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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岩

诗人的心微颤了。

凭着石头栏杆俯瞰,台北的闪烁灯火尽入眼帘。但他的心潮澎湃,却不是为那美丽的夜景,而是为此刻就在身旁的伊人。

思绪飘飘荡荡,心不在焉。

当丹萍的一声低呼轻轻传来,漾在他心湖时,侧过脸去只见她的笑容那么纯真,却怎么也抓不住她的语意。

他的眼睛打了个问号。

丹萍举手理了一下山风扬起的长发,“我说呀,这夜景美不美?”

“美。在这么耀目的灯火中,也不知道哪一盏照在你家门?”他试探着。

“喏,”她指了指一处地方,“就在那一头。”

“哦。”他应了一句,尽管他实际上也还没有摸清方位。思潮又漫了上来。她家?她家该是什么模样?

“……只可惜我的家小,只有两房一厅,一间房我爸爸妈妈睡,一间房我睡。不然的话,你不必住酒店,可以住到我家来……”

她是这样说过。

他也是从她的这句话探悉,她还没有结婚。

“那男朋友总是有了的吧,”他说,“你这么漂亮……”

她温文地笑着。

过了一会儿,才答:“以前有过,但现在没有了。”

“是那个人没有福气……”

“也可能是我没福气。”

那语气有些无奈,落在他心湖,袅袅腾起一股如烟似雾的朦胧感觉,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又不是什么深交,还能说更深层的话吗?

但他无法否认他的心在悸动,当三天前首次与她相见的时候。她那种温情的笑脸,从此便一直闪烁在他的脑海里,再也不肯褪色。

他又有些庆幸,本来他也嫌麻烦,准备随便把那苏绣留在台北什么人手里,叫这位李丹萍小姐自取,后来改变主意,难道是鬼使神差?

他一直想不清楚。

从苏州动身之前,友人托他说:“……这位李小姐,虽然是我未见面的亲戚,但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出声,她一定会帮忙的,她来信都很热情……”

他不好意思拒绝,只能替那朋友带了。

到了台北,每天宴饮不断,他几乎把这件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等到记起,已是访问行程的最后三天了。

冥冥中一定有什么神灵指引,他竟站到她面前。

想象中的拘谨,并不存在,她的轻语谈笑,好像一股春风,他只觉得生来就与她相识相知。

他想象做会计整天与钱打交道,定是个枯燥的人,一旦见面,恐怕连话题都难以找到,哪里想到她会喜欢诗。他不禁暗暗心喜,与这么漂亮的小姐谈天,正可以一展自己所长……

但他不露声色。

只觉得她是个礼貌周全的温柔女子,一听到他为众多的赠画发愁,她立刻表示:“你把画都留给我,我替你航寄。那么重,你怎么带得了!”

“这怎么好意思?”他吃吃地说。

“我保证寄到,你放心好了。”她微笑着,“不会贪污的,给我点面子,好吧?”

他立刻明白,这李小姐善解人意,不想让他难堪,“却之不恭,恭敬不如从命。”他说。

后来他听人家说,这几十公斤重的书,邮费可真不便宜呀!假如她很富有,那倒也还罢了,她的工资也不过两万台币……

他心头涌起无言的感激。

那时她正驾着车子,在夜色中缓缓驶过一条寂静的马路,街灯明明暗暗,一闪一闪地勾出她那温静的侧脸,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轻轻按在她的左手背上,也没有顾到会不会影响她的驾驶。

他看到她直视前方,嘴角似乎有一丝笑纹,手也没有缩走,惊觉到自己的手心淌汗,他急忙撤了回来,虽然彼此都不曾吐出一个字,但车厢里的气氛,却明明显得有些不自然了。急切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打破这僵局,但他知道,沉默越久,那情势就会越沉重,这时,录音机正播出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他灵机一动:“你爱听吗?”

也不知道她点头还是摇头,悠悠撞进耳膜的,却依稀是叶倩文那把揪心的嗓音:“……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

忽地又插进她的问话:“很有意思吧?这歌词?”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才算得体,只好笑道:“你喜欢流行歌曲?”

她并不回避:“喜欢。”

他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假清高,明明喜欢,却又怕别人说他庸俗,实在远不如眼前这位少女这般坦诚。他在她那发自本色的言谈面前,自认矮了一截。

“你不喜欢?”大概见他不吭声,她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

他望见她那静静的笑靥,竟不由自主地有些痴了。

“我也喜欢唐诗宋词呢。”她说。

“那你知道柳永的《雨霖铃》了?”

他看到她点头,张嘴便背下那首词。

是有些卖弄的味道,不过也不失为一种保持活跃气氛的方法,他觉得,假如沉寂下来,他便会局促不安。

但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到她轻声说了一句:“好像漏了几句。”

是吗是吗?他有些赧然,忙问:“哪几句?”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他一怔,是呀!怎么会漏了这妙句?

只好解嘲:“老了,不中用了,连记忆力也不行了!”

他嘴上笑着,其实心里有些悲哀。他一向记忆力极好,今天想要露一手,偏偏就出了洋相。才五十出头,也不算太老吧,难道真的没有记性了?只是,在她的面前,我也真可以说是老的了……

她缓缓地说了一句:“我看你风华正茂……”

听得他一喜,随即又想到,她的这句话,大概也只是出于客气吧?

猛然间清醒起来,他不觉得有些害臊。这是怎么啦?今晚竟婆婆妈妈,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要是紫娟知道了,不臭骂我心生邪念想入非非才怪哩!

连忙驱走心猿意马的思绪,正襟危坐,车子已经慢慢停在他住的酒店大门口。他也不知道怎么下的车,只记得好像是彼此道了一声:“晚安。”

好像还说了一句“再见”吧?

再见的时候,已经是他在台北的最后一晚了。

而且是在夜色中的碧玉岩。

只是,灯火灿烂的夜景,看得久了,也就是那样的了。何况,左左右右尽是双双对对相互依偎着的情侣,叫他既羡慕又有些不自然。山风阵阵吹来,他打了个冷噤,虽然极力掩饰,丹萍还是觉察到了,“怎么啦,冷啊?”

他笑道:“怎么会?现在是夏天,又不是冬天。”

说着,他背转身去,看到山上的那座寺庙,想起了晨钟暮鼓。这时还恍惚有僧人们诵经的声音,拖得长长而具乐感地随风掠过。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可惜他却还未达到那种至高境界。

只听得丹萍又说:“……你明天就要走了,不然的话,还有一个地方,看夜景比这里更好……”

“这里就很好了,”他说,“毕生难忘。”

“你别那么夸张啊,”她笑,“看夜景有什么了不得了?何况台北夜景也不很出名。”

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难道他可以说,因为有你陪我,就算是在一座破山岗上静坐,也是毕生难忘?

只好说:“看风景,其实是看心情。心情好,风景也自然漂亮,自然难忘。”

“这不是诗论吧?”丹萍笑眼流转。

“是谬论,”他故作轻松,“胡说八道。”

“台北比起苏州来,怎么样?”

他望着她的那双温柔的大眼睛,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样回答了。台北当然比苏州繁华啦,苏州哪有台北这般灿烂的灯火?可是他不愿意在她面前这样说。他当然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说苏州要比台北热闹。

“各有各的好啦,很难比较。”他终于避开她的视线,取巧地回答。

“苏州是不是好在有小桥流水人家?”

小桥流水也还是有的,只不过真的去看了,恐怕还是觉得停留在唐诗宋词中更惬意。他掠了掠被吹乱了的头发,说:“你去了便知道啦!”

“又卖关子!”她扁了扁嘴唇,“你都知道,我大概也没有什么机会去苏州的啦!”

她的话轻轻说来,却沉沉地击在他的心盘上,一种别离的爱意,重重地压得他的灵魂无法翩飞。

下山的小径,穿过一片林子,把灯光和月光挡在林外,只有他与她的影子依稀。这林子的范围窄小,他知道他拥有的机会并没有多少了,心猛然怦怦乱跳,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也不说话。

她温顺地任他握着,两人默默地牵着手缓缓而行。这时他只觉得自己掌握着柔软的小手,但求就这样走到天涯海角,即使是天塌地陷,也不会理会了。

但是幸福总是短暂的,甚至还没来得及转一下什么念头,眼前豁然大亮,早已跨出林子了。

汽车在归途中疾驰,谁也不说一句话。

回荡在车厢内的,又是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

他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声:“我们今晚,算不算是潇洒走一回?”

“你知不知道,我刚考到车牌,”她说,“你是我的头一个乘客……”

他吃了一惊,随即一笑,想,就算是出什么意外,我雷振宇也认了!风里雨里水里火里也都跟你去了,你要我的命,你就拿去吧!

正想到癫狂处,蓦然便闪出了紫娟那张紧皱眉头的脸,他立刻感到肩膀沉重,连说话都没有心思了。

躺在酒店的床上,他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觉。一看手表,已经午夜十二点。连想也不想,他弹了起来,抓起电话便狂拨号码。假如接电话的不是她呢?电话铃声刚响了两下,他便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喂”的应话声。

他慌慌张张的,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突然他的心一跳,丹萍的声音温温柔柔地滑了过来:“几时再见你?”

他心头一酸,强笑道:“恐怕是下辈子了……”

一夜没有睡好,从机场大厅拨电话至她办公室,但她的同事说,她吃午饭去了。他的心立刻铅一般下沉:莫非连最后的告别也实现不了?但他不死心,过了海关,他又直奔投币公用电话机,总算找到她,眼看机上显示的倒数数位快跳到“0”,他只来得及说一句:“希望你找到好丈夫……”咔嚓一声,线便断了。

1993年9月16日
(刊于香港《星岛晚报·星象》1993年9月25日—29日) HGhEoO5KEvREwlHlEcuCCcioLD08u0cgHE0IkNCZjAo2oekGQAxWw+il1RdEGP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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