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强调应将受访者放在历史脉动里,从访问中了解当时的历史,更关心两性的互动关系,以下我将通过两篇访问记录,来观看主访人如何借访问呈现这些问题。以台大外文系教授朱立民先生的访问记录为例子,来检视访问稿中的性别问题。我发现多数人访问男性时,不重视男性的家庭生活。事实上,有很多男性喜欢小孩子,也常常帮太太料理家务,但主访人多半不问这类问题,就好像男性受访人只有事业没有家庭生活。不过,从朱立民先生的访问记录可以看出,主访人突显朱教授不是一个只有事业的男性。首先,朱教授提到家中上大学的女儿只有一个,并特别指出父亲有重男轻女的倾向,例如六姐是母亲所生的最小女儿,当有世交希望父亲送孩子给他时,父亲竟然表示,儿子不能送,要的话把女儿抱去。 但朱教授也发现,父亲对他的母亲倒十分开通。据朱教授指出,母亲嫁给父亲时是文盲又缠小脚,父亲却要母亲放开小脚,并教她识字;母亲本人也非常聪明,不久之后就学会看报,甚至能听懂俄文,还曾陪父亲去看俄国人的歌剧。因此他眼里的母亲是一个思想开放的女性。
图4 1928年,朱立民先生与家人合影于哈尔滨(中排:朱立民先生的父亲、母亲钱陆梅;前排右一:朱立民先生)
其次,朱立民教授也相当关心两性的婚姻态度,例如他描述有好几个女学生暗恋他大哥的事,甚至有女学生托人来提亲的事。如果没有朱教授的叙述,我们无法想象那个时代的女性有十分主动的一面。 此外,他提到姐姐们喜欢读浪漫小说,她们甚至和现代女孩子一样,在家里贴了许多明星照片;不过,当他二哥向爸爸要求娶一名舞女时,不但他父母反对,连这些浪漫的姐姐们都反对,她们表示故事是故事,不能把故事搬到自己的生活里来。 最有趣的是,朱教授全家曾居住在哈尔滨,他还谈到外省籍和东北人结婚所引起的诸种问题,例如当时东北男性会殴妻,当地女性多半喜欢嫁给南方男性。
再者,一般人对俄国历史不太了解,也不知道俄国人和中国人的相处情形,经过朱立民教授对其东北居住经验的口述,我们了解了这段历史。 更特殊的是,他关注日常居家生活。例如他叙述了个人的饮食经验,在这段访谈中,他提到他的妻子虽然是广东人,但家里不只吃广东菜,而是混杂各式各样的菜色;到晚年因家里人员少,妻子年岁也高,为让她省点气力,他们多半在附近餐馆用便餐。 尽管这段叙述略为琐碎,但从中可以看出家庭生活随时光而转变的情形,所以也不要忽略这样的陈述。我个人觉得朱立民教授的这本访问记录相当有趣,突破一般的访问,让我们看到男性受访人事功之外的生活,以及男性对周遭事物或不同性别的关切。
接着以邱鸳鸯女士的访问记录为例,谈访问时的一些技术性的问题。
首先,为了解当时的性别差异,在访问中,我引导受访人回忆相关情境,因此出现“领养来的弟弟,也没读书……因此,家中只有我受过教育”;“我就读的班级是男女合班……男生坐一列,女生坐一列,男女同学一起上课,也一起游戏”,“在中、低年级时,男女生的课程大致相同,直到五六年级时,女孩子多了裁缝课”等这些关心性别差异的话语。
图5 邱鸳鸯女士就读中学时休闲照
其次,为对照过去和当代的用辞:我们在整理访稿时,做了一些补充工作。访问邱女士时,她声称是台北第三高等女学校毕业的,但我从毕业纪念册上发现她毕业那年还未改制成台北第三高等女学校,所以我仍用女子高等普通学校的名称。她女儿赖惠卿代邱女士看稿时,曾为此提出质疑,我指出邱女士毕业时还是女子高等普通学校,应忠实记录,因此我在女子高等普通学校之后,加上括号,并证明它就是台北的第三高等女学校。 另外,她住的学校宿舍,当时称为“学寮”,我保留原音,但将“学校宿舍”以括号注出。
再者,通过访问补充文献的不足。例如自女校讲习科毕业具备教师资格的人,是否需要教学实习?由于在文献资料中找不到清楚的资料,经邱女士的叙述,不但证实有教学实习,也清楚了解了实习过程。 此外,邱女士的坦白言辞,透露一些真相,例如从访谈中了解到她是靠人情关系调校;还有日据时期她因口才好、敢发言,才有机会加入保甲妇女团。 日据时期台湾仍流行媒妁之言的婚姻,女性知识分子如何因应这样的婚姻形态?从邱女士的叙述,看到她个人的反应:当媒人为她做媒后,男方便到她任教的学校偷窥她,她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躲起来不让他看,因为她认为自己不是出售的物品;不过,她对这位男士同样充满好奇,于是也从旁打听。由此可看出,邱女士并不是以被动的态度接受安排式的婚姻。
访问邱女士时,她的年纪已经很大,身体及记忆力都不太好,后来我决定访问她女儿赖惠卿来补充不清楚的部分。她女儿很真实地叙述她的母亲,让我们读到邱女士的另一面,例如,她说“我母亲是个相当开明的女性,一向主张男女平等”,“在她的影响下,我们每个姐妹都很男性化,这种男性化的个性,便是既不服输,又自以为了不起,而且也不喜欢做家事”。 赖惠卿又说,她母亲个性十分活泼乐观,小时候母亲不用上班却经常外出,理由是出去透透气,每次骑着脚踏车上市场买菜,常常请人将菜送回家,自己则骑着脚踏车到朋友家聊天,这种广结朋友的外向个性,对她日后参选很有帮助。
图6 1944年6月,邱鸳鸯女士与嘉义保甲妇女团救护班团员合影
图7 自行车是邱女士买菜、访友和探访民情的主要交通工具,1965年邱鸳鸯女士摄于自宅门口
另外,赖惠卿对父母之间的关系做了另一种诠释,正可与邱鸳鸯的说法互作比较。例如,邱鸳鸯称“我们相处了60年,不曾吵过嘴”,但赖惠卿却指出,母亲没有替父亲生儿子,使向来孝顺的父亲一直承受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心理压力,“虽然他坚持不娶妾来传宗接代,但心理上难免会闷闷不乐,而且也会摆出大男人主义的姿态,因此,他们偶尔会口角,但不是很严重”。赖还举例,有次他们为了议会的事起了争辩,主要是她爸爸认为妈妈太爱讲话了。对父母的口角,她直率地说,她觉得母亲的多话是造成他们争吵的原因之一,但她承认父亲还颇能接受母亲外向的个性,例如母亲参选他没有反对,甚至还引以为傲。 赖惠卿又说,她母亲对吃特别感兴趣,偶尔会带她们外出吃东西,甚至带她们到嘉义公会堂附近的酒家吃饭,她特别说明,这是一家名为酒家但其营业性质像现在咖啡屋的食堂。有趣的是,有一次母亲陪着祖母和她们去看电影,看完后也带着祖母到那里吃饭,让祖母大开眼界,当时女性上酒家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由于母亲的男性化,让她们尝受到同年龄的人所尝受不到的经验。
总之,从这两篇访问记录,看到访问的技术以及如何将琐碎的话题呈现历史意义。
提问1: 这次我要做的口述历史是以空间为范围,以土地庙埕和居民的互动为主题,请问若我想以专题做访谈,要注意哪些事情?
答: 我建议你可以访谈不同年龄层的人,访问70岁跟20岁的人一定不一样,因为不同历史记忆的人,对空间感受也不同,而空间的转变对居民的影响导致的变化也不同。
提问2(杨铃慧问): 我访谈经验还蛮多的,通常是短期式的田野调查,遇到的困难比较少。我遇到最大的困难是我写硕士论文时调查的那个部落,因为那个部落排外性比较强,这和访谈不一样,访谈只要与报道人建立关系就够了。由于我是做户外田野调查研究的,因此必须住在当地,要与部落每个人建立关系,他们能不能接受我,对我来说是挺大的挑战。刚开始那个部落没有人愿意接纳我,尤其前两个礼拜很悲惨,我每天就是从这家搬到那家,行李从来不敢卸下,因为我不知道哪家愿意收容我,所以行李永远都是打包的,后来情况才有好转,终于有一户人家愿意收留我,我在那部落差不多住了3个月。
答: 你没有先找一个比较熟悉的人帮你穿针引线吗?
杨铃慧回复: 如果有这样的人选当然最好,但那个部落还没有人做过调查,所以我无法找到适当的人帮我穿针引线。
提问3: 访谈记录的整理方式有很多种,受访者最好用第一人称还是第二人称?
答: 我想用第一人称“我”比较好,口述就是他自己讲出来的,这样比较容易进入受访人的时间及空间。
提问4: 刚刚游老师提到最困难的就是访问记录整理,请问老师您整理记录通常会经过哪些步骤?是直接整理出来,还是先整理成一问一答最后才以文章方式呈现出来?
答: 我的访谈记录大多由助理整理。邱鸳鸯女儿的访问记录是我亲自整理。我不是用一问一答的方式呈现,我根据她回答时所讲的内容直接写出来。访谈时要记得带笔记本,把重要的部分记下来,一面听录音带整理,一面对照笔记本,这样效率会比较高。还有一种情况是同一件事情,受访人可能这次讲的和下次讲的不太一样,你在整稿时可以先保留,找时间再向受访人确认。
提问5: 如果受访人讲错了,但事后我们可以查证到正确资料,例如受访人说他是摆厘公学校毕业的,但是事实上正确名称应该是员山第二公学校,是不是可以直接改正过来,还是就用受访人原来所讲的?
答: 我觉得还是应替受访人补正,因为最后的访问稿还是要请受访人过目。例如他忘记自己念的公学校名称或是毕业时间,若你可以找到纪念册来验证,我想应没有问题。
再问: 万一没有机会给受访人看呢?如果他已经去世了。
答: 我想可以用附注的方式来处理,但在口述里附注太多又很怪,不过为了完成一份好的口述历史记录,应该如此才对。
提问6: 我们访谈的对象都是一些小人物,可能他们的经历无法去呈现一个时代的脉动,所以在整理记录稿的时候,我常常在衡量要不要再补一些资料,把我想要讲的主题呈现出来,还是纯粹只就受访人口述的部分整理出来?
答: 还是不要任意添加资料比较好,我访问妇女时也常碰到这种情况,像邱鸳鸯女士跟林蔡素女女士,她们担任过多年的省议员,若访问到脱离她们自己或问政外的事情,她们一定不太知道,像其他男议员在做什么,她们也不太清楚。虽然你明明知道有许多事情她们没谈到,但我还是建议不补充,保持原来的访谈内容,因为这是受访人的个人经验。
提问7: 假设主访人是受访者的亲人,例如女儿访问父亲或祖父,女儿的态度应该要如何?整稿时会不会有美化受访人的情形呢?
答: 通常我们希望受访者和主访人都是诚实的,如果今天你的访谈对象是你父亲或母亲,我建议你可以不要立刻发表出来,若内容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我想你一定会有所隐瞒。等过几年你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已不受影响时再拿出来发表。由儿女进行的口述访问还是很少。我上课时,参加的学员几乎都先由访问自己的爸妈开始,我发现在访问过程中,学员因发现父母亲许多从不为人知的一面,而拉近亲子之间的距离,令我挺感动的。
提问8: 如果有些妇女在受访时谈得泪流满面,我该不该将她的情绪反应也做记录呢?
答: 访问过程中最好不要让受访人再度受到伤害,最好不要碰触到她最深层的伤口。我访问的受访人大部分是职业妇女,碰到这种情形比较少。有一次我访问一位90岁的老太太,她谈起婚后她先生外遇不断,她不但没有涕泗纵横还很高兴,你可以感受到她已经从受伤中复原了。若有这种事情发生,还是访问归访问、情绪归情绪,但不要落于情感的控诉。
提问9: 如果访问的是小孩子,我们在整稿时使用的文字,可能会和孩子讲出来的语言不太一样,我们应该依照他的口语写出来还是依自己的方式?
答: 既然是小孩子的访问,弄得太像大人讲话的方式会很奇怪,但也不能太口语化,我想你们应该可以知道如何拿捏,就像写童话故事给小孩看,类似那样的文字应该比较恰当。
提问10: 老师您刚才说在访问时若遇到干扰,您都会清场,请问您是如何处理这种状况?我曾做过一个原住民妇女的女性生命史的访问,她是与异民族结婚,当访问到她的恋爱经验时,她不想让她先生知道,所以我们都躲在小地方小声谈。刚开始她先生对我很友善,之后她先生感觉很奇怪,不晓得我们偷偷摸摸在讲什么事,所以他对我的态度愈来愈差,请问遇到这种情形要如何处理?
反问: 这些恋爱经验是她生命史的绝大部分吗?
回: 受访人觉得这部分很重要,因为她的恋爱经验很丰富,但又不想让她先生知道。
答: 不是婚外情就没有关系。
再问: 主要是她认为她先生会介意这些事情。
反问: 可是将来记录出来后,她先生还是会看到。
回: 所以后来记录就没有出版了。
答: 你这个例子非常特别,一般人对私领域的事情都不太愿意谈,大部分的受访人比较喜欢谈公领域的事。访谈时不太可能做到完全清场,最好在访问前先和受访人讲好要单独访问他,因为要录音的关系,若旁边有人怕会影响访问,用这种方式和受访人沟通可能会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