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菲籍歌手一面弹着电子琴,一面用深厚的男中音唱起《Diana》,烛光闪烁中,若文的心一子飘得很远很远。
十年了吧?十年前的那个冬夜,也在这家餐厅,他和慧茵在这里吃扒餐。菲籍男歌手唱的是《Only you》,他说,Only you。低低的,柔柔的。同样是菲籍男歌手,但他却已经不敢确定,眼前这位到底是不是十年前的那位。
不能忘记慧茵那在暗夜中流动的眼神。沙田新城市广场的餐厅之夜,便这样根植在他心房。
但他却迷失了这家餐厅,许多次了,他想要一个人重温故梦,却怎么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于是,这餐厅连同它的名字,便成了他心中的谜,他只知道它的存在,却始终无法重走那个轨迹。午夜梦回有时想起,便有一股迷惘之情,难道那餐厅根本没有存在过,甚至连慧茵也没有存在过?
但朱慧茵却是个活生生的人,顾盼之间眼波流转,十年之后相逢,也像是个梦。他并不常去沙田,那晚参加一个鸡尾酒会,转了一圈便逃出来独行,迎面就碰到她。人海茫茫,假如不是有缘,为什么会这样相遇?假如真的有缘,为什么在生活的轨迹上总是各自运行?
先是一愣,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非是看花了眼,竟将素不相识的靓女当成慧茵?如果这样都可以重拾旧梦,那么中六合彩(六合彩在中国香港为合法彩票)也就不是太困难了!但对方笑吟吟地伸出手来,还是那样绵软温暖,只是不知道赤裸相拥是否还是那样暗香幽幽?他的脸一热,松开的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倒是慧茵落落大方,不认识我了?
你化成灰我都会记得你,他想这样说,但滑出口的却是,哪里哪里。说深了不好说浅了也不好,他实在找不到一个最恰当的字眼。
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在这十年间慧茵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怎可不分轻重?慧茵引路,驾轻就熟。莫非这餐厅她后来又来过不知多少遍?他心湖泛起一股感动的浪花。
怎么我找来找去总是找不到这里?
她轻轻一笑,你心中没有这张地图,当然会迷路啦!
这时烛光飘忽有如在跳灵魂舞,他细细咀嚼那话语,似乎有那么一点挑逗的意味,但他却不敢肯定。在他的印象中,应该是下了阶梯之后往左,其实是往右。他不断问自己,为什么那时就不会纠正一下自己的印象,试着往右拐一拐?
原来记忆是那么脆弱,偏偏自己又没有什么反省和把握的能力,以致擦肩而过失之交臂也不自知。
或许人生也是这样,稍有差池,踏出的已是另一种轨迹,时光流逝,哪里容得他再回头?四十岁已是中年情怀,他拼命想要追回三十岁时的心境,但那景象却已经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就像氤氲的水蒸气一样。莫非往事只能回味?
是的,那一夜那菲籍男歌手还唱了《往事只能回味》,国语歌词从很菲律宾的口腔中吐出,咬字不清显得有些怪怪的感觉,幸好那嗓音圆润,无意中又唱出了一种异国情调,他呆呆地不由得听得痴了。
慧茵说,去吧。
平时不会这么早离开,他的眼睛打了个问号。
累了……慧茵的神情慵懒,好像不胜酒力。
他从她的眉眼间窥见一丝暗藏的热情,心不由得狂跳起来,在这样的一个春夜……
他从她的舌尖啜出酒香,睡房里一片漆黑,但他感觉到城门河的水在汩汩流淌,似远还近。
在那个晚上,慧茵的热情如火一直焚烧到他的灵魂深处,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这般主动而疯狂,酒后的女人微闭的眼帘,令他堕入无底的深渊。
她在半醉半醒之间呢喃,爱死你了……
这时他便像个一往无前的勇士,即使眼前是万丈悬崖,他也会义无反顾地纵身跃下。
一夜缠绵,他在黎明时分昏昏睡去。梦中他置身颠簸的小舟,在怒海中漂浮。四周茫茫,何处是归程?
醒来时已经是次日中午,只有他一个人赤裸躺在床上,哪里还有什么朱慧茵?
他有些迷惘。退了房,离开了丽豪酒店,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曾经有过那么一个热情浪漫之夜。但那软玉温香,明明还在怀中徘徊不去,不过,慧茵不辞而别,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倒好像她从来都只是个幻影。
哪怕只有一张字条,也可以提醒他,那是个实实在在的夜晚;但,她径自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有。她像来无影去无踪的风,一下便无形地消逝了。
他很想开口问她,十年前,是不是曾经有过那样一个在高潮中不辞而别的春夜?但看着她盈盈的笑脸,他竟难以启齿。有时,一件敏感的事情,可能不在于它是否存在过,而在于它在当事人心目中的分量。如果你重视它,它便沉甸甸地活着直至永远;如果你想要洗脱它,它便可以变成一种虚无,从此不提也罢。
有点唯心,但记忆又算得了什么?即使他一直牢牢记住那个翻云覆雨的晚上,却也已经不能够准确无误地复述每一个细节。他只记得她那横流的眼波,乜斜着让他的灵魂出窍,但觉尘世远去了,只有一个活色生香的朱慧茵,叫他享尽男人在温柔乡里的梦境。
难怪有人会录下那种最私人化的场面。以前他以为那是一种变态心理,如今觉得那或许是为了补充记忆。不过,无论如何想方设法,人已经不能再回到从前,细节或许可以重温,但心境与动作只怕无法一一复制。当你以为回忆就在心中,其实事实早就异化了。他对慧茵说,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你记得吗?
慧茵轻轻一笑,三十八岁的沧桑在脸上一滑而过,顾左右而言他,这里的牛扒真不错。
其实他已经很含蓄了,十年前的晚上,可以指吃饭,也可以指同床。有点投石问路的味道,毕竟是十年后重逢,这十年是个空白,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如她也不会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他总不能贸贸然地依旧亲热,毕竟十年是个可怕的空档,他不知道那中间有什么样的误差,他不想一头撞在坚硬的墙上。比方说,假如是十年前,慧茵即使没有当众扑过来,也会拉着他的手不放,不像眼下握了握便缩手。他用具弹性的问话,进可攻退可守,他以为自己很得体,哪里料到她轻轻的一句话,便化解于无形。
朱慧茵果然是朱慧茵,十年不见,更见老辣。十年前她虽然也处处显出强者本色,但究竟也难掩女儿态的似水柔情,不然的话,她也不会留下她与他做爱时的录音带。不知道她是深信他的人格,还是一时冲动。在多少个独处的深夜里,他倾听着那灵魂的秘密对话,不由得热血沸腾。他甚至听得有些赧然,脸颊发烫。那些热情的胡语虽然出自一派真心,但也就是那时那刻才能吐出,于今在夜深人静之际重播,却真实得有些不可相信:那些赤裸的语言,到底是真情勃发,还是色情厚颜?
这大概也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了,闺房秘语只能在那种氛围中流泄,如果放在大庭广众之下,甚或在光天化日之下两人独对之时,再真诚的情话,只怕也会立刻变质为肉麻的私语了。
慧茵说,哪里想到我们会如鱼得水……
那声调腻腻的,含含糊糊的,哼哼唧唧的,嗲声嗲气的,勾魂摄魄的,令他亢奋突进如无敌猛士。他以他所有的气力咬牙切齿地回应,在深沉的夜色中留下喘息的声音,一直到溃退,他倒在一边,才叹息似的说,我们好像是两尾在海潮中共起落的鱼……
她咭的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忽然这么文艺起来?
是啊,脱口而出,回过头来寻思,真有那个味道。好在没有亮灯,他尽力掩饰着尴尬,走火入魔,或者是神灵的启示。
我们的前生是不是两条鱼?
他希望真是。有了前生,那就会有后世,今生既然不能和她纠缠一世,那就只好期待来世了!
她咯咯笑道,来世我们也不知道变成什么,也许是两棵树,禁锢在自己的脚下,你迈不开脚步,我也迈不开脚步,只能遥遥相望……
当风吹来,那哗啦啦响动的叶子,是否就是彼此在泣诉的声音?
来世太不可靠,必须抓住今生。
今生能够有缘,已经是天大的福分,本来,他已经成为别人的丈夫,她已经成为别人的太太,在情路上他与她应属陌路人,哪里料到终究会擦出慑人的火花。
难道真的是一见钟情?
或者是彼此的磁场相吸?
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心的距离一下拉近,好像蓦然便亲切起来。莫非这就是前世的缘分?
假如不是她的暗示,他也不至于这么大胆。
我暗示了什么呀,我?你自己勇往直前,现在回过头来就赖我,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有承担的勇气?
是我自己死缠烂打,行了吧?
也确实是没有勇气,哪像那个名女人,公然承认做过富豪的情妇,他就没有这样的胆量,他口头上说,是为了你呀!但在内心里,却更多的是为了自己。他并不是不想拖着慧茵的手,向全世界宣布—两心相印,但他无法面对他太太美香,当然还有八岁的女儿丽莎。
更多的可能是公众的压力,假如他这样决绝,只怕全世界都会对他变脸。
公众面孔和真实心灵,常常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为了从容,他只好掩饰自己。他觉得有些委屈朱慧茵,好在慧茵好像也有同样的顾虑。扯平了吧?
她却絮絮地说,昨晚我做了个梦,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一惊。
她的笑容有些诡谲,又好像是暗夜里悄悄开放的花,令他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他的热血上涌,刚想说出一句震天动地的话,她却又开口了,很奇怪,我其实并不喜欢孩子,如今却想要跟你生孩子……
他一喜。
他认为这是一种讯号,她已经完全属于他了。他为自己骄傲,以她的如花美貌,能够这样屈就,如果不是他有魅力又是什么?
不过他也有顾虑,假如她一心一意跟了他去,他是不是真的能够把一切置之不顾,但求和她双宿双栖?
何况她丈夫是他的朋友。
赵积奇拍着他的肩膀,若文,我要去伦敦打天下,留下慧茵一个人在这里,有空的话,多多关照……
他的心怦然一动,这是不是天赐良机?
但立刻又羞惭不已—方若文呀方若文,朋友妻,不可欺,你简直就是衣冠禽兽,竟然这般乘人之危起歹念!
定了定神,他一字一字地说,放心,我会的。那声调出乎意料地庄重,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积奇捶了他一下,喂,怎么啦你,好像在宣誓一样!
他掩饰着笑道,唉,责任重大嘛!
那时他刚成为慧茵的下属不过一个月。
他甚至觉得奇怪,赵积奇当然有更好的朋友,怎么偏偏委托他这样一个普通朋友?莫非这一切都是天意,根本不可能用常理来解释?
后来慧茵告诉他,他觉得我是你的上司,以为你老实可靠呗!
他的脸热辣辣地烧了起来:赵积奇他相信我,我却和他老婆好了,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
她捏了捏他的脸,不关你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老老实实说一句吧,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要赵积奇这样一个朋友呢,还是要我朱慧茵这样一个情人?
答案还用说吗!不过,那道德的重负……
谁叫你不早几年认识我?
都是时空的错,只不过他不肯认命,她也不肯认命。
不如离婚……
他犹豫着吐出了一句,她愣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如果我离开他,只怕对他打击太大,当初他照顾我病中的老妈,又供我留洋读书……
原来又是一个老套的报恩故事。
他酸溜溜地蹦出一句,难道你是一件货品,价值就是用来以身相许?
她说,有什么办法?我只能这样。
再说下去,只怕就要彼此伤害了,他连忙住口。
但住口却并不等于不再介意,只不过他强忍而已。只因为他在意,所以他痛苦。
他甚至觉得自己唠唠叨叨得有点像老太婆了,但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怎么样?
无非是要她拿他和赵积奇比较。
她说,都已经说了多少次了,你是最佳的……
再追问下去就是钻牛角尖了,只能打住。然而留下的想象空间里,他不能制止地捕捉她与赵积奇同床共枕的每个细节。
你也太霸道了,我问过你和你那位吗?
他默然,难道他可以对她说,我们才没有呢!即使千真万确,只怕她也不会相信。没有理由呀,才二十几岁,结婚也没几年……
除非你性冷感,或者是她性冷感,慧茵说,我看你并不像呀!
语言立刻变得十分乏力,他怎么能够将一切无形的东西解释得一清二楚?实际上连他自己也无法明白,到底在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
只得做鸵鸟。
只要我们在一起很快活,那就够了。你要知道,我们能够走到一起,不容易。
我当然知道。假如不是他远走高飞,大概我要接近你也没有机会。
这也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有多少缘分,便是多少的缘分,我们何必强求?快乐一天便是一天,至于将来,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他黯然。
那个晚上他与她走过庙街,在幽暗的一角,坐在地摊上摆档的相士垂首。看一看吧!她说。他不大情愿。几年前有个业余算命者,据说很灵,在看了他的掌纹之后,欲言又止,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他的心一跳,看来问题严重了,他强笑,当然是真话,不然的话那不是自己骗自己?那人迟疑着说,实在不好开口,不过,你命不久矣。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那感觉迷迷茫茫地一直蔓延到他的脚跟,他有些颤抖了。但他不能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如果它真的要来,你挡也挡不住,如果它并不来,说了也白说。还是给自己留点空间吧,何必拖人落水?但三年的限期过去了,他方若文依然健壮如牛,他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只是他再也找不到那个算命者了。即使找到了,那又怎么样?难道可以去拆那人的招牌?那人本来就是业余的,谁叫他一头撞上去叫人替他卜算前程?事过境迁,他也不想再对任何人旧事重提,以免触动心府那一块暗淡的阴影。他曾经在最惶惑的日子里向美香提起过,但美香神情冷淡,只是哼了一声,是吗?她的这种反应令他有些诧异,他本来以为她必定会很紧张,哪里想到并没有。满怀的期望落空,他感到十分沮丧。假如慧茵也是一样的表情,恐怕连他最后的梦想也会幻灭。既然已经成了过去式,他又何必自寻烦恼,刻意去寻找一个不存在了的难题,为的仅仅是测试慧茵的答案?
他不敢去冒险,当然也就不去证实。
朦朦胧胧是一种氛围,什么东西都一清二楚,恐怕又有一览无遗的乏味了。
正如这相士的摊档,假如摆在灯光明亮处,恐怕也就没有这样的魅力了。
那中年相士的视线透过眼镜片扫了过来,目光炯炯,在摇曳的煤油灯下捏成了冷然的一句,前程?自身?姻缘?财气?
他不知道问什么好,慧茵双手坠住他的左臂,抢先答道,给我们看看姻缘吧!
那相士定睛看了她一会儿,又看了他一会儿,接着低低地对她说了一声,右掌,然后用左手捏住,看了看她的掌纹,口中似乎念念有词。手一放下,又低低地对他说了一声,左掌,然后用右手捏住,看了看他的掌纹,沉默良久,这才开口。
我是面相掌相一起看,相互补充,才能准确。综合来看,你们前世有缘今生还债,也是命中注定,但大凶大吉交缠在一起,命格很怪。福是前世积来的,祸也是前世闯下的,全靠今生的修炼与把持,才能够决定好歹。
废话!说了等于不说,若文想要起身离去,慧茵却已经问了,有什么办法消灾祈福?
那相士坐在矮凳上,抬起眼来,火舌投下的影子在他脸上舞成了一个恍惚的梦境,他梦呓似的扔下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莫非是这一番带有玄机的话语一直困扰心中,慧茵在受到困扰的时候总是说,人再强也强不过命运。
那时他以为那只是她的口头禅,等她不告而别,回想起来才觉得早有预示。只可惜他已经陷落,心情压抑,翻来覆去只是苦苦追问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她就只当他是一个过渡情人?
但他找不出足以支持他的猜想的蛛丝马迹。其实也已经不需要再去论证什么真情还是假意了,最活生生的事实是,慧茵已经有如在人间蒸发,令他的心重重地受伤。
但他并不甘愿,依旧苦苦追索。慧茵低头饮泣,说道,我不想你太伤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所以我想来想去,只好一走了之,什么也不说。
我并不强求你什么,不过你实在应该告诉我真相,只要你告诉我你的决定,我决不会让你为难。即使我是个死刑犯,也该让我知道我的罪名,如今我连罪名也不知道,怎么能够甘心!
她说,你说得容易,要真是跟你说,我走了,以你的性格,难道不会再追问我为什么?但你越追问我就越心烦,我又不能不去伦敦,既然如此,还要纠缠什么?我才不想我们在分手之前大吵一顿,留下最恶劣的印象……
他想要分辩几句,张口结舌却说不出话来,突然间便惊醒了。慧茵毫无音讯,哪里向他解释过什么出走的原因?
原来是南柯一梦。
大概也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好在梦境不能显示出来,不然的话,岂不是会给美香窥探得一清二楚?她早就说他晚上老是咿咿呀呀好像涕泪交流不知在哼哼些什么。他连忙掩饰,看了《午夜凶铃》,恐怖场面进入梦中。美香哼了一声,一个大男人,胆子就这么小!他赔笑,不是大男人,是小男人……
他在无意识中总想把慧茵逼到死角,其实他根本也弄不清楚,假如慧茵给逼得急了,干脆跟他私奔,他难道真的可以立刻抛下一切?他不再是十八岁,他几乎到了而立之年,他是郑美香的老公,不管怎么说,在旁人眼里,他与她也称得上是一对金童玉女。虽然真相如何,也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但如果他真的抛弃美香,周围的人不指责他是现代陈世美才怪呢!
何况赵积奇也算是认识的人。
不是朋友。他对自己说,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但是他总也背负不了背叛妻子与女上司私奔的罪名,这种事情传扬开来,只怕沸沸扬扬人人编造细节,早就把他说得十分不堪。慧茵横了他一眼,你又没有足够的勇气,看来我也只好做赵积奇的女人了……
即使他万般愿意,即使他可以不理会世俗鄙视的眼光,他也没有经济实力。逃到一处无人认识的陌生地方?说得倒容易,没有钱一切也都会成空。慧茵说,我有。我知道你有,但我怎么可以长期花你的钱?
说来说去还是兜回原处,既然不能决绝敲碎一切既成事实,那就只好不要苛求。有时他满怀醋意地对她说,我不要赵积奇用他那肥胖的身子搂着你亲热。她瞪了他一眼,哪里有呀!他说,肯定有。她笑,有?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有些事情未必一定要亲眼看到,只需推理就可以了,他想这样说,却又说不出口。倘若慧茵反问他一句,你是不是就是这样呀?那他岂不是哑口无言?
如今根本连想象也不用想象了,慧茵去了伦敦,回到赵积奇身边,夫妻睡在一张床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不问也罢。
其实他真想问她一句,久别胜新婚,啊?
但已经不是那种气氛了,以前曾经亲亲密密无话不说的那种感觉,经过十年空白的狙击,早就七零八落了,待要从头收拾,早就没有了切入点。
慧茵客客气气,在无形中便拉开了一点距离。他知道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即使他仍有无数的憧憬,但一旦撞到现实冰冷的墙上,立刻便消逝于无形。尽管心中有万语千言,他一时之间竟无从说起。
那个丽豪酒店之夜重新给召唤回来,是啊,上次见面,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时间的沉淀,却一直不能制止那夜的骚动,冷不防就会突进他的灵魂深处,叫他的热血再度以年轻的热情澎湃,长夜漫漫……
但慧茵似乎已经忘却得一干二净。他努力暗示,城门河的河水很脏,现在……
她抬起眼睛,一片茫然,是吗?怎么不去治理?
好像那城门河水一向都跟她没有什么关系一样,到了这种地步,他只好欲言又止了。以慧茵的聪明,一提起城门河水,她怎么能够不立刻联想起丽豪酒店的夜晚?他不能忘记,那天晚上,她紧紧搂住他,你听听,城门河水声!他竖耳倾听,他听不到却感觉得到河水的响动,正如满怀搂住的幽香,一阵阵地袭上他的鼻端,令他心痒难搔。
彼一时此一时,十年的时光,足以让一个人的满腔热情消亡,但不是他。
不过,对方变得淡然,他也明白,他已经不能够燃起那曾经有过的热情了。慧茵没有明言,但他却可以悟出其中的奥秘。如果把她逼得急了,或许她会说,缘分已尽,不必强求。那他岂不是自取其辱?
这大概就是艺术家气质吧?当初他也不是没有迟疑过,因为他听人说过,画家都贪新鲜,对于爱情也不例外。你信吗?她望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说谎的眼睛不会这般清澈,何况他早已意乱情迷。虽然我只是画公仔的画匠,但我想我可以理解画家,特别是你,我怎能不信?他说。即使到了现在,他仍然相信,当初的慧茵,绝对是真诚的。只不过真诚也有阶段性,他无力把她的真情永远留住,大概是因为他的魅力只是暂时的。他认输。
重拾心境,强打精神。那菲籍男歌手已经悄然引退。餐厅里静静的,只有杯盘交错的声音,那流泪的蜡烛已经差不多烧到尽处,更突出夜之幽深。怎么又回流了?伦敦不好吗?
慧茵含蓄一笑,走遍天下,还是香港好。
那你们的餐馆放弃了?
我们总不能一辈子不走出伦敦的唐人街呀!
他一直不能想象,画家朱慧茵,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伦敦唐人街餐馆的收银老板娘。回来也好,你可以继续你的绘画事业,他说。
画不画都无所谓了,再看看吧。她的神情淡然,好像那曾经叫她一提起就眉飞色舞的东西已经远去了,看得他心里一沉,连忙转了一下话题。你们现在到底是英国国籍,还是中国国籍?是伦敦人,还是香港人?
有关系吗?她笑,好比你现在坐在我对面,如果你不知道我刚从伦敦回来,你会问这样的问题吗?我想你一定会当我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人,一个像你像他像所有香港人的人,表面的身份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用哪一个身份,对于自己最方便。
慧茵啜完那杯冻柠檬茶,走吧,我老公等着我去兰桂坊喝酒呢。
原来,这餐晚饭也只是用来填补她时间上的空当而已,枉他还在内心里期望着还会有下文。倒也并不是幻想重温旧梦,但他心中分明割舍不下那段滑过的情缘。直到这一刻,他确然感觉到,过去了的东西就是过去了,谁都无力把它抓回。
走出新城市广场,这才发现外面正哗哗地下着大雨,雷声低吼,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地在夜空中爆炸。他送她到的士站,看着她钻进车子,在夜雨中,那的士飞快驶走,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是有那么一股酸楚的味道吧!明知她奔向她丈夫的怀抱,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但他依然有些困惑,他总觉得,今夜不该就这样画上句号。
1999年5月19日
(刊于香港《当代文艺》1999年6月号新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