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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注定是悲剧吗
李丹梦讲沈从文《边城》

1

《边城》是沈从文最负盛名的作品。它以川湘交界的小镇茶峒为背景,讲述了码头船总的两个儿子天保、傩送与摆渡人的外孙女翠翠的曲折爱情。

《边城》写得极美,它为我们勾勒了一幅纯净自然的优美画面:那里有青山绿水,有河边的老船夫,有十六岁的翠翠,有江流木排上的天保,龙舟中生龙活虎的傩送……可惜,结局并不美好。由于一系列的不巧和误会,天保身亡,傩送出走,祖父也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死去了。

沈从文动笔写《边城》是在1933年秋, 1934年4月19日完成。当时的中国危机四伏,东三省已然沦陷,国民党正在对共产党进行“围剿”。中国往何处去,成为文学创作无法回避的问题。

与同期盛行的左翼文学、抗战文学相比,《边城》是个另类,这里看不到任何正在进行的现实矛盾,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它跟沈从文的文化思维、对文学功能的定位有直接关系。沈从文反对文学充当政治的工具,他坚持文学的独立性审美性,让文学致力于个体精神的守护。这并不意味着逃避中国问题,恰恰相反,在《边城》中沈从文提出了一个看似间接迂回却是根本的拯救中国的策略:那就是人性。

战争往往导致社会上功利思维甚嚣尘上,一般人在战争中看到的只是国家失败了,却感觉不到人性的颓败与扭曲。这让沈从文很痛苦。他觉得只有人的素质上去了,中国才会真正走出困境。

他写得很美,就此而言,《边城》不啻为用抒情诗写成的激越“呐喊”与“社会警示”。《边城》表现了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方式”,进而“为人类‘爱’字作一恰如其分的说明”。

2

翠翠是《边城》的灵魂人物。

这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她的名字是爷爷起的,因为住的地方山上多竹林,翠色逼人。“老船夫就随便给这个可怜的孤雏取了一个身边的名字,唤作翠翠。”书中说的“随便”其实绝非“随便”的笔触,这也是沈从文惯用的一种行文方式:越是在乎、在意的地方,笔触越是平静轻盈,甚至正话反说,言不由衷。当你最终领悟的时候,会蓦地感觉悲从中来。试想,孩子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姓氏都隐去了,名字不随便又能怎样呢?这是豁达的无奈,还是无奈的豁达呢?

不单如此,貌似“随便”的命名,也暗示了翠翠的生命存在是宛若山中翠竹般的自然天趣。在翠翠身上,决计没有社会、人群中的算计和功利。她生动活泼,又孤独异类。沈从文拯救人性的模板、旗帜,在翠翠的命名中已悄然升起。打量翠翠,也是在追溯和思索我们的本来面目。这里说的自然,是相对于社会而言的。在沈从文内心的价值天平上,翠翠式的自然人要高于我们这样的社会人、现代人。因为前者代表了原初和真纯,后者则因诸多造作、染污而难免虚伪。

似乎是为了印证和展开“翠翠”名字中埋伏的道理,沈从文紧接着给出了翠翠的相貌描绘,那是一段相当经典的文字: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大家看,这绝非知识教化出的形象,翠翠是自然化育的精灵,她不会多愁善感,没有病态美,更没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长远、深刻意识。她只是一个如翠竹般健康、知足的少女,一切按照天意行事。“风日里长养着”,焕发出了翠翠黑黑的皮肤;青山绿水的滋润,营造了她清明如水晶的眸子。这哪里是在写人,也是在写自然嘛。它既是生命现象的呈现,又是自然现象的涌动。或者说,翠翠的身形已和自然融为了一体,她时时在跟自然进行着光合作用般的密切交流。

请注意,文中有两个很触目的语词:“小兽物”“山头黄麂”。用动物来形容人一般都带有讥嘲贬义的色彩(最常见的例子就是“敌人夹着尾巴逃走了”)。像沈从文这样把动物和心中供奉的美好人性结合起来,比较少见,也很冒险。这不是呼唤兽性的回归,而是指向一种未经开化的、浑然原始、童真自足的生命状态。它对被现代机制阉割的人性(我们称之为单面人,譬如,那些只晓得挣钱、斗争或死读书的人)具有特殊的参照和拯救意义。

文学在构建人类的救赎形式时,往往选择少女的意象,这是想象的一种模式,用曹雪芹的话说,叫“女儿”。《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之所以美好,就因为有那么一群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女儿在。她们的纯真洗涤了人间的尘埃污浊,让宝玉类的凡胎流连不已。女儿不能长大,一长大,大观园就分崩离析了。

《边城》里的翠翠显然也是属于“女儿系列”中的形象,自始至终,沈从文都小心翼翼地把翠翠铭刻在少女和青春的阶段。我们很难想象翠翠长大或衰老了会怎样,那应该是另一篇小说的故事了。倘若设计翠翠进城当了个勤劳致富的打工妹,那感觉也很怪,不伦不类的,翠翠应该不会这么有上进心和经济头脑吧。小说里有个跟“进城”近似的细节:翠翠在孤独中下意识地想到了“出走”,那是一个相当现代、时髦又叛逆的字眼。她想象爷爷用各种方法找她都没有结果,最后无可奈何地躺在渡船上,对人说:“我家翠翠走了。我要拿把刀去杀了她。”翠翠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她心很痛,她叫着爷爷,果断打消了出走的念头。

看来,翠翠也觉得她只适于长在茶峒这样美丽、宁静而贫困的土地上,这里才是她的家。

3

在我们前面提到的关于翠翠身份的诸多假设中,已然涉及关于青春、少女的想象问题,我们觉得似乎存在那么一种叫作“青春”的标准。但究竟什么是青春?怎么讲述它才合宜呢?

一般说来,青春意味着年轻、青涩、不成熟,这是从成人社会及理性的眼光来看待和评价的。在成人眼中,青春是一个受忽视、被贬低甚至令人不屑的字眼,这跟少女和我们之前提到的“自然人”地位相同。我们时常会怀念青春岁月,因为那时我们不懂,少了算计和功利,会做点可笑又可爱的傻事,现在不会做了。但回想起来,能做傻事是多么美妙的感觉!那是青春的权利与魅力。

翠翠给人的启迪完全是青春式的。和城里女子相比,翠翠在爱情方面毫无概念和程式,她甚至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边城》读到后来,让人实在有点着急。为什么翠翠不能直接问傩送:“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你和她之间,是否有了真感情?”这样不就把误会解开了吗?但,那就是翠翠。她就像一棵原地伫立、不事张扬、自我消耗的竹子,一切全凭本能行事。那种纯净、矜持、羞涩,让人怜爱心痛。翠翠不会教育你,也不会开导你,她话很少,那是自然人的语言,一种懵懂、本真的流露。沈从文对此写得很传神,我们不妨看下翠翠跟二佬傩送的几次对话:

翠翠第一次见二佬是在某年端午,她在河边等爷爷,二佬见她孤身一人便邀她到家里坐坐,却被翠翠误认为要带她去妓院。她骂了二佬“你个悖时砍脑壳的”,二佬笑着吓唬她:“你要待在这,回头水里大鱼来咬你,你可不要叫喊。”一个美丽的误会让二人情窦初生,悲剧也由此埋下伏笔:一切始于误会,又终于误会。最后爷爷来了,他连喊:“翠翠,是你吗?”翠翠轻轻地说:“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里鲤鱼吃去了。”这是在重复二佬之前的话,表明少女对二佬的印象多么深刻。

第二年端午,二佬去了青龙滩,翠翠和爷爷进城时没见到他。回去的路上,她问:“爷爷,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龙滩呢?”这透露出少女的牵挂。

到了第三年端午,二佬到翠翠家送爷爷落在城里的酒葫芦,翠翠居然没认出他来。这很难想象,两年中翠翠时常都牵挂着二佬,可二佬到跟前了,却没认出他来。翠翠只“觉得好像是个熟人,却不明白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但也正像是不肯把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到这来人的身份。这跟现代人实在太不一样了。现代人谈朋友就像看物品、看商品,对方几斤几两,多高多胖,瞧得不要太清楚。一米六以下,不予考虑。可翠翠的爱情纯然是感觉,她甚至有些隐隐地害怕那炽烈的感情。这也算是青春的傻气、呆气吧。

在看龙舟竞渡时,翠翠和二佬再度相遇。翠翠当时正在找她的黄狗,迎面碰到了划龙舟失足落水、刚从水中爬起来、一身湿漉漉的二佬。路很窄,两人手肘相碰,却来不及细谈。

翠翠挤到水边找到了黄狗。黄狗张着耳朵昂头四面一望,猛地扑下水中。翠翠这时说了一句话:“得了,狗,装什么疯!你又不翻船,谁要你落水呢?”——虽然翠翠说话很少,但说出来的却是句句精彩。刚才二佬翻船落水,她既心疼,又可气,这种郁结终于借着呵斥狗宣泄了出来。除了二佬落水,刚才看龙舟时听到的诸多议论也让翠翠不自在,“只看二佬今天那么一股劲,就可以猜想得出,这劲是岸上一个黄花姑娘给他的!”这话让翠翠心里极乱。

像翠翠这样一个纯真的少女,究竟如何在现实中栖身,沈从文其实并没有想清楚。我们知道,太晶莹的东西往往容易夭折,或者被冷漠的社会吞噬同化了。从结局上看,青春、少女、自然人似乎注定是和悲剧联系在一起的。沈从文最后让翠翠在无尽的等待中结束《边城》,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说起来这已经算得仁慈的文学处理了。作者结尾时还添了一笔意味深长的亮色:“这个人(指傩送)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沈从文创作《边城》是出于人性救赎的设计与希冀,翠翠便是他心目中理想人性的化身。虽然翠翠的结局并不美好,但悲剧也许正是人性救赎展开的方式,甚至是一种必然的方式。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记住它、珍惜它并试图葆有、重建它。翠翠浑身发散的健康美丽,就像徐徐的清风,时时沁入被各种成规压抑的现代人的心脾。 xRL65rqr44IdLyHaO1meMldkFbRsFZjgCdRWD7nJ7ZceO9+icik7gA23Jqf56UL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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