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三次去丽江时,是二○一一年的六月上旬。虽然带了《新子不语》的三校稿,但其实是想去虚度光阴的。
踱步在四方街的卵石路上,满大街都飘荡着《滴答》的吉他曲。滴答,滴答,赶紧滴答买了碟。歌手叫侃侃,听她自言自语地唱: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针它不停在转动;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小雨它拍打着水花;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是不是还会牵挂他;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有几滴眼泪已落下;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寂寞的夜和谁说话;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伤心的泪儿谁来擦;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整理好心情再出发;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还会有人把你牵挂。
滴答,滴答,滴答。
我是被侃侃的声音所吸引,那种声音很难形容和比喻,有点像从玉龙雪山流淌下来的,绝对没有污染的,带着一股深透凉意的雪水。这股雪水,还有着沉沉的沧桑滴答感,谁又能说它不是六十万年前的玉龙雪水呢?
在滴答之间,我听到的,却只是时针在不停地转动,时间毫不留情地流逝。无论你怎样安抚,怎样挽留,它都会很快地离我们而去。
后来,我读到弗兰克·克默德(《结尾的意义:虚构理论研究》)对“滴答”解释的几句话:
为什么床头的钟,发出的响声是“滴—滴”,我们的大脑,却坚定地认为听到的是“滴—答”?这是因为,我们对开头、更对结尾上瘾。在钟表的“滴”和“答”之间,我们除了看到时间的流逝之外,还把滴和答之间的间隔,看作需要我们去加以人格化的连续而又无序的时间,我们会为这个间隔,填上一个具有意义的过程。
写完《新子不语》后,我的阅读,也随即集中在汉魏以来的古代笔记中,唐宋元明清,滴答到现今。
这些年,我常常独自行走,在中世纪的时光隧道里。
我读的笔记,只是历代海量笔记中之一粟,但各种碎石和金子,迎面撞击,有时竟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仍然兴奋,因为里面有“一塌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鲁迅语)。
笔记作家的影子,轮番向我走来,他们一个个严肃正经,却又诙谐潇洒,寄情山水,看穿人世,狂放不羁,有着自己独特的人生。
我遇见汉魏六朝的张华、干宝、陶潜、刘义庆等。
我遇见唐及五代的崔令钦、牛僧孺、李德裕、段成式、张读、王定保、王仁裕、孙光宪等。
我遇见宋代的笔记作家最多了,徐铉、司马光、钱易、杨亿、欧阳修、宋敏求、刘斧、王辟之、王得臣、赵令畴、吴处厚、惠洪、陆游、叶梦得、魏泰、龚明之、王明清、庄绰、赵与时、徐度、叶绍翁、罗大经、周密、邵伯温邵博父子。
我遇见元代的代表作家陶宗仪、杨瑀、孔齐。
我遇见明代的叶子奇、黄瑜、陆容、陆粲、何良俊、顾起元、谢肇淛、沈德符、朱国桢。
我遇见清代的张潮、禇人获、赵翼、钱泳、梁章钜、梁绍壬等。
笔记虽野,却是板着面孔的正史的镜子折射。一面面多棱镜,将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从侧面,用细节,以局外人的眼光,全方位勾勒。
真实,去伪,不装,往往趣味横生。
《秦桧的虎威》(本书卷二十),《我家有好多大青鱼》(本书卷三十二),《秦桧孙女的宠物猫不见了》(本书卷三十四),《我家装修你也知道啊》(本书卷四十),不同的作家,不同的层面,不同的视角,活活刻画出了秦桧的霸道,虎威,贪贿,心计。
笔记中的苏轼也是真实可爱。
《常州百姓追苏轼》(本书卷十八),苏轼在当时就是个大明星,走到哪,被追到哪。但常州百姓追星,追得正是时候。一个多月后,东坡就与世长辞了,只留下诗文永远陪伴人们。常州满城上下,悲痛至极,各商铺都自动停业三天,他们都想去见大文豪的最后一面。
我们能体会苏轼遭遇困难时的意志和乐观。《一只蚂蚁的启发》(本书卷二十四):苏东坡被贬海南儋州,一时心情坏透。戊寅年九月十二日,与客人饮酒,微醉,随手写下了一段著名的感受。是一只蚂蚁救了苏东坡,虽然是酒后感想,却让他卸下了沉重的思想负担。《苏轼计划用钱》(本书卷三十七):每月初,取四千五百钱,分为三十包,挂在屋梁上,每天早上,用画叉挑下一包,就将画叉藏好,没用完的钱,用另外的大竹筒装好,用来接待客人。
当然,苏轼是真实的人,不是神,他也有“糗事”:《苏轼考试也“作弊”》(本书卷二十五),《东坡也喜欢拍马》(本书卷二十七),呵,无奈中透着机智,有时也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我似乎听到更多的作家,在用毕生的经历,告诫后人,谆谆教导。
《静物也长寿》(本书卷三十五):世间静物长寿者居多,拿文房四宝做比方,砚主静,所以能长寿;笔主动,所以短命。以是观之,人也是这样的啊。
《儒是五谷》(本书卷三十六):佛家好比是黄金,道家好比是白玉,儒家好比是五谷。黄金、白玉,没有它们,我们也能生活得下去,而五谷,对于现实中的人们来说,有哪一天能够离得开呢?《掠剩使》(本书卷三十七):唐人小说中,有“掠剩使”的说法,意思是说,人命中的财物,都有定数,如果你的财物少过其数,则上天会派一使者送来,但也只是将你命中之财物数填满为止,多了就不行。今人有散财获福的说法,散财怎么会获福呢?人积财太多,过了他的分限,那么冥冥之中,神就会以各种各样的事耗去你的财,如果财物合适,那么,事情就不会发生。
《心躁害死人》(本书卷三十八):两人同船,到同一个目的地。一人性急,白天晚上,都在掐时间,算路程,船稍微堵一下,或者有什么事情耽搁一下,他就急得不行,破口大骂,骂天骂地骂船,为此,他外形枯槁,面容憔悴。一人性缓,随便船怎么开,开到哪里,为什么停下来,怎么停下来,统统不管,吃得香,睡得着,脸色一天比一天好看,活得很滋润。最后,两人同时到达目的地。
《高明的裁缝》(本书卷四十):如果初进官场,那就会趾高气扬,前辈一般都不放在眼里,他的胸必定挺拔,我做的袍,就需要前长后短;如果在职位上待久了,熟悉官场世故,那就会收敛很多,回到从前没做官的状态,我做的袍,就要前后一样;如果做满九年,那就要等着提拔了,这个时候,他必定小心谨慎,唯恐犯一点点小错,待人谦恭,处事低调,见上级,见下级,都会作揖弯腰,十分得体,我做的袍,就要前短后长,这样才会合身!
当然,笔记中有大量让你喷饭的笑点。
《我们如何种香菜》(本书卷十六):这还是宋朝和尚文莹写的,他的《湘山野录》卷中,记了这样的趣事。种香菜,就是“撒芫荽”,按播香菜种子的风俗,嘴里应该讲下流话,最好是夫妇性事的那种,斯文人哪里说得出口呢?就连“我们做那事吧”,估计也够呛。
这种事,中国人向来害羞,做得说不得。清袁枚《答杨笠湖书》就这样调侃同时代经学家李刚云的性事:李在日记里难为情地讲,昨夜与老妻“敦伦”一次。大家一下就明白了,“敦伦”就是性交。
种香菜,事涉民俗学、人类学,这个话题,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语丝》杂志曾经热烈地讨论过。这其实是原始的生殖崇拜,道理很简单,万物生长类同人类生长,人类的交媾、怀孕、生产,植物的受粉、开花、结果,两者之间联系紧密,人类这样赤裸裸,就是想让植物长得茂盛一些嘛。
我仿佛看见,我的本家陆游先生,在“老学庵”里辛勤“笔记”着,掌着《省油灯》(本书卷二十),写累了,喝下一碗热乎乎的薄粥,伸了下懒腰,扯过方被,准备休息了,“粥后就枕,粥在腹中,暖而宜睡,天下第一乐也”。
时光是“滴答”,唐宋元明清,一千多年的日子,滴答就到了现今。
其实,生命也是一个滴答,左边的“滴”是出生,右边的“答”就是死亡。在宇宙滴答的长河里,我如果能完成一次完美的钟摆,并在滴答间,做完自己对得起自己的填空题,那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