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要回来了。
方雅兰好像是不经意地那么一说,竟如一颗炸弹似的,把黄德明的心房轰出一个洞。刹那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只见雅兰往老板椅靠背上一靠,“怎么啦你?没话说了?”
“那很好呀。”他忙说。心里千头万绪,不知道心口是不是有汩汩的血流出。
即使雅兰没有说得很明白,他也已经断定,杰克的“回来”,不是仅指回流香港,而且回流公司。如今经济低迷,香港经历金融风暴、科技爆破之后,每家公司都在瘦身,人人都要增值。年过四十想要找份理想的工作?即使你资历不差,只怕也是没有人肯请。那个杰克回流,除了此处,哪有其他出路?
沉默。空气好像凝住了,有一股压抑的难受感觉。
德明无话找话:“他不是追随太太去美国,过得很好吗?怎么又回来了,这样的环境?”
雅兰笑了一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听起来她好像很了解内情。莫非这十年来,她与杰克都有热线联系,只不过他懵然不知罢了?
“回来也有好处,他熟悉内地市场,如有工作热情,我相信他可以有一番作为……”
他忍不住说:“杰克已经离开香港那么多年,跟内地基本上也脱节了,我怕他……”
“那也不能那么说,他毕竟有基础,虽然这几年离开了,但他在美国也还一直追踪市场的动向,要捡回来并不难。”
“既然你那么说,我再说什么也是废话了。”他想这样说,但终于没有出声。他十分明白自己扮演的角色,表面上,雅兰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她总是说:“公司有重大事情,总会先找你商量的。”但实际上,她每次都已经有了决定,再循例知会他,不管他意见如何,根本都不会影响她的取舍。雅兰刚刚成为“阿一”的时候,听从杰克的意见,要炒掉一个女同事,他以为不妥,那同事并没犯错,只不过是在工作安排上和杰克争执了几句,杰克便眼睛一瞪,“你是不是不想捞了?不想捞我就跟老板说!”他对雅兰说:“这样太跋扈了,大家恐怕不服。”但雅兰却不以为然,“两个人火并,我当然要支持职位高的那个,不然他以后还有什么权威,以后他还怎样发号施令?也许安妮并没有错,错的是杰克,但有时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如何处理更加有利的问题。”也就是在这一次,德明领教了她的办公室政治手腕,既然反对不会有效,他又何必枉做小人?
但有时就是忍不住。比方提起杰克。“难道你忘了,那个时候,他是拿你一手的呀!”
是有点挑拨的味道。他看到雅兰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的阴影,这句话该勾起她遥远岁月的记忆了吧?
那个时候,雅兰刚接掌这计算机公司的大权,位置还没有坐稳,杰克一纸辞职信便递了过来。雅兰对德明说:“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德明冷笑,“那还不明白,不跟你合作呗!他本来以为该他上台,哪里想到跑出你这匹黑马!”雅兰哼了一声,“我也不晓得呀!要怪,他该怪大老板,关我什么事!”他笑,“你压在他头上,他不怪你怪谁?”
真该怪大老板,三个副总经理,原本杰克排名第一,雅兰第二,德明第三。忽然找一个扶正,雅兰超越杰克,叫杰克这个大男人面子上怎么受得了?他摆明采取抵制行动,令雅兰面子上难堪。她愤愤地对德明说:“这个杰克·李,不是当众剃我眼眉吗?”
是啊,现在你请他回巢,不也是剃我眼眉吗?他心里这么想,却说不出口。
本来他就是唯一的副总经理了,雅兰高升至董事局任执行董事,这公司便是她的天下。德明以为他是唯一的副总经理,升任并非拥有生杀大权的总经理位置,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料竟没有,雅兰让已辞职多年的杰克从纽约空降,坐上这个位置。眼看到口的肥肉平白无故地飞掉,他心里说有多不平衡便有多不平衡。但他还不能说,说了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一个大男人,能屈能伸,打落牙齿和血吞。
女秘书悄悄指着总经理的房间,试探着说:“黄副总,本来那个位置应该是你坐的……”
他的心好像给剜了一刀,连忙强笑,“谁说的,我很本分,我不是帅才,我知道我自己。”
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一夜不能成眠。
次日上班只见满面春风的杰克远远便向他伸出手来,笑道:“世界真小,兜兜转转,我们的同事缘分还没完呢!”
这便是老臣子的下场了。总以为多年媳妇终究可以熬成婆,哪里料到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有什么话好讲?
雅兰叹了一口气,“那个位置不好坐呀!我以后会超脱一点,拼老命干吗?让他去干吧,他也有能力。”
不是正式向他解释,但从她的言语之间,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忍不住问了一句:“难道我没有能力?”
她瞟了他一眼,“有,怎么没有?”
他知道她在打岔。
但这种微妙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他既然不想失去她,有时便只好装傻。
装死躺下,其实心还不死,一有机会,他必须把钉子捶进她的心里去。
雅兰黑掉的脸很快又恢复常态,笑了一笑,好像刹那间便挥掉了一切不快。“唉!人生在世,不必那么执着,办大事的人,哪里理得了那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给他钱,他给我办事,就这么简单,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
这个雅兰,当了执行董事,怎么一下子就这么男子气起来?那个时候,她依偎在他怀里,咻咻地说:“女人再强,也需要有个港湾歇息……”她的万种柔情,于今哪里去了?只见她风风火火,他也弄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她了。
雅兰倒也还罢了,最可气的是杰克·李,他俨然以雅兰的代表自居,跑到德明的面前,居高临下地说:“今天晚上你陪我去见客吧!”
想着他在雅兰面前谦卑的脸孔,他就怒火万丈。雅兰也真是瞎了眼,怎么会欣赏这个离婚男人!
是有心魔。这个家伙,既然已经离开香港,干吗又要巴巴地滚回来?
每当他远远看到雅兰和杰克谈笑风生的时候,他便恶意地闪出这么一个念头:“‘九一一’时这家伙身在纽约,怎么不顺便把他给炸了?”
雅兰哼道:“你可不要那么邪恶,说话像阿尔盖达组织成员似的!那是恐怖袭击呀!难道你支持伤害无辜平民?”
“不是支持不支持的问题,而是精神发泄而已。又不是我想怎样便怎样,说说也不会真的叫他回到‘九一一’去!”
“那可不一定,恐怖袭击到处都有,没有‘九一一’,还有‘十·一二’巴厘岛夜总会的汽车炸弹恐怖袭击。你不是希望这种袭击也发生在香港,就为了杰克?”
“那你也把我想得太恐怖了。我只不过是意念一闪,我又不是恐怖分子,我怎能操纵?”
一言不合,不欢而散。
想想雅兰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他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的心理有问题,看看巴厘岛的惨案,报纸刊出巨幅照片,但见衣服破烂的男女尸体堆叠在一起,到处是瓦砾。他们只是歌舞升平寻欢作乐罢了,哪里想到一声巨响之后,便死无全尸地告别这个世界,连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有何罪?
那夜总会就在库塔海滩附近,那年他和雅兰去过。到巴厘岛度假,好像已经是久远的事情了,那时雅兰还没有高升,他们住进库塔镇酒吧街的“十四朵玫瑰”酒店,但这酒店不见有玫瑰,只有爬满围栏的紫藤。他笑道:“可惜,不然我就摘一朵玫瑰给你。”“我不要玫瑰,”她回身抱住他,“只要你。”晚上漫步至同一条街的那家沙里夜总会,进进出出的大多是西方游客,他们在那里消磨着浪漫的热带之夜。不料,消息传来,那家夜总会轰隆一声,便被夷为平地,叫他痛感到人生的无常。他想打电话给雅兰说:“你看看,那是我们当年去过的地方呀!多危险!”但转念一想,如果她已经不在乎,怎么去提醒也没有用。他叹了一口气,坐在刚结束夜间新闻报道的电视机前发呆。
后来雅兰也没向他提及巴厘岛的爆炸案,好像在他和她的生命历程中,巴厘岛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难道就可以像在黑板上的粉笔字一样擦得一干二净呀?
不知道。而雅兰却问他:“你紧张什么?”
他也不知道。不是他觉得有潜在的威胁。他和雅兰的关系,从来就没有公开过。他曾经幽幽地对她叹了一口气,“我们好像在搞地下情!”开始的时候,雅兰为了事业,不愿让人知道;到了她的地位稳如泰山,她更加避忌,而他也不愿意让人笑话,女朋友是自己的上司!
公司里人人都说:“黄生,你是优皮!”
公司里人人也都叽叽喳喳地说:“方小姐是单身贵族!”
甚至有人在私下说他们是金童玉女。雅兰充耳不闻,德明却慌忙制止,“可别乱说!犯上呀!”
没有想到这种秘密状态,竟让杰克有了可乘之机。尽管还没有确实证据,但德明却隐隐感觉得到,这个杰克总是往雅兰的房间跑,表面上是说公事,实际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听着从房里传出一男一女的笑声,他便为一种酸楚的味道所折磨。
雅兰却说他神经过敏,不像男人。
但他认为并不是他草木皆兵,男人又怎么样,男人难道就没有感觉?
那个周末晚上,他上她家吃晚饭,夜已深,他瞟了她一眼,有点心虚,算了,我今晚就留在这里……
但她却笑着从后面推他走,“回去回去!你在这里,你睡不好,我也睡不好。”
他觉得是托词,真的睡不好,明天也是星期日。
他说:“你不是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大晒吗?”
她笑,“要不我怎么会请你上来撑台脚?”
好像一餐饭便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以前不是这样。以前总是她开口,别走……
是不是杰克回流了,她对我便这样淡下来了?
但这样的问号,只能埋在心底,免得自讨没趣,他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虽然他想到留下是个预谋,但他能不能留下,心中却没有把握,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他也记不清有多久没在雅兰的家里留下了。他只能试探,用迂回的方式,假如给硬生生地拒绝,那他也太没有面子了。比方牙刷和电动剃须刀,他就藏在裤袋里,不让雅兰看见,否则太难下台了!亏雅兰还是笑吟吟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要那么敏感!”
敏感!无事生非干什么?他恨不得在情路上风平浪静,和雅兰风雨同路。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个杰克,明明像徘徊在她旁边的狼,那眼睛闪着噬人的寒光,难道她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
不过,不论是杰克压在他头上也好,还是杰克在窥伺雅兰也好,他都不能明明白白地表示怨气,不然的话,雅兰会说:“你看你看,你怎会这样喋喋不休?”
雅兰现在说话也拐弯抹角了。他生日那晚,吃完饭,便一起看影碟。是《劫后余生》。雅兰说:“男人就该这样,即使是身处绝境,也不该放弃。”
他抑制不住回了一句:“那是。不过也难说,就算是汤汉斯终于从荒岛重返闹市,但现实生活已经翻天覆地变化,至少他的爱妻已经成为别人的太太。”
雅兰斜眼瞟了他一下,“都说是‘劫后余生’了,如果生活中没有什么改变的话,就不叫‘劫后余生’了。”
四年的隔绝,足以令做太太的认定丈夫已然死去,并且改嫁他人,叫影片中的汤汉斯沉重;而他和雅兰这十多年来日日相对,却似乎也不能保持最初谈情的感觉。人心的真正差距,是不是难以测量?
如果说他以前一直朦朦胧胧的话,那么,这个生日过后,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已经完全不同了。
雅兰说:“你不要老是抱怨,你想想看,杰克会驾车,又会交际,懂得打点,我出去应酬,不找他陪我找谁陪?”
是啊,唱歌跳舞喝酒吹牛,杰克全都在行,有他在,保证不会冷场;哪像我这个闷蛋?当初喜欢热闹的雅兰竟会看上他,连他也感到有些奇怪。但雅兰那时却说:“爱是没有理由的,说得出理由就不是爱了。”那也就是缘分了,他喜滋滋地想道。
但缘分是这样虚无缥缈,来无影,去无踪,不知不觉便消散了。雅兰也并没有明确对他说分手,但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热情不再,一个不再有热情的恋情,已经名存实亡,他知道他已经无力阻止情态的发展,就像没有办法阻止太阳下山那样,他目送那绚丽苍茫的黄昏景色逐渐发黑,直至消亡,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个傍晚,他和雅兰在巴厘岛的金巴兰海滩露天餐厅吃烛光晚餐,只见赤道橙红的太阳在海平线的尽头处那么一跳,便消失在视野里,西边只留下漫天彩霞,雅兰举起那盛着红酒的高脚杯,跟他碰杯说:“祝你生日快乐!”那是他的三十岁生日吧!三十岁生日太过甜蜜快乐,根本不会想到三十八岁生日已是另外一番光景。他记得那时他感叹了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雅兰笑道:“管它呢!只要我们在一起,那便是永远面对妩媚的夕阳,它不会下沉。”
不会下沉只是心理作用,夕阳注定西下,月亮注定东升。如果没有了夕阳,却有一轮圆月明晃晃地挂在天边,那又是另一番醉人的风景,就像那晚金巴兰海滩的月亮,温柔妩媚,海风轻轻拂来,桌上玻璃罩内的烛火飘忽,他轻拥着雅兰照了一张相,但愿刹那永恒。如今相片仍在,但他看着那片风景却已朦胧不清。
在心理上它已失去光彩,在视觉上它也已破烂不堪。咦,这是否因为新闻相片而异化?美丽的巴厘岛、美丽的库塔、美丽的沙里夜总会,怎么一下子就变得满目疮痍?
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
雅兰竟会变得这般若即若离,他当初怎么想得到?
朦朦胧胧间,他竟在黄子华主持的电视游戏节目“一触即发”的现场,只剩下他和杰克对决。他一直领先,心中有无限欢喜,如果领到那笔奖金,他便可以改变负资产的命运。但他在关键时刻答错了,黄子华笑吟吟地说:“现在你脚下的保险掣解封,六个洞有五个会打开,就看你的运气了!”六分之五的可能性?他一面拉杆,一面暗想,还没有想清楚,他突然失重,狂喊一声便跌了下去。醒来一头是汗,原来是一场梦。他犹记得梦中的杰克在他掉下去的刹那,似笑非笑……
负资产的身份还是不能改变。他本来曾经设想,就豪气地那么把手一挥,辞职!但现在看来还得在冰冷现实的面前低头。如今这个世道,家家公司都在瘦身,不给人炒鱿鱼已经万幸,哪里还有本钱说走就走?志气始终也抵不过欠银行二百万的事实,一走了之当然痛快,但银行追债派人上门,手法就不会那么斯文了,他能躲到哪里去?
原来他以为唯有自尊可以与权势抗衡,如今看来人要拥有自尊,也并不是可以毫无条件。
天亮依旧上班去,见到雅兰他笑着说了一声“早安”,见到杰克他笑着说一声“早安”,见到所有的同事他都笑着说一声“早安”。春风满面,唯有他的心在抽搐,没有人看见。
2002年9月27日
(刊于香港《作家》2002年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