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隆隆疾驰,划破地底的深宵;车厢里不是没有空座位,但他宁愿倚在自动门边的角落和她痴缠。
双十年华的方刚血气,抱满一身软玉温香,青春气息汹涌奔腾,一泻千里。此刻全世界都退回到洪荒,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是一种做皇帝的感觉。
末场电影散场,从旺角百老汇电影中心走出来,她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在他耳畔腻声问道,你会不会像那个男主角那样,用生命保护我?
他心中一笑。这个傻妹,一定是看《泰坦尼克号》看得太入迷了。把生存的机会推给女朋友,把寒冷的死亡留给自己?煽情电影罢了,还能真信?
但他嘴上却认认真真地说,当然!
这还用问,答案当然是当然了!
她热情高涨地搂住他的脖子,当众热吻。庙街的人流刹那间便凝住了,只有一双双灼灼的目光在闪动。
他的虚荣心获得极大满足,这一刻,他便是皇帝。
她笑,庙街皇帝,还是九龙皇帝?
你的皇帝,他涎着脸。
但忽然便有些别扭,是车厢的灯光太扎眼,还是长期生活在这都市中所滋生的警惕性?定睛一看,赫然是一股凶狠的冰冷目光,焦点散乱,那穿着一身西装的中年汉声若洪钟,都是你,陀衰家!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就一天好日子都没有……
女的娇小玲珑,瑟缩一边,怯怯地,有乜事返屋企先讲啦!
回家!回家你就同我讲清楚!说着,他一拳嘭的一声打在柱子上,惊起坐在附近的一个少女匆匆收起摊开的报纸弹开。他下意识地望向那汉子一眼,岂料视线在空中遭遇,那汉子立刻转移目标,望!望!望什么望!我教训我老婆关你×事!唔通你同渠有路?×××!你信唔信我打你啦,死扑街!
那毕露的凶光已叫他一怯,欲待装聋作哑,却感觉到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喂!你拿出点男子汉的勇气来呀!
刚才还在教她模仿温斯莱特和莱昂纳多在船头摊开双手“扮飞”,难道现在就退缩了吗?美人在前,没命事小,失脸事大。这个世界欺软怕硬,我他妈就硬给他看,众目睽睽,谅他也不敢怎么样。他给自己壮胆,恶声恶气地回了一句,我望你?鬼得闲望你,你又唔系靓女!你自己照下镜啦阿伯!
正得意于自己的连珠炮,还来不及望向她,冷不防下巴受到重击,眼前金星乱冒,周围好事的眼睛忽然四散逃亡,没有一个人出声劝止。
地下列车正好开到金钟,车门打开,他一面指着那汉子喃喃地说,你打人!一面却不由自主地往月台一闪。在那车门关上之前,犹听得那汉子哈哈大笑,说我癫?错!我系丧嘅!
下巴依然火辣辣的,见她呆立一边不言不语,他强笑着说,今晚真当黑,撞到一只丧嘅!
以为可以自嘲下台,不料她却带着哭腔尖叫,我以为你是我的莱昂纳多,哪里知道……
哪里知道什么?当然是说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够英雄救美?
他极力嬉皮笑脸,你冇听到吗?渠都话渠系丧嘅,我点可以同啲唔正常嘅人一般见识?
但那张俏脸依然紧绷,好像冰山从此不能劈开。
转往柴湾的地铁启动,她大踏步地坐下,他赔着笑脸跟着,却又不知说什么。旁边有一份丢弃的报纸,他漫不经心地翻看,忽地视线便黏在港闻版的一则新闻上,那题目赫然是:本港十分之一市民患上精神病。
2002年5月12日
(刊于香港《作家》2002年6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