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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

在我出生的家里,深夜里时常听到火车的鸣叫。孩子受到天棚木格子里繁乱花纹的惊扰,很难入睡,这喧嚣的噪声在孩子的耳朵里,听起来宛若一种十分纤弱、未知的亲切而华美的音乐。又如一座遥远而生疏的晚间都市传来的丝丝细语,听起来好似白兽穿过后门而远去的一团秋雾。它又像无声的焰火,火星飞溅,扩展到四面八方。那团薄雾对面,桔梗花如麻布坐垫的花纹一样寂寥,灰白……

孩子拼命挤进一个人独寝的梦境的缝隙,现实的声音在那里扮演着梦的角色。于是,那汽笛听起来——犹如呼啸的秋风鸣笛般越过繁花似锦的原野。冬雪初降的北国小站——火车装载着众多盛满青苹果的箱子以及从远海运来的鲑鱼,由小站出发了。(车厢客席之间放着火炉,坐着围着围巾的姑娘,还有戴着护耳水獭皮帽子的老爷子)——火车驶过早开的山茶花的村庄和烟气稀薄、生产萧疏的工业城镇,冷淡的列车只顾随意奔驰,对于如此可怜的景象竟不肯瞥上一眼。诸多幻象猝然浮现于孩童的心中。此外,越过黑色焦木围栏,可以看到一部分线路于雾霭中闪现着白光,巨大的机车头似哮喘发作,呼哧呼哧地开动了。那团雾霭散发着线香的香气……

父亲每次带儿子进城,都要按照他的心愿带他到线路一侧的围栏边站上一会儿。线路远方的霓虹灯犹如辉煌的落日余晖,在黑魆魆的背景中似灿烂的星辰随意旋转。

正如大象所到之处,引得南国人一片欢呼一样,木然不觉的电车相交而过时,儿子就会在父亲的臂弯里又跳又笑,拼命地拍手……

那阵子,孩子经常梦见电车。宽阔的水泥门厅、高大的铁门和砖墙组合成的深宅大院,门前是一条灰暗的小路。梦中,这条路通行电车。电车通过无法知晓的前世的都城大道……(充满着从铁桶中倾倒出来的光亮)……而来,这列既没有乘客也没有司机的电车,径直驶向黑暗的小路。孩子清晰地听见钢轨的轧轧声响,犹如病人锉牙一般。暗夜涨大如黑幕,车窗里透出暗红而虚晃的灯火,车身周围飞旋着色彩明艳的火花,晃动着红红绿绿的火星,宛若从铁皮玩具里溅出的一样。这种古老的市内电车,酷似玩具火车(电车无法通过小路),高鸣着响亮的汽笛从门前驶过……孩子侧耳静听,已经听不到了。夜间电车仍在远方轰鸣。不过,这趟市内电车也许正以浩荡的气势,流星似的由住宅左侧的斜坡飞驰而下,眼下一鼓作气,径直转过夜间灯火昏黄、紧闭着油纸格子门的火警瞭望台的一角了吧。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挂钟的秒针结结巴巴地发出细流般的响声。不久,屋内的家什显得陌生而高贵起来。挂钟敲响了。孩子被钟声吸引,又重新进入梦乡……

一旦站在这座高大的铁门前面,想象着住宅里的生活情景,无论是谁都会感受到强烈的震动。透过布满蔓草花纹的铁门,使人只能窥见区界分明、井然有序的前庭和覆盖着鬼头瓦的正门。正门所在的一栋房屋面对当门而立的人,壁垒森严,发出近乎宿命般抗争的挑战。砖墙遮蔽着住宅内部的一切,割断了外人的视线,就连花草的馨香和高朗的欢笑,也都被那潮湿的空气吸收殆尽了。

父亲平时不在堂屋里,宽敞的三栋温室近旁,有一间草庵式样的小房,父亲经常住在那里。堂屋和草房之间,有海洋般广阔的花圃、菜地、种植着葡萄和梨树的果园。夏天,葡萄园里蜂虻如云,即使人靠近,有的蜂子也就停在宽阔的葡萄叶上,一动不动。我看到庭院那边夏云攒聚,发出耀眼的光芒,蜂子的羽翅和金针般尖锐的体毛金光闪闪,招人喜爱的夏云渐渐弥漫了蜂子那双金色的大眼睛……

堂屋里住着祖母和母亲。父母分居,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困惑。夜间,祖母受病痛的折磨及早入睡,我也发出昏昏欲睡的呼气声。这时(其实我两眼圆睁,一直注意着母亲的动静),我看到,母亲换上室外木屐,沐浴着果树园明亮的月色,拖曳着颀长的身影,匆匆走进父亲的草房。就在这个时候——莫非神经在作怪——我感到满心欢畅,一直目送着浑然不觉的母亲的背影,强使自己深怀感念,心性安然,不作他想。祖母罹患神经疼,经常发生痉挛。痉挛开始时,犹如妖魔附体,无法避免。每当听到她低沉的呻吟,痉挛就像无形的水波,在病房中的烟盘、药柜、香炉等小小的家什上面弥漫开来,一刹那,整个屋子都处在极端麻木的状态之中。当痉挛如山雾般退去,房子里的香炉、小箱子和药瓶子等,又一概充满沉痛的统一声调的呻吟。这固然是发生在这个房间之内的事情,这种叹息和呻吟,在外人看来,无疑是难以想象的。但是,痉挛整日、有时持续几夜地发作,就会出现一种明显的预兆,这就是“疾病”将会蔓延到整个家中。

“给我倒药吧,孩子。”祖母带着似醒未醒的语调吩咐道。这是由衰老的喉咙里发出的柔和而沙哑的音调,好似枯笔山水,甚至带着些乡愁。然而,由于她硬是保持着不自然的姿势,其后又不断地哼哼起来。祖母平素总喜欢用高脚葡萄酒杯喝药,我双膝并拢,对于如此大任多少有些紧张,终于打开了汤药瓶盖子。至今我依然记得,软木塞放弃自身的作用——由束缚之中解放出来的瞬间,瓶子底部发出一种奇异、蠢笨、干涸而又不可思议的响声,细想想,无形中总觉得有某种征兆似的。塞子一旦拔掉,我就把装着颜色好似葡萄酒一般浓浓的药液的瓶子,倾斜着拿在手里,轻轻靠近玻璃酒杯一旁。我知道,玻璃杯只能容下极少的剂量,凭着这经验,这时,本应该是无意识地进行缓缓操作的,可如今想起来,觉得当时的动作实在太笨——药液好似被一样颜色的东西堵住了,怎么也流不出来。我就着阳光微微晃动着瓶子,里头什么也没有。我再次将瓶子歪倒,还是流不出来。这时,我恍然大悟。原来,瓶子歪到一定危险的角度,我的手腕的筋骨就像一把铁钳,将瓶子卡紧了。这就像门扉的铰链,开到最大限度,门就关不严了。我把这看作是迷信,感到愚不可及。不过,这时候我的心脏与此相反,突然有些压抑不住,激动得怦怦直跳起来。接着,我的手不住颤抖,几乎不能再把药瓶歪倒下来。这时候,我清楚地看到药瓶子里有一只“疾病”精灵,它极其矮小,并拢的双膝托着下巴颏儿睡着了。莫非它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身子正在药液的海洋中沐浴?

堂屋顶头有一排旧式房间,我去那里看过头盔、铠甲和黑毛腿般的长刀。回来时在通往厨房的走廊上婢女同我分开,她对我说,再往前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说罢,她就朝对面走去了。说真的,前边对我来说是最可怕的。但我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像往常一样,只是用满含近似哀诉的眼神瞧着她。然而,婢女竟没有回头。这里离祖母的房间还隔着三四间屋子,走廊只有这么一条,还要拐三道弯儿。——我害怕得直发抖,白天明丽的风穿过黑暗的走廊,我就像那风,飞也似的跑过去了。经过每个拐角(一个人肯定会的),我都遇到“疾病”精灵,它也是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跑得很快。个子比我高大得多,有的没有脸,有的有脸。一个有脸的——它正在天真地傻笑。看来这个“疾病”精灵,离死还不太近,它无疑是给那些离死更近的“疾病”精灵送信去的。有一天,我的右手小指稍微触及一下那湿漉漉的、看不见的东西,当天一闲下来,我就一个劲儿洗小手指。洗得过分了,指尖儿又疼又胀,从未在意的指纹出奇地干净,看得清清楚楚。这指纹使我想起害得我不能入睡的天棚上的木纹,以及“疾病”精灵经常令人想起的象形文字。

母亲是个顽固的女子,她对自己的言行从不进行反思,正像蜜蜂不回头看一眼飞来的路。但是,蜜蜂绝不会弄错回巢的路。可母亲在这些方面经常出错,以至于在别人眼里,显得那样蠢笨。因此,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追忆。为了使她的思绪回到过去,需要摆出一大堆理由。——在母性方面,她也许不缺少什么,但她是“现世”的女子,她既没有经历过美与严谨悲壮的别离,也未曾聆听过先祖拥塞于胸中的挽歌。

对于母亲,我觉得她只是装饰在宝物末尾的一片尚未干枯的、色彩鲜丽的人造树叶——虽然衰颓,仍旧充满徒劳的意欲,是个多少有些“美国化”了的典型。但不管是什么途径,肯定是一条衰颓之路,但是同更加顽固而新鲜活泼的假面十分贴合。她不知道如何表露充满心间的真正的矜持。母亲已经舍弃贵族的眼眸,而用假借的资产阶级眼镜随意装扮起来。然而,这眼镜始终是他人之物。母亲的这种“表露”只能看成是“虚荣心”三个字。虚荣心——十多年前,日本还没有这个讨厌的词儿,我权当是美国人的语言……

再说母亲,自那以后,她从一切事物上都看到“虚荣”的幻影。这种幻影用最卑劣、可憎的残忍手法,将极为高贵的东西抹杀了。母亲不是以严峻的目光面对虚荣,而是以严峻的目光摘取虚荣。虚荣本身只具有姑息的目光,而且,它敢于优雅地面对所有高贵的严峻的眼睛。

“我一直干正当的事情——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任凭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都不在乎。”……这句话成了母亲的口头禅,可是,真正的矜持又怎么会说出这等话来呢?这样的暴露和独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具有“正当”位置的呢?不用说,始于那个别离之日——唱起挽歌的那天。真正的矜持不是盛气凌人的。它像娇嫩的细竹,小心翼翼。没有这样的自信和确信,也许还会遭到人们的非难。但是,最高贵的东西也来自最坚强的东西,就是说,它产生于这个世界可能存在的小巧、优雅而美丽的东西。确信和自信等不纯之物,绝不会包含于其中的。

母亲战胜了父亲。

父亲——(他将一生献给各种植物的品种改良和珍奇生物的培育上,组织了形形色色的闲人协会)——他对母亲没有感到不满和愤恨。因为他失败了。

秋季的一天,我看到了父亲这样的影像。父亲带领几名园丁,站在灰黄、浅蓝的田地里,仰头凝视着天空。父亲的姿影虽然那般孱弱和单薄,但在丰醇的美酒似的秋阳辉耀下,望过去宛如久远的飞鸟时代 的佛像。那时候,一派紫色帷幕般美丽的秋空中,我一眼瞥见我们家气象恢宏的家徽。 hgSwpklpqNOKnzkE6rg6Eri26HlwChrElz8yHXzstYSRCZ1P1XipEqA+5iCiOE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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