复定义,只想直接抓住战争的要义,即对决来谈。战争无非就是一场扩大化的对决。如果我们想要把构成战争的无数个对决当作一个统一体来考虑,不妨想象一下两个人决斗的情形:决斗的双方都力图使用暴力来迫使对方屈从于自己,其直接目的是打倒对方,使对方不能再作任何抵抗。
因此,战争是一种迫使敌人屈从于我方意志的暴力行为。
暴力,必须借助科学和技术的成果武装自己,以此对抗暴力。一直以来,对于暴力的限制,比如来自国际法惯例的限制,都是自愿承担、微乎其微的,并不能削弱暴力的力量。暴力,即物质强力 (因为在国家和法律范围之外,根本就没有精神暴力) 是手段,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敌人是其目标。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必须使敌人失去反抗能力,从理论上讲,这就是战争的真正目的。这个目的替代了上述目标,将其排除在战争本身的构成之外。
克劳塞维茨
卡尔·菲利普·戈特弗里德·冯·克劳塞维茨(1780—1831年),德国军事理论家和军事历史学家,普鲁士军队少将。12岁参加普鲁士军队,一生参加了莱茵战役、奥斯塔德会战、法俄战争和滑铁卢战役等四次著名战役。并自修了战略学、战术学和军事历史学等。1818年5月,克劳塞维茨担任柏林军官学校校长,并在担任校长的十二年间,潜心研究战史和从事军事理论著述,完成了军事思想史上第一部划时代的战争理论兵学巨著《战争论》,他本人也因此被称为西方的“兵圣”。
仁慈者可能会想,也许有什么办法可以在不造成大量伤亡的前提下打垮敌人,解除对方的武装,甚至认为这是军事艺术的发展趋势。这种想法看似美好,却是必须指出的谬误。因为对于战争这样一项危险的事业来说,出自仁慈的错误是最糟糕的。极尽暴力手段和运用智力毫不冲突。如果一方在另一方不使用暴力的情况下,肆无忌惮、不惜代价地使用暴力,他必然取得优势——并最终迫使对方也用尽暴力手段来还击。由此,战争的双方便走向暴力极端。除去人们内心对暴力的抵抗,这种极端的趋势便不再受任何限制。
我们必须这样来看待战争。出于对暴力残酷的抵触,而无视战争的本质是徒劳的,甚至是错误的。
如果说比起野蛮民族的战争,文明民族的战争没有那么残酷和具有毁灭性,那也是交战双方的社会形态和国家关系所决定的。虽然战争是在社会形态和国家关系中产生,并受其制约或因其而缓和。但是,上述因素,是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客观事实,它们并不属于战争本身。因此,如果把缓和因素归属于战争哲学无疑是荒谬的。
人类战争原本就是由两种不同的元素构成,即敌对情感和敌对意图。我们之所以把后者作为我们定义的标志,是因为它更具普遍性。没有敌对意图,就不会产生最原始的近乎本能的仇恨感。但许多敌对意图根本不带敌对感情,至少不带强烈的敌对感情。野蛮民族受感情驱使,文明民族被理智支配。然而,这种区别并非野蛮和文明本身造成,而是由这个民族当时的社会状况和制度等要素决定的。这种区别存在于大部分的军事案例,而非所有的军事案例中。总之,就算是最文明的民族之间,也可能激起最强烈的仇恨。
由此看来,如果把文明民族的战争看成是政府作出的理智抉择,并认为战争将逐渐摆脱激情,直至最后不再需要使用军队的武装暴力,而只需拿双方的兵力相比较即可,那么,战争将是一种靠代数演算的军事活动。
眼看战争的理论开始倾向于这个方向发展,但最近的几场战争改变了这一倾向。战争既然是一种暴力形式,就必然掺杂感情因素。虽然战争不会因感情而起,但它会受到感情的影响。而它受影响的程度,并非取决于文明的程度,而是取决于敌对利益的重要性和持续性。
如果文明民族不滥杀战俘,不摧毁城市村庄,那是因为他们的战略往往更加理智,并已掌握使用暴力的有效途径,这自然比野蛮的本能更有效。
从火药的发明和火枪的进化充分说明,战争概念中,消灭敌人这一固有趋向,并不会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而改变或消失。
在此,我必须重申下面的论点:战争是一种暴力行为,暴力的使用是没有限度的。暴力作用于交战双方,相互影响,最终必然走向极端。这是我们遇到的第一种相互作用和第一种极端。
前面我们已经提到,战争的目的就是使敌人失去反抗力。现在应当指出,至少在理论上必须如此。
要让敌人服从我们的意志,就必须将其置于一种糟糕的处境中,这种糟糕的程度要更甚于我们想要他们所作出的牺牲。而且,至少从表面上看,这种糟糕的境况并非暂时的,否则敌人只会等待时机而不会真正地屈从。因此,所有军事行动的延续,都是为了使敌人的处境更加糟糕——至少在理论上必须如此。对于交战一方来说,最坏的境况就是完全失去反抗力。所以,要使敌人真正服从我们的意志,就必须使他们完全失去抵抗力,或者将他们置于一种将无力抵抗的处境中。由此可知,战争的目的从来只有两个:解除敌人武装或打垮敌人。
战争是两股活的力量冲突的结果,而不是一股活的力量对一死物的行为。倘若一方能绝对忍受,战争就不可能发生。因此,我们上面所提到的战争的真正目的,即让对方失去反抗能力,是交战双方都必须考虑的,这又是一种相互作用。在打垮敌人之前,我方始终担忧自己被敌人打垮。因此,我们不再是自己的主宰,而不得不像敌人那样行动,就像敌人不得不闻风而动一样。这是第二种相互作用,它直接引发第二种极端。
要想打败敌人,就必须估量敌人的抵抗力,从而决定投入多少力量,总之,必须使双方的抵抗力相称。敌人的抵抗力受两个不可分割的因素的影响,即可以使用的全部手段与意志力。
可用手段的多少可以确定,因为它有数量作为根据( 虽然不尽如此 )。但是意志力的强弱却很难确定,只能根据战争动机来推断。倘若我们能就此衡量出敌人的抵抗力,便可切实地制订相应的作战计划,合理地调度部队。但敌人也会这样做,于是又激发了新的竞争。从纯理论出发,这必然又将把敌对双方推向极端。这就是我们遇到的第三种相互作用和第三种极端。
在抽象思维领域,好刨根究底的大脑不达到极端是绝对不会停止思考的。这跟思考的定势有关,它想象的是一种极端场面:一场无拘无束的暴力冲突,它只遵循自身的内在规律,而不受任何其他规律影响的力量冲突。如果要在纯概念中,给战争的目的以及使用手段列出种种规定,那么交战双方就会在上述三种稳定的相互作用中陷入极端。在逻辑概念上吹毛求疵,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引着,陷入一场概念游戏中去。如果我们一定要坚持这种绝对性,不顾现实的各种困难,非要遵循严谨的逻辑思维,认为时刻都必须准备着应对各种极端,且每一次都必须最大限度地使用力量,那么这种方法无非是纸上谈兵,对现实世界毫无用处。
就算我们最大限度可使用的力量是一个易于求得的绝对值,我们仍须承认,人的感情是难以被这种逻辑空想所控制的,否则将在某些方面消耗甚至浪费力量,且与治国政策的其他方面相冲突。另外,要求人们具有一种同既定政治目的不对等的意志力,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人的意志力从来不是被逻辑思考激发出来的。
再从概念世界回到现实中,一切又大同了。在概念世界里,我们把一切想象得很乐观,认为交战双方不仅都在力求大获全胜,而且也都获得全胜。然而,实战中真能如此吗?
是的,能够如此。但必须有以下几个前提:
(1)战争是一个孤立的事件,是突然发生的,它和之前的国际事件没有关联。
(2)战争只包括一次对决或一系列同时进行的对决。
(3)战争的解决是完美无缺的,不受任何战后政治形势的评估的影响。
关于上述第一点,我们应该牢记,对于在敌对状态下的任何一方来说,对方都不是抽象的,即使是意志这一在抵抗力中不受外界影响的因素,也不是抽象的。意志并不完全是未知数,我们可以从今天的状况推断出明天的意志状态。
战争的发生和扩大都不是瞬间的事。因此交战双方都可以根据对方具体的行动来判断对方,而不是通过猜测对方应该是什么或应该做什么来判断。然而,一切人和事都不可能完美,这是敌对双方皆存在的缺陷,并同样地影响着双方,因而成为一种缓和因素。
尼德兰革命的领袖人物
1566年,由于西班牙女总督玛格丽特拒绝了尼德兰人民要求废除迫害新教徒的请愿,尼德兰人民在威廉·奥兰治亲王等人的领导下发动起义。起义遭到了阿尔法大元帅的血腥镇压,奥兰治逃往国外,重新组织军队与西班牙殖民势力抗衡。革命持续了数十年,其间尼德兰成立了荷兰共和国(1579年)。1609年,西班牙国王腓力三世与荷兰共和国签订《十二年休战协定》,标志着尼德兰革命的胜利,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成功的资产阶级革命。图为尼德兰革命的领袖威廉·奥兰治和荷恩大将。
关于上述第二点,我们可以作出以下评论:
如果战争只包括一场对决或一系列同时进行的对决,那么所有的准备工作必须无懈可击,因为任何疏漏都将无可挽救。而现实中,能为准备工作提供的唯一参考,就是敌方所采取的措施——只要它们是已知的;其他的因素仍需进行抽象的计算。但如果对决是由若干连续的军事行动构成,那么前一行动自然会成为下一行动的启示。这样一来,抽象世界再次被现实世界所取代,朝向极端的发展趋势也因此得到了缓和。
但是,如果我们在一场战争中用尽一切可用的手段,那么每场战争就只能是一场唯一的或是一系列同时进行的对决。一次对决的失利,必然使这些手段退出战争的舞台。因此,如果在第一次对决时用尽全部的手段,就不会有第二次对决了。而之后所进行的所有军事行动,都是第一次的延续。
由此可以看出,在战争的准备阶段,现实世界便已替代抽象的思想领域,现实的筹备也替代了假设的极端,敌对双方在相互作用的影响下,都不会倾力而战,更不会同时动用所有的资源。
并且,从这些资源的性质和使用特点来看,它们也不可能全部同时投入到战争中去。这些资源包括军队、国家( 土地和居民 )及其同盟国。
国家( 土地和居民 ),不但是军队的力量源泉,其本身也是战争中的一个关键因素,当然,这里指的是属于战区的部分,或对战区有重要影响的部分。
虽然可以同时启用所有的军队力量,但要塞、河流、山脉和人民等资源,却是不可能同时动用的。总之,要想将整个国家的力量都同时投入进来,并非易事,除非国家小到战争一开始就被全部席卷。其次,同盟国也不会以交战国的意愿来参与战争,他们往往要到战争的后期,或者在平衡被打破且需要及时校正时才会参与进来,这是由国际关系的本质决定的。
在大多数情况下,在全部抵抗力中,不能立即使用的资源所占的比例,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大得多。就算在第一次对决中动用了巨大的力量,交战双方的力量均势因此遭到严重破坏,也仍然可以恢复平衡。这一点我们在后面的章节里会详细探讨。在此,我想指出的是,同时使用所有力量有悖于战争的本质。当然,这不能成为在第一次对决中不倾力而战的理由,因为谁也不愿面对战争的失利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即便第一次对决不是唯一的,但是它的规模越大,对后面的对决所起的影响就越大。然而,竭尽全力有违人性,因为人们大多倾向于拖到以后才来决定胜负。这就使得人们在对决中所作出的努力,不如可能的那么大;战斗力的集中程度,也不如可能的那么高。交战的任何一方,出于势单力薄而没有使用全部力量,对于另一方来说,便成为可以缓和战局的真正的客观原因。基于这种相互作用,极端的趋势被再度减弱。
最后,整个战争的最终结果并不是绝对的。战败的一方通常把失败看作一种短暂的厄运,在未来的政治关系中仍可以改变。显然,这不但能够缓和战争的紧张程度,还将降低力量使用的激烈程度。
这样一来,战争行为摆脱了使用极端暴力的严格法则。既不用担心极端,也无须追求极端状态。这样就可以通过判断的方式来确定投入力量的多少,而不是最大限度地使用力量。当然,判断只能根据现实世界的现象和盖然性的规律而来。敌对双方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体的国家和政府;战争也不再是理想化的概念,而是特殊的行动过程。此时,现实世界提供出资料,使我们得出那些在之前尚不明确的事实。
交战的一方,可以根据对方的特点、力量编排、状况以及总的处境,按照盖然性的规律来推断出对方可能采取的行动,从而制订自己的计划。
我们必须再度考虑一下战争的政治目的。
在这之前,它一直被极端的逻辑,被使敌人无力抵抗和打垮敌人这个意图所掩盖。现在,随着极端的逻辑作用的减弱,这个意图将失去原来的目标,战争的政治目的必然显露出来。既然我们总是考虑如何根据确切的人和关系来作盖然性的计算,那么,作为最初动机的政治目的,必定成为算式中的一个重要因子。我们要求敌人所作的牺牲越小,便越不能预料他的奋力反抗,而我们将要投入的力量也就越小。其次,政治目的越小,对它的重视程度也越小,便越容易放弃它,因此需要投入的力量也越小。如此一来,作为最初动机的政治目的,既是战争行动的目标标尺,也是衡量投入力量多少的标尺。我们研究的是现实世界,而非抽象概念,因此,政治目的必须同双方国家相联系才能成为这样的标尺。同样的政治目的在不同的民族或同一民族的不同时期,所产生的影响和作用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只有在我们认为这种政治目的能够对全民产生动员作用时,它才可以作为一种标尺,这便是我们要考虑民众这一因素的原因。同样的政治目的带来的结果可能完全不同,它取决于民众对这场战争是支持还是反对。这一点很好理解。当两个国家或民族间累积一种强烈的敌对情绪时,即使战争的政治动机再小,也能引发一场真正的大爆炸。
这也适用于以下两个方面:一是政治目的在交战国家中能够动员多少力量;二是政治目的应该为战争行为制订怎样的目标。但有时候,政治目的本身就是一种战争行动的目标,比如占领某一地区。有时候,政治目的并不能作为战争行为的目标,这就需要寻找另一个目标作为政治目的的对应物,并在媾和时期代替政治目的。然而,不得不在此考虑交战国的特点。有时候,要想达到政治目的,这个替代目标必须比政治目的重要得多。民众越不关心,国内的气氛和两国的关系就越不紧张,政治目的作为标尺的作用和影响就越大。在某些情况下,政治目的对各种形势的形成起决定性的作用。
如果战争行为的目的就是政治目标的对应物,那么战争将会趋向缓和;而政治目的作为标尺的作用和影响越明显,情况便越是如此。由此,战争顺理成章地具有不同程度的重要性和激烈度,从歼灭战,直到单纯的武装监视。从中也衍生出新的问题,亟待我们探讨并解答。
无论敌对双方的政治要求多么温和,使用的手段多么有限,战争的目标多么微小,军事行动过程是否会出现短暂的中断,这个问题涉及问题的本质。
完成每一次行动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我们称之为行动的持续时间。它的长短取决于当事者的行动速度的快慢。
我们谈论的重点不在于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事方式,缓慢的人并非故意慢下来,而是他的性格决定了他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如果让其快速地处理,事情可能就会办不好。因此,它的速度由内在原因决定,这属于决定行动持续时间的一个因素。
如果每次行动都允许有其相应的延续时间,那么,我们必定认为花费额外的时间( 军事行动的暂停 )是十分荒谬的。有必要强调一下,我们所谈论的不是任何一方的进展,而是双方军事互动的整体进展。
交战双方既然已经作好战斗的准备,他们之间就必然存在一个敌对因素使他们走到了这一步。只要交战双方没有放下武器,没有媾和,就说明这个敌对因素仍然在起作用。只有一种情况能使这个敌对因素失去效力,那就是交战双方都暂停行动,以等待有利时机再行动。看起来,这种条件和时机似乎只能被一方所把握,因为另一方的意图正好相反。如果军事行动对一方有利,那么另一方必定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如果双方力量均衡,便不会产生军事行动的暂停,因为抱着积极目标的一方,即进攻方,一定会采取主动。
但如果处于均势的双方中,有一方有积极的目的,即强烈的动机,但是他们拥有的力量却不多,也就是说双方的力量与动机的乘积是一样的,那么,如果这种均势局面不被打破,双方必然会选择媾和。如果均势局面发生了变化,且这种变化只对一方有利,那么另一方必然会采取行动。由此可见,均势并不能使军事行动出现暂停。唯一说得过去的解释就是,双方都在等待有利时机。如果交战的两国中有一个国家抱有占领对方某一地区,以作为和谈筹码的激进目的,那么,当它占领了该地区时,便达到了它的政治目的,因而没有必要继续采取任何的军事行动。如果另一个国家接受这种结果,就会同意停战,如果不接受,军事行动必然继续;如果他们认为四个星期之后能准备好继续战斗,那么他们就有充分的理由推迟行动。
但从逻辑上讲,这时占优势的一方似乎应该抓紧时机立即行动,不给对方反击之机。当然,这种情况的前提是,双方都能对当前形势洞若观火。
如果军事行动出现连续性,那么一切必然趋向极端。这种连续性的行动能挑起更为激动的情绪,使战争变得更加激烈。不仅如此,行动的连续性还会导致行动衔接得更为紧密,形成一条更加严密的因果链。每一项行动都将变得更加重要且危险。
然而,在实际的战争中,军事行动很少有这种连续性,连续行动的时间在整个军事行动的时间中只占很小的比例,其余时间都是按兵不动。这种现象并非反常。军事行动出现暂停在所难免,这并不矛盾。我将在原文中努力说明这一点。
假定两位统帅的利害关系相对立,彼此针锋相对,我们就相当于承认了真正的两极。后面会有专门的章节来详细探讨这个原理,但我在此必须先作以下说明:
两极性原理只适用于与同一事物的关系中,其中的正负利益能够完全抵消。在战争中,交战的双方都想取得胜利,这就是真正的两极性。因为胜利是唯一的,一方的胜利意味着另一方的失败。但是,如果我们讨论的是具有外在共同关系的两种不同事物,那么两极性并不存在于事物本身,而是在于它们的关系之中。
如果战争只采取单一的形态,即只有进攻没有防御;换句话说,进攻和防守只有动机不同这唯一的差别,即进攻有积极的目的,而防御没有,其作战形式却是一样的。在这种斗争中,一方得利恰好使另一方失利,这就是两极性原理。
然而,军事行动中有两种不同的作战形式,即进攻和防御,它们的强弱也不相等。因此,两极不存在于进攻和防御中,而存在于两者的关系,即对决中。如果一方统帅想晚一些对决,那么另一方必定想早一些对决,当然,这只针对于同一作战形式。如果对一方来说,四个星期后对决是有利的,那么对另一方来说,现在遭受对方的攻击比四个星期后更有利,这是当前的直接对立。但我们不能因此得出后者现在发动攻击是有利的结论,因为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为被围困的莱顿市民分发鲱鱼和白面包
1572年,莱顿市民与尼德兰起义者一起反抗西班牙侵略军。1574年5月,西班牙军队围攻莱顿城,遭到莱顿市民的坚壁清野。从5月至10月,莱顿市民一直被西班牙军围困在莱顿城内,粮食供应被切断,人们处于饥荒之中。然而,即便面临着粮绝的危机,市民们仍然拒不投降,他们坚信威廉·奥兰治亲王一定会前来救援。10月初,亲王的游击队水淹西班牙军,令其仓皇溃逃。亲王给围困的市民带来了鲜美的鲱鱼和白面包……莱顿城得以解围。
如果相较于进攻,防御的战斗力更强,那么问题来了:一方延迟决战的利益是否与另一方进行防御的利益一样大?如果不是,那么,推迟决战就不能抵消防御的益处并由此影响军事行动的发展。因此,利害关系的两极性所衍生的推动力,会因进攻和防御之间的强弱差别而失去作用力。
如果目前的时机对之有利的一方,由于力量太弱而不能放弃防御的好处,那么,它只能等待在将来不利的条件下被迫行动。那时候防御可能仍会比现在进攻或媾和更有利。既然防御的有利程度如此大,我们便能够理解为什么军事行动中存在大量的暂停时段了。行动的动机越小,越容易被防御和进攻的差别掩盖和抵消,而军事行动中的暂停也越频繁。战争中的经验印证了这一点。
对形势了解得不全面是促使军事行动出现暂停的另一个原因。一位将领能够确切了解的形势也只是己方的情况,而敌方的情况只能根据一些不确切的情报来了解和推断。因此难免会作出错误的判断,比如,把自己的有利行动时机误以为是敌人的有利时机。这种误判既可能导致在应该行动的时候按兵不动,也可能导致在应该停滞的时候盲目冒进。换而言之,它可能延迟军事行动也可能加速军事行动,这两种可能性的概率近似。即便如此,我们仍应把它看作促使军事行动暂停的自然原因之一,这并不矛盾。从人性角度出发,人们往往会过高地估计对方的力量,基于此,我们将更加赞同这种观点:对形势了解得不全面,一般来说,会很大程度地阻碍军事行动的发展,使其趋向缓和。
这种产生暂停的可能性促使军事行动趋向新的缓和,因为暂停延长了军事行动的时间,减缓了军事冲突的激烈程度,推迟了危险的到来,进而增加了恢复均衡局面的可能性。战争的局势越紧张,战斗越激烈,军事行动的中断时间就越短,反之,中断时间就越长。因为较强的动机能增强意志力,而无论什么时候,意志力都是实力的一个要素和实力的一种结果。
军事行动的进程越缓慢,它的间歇次数就越多,错误也越容易得到补救。而统帅就可以越大胆地推演,越容易避免趋向极端,从而越倚赖依据盖然性的计算去估计。对于军事行动中的每个具体情况,要求将领根据已知的条件估算这个盖然性。而进行此估算的时间,则取决于军事行动进程的快慢。
由此可见,战争的客观性明显使战争成为一种盖然性的计算。现在只要加上偶然性这个因素,战争就成了赌博,而战争中从不缺少偶然性。要知道,在人类历史上,战争的偶然性是一种普遍存在。而且,在偶然性的作用下,猜测和幸运给战争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如果我们再审视一下战争的主观性质,即进行战争所必需的手段,我们就会发现,战争完全像是一种赌博。军事行动总是充满危险的,而其中最可贵的精神力量是什么?勇气。虽然勇气和谋略能够并存,但它们毕竟有着两种不同的心理作用力。此外,冒险、信心、大胆、蛮干等,都属于勇气的范畴,而且它们都有赖于偶然性发挥作用。
因此,在军事艺术中,数学上所说的绝对值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有的只是各种盖然性、好运和霉运的互相作用,它们来回交织成经纬线。在人类的各种活动中,战争是最像赌博的行为。
虽然人的理智总是喜欢追求清晰和明确,但是人的天性却偏向于追求那些充满神秘色彩的不确定。天性不愿意随理智走那条哲理和逻辑的幽径,因为这条幽径会把人带入一个陌生的环境,使他偏离原来熟悉的世界,越走越远。所以人们宁愿和想象力一起待在充满偶然性和幸运的王国里。在这里,人们能够不受必然性的束缚,沉浸在无限可能的世界里。在可能性的鼓舞下,勇气便如虎添翼,像勇敢的游泳者一般,毅然跳入危险的激流中去。
于此,理论是否可以忽视个人的感情而一味地追求绝对的结论和规则?如果真的如此,它对现实生活将一无所用。因此,理论应该考虑人的情感,让勇气、大胆及蛮干等拥有一席之地。军事艺术的作用对象是现实生活中有精神力量的活物,因此,它达不到绝对和肯定。它必须给偶然性留下余地,无论大事还是小事,皆应如此。偶然性的存在,促使人们必须具备勇气和自信来利用它。勇气和信心越大,偶然性的作用和影响就越大。所以,战争中的勇气和自信心十分重要,理论中的每一个原则,都应该使这些最宝贵的武德 (勇气与自信心) 能够得以发挥。然而,在冒险中,机智和谨慎的作用也不可忽视,只不过它们得参照另一种标准。
如前所述,战争即如此,指挥作战的将领即如此,作战理论也是如此。然而战争不是消遣,不是冒险或赌博,不是灵机一动的产物,而是一种带有严肃目的的残酷手段。出于偶然性、激情、勇气和幻想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只是它的特性。
社会共同体的战争,即整个民族,特别是文明民族的战争,总是在某种特定的政治形势下产生,并最终归诸于某个政治目的的。因此,战争是一种政策行为。只有当战争真的如纯概念要求的那样,是一种彻底的、不受限制的、绝对的暴力行为,它才会被政策引起,完全独立于政策,继而取代政策,最后将政策排挤掉,根据自身的法则进行统治,就像一颗被预先设置好的地雷。直到今天,每当人们在处理军事与政治之间的不协调而引起理论上的分歧时,就会持这种观点。但事实上,这种看法根本就是错误的。如我们所见,现实世界的战争并非如此,它的暴力并不会通过一次爆炸就消失殆尽。它是有着不同发展方式和程度的作用力的活动,这些力量有时很强大,能够克服懒惰和摩擦带来的阻力;有时候又太微弱,起不到任何效果。战争是暴力脉动,时急时缓,它可以消除紧张,消耗力量。换句话说,它用变动的速度来实现目标,但无论如何,战争都会持续一段时间,以便接受外来的作用并作出调整。简而言之,战争仍听从指导战争的意志的支配。我们知道,战争由政治目的引起,因此引起战争的最初动机理应受到极大的重视。但这并不代表政治目的可以决定一切,它必须符合经选择的手段。然而无论如何,政治目的仍然是首要考虑的因素。因此,政策贯穿于整个战争行为,并对战争产生持续不断的影响。
因此,战争既是一种政策行为,也是一种真正的政治工具,是政治交往的继续,通过另一种手段来实现。除此,为战争所特有的,便是它的手段的特殊性质。在所有的战争以及任何特定场合下,统帅有权要求政策方针和政治意图不得与这一手段相违背,军事将领这样要求无可厚非。不过,无论这种要求对政治意图产生多大的影响,它仍然只被当作对政治意图的一种补充。因为政治意图是目的,战争是手段,世界上不可能存在没有目的的手段。
战争的动机越强烈,就越鼓舞人们,它对整个民族的影响力就越大;战局越紧张,战争就越接近它的抽象形态,打垮敌人就变得越发重要,政治目的和军事目标就越发吻合,战争也就越倾向于军事性而非政治性。相反,战争的动机越不强烈,局势越平缓,政治规定同战争要素( 暴力 )的自然趋向就越发不一致。最后,因战争离它的自然趋向越来越远;政治目的与观念性战争的目标相去甚远,战争冲突就越发倾向于政治化。
《盲人的寓言》 彼得·勃鲁盖尔
著名尼德兰画家彼得·勃鲁盖尔的这幅《盲人的寓言》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生动的场面:六个盲人相互牵着朝前走,领头者已经跌入壕沟,后面的人却浑然不知危险的来临。一人跌倒,便意味着跟随者将遭遇同样的命运。这幅画体现了基督教的名言:“如果一个盲人给另一个盲人引路,两人将一起跌进沟里。”作品虽然使用了夸张手法,却在一定程度上影射了尼德兰的现实生活,暗含画家对人类命运发出的警告: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决不能让盲人来引路,否则必遭大难。
然而,为了避免引起读者的误解,我们必须说明,战争的自然趋向仅指哲学上的、纯逻辑上的趋向,而非实际发生冲突的各种力量( 例如交战双方的士气和激情等 )的趋向。不可否认,在某种情况下,士气和激情可能被强烈地激发,以致政治因素难以将其控制。但是,这种情况并不容易发生,如果有这样强烈的动机,那么必定会有一个相应的宏大计划。相反,如果追求的目标并不宏大,群众的情绪也不会高涨,这种情况下只能激发,而不是抑制。
现在我们回到主题上来。倘若政治似乎真的消失于某一种战争中,而在另一种战争中表现得非常明显,那么,这两种战争应该都是政治性的。如果我们把国家看作一个人,把政策看作这个人的大脑的产物,那么导致前一种战争的各种条件必然包含在政治应考虑的范围之内。只有不把政治当作智慧,而是按习惯把它理解为一种避免使用暴力的、谨慎的、狡猾的阴谋,才可以认为后一种战争比前一种战争更具政治性。
根据上述观点,我们可以总结出两点:第一,我们不能把战争看作自主的事物,而应该把它看作一种政策工具。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与整个战争史相悖,也才能完全洞悉战争。第二,我们因此而看清,战争是如何随着不同的动机而呈现出不同的形势。
因此,政治家和战争统帅应该首先作出具有重大意义的决断,即依照以上观点来给自己正参与其中的战争定性,既不应该把那种不符合当时情况的战争,看作是他应该从事的战争,也不应该让他所从事的战争成为不合时宜的战争。这是战略问题中尤为重要且涉及最广泛的一个问题。在后面关于战争计划的章节中,我们将作深入的讨论。
至此,我们已经确定了研究战争和战争理论必须依据的主要观点,无须赘述。
战争是一条真正的变色龙,总是在不同的情境中改变自己的颜色来与之相适应。从总体来看,战争各主导倾向使之成为一个自相矛盾的三位一体,它包括三个方面:第一,战争要素原有的暴烈性,即仇恨感和仇忾心,被视为一种盲目的自然冲动;第二,盖然性和偶然性的活动,使战争成为自由的精神活动;第三,战争作为政治工具的从属,是一种理性的行为。
这三个方面中,第一个方面主要涉及民众,第二个方面主要涉及将领及其军队,第三个方面主要涉及政府。战争中迸发出的激情,必定早就存在于民众之中了;而在盖然性和偶然性的国度中,勇气和才智的作用大小取决于统帅及其军队的特点;而政治目的则单纯与政府有关。
这三种倾向如同三套不同的法典,深藏于它们的主题中。无论哪种理论,如若忽视了其中的一种倾向,或者想在这三种倾向中订立一种随意的、武断的关系的理论,都会引发与现实的矛盾,以致它将毫无用处。
因此,我们的任务是创建一种理论,使之在这三者之间保持平衡,就像保持三个引力点之间的平衡一样。
至于应该采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完成这个任务,我们打算在“关于战争的理论”一篇中加以研究。但无论如何,这里所确定的战争的概念,使我们对理论的基础构架有了初步的了解,从而对理论的主要部分能够进行初步的区分和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