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动木船像鳄鱼似的滑进河里,载着的男女老少,全都不曾出声说过一句话。一片沉默中,只有波浪的低语不时掠过船舷。天色很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河面上几乎没有一点亮光,只有岸上偶然飘来的灯光。风在深沉地怒吼,撩得阮文进的心老是在半空悬着,没有着落。(我这一走,远离家乡,谁知道以后能不能再回来?全船的人这样缄默,除了害怕被巡逻艇截获,肯定也为远离故乡而伤神。何况,谁也不能预测,这样的漂洋过海,何处是终点。)
阮文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实在不想离开,但还是离开了,付出了几乎是倾家荡产的代价。爸爸妈妈年纪太大,受不了海上的颠簸,只把希望寄托在我与阿萍的身上。我本来不愿抛下他们,但他们说,我再不走,他们就要死在我面前。我唯有含泪答应。二十两黄金啊,变卖了五金店凑成的,这算是买路钱?为了逃出生天,怎样都要凑够。他们说:“阿进啊,你不要理我们了,你与阿萍还年轻,只要逃得出去,来日方长。”我才二十二岁,还年轻,还有许多时间。钱嘛,以后还可以赚回来的,现在最主要的是逃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况,有阿萍和我在一起。)
不知道年迈的父母亲今后如何生活,他的心笼上一片云翳。他想转个身,不料却连动一下的余地都没有。在这条二十五码长、四码宽的机动木船的船舱里,躺着五百来个人,简直就像沙丁鱼躺在罐头里一样。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伸手搂住躺在身旁的范玉萍,“怎么?辛苦吗?”她笑着摇摇头。有她在身边,木船又在轻轻摇晃,阮文进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置身摇篮里。但是,一声喊叫惊破了他的美梦,“好窄呀,好窄呀!”他循着那童声望去,只见近旁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兀自拉着她妈妈的手哀叫。他跌回现实中:他不是在情人的怀抱里,而是在逃难的途中。正自恍惚,范玉萍突然反身搂住了他,嘤嘤地哭了。
阮文进沉默了半晌,这才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唉,算了。逃得出去,就谢天谢地了。管它窄不窄,忍着点吧!”
近距离的对视中,他看到她顺从地点点头,伸手抹了一下眼泪。他努力地挤出笑容,而心却在流血。(这么悲怆地出走,甘冒语言隔阂和种族歧视之险,断然斩断自己的根基,逃往异国他乡从头寻觅生活,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这是唯一的选择。)
是啊,这是唯一的选择。从西贡潜到龙川镇一个星期,一场台风刚好刮过,偷渡者的头目断然决定开船。他松开原本一直锁着的眉头,说:“真是老天有眼!沿海的戒备肯定会松弛下来,我们要抓紧机会!”如今,河流早已被抛在后头,木船缓缓地从越南海域驶入无边无际的大海,这一刹那,全船的人不约而同地肃静起来。在熹微的晨光中,激动的脸上挂着一颗颗眼泪,清纯得有如清早新生的露珠。
木船明显地加速,那一瞬间,阮文进觉得身子一晃,他望了望范玉萍,沉默着的她,眼神一闪,透露出她也感觉到这一变化。蓦然,他感到空气变得十分混浊,他用力吸了几口气,一股窒息的感觉袭上他的鼻端。一个消息在人们的耳畔悄悄地流传:通风器失灵了!
惊慌的神色在一张又一张多难的脸上掠过,过了一阵,才化为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转眼就变成了轻轻的潮声,席卷了整个船舱。那精悍的“蛇头”匆匆下到船舱,两个手掌在嘴边围成喇叭,高叫道:“喂,喂!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妇女和老人到船面上去,那里空气好!”
舱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见范玉萍一动也不动,阮文进催促道:“路途还远,你快去!”
“我怎能丢下你?”范玉萍站在那里,迟疑着说。
阮文进努力大笑,伸出右手食指,点了一点范玉萍的额头,“又不是天涯海角,别那么看不开了。我顶得住,你可不行。快上去吧,通风器修好了再说。”
这时,站在梯边的蛇头回头一望,舱里只剩下她一个是女性,便高声吆喝道:“怎么样?上不上去?你不上去,可是自误哇!”
“上上上!怎么不上?”阮文进高声答完,推了一推范玉萍,才压低声音:“快快快!听话。”
范玉萍不情愿地挪动脚步。阮文进看着她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那梯子的上方,不禁怔忡了一会儿。原来在舱面上的青年男子都挤了下来,你贴着我,我贴着你,周围一团黑,彼此看不大清楚对方的面目,只有一股难闻的汗臭味,在狭窄的空间弥漫。
也不知道航行了多久,阮文进只感到全身麻木,想要松动一下又不可能。忽然,一个消息像风一样吹了进来:船已开进暹罗湾。他心里忽然感到一阵轻松─这下子,到底驶进国际航线了!兴奋使得他不顾一切地爬了起来,跨过躺着的人群,招来一声声的怒骂,他一面道歉:“对不起!”一面蹒跚地往那梯口扑去。
当头露出舱面,他顿时感到新鲜空气直冲他的鼻端,一扫窒息的困苦。他张望着寻找范玉萍,却被蛇头发现了,“喂!你上来干什么?下去下去!”
阮文进正犹豫着,舱面那些妇女突然的欢呼,引走了蛇头的视线,只扫了一眼,便疾步赶到船舷去张望。阮文进趁机蹿了上去,顺着那方向,他看到远处有一艘船正开了过来,他的心湖立即被希望涨满。(好了好了,这下可好了,这条商船,可以拯救我们,载我们到他们的国家去。)
那艘船渐渐逼近,他才看清,船身刻满了泰文。蛇头似乎感到不对劲,大喝了一声:“都下去!”那些妇女、老人与儿童,忽地明白过来了,他们停止了欢呼,不知谁发了一声喊,人群便像潮水似的涌下船舱,留下尖叫声和哭喊声,在空中合奏。
阮文进躲在箱子后面,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随着砰然一声巨响,整个船身都震动了。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海盗船径直撞了过来。两船靠在一起,几十个脸上涂着五颜六色油彩的海盗,手持着尖刀和利斧,跳了过来。
看到他们狰狞的样子,阮文进急忙逃进船舱。那些海盗紧追不舍,用无法听懂的语言大呼小叫,指手画脚,人们在惊恐中立即明白他们的意思,纷纷爬出船舱,在甲板上列队。身材魁伟,蓄着浓密胡子的一名海盗,看来是海盗头目,又凶神恶煞地叽里咕噜,一边打着手势。弄清楚他们的意图,大家赶紧将金饰、外币献了出来。海盗头目审视了一下他们掠得的财物,脸上显出满意的神情,又叽里咕噜地呼喝了一阵,在贼众的簇拥下,呼啸着跳回海盗船,开船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茫茫大海远处。
大家松了一口气,但劫后的余悸,使得人人面面相觑。阮文进拥着范玉萍,叹道:“钱财是身外之物,抢去也就算了,只要人平安。”
“可是,那是你送我的信物呀!”范玉萍抽泣着,不知道是受惊吓过度,还是心痛失去金链。
“傻啦,不见了还可以买嘛!到了新地方,安顿下来,我补送你!”他强笑道,“来日方长。”
范玉萍的泪水还挂在脸上,也不禁微笑起来,两人情不自禁地拥成一团。(但愿这一刻天长地久。)但是,他们却被一阵骚动惊醒了,睁眼回头一望,只见两艘快船,乘风破浪,直从后头追来,又引起一阵骚乱。但哗然过后,船民们已知无法逃掉,便听天由命地不再挣扎,甚至也不再出声,只是眼望着那快船渐渐逼近。快船上几个站在船头的人,大声地用简单的英语喊道:“Stop ! Stop !”为首的海盗拔出手枪,朝夕阳西下的天空放了轰然的一响,威逼木船停航。
“怎么办?怎么办?”范玉萍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抓住阮文进的手臂。
“不要紧,让他们搜好了,抢光了算数。”阮文进内心里也很紧张,却轻拍她的肩膀,安慰道:“钱财是身外之物,不要紧的。”
那群海盗纷纷跳了过来,挥动手枪,往左边一指,“Men !”然后又往右边一指,“Women !”惊吓中的人们一时还明白不过来,海盗就拳打脚踢地行动起来,把男的赶到左边,把女的推到右边。船民们身上稍微贵重的东西,几乎全部被掠光了,但海盗们仍不满足,分头在木船周围搜索。那头目在这一边敲一敲,又在那一边挖一挖,一面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用眼光扫射缩成一团的人们,不时把手枪一送,指指点点。听到妇女们的惊叫,他就狂笑着,口里还叫着:“嘭嘭!”
“扑通”一声,一个青年大约是惊恐过度,突然上前一蹿,纵身往海里一跳。那海盗头目冷笑着,缓步走近船舷,把手枪往那刚刚冒出水面的头颅一瞄,“嘭”地开了一枪。一股鲜红的血涌了出来,染红了那一小片海面。舱面上乱成一团,哭喊声大作。范玉萍扑进阮文进怀里,他感觉到她在发颤,也感觉到自己在发抖。(难道与他们动武吗?他们有的是真刀真枪,而我们都是手无寸铁。逃到这茫茫的大海上,满以为已经远离了刺刀和铁丝网,谁料到大海是法外之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样只有强权,没有公理。法律吗?海盗的刀枪,便是最权威的法律,违者立即有杀身之祸,死无葬身之地,“嗵”一声,就像那人跳海一样的形式,一样的下场。)
他的眼睛不由得又扫向海面,那红色的血早已在茫茫大海中淡化得不见痕迹,尸体也不知被卷到哪里去了。全船的人在恐慌后的沉默中,死寂得有些可怕;只有不羁的波涛,在水天一色的空旷中,呼啸着狂野的歌。那泛起的白浪,好像一群奔跑的绵羊,他油然想到“放逐”这两个字。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那头目淫笑着围绕人群转了两圈,就在阮文进面前站住,把手用力一挥。那些海盗乍然爆发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冲入人群,专掳年轻漂亮的女性。哭喊重新回到木船上,那凄厉的挣扎滴着疲惫的血。天也苍苍,海也茫茫,寥廓得引不起一丝回声,好像没有目的的滑翔,不论是哭声还是喊声,全部遗落在空气中。阮文进趁着场面混乱、暮色低垂,拥着范玉萍,想要逃离现场。刚起步,一道刺眼的手电筒亮光,迎面照来。他听到一声怪笑,脚一软,那海盗头目一手揪住范玉萍,一手握住手枪,威胁阮文进不得反抗。
电光火石间,他的热血上涌,几乎就要扑上前去,与那海盗头目拼命,但他刚起身,却绊在一块木头上,他俯身摔了下去,肩膀一痛,原来是给那海盗头目重重踩了一脚。他呻吟着,因愤怒而鼓起的勇气迅速溃退。在龙川镇趁夜色从匿藏处潜上这木船时,他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泥泞小路上,跌过好几跤,膝盖和双手被荆棘划得鲜血淋漓,当时也顾不了疼痛,上船之后才一阵阵地绞心。(要黄金,要门路,还要排期,幸好认识船主,才优先获得照顾。好不容易搭上船,突破森严的戒备,是用身家性命搏回来的。要忍,要忍,要忍!不然,无用的反抗,徒然血洒大洋,无济于事,却白白赔上一条命。激怒了这没有人性的家伙,说不定连阿萍的性命也不能保。)眼看着范玉萍和几个年轻妇女被拖到海盗船上,阮文进又累又饿又惊慌又痛苦,软在那里,作声不得,悲愤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掉不下来。脑袋里好像空白一片,又好像有一团烈火,熊熊地燃烧,心在阵阵抽搐,血管好像太窄,涨得就要爆炸一样,苍白的下唇给上牙咬得出血,他却浑然不觉。他一动不动地,凝坐在舱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那海盗头目又在海盗船的舱面出现,脸色好像罩了一层严霜,把蛇头叫了过去,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见蛇头连连鞠躬,退回身来,通知船民们道:“他们要你们凑足五千元美金,才答应放人。”
这个宣布在人群中刮起一阵恐慌的台风,却像一股海涛一样,奔腾着就消失在远方。大家你望我,我望你,阮文进见没有人出声,再也按捺不住,大叫道:“大家凑吧!还等什么?”说着,他率先将收藏在暗袋里的二百元美金,倾其所有地摔在蛇头面前。
他的振臂一呼,立即获得响应。很快地,首饰、美金堆积起来,但怎么也筹不足五千美元。阮文进紧紧盯着缩在一角的那两对中年夫妇,他一直在注意他们的动静。谁都知道,最有钱的就是他们了,但由始至终,他们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的眼睛几乎喷出了火。(你们有钱,你们瞒得了那些海盗,可瞒不了我。我知道你们把金银首饰藏了起来,我不想揭穿你们,可是,你们他妈的见死不救,良心何在?)然而,他们微微低着头,似乎毫无反应,他的心不觉一沉。(人家又没有亲人在押,没有切肤之痛,凭什么出钱赎人?以前他们有的是源源不断的金银财宝,逃到这木船上来,用一点就少一点,哪能不珍惜?可是,同舟共济呀!比起危难中救人,天杀的钱财算得了什么?)他跨前几步,硬着头皮低声道:“求求你们,最多就当是我借的,将来我设法再还给你们……”
那两对中年夫妇大吃一惊,其中一个胖子连忙摇手,颤声道:“兄弟,你可别乱说,人命关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我们有,哪能不管?”
阮文进蓦然涌起告发他们的冲动,转眼看到海盗的身影,那狰狞的面目仿佛一闪,他又感到一阵窒息。(告发有什么用?无非是报复,得益的是可恶的海盗,搜出的东西不算是赎金,也救不出阿萍。)再望望那四张发青的脸,掩不住冷血的心肠,他觉得再多看一眼,都会受不了,他便退了回来。这时,大家连毯子、手表都献了出来。蛇头摇了摇头,怯怯地走过去,恳求那海盗头目。那海盗头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几个海盗拥上前去,把凑好的钱财纷纷抱走。跟着,一群带泪的年轻妇女,披头散发地从海盗船奔回木船。
望穿了眼,阮文进始终不见范玉萍的影子,他惊恐的思潮化成一锅粥。(海盗不会守信用,定是强留阿萍做压寨夫人,天呀!怎么办?怎么办?)
蛇头扬声问道:“人齐了吧?人齐就开船,免得夜长梦多!”
阮文进拼命摇手,却硬是说不出话。猛然见到两个海盗抬着一个人过来,放在木船上,回头就走。他的心一跳,急步抢上前去,一看,只见衣服完好的范玉萍,胸口是一摊血,脸色惨白,眼睛紧闭。他大叫一声:“阿萍!”扑上前去,伸手一探,她的身体冰冷僵硬,早就没有了呼吸。
那两艘海盗船隆隆地驶走了,消失在夜幕里。那团清冷的月光洒在木船甲板上,他只觉得黑影幢幢,海风阵阵高了起来,那呜呜的声音,忽长忽短,忽高忽低,好像出自旷野里呜咽的疯妇口中。蛇头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人死不能复生,葬了吧!”
他不置可否,眼睛又酸又涩,泪却似乎已经干了。他知道他无法反对。(这航行的终点在哪里,谁知道?总不能让尸体腐烂发臭,影响全船的人。)呆呆地看着人们用布将范玉萍一包,然后往黑漆漆的海面一丢,他听到扑通的一声响,好像一块巨石重重地捶在他软弱的心房上,他感到一阵眩昏。
机动木船绕着已失去范玉萍踪影的投掷点,缓缓转了三圈致哀,然后,又航向茫茫夜海。阮文进无力地瘫在甲板上,垂首不语。(阿萍,你为什么要扔下我,让我既没有护照,又没有身份证地在公海漂流?阿萍,你可知道,我现在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黑暗中,他不知道这以生命为赌注的航行,有没有一块陆地可以做终点。
1984年8月23日
(刊于香港《新晚报·星海》1984年9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