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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睡梦中惊醒,明仪听到慎鸿粗重的呼吸声,接着他的身子便像蛇一般缠了过来,暗夜里,那双手在她身上到处游走。起初似乎还有些胆怯,慢慢好像看准了风头,便狂野得没有节制起来,一下子便钻进她的睡衣里面去。她的困意尽去,还无声抵抗来袭的双手。无力的阻挡,使他变成一个勇敢的斗士不屈不挠。她半闭眼帘,只感到慎鸿的嘴唇从她的颈边摸索着上升,忽地磁石般啜住她的嘴唇,舌尖也跟着突进。她紧咬牙关,喉头发出轻轻的“唔唔”声,想提醒他不要放肆,无奈他已经不能自制,自顾自朝向他的目标不懈努力。她的防线全面崩溃,牙关被他叩开,她只感到眼前化成点点金星,好像乘着一叶扁舟在怒海中颠簸航行。因晕眩而陷入半昏迷状态,可是她的神经却在警戒着,她恍惚老是看到一双灼灼的目光,好像要喷出火似的一眨不眨。惊恐中她圆睁双眼极力想要穿透这夜色,可是一切都是枉然,她仰视到的只是慎鸿的一双燃着的眼睛。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才又感觉到慎鸿仍在努力,他额头上的汗水也滴到她面颊上、嘴唇边。唔,好咸。而慎鸿在不断活动之外,还压低了嗓音频频追问:“怎样?感觉怎样?”

这反反复复的问话,听起来断断续续,也不知道他是在认真追问,还是下意识地自言自语。其实自从那赵长贵租住阁楼之后不久,每当慎鸿与她欢好,她的心弦都紧紧绷着,任她如何努力也无法彻底放松,但她知道她必须满足慎鸿的英雄感。情到浓时,他总是半开玩笑地对她说:“男人嘛,总是希望自己天下无敌……”他没说他自己,大概也还有点不好意思吧。但她明白他的心理。既然跟了他,她自然也不想太扫他的兴,每次她也就尽力表现得十分享受的样子,但慎鸿并不满足,总是寻根究底地追问不已:“怎么样?啊?怎么样?”她只好极力压低嗓门,含糊其词:“你是我便知道啦……”

这回她连含糊其词也做不到了,因为她认定,要是她一出声,恐怕立刻就会传到一双竖起的耳朵里。

赵长贵的耳朵真是出奇的长,几乎可以垂肩,好像就是古时所说的帝王相吧!不过那比例让她一见就觉得有些异相,她不喜欢。赵长贵却堆满了笑容:“我一个单身汉,早出晚归,也不煮饭,哪里找这样的房客?”她立即答道:“像我们这样的二房东,没有孩子,不会吵闹,到哪里去找呀?”

于是讨价还价。她提高房租,那赵长贵嬉皮笑脸地说:“遇上我这样的房客,你应该减价才对。”

她不肯,咬着嘴唇一味摇头。

“这样吧,你再和张先生考虑一下,”最后,赵长贵这样说,“我明天再来听消息,好吧?”

她只是想要快快摆脱他,便一口答应下来。

当晚在饭桌上,慎鸿听了,声音忽地拔高,眼光直盯而来:“啊呀,上了年纪的单身汉哦,你怎么不答应下来?”

“那个人面相不好,我不喜欢……”她答道。

“又不是拣老公,管他好看不好看?”他冲口而出,一看她的脸色有些不对,忙又补上几句,“好看才危险呢!我们这个阁楼,只够一个人住,年轻女孩不会来,年轻男人我又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哦!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正合适,错过了,以后难找……”

他有他的道理。算了,做二房东也不容易,招个三房客来,分担大半的房租,自然是上策。我也不能出去工作,他一个人在工厂打工,能赚多少钱?万一将来有了孩子,一点积蓄也没有,怎么办?罢罢罢,他说得也对,又不是拣老公,管他的模样如何?何况这个人也是早出晚归,不会常常碰面。

慎鸿的汗水又流下来,她也满头大汗了。天气真热,这夏天,想要开窗也不敢,开了窗有风,凉快一点,但风会撩起那窗帘,床就成了不设防。即使窗外只是夜空,她也觉得有偷窥的眼睛在闪烁。她抗拒。慎鸿好几次都嘲笑她神经过敏,“……就你这么多心!人家自己还忙不过来呢,有谁吃饱了没事干来偷看你?别疑神疑鬼啦……”她却不以为然,“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给人看到,不是亏了?无端的损失,我才不干。给你看好过给别人看,你不在乎,我在乎!”在乎就要付出代价,汗流浃背也没办法。什么时候能装上一部冷气机就好了。一室的冷意,可以将酷夏的闷热驱走,再怎么折腾,也应该不会浑身是汗了吧?

其实即使可以开窗又怎么样?风也并非总是往这个方向吹。白天连窗带木门都打开了,屋内也不见得凉快。这里又不是三面单边的新楼,向着天井的那窗口,由白天到夜晚都是一片阴沉。阳光照不进来,轻风也吹不过来,墙内哪能不热?连风扇制造的风,似乎也是热的。那几天,赵长贵穿条短裤、背心,趿着拖鞋,在屋内团团乱转,一连声叫热。给他叫烦了,她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热就找个地方凉快去吧!又说早出晚归……”赵长贵听了,也不动气,一味笑嘻嘻地说:“我放大假呀……这是人权哦,你不是连我放大假都不准吧?”

她横了他一眼,也不想纠缠下去了,便不再作声,心里却有些懊悔:是啊,怎么没有想到,做工一年还有七天大假哩!她看他孟浪的神情,内心有些吃惊,但表面却强自镇定,板着脸孔,坚持不与他开玩笑。她觉得他是那么一种人,只要混熟一点,他就会得寸进尺,且永远不会放弃心中的目标。她无法撤除警戒线。

本来那阁楼高高在上,没人住的时候,她也从未注意过那方位。自从赵长贵睡在那里,她的心便无形中打了个结。毕竟是多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不比得两人世界之时随心所欲,不论什么时候,关起门来就是自家的天下,爱哭爱笑爱叫爱闹,谁又管得来?现在也还是不会有人管,但有什么理由把夫妇间最隐秘的生活公诸这个房客的面前呢?不管慎鸿如何张狂,在黑夜中她始终咬紧牙关,硬是不吭一声。偏偏慎鸿却有不同的心思,频频追问:“怎么啦……冷感呀?”搬进一个陌生人,倒好像对他完全没有什么影响。

缠得多了,她也无法忍受了。当他重新压在她身上,又气喘吁吁地重提那并不新鲜的问题:“……你说呀……你说呀!”一股怒气忽地攻心,她咬牙说道:“说什么呀!你不知道隔墙有耳?”

“嗨!我道是什么呢!”他滚到一边去,仰面躺着,声音大大地说,“要看尽管看,怕什么!”

“亏你说得出口……”她的脸一热,沉声道。

“做得出,怎么说不出?”他哼了一声。

“那你去表演算了,还可以赚钱哩!”她愈想愈气,开始寻找刺激对方的字眼。

“那要看我高兴不高兴了。”他冷笑了一下。

“你怎么会不高兴?现在没有机会你都拼命在找观众,你当然什么时候都高兴!”她拉起被单一直盖到自己的脖子,她感到更热了。

他好像语塞,沉默了一下,重重地翻了个身,忽地又粗声粗气地说了:“你这个人就知道叫我赚钱赚钱赚钱,从来不知道赚钱有多辛苦!你有本事你出去做呀,我干吗要这样拼命赚钱?”

“你……”她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万语千言立刻也咽了回去。这个自私的男人!当初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无法出去工作的,还说什么你照顾我一生一世,原来只不过是贪图我的美色而已。算我骆明仪瞎了眼,所托非人。要不是我走投无路,几时轮到你张慎鸿!愈想愈委屈,她一翻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睛,泪水止不住溢出眼眶。竖起的耳朵捕捉周围的声音,但听他微微打着鼻鼾,已自顾睡去了。她更加生气,不由哽咽起来,猛然想起还有那个赵长贵,她的心一跳,连忙止声,睁开泪眼,模糊中似乎又看到那双灼灼的好像老狼的眼睛。她慌忙用右手手背擦拭双眼,再往那阁楼望去,哪里有什么眼睛?微光下只有一个隐约的侧身往里躺着的人影,仿佛睡得正熟。

她的心情烦躁,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觉得不舒服,便起床上洗手间去冲洗。刚亮开灯,她又觉得赵长贵似乎也在阁楼欠起身,望了过来,她一慌,立刻把灯熄了,转身跑回床上,心犹在怦怦乱跳。睡神已经远离,她仰躺在那里,胡思乱想起来。不会吧,这个赵长贵?已经是老家伙,我才二十五岁,做他的女儿都可以,他不至于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她望了望身畔,张慎鸿早已上班去了。她懒洋洋地坐起身来,打了个呵欠,也不知道昨晚是怎样迷迷糊糊地睡去的,好像还做梦,说了许多梦话,这时头却有些疼。穿着睡衣找了一粒止痛片,她趿着拖鞋上厨房去倒热水,一脚踏进去,吓得尖叫一声,她冷不防看到赵长贵就在面前咧嘴对她笑!

“干什么呀!那么大个人还躲在厨房里吓人!”等回过气来,她没好气地斥责他。

赵长贵只是笑,“没有呀,我也是来喝水呀,我给你倒吧,顺手……”

她没有理睬,回身便走。赵长贵跟到客厅,赔笑道:“开电视吧,可以吗,张太?很闷。”

闷?她瞪了他一眼,只见他一副空虚无聊的神态,她不由得心软了,懒懒地答道:“你爱看就看啦,不必问我。”

荧光屏上闪出的是曹达华和于素秋。她瞥了一下,哼,是粤语长片哩,这对师兄师妹正并肩下山。她再扫了赵长贵一眼,但见他的眼睛在发光。真不明白,这种老掉牙的黑白武侠片,怎么还可以吸引人。大概他年轻时是曹达华、于素秋迷吧?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回头拿了一把扫帚扫地。扫到赵长贵脚跟前,他好像也不察觉,她提高嗓音叫了一声:“麻烦你把脚抬高!”他抬头望了她一眼,乖乖地照做了,他的武侠梦似乎也被惊醒了,望着她只是笑,“张太你真勤劳,这屋子全靠你,打扫得这么干净……”

她不理他,继续扫她的地,可是她老觉得,赵长贵的眼睛,已经离开电视屏幕,贼溜溜地往她身上扫射,让她觉得一丝不挂凉飕飕的,醒悟到自己仍穿着薄薄的粉红睡衣,她的脸一热,慌乱间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见赵长贵从沙发上站起,走了过来,犹豫了一下,没等她反应过来,他的一双手便伸过来抢扫帚,却半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手一缩,他也没抓稳,那扫帚便自己啪的一声倒在地上。

她下意识弯腰捡起,忽觉有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她本能地一缩,回头一看,只见赵长贵赔着笑脸。她哼一声,正待发作,想了一想,也就忍住了。地也不再扫,她气冲冲急步到厨房做饭去。她以女性的敏感,明显地感觉到赵长贵的念头。男人?男人是不是全都是这一副猴急相,不论老少?锅里的油已经发烫,她随手从砧板上抓了一把蒜头片,丢了进去,一阵白烟腾了起来。嗯,男人。慎鸿那时收留我,不就是因为我是靓女吗?一切都好像是交易,他养我,我献身,如此简单而已。

一股微焦的味道直袭她的鼻端,啊呀,蒜头片都焦黄了。她赶忙将菠菜倒进去,然后搅动锅铲炒菜。又是一阵白烟冒了上来。是啊,慎鸿要得很直接,他留我,似乎就有了占有我的权利。萍水相逢,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但我必须付出才有所得。闭了眼睛,也还可以接受,他虽然外貌平平,我也不知道他为人如何,可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这个险我一定要冒,至少,他只大我几岁,心理上好过一些。这赵长贵算什么?一个又老又丑又穷的房客,凭什么想占我的便宜?

她熄掉煤气炉,正待把菜装到盘子里,赵长贵忽地又像鬼影似的飘进厨房。这厨房本来就窄小,两个人挤在一起,她察觉他有意无意地碰撞她的身体。她忍无可忍,喝道:“好了哦,你!”

她看到赵长贵怔了一怔,很快又恢复笑容,若无其事地说:“啊呀,张太,你知道吗?偷渡是要被遣返的……”

她拿着锅铲的右手抖了一下,嘴上却说:“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关我什么事?”

“关不关你的事呢,我就不知道了,”赵长贵扁了扁嘴,“不过你心里应该最清楚。对了,晚上你常说梦话吧?”

她吓了一跳,只顾用锅铲盛菜。赵长贵话里有话。我昨晚说了什么梦话?猛然间,她的身子一紧,竟从后头被人拦腰抱住。她尖叫了一声,拼命挣扎,赵长贵却死不放手,一面喘着气,一面把嘴凑在她耳边,几近语无伦次地说:“……你乖乖的……我不会……亏待……你,……要不……你也……待不住……”

“遣返”这个字眼,使得她顿时软弱起来。赵长贵更不怠慢,手忙脚乱地向她全面压迫,好像立志要在分秒之间攻陷横亘在面前的神秘堡垒。她咬牙忍住了,但觉赵长贵的双手愈来愈猖狂,伺机潜进她的睡衣里摸索。她开始恢复抵抗的勇气,却软弱无力,心里一片混乱,彷徨无主。赵长贵的嘴吻着她的后颈,一边气喘吁吁,喃喃地说:“……我会好好疼你的……”她打了个寒噤,只觉得好像有一条毛毛虫掠过,这算什么呢?天!这算什么呢?

但赵长贵仍未满足,她感到他愈来愈焦躁,如一头困兽。终于,他的手用力一扯,当场扯掉了她睡衣上的纽扣。她惊叫了一声,拼尽全力将他推开,哭着大喊:“好了!你不要再走过来了,你这禽兽!”

“禽兽?”赵长贵冷笑,“你骂什么都没用。今天,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偷渡的!你要留在香港,你就乖乖的,听我的话……”

她又被慑住了。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偷渡香港,难道就这样完了?她不甘心。如果她甘心的话,当初也就不会把自己交给张慎鸿了……

思绪恍惚间,她看到赵长贵又迫近来了,涎着脸说道:“那有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没人知道又怎样?我不愿意呀。看着赵长贵蛮有把握的模样,自己俨然成了他的囊中物似的,她的心中更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她握紧锅铲的右手手心在冒汗,她扯着嗓子高声怒骂:“你以为你是谁?你只不过是个老废物!想玩我?癞蛤蟆吃天鹅肉!”

赵长贵根本不理她的警告,笑嘻嘻只管逼上来,也容不得她再思量。赵长贵刚张手扑了过来,她便把锅铲用力一挥,那曲线一定很优美吧?只听得“嘭”一声击在硬物上,赵长贵往后便倒。

她自己也给吓住了。定眼一看,赵长贵躺在地板上,双手捂住额头,仍有血从指缝间渗出来。

她呆了半晌,脑海间一片混乱,恍惚还有警车“呜哇呜哇”地乱叫,凄厉而孤独地回荡在这夏日中午的天空中。

1990年12月10日
(刊于香港《P.B.I》1991年1月号) ILOiGgV+wG1R1MnB/x8SS3/4CR1G0rx242Kv/4c/FWUaNyU3gRmeuh8kjY007O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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