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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角

钟必盛对律师的自白

我不应该去赌博。在赌场做了五年的护卫,什么场面没有见过?那么多想发财的人,风尘仆仆地从香港赶来澳门,结果呢,还不是十赌九输?

可是,钱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虽然输的多,赢的少,但毕竟还有人赢呀!那晚我就亲眼看见一个幸运儿攫取花花绿绿的钞票,他那张瘦瘦的脸庞兴奋得红光闪闪,泪珠就在眼眶里滚动。我仿佛听见他激烈的心跳,好像击鼓一样敲打着他的胸膛,声声在高呼:“我发达了!我发达了!”

我羡慕他,甚至嫉妒他。他那一晚赢走的钱,我辛苦做一辈子,也不会比那十分之一多。两千来块钱的月薪,如今算得什么!但我却还少不了它。如果我有一笔巨款,玉珍就不必出来做事了。工作不是不好,但在赌场出入的人,很多是很轻佻的。那次,我经过衣帽间,就听见一个长发青年,一边取雨衣,一边嬉皮笑脸地挑逗玉珍:“靓女,今晚有没有空?”而玉珍呢,哼,她竟没有发作,反而笑着答道:“不行,下回吧!”那长发青年很认真地说:“好!就这么说定了!”当时,我的怒火陡升,差一点就冲过去教训他,可是,我还是抑制住自己,走开了。回到家里,我责问她何必与无聊青年拉拉扯扯,她却申辩说:“那有什么?应付一下罢了,搞僵了,有什么好处?!”为了饭碗,我本来不能怪她。“顾客永远是对的”,我们只能遵从这个信条。但敷衍过去也就算了,何必还要赔着笑脸?过分的热情,其实就是含蓄的鼓励。我觉得,对于林璋志,她的态度也是过于暧昧。

不错,林璋志是我的好朋友,我和玉珍来这澳门赌场工作,还是他介绍的呢!我承认,五年来,他相当照顾我们,如果有可能,我一定会报答他的。我钟必盛有仇必复,有恩必报,不会含糊。我做梦都想着发达,已经快三十岁的人了,再不发达,我想我这一辈子也就没什么指望了。如果发了财,我就可以生活得很舒服,我就可以报答许多有恩于我的朋友,包括林璋志。

我身为护卫,不能在赌场碰运气,而且我对赌场风险太过熟悉,不免心悸。但要发财,只有两条路,不是去打劫,就是去豪赌。打劫我又没有胆量,只有往“赌”的方面去动脑筋。林璋志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极力鼓励我去倒卖黄金。金价正在全球性地上涨,一天比一天厉害,每两已经攀升至三千六百多元港币,有消息说,要升到四千元才会止步。我对于金市,一向没有研究,几天来的走势,甚为强劲,人人看好,我也不禁心动。想一想吧:一两黄金一天能赚它一两百元,如果有十两,每天可以赚多少?我将这个想法回去一说,玉珍虽然没有我那么乐观,却也没表示反对。我拿出所有积蓄,才凑成两万五千元,难得她全力支持。给我设法补足余数。我沉醉在美妙的前景里,既没有去问她怎么筹到那笔钱,也没去想倘若输了怎么办;我想到的,只是赢钱。

不该是自己的,就不会是自己的,命运之神好像专门与我作对,十两黄金刚买回来,蹿升中的金价仿佛被吓了一跳,突然止步不前了。我本来以为那是暂时的喘息,稍后还会上扬,不料,过了两天,金价每两竟跌了四百多元!我还自我安慰,把它解释成必然的反复,可是,金价像吃了泻药一样,一直降、降、降,最后在每两二千一百元的价钱上徘徊。市面上谣言很盛,有人扬言,要跌至一千五百元才见底。我在惶惑中甚至盼望世界大战爆发,那时金价就可以直线回升!我也不想赚什么钱了,只要把本钱捞回来,我就洗手不干。

幻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手中已经没有分文,我又担心金价还会继续泻下去,只好忍痛抛出。不到一个星期的工夫,就输掉了一万五千元。我的情绪恶劣到了极点,对任何人与事,都觉得反感。回家见到玉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我让寒霜笼罩着我的脸,有着先发制人的用意:我怕她开口问起她那一万多元。到这个时候,我才想到,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但我不敢追问她。我如果问她,她反过来要我还钱,那岂不是糟糕?

可是我心里总不是滋味。对于玉珍,尽管我不愿意承认,实际上却不由自主地注意起她的行踪来了。甚至上班的时候,我也利用走动的方便,有意无意地监视她。昨天下午,我又看到林璋志站在那里与玉珍胡扯。突然间,我好像受到什么启发似的,也不现身,躲在拐角处,竖起耳朵偷听。我的努力却只能捕捉到玉珍随风飘来的几句话,断断续续的,隐隐约约的,“……就这么说定……下班后……七点钟……在上次见的那地方……”

我的血“呼”地一下猛然往脑子一冲,但我因为要当班,没办法跟踪。九点钟一下班,我就冲到街上,拦了一辆计程车,飞快地赶回家里。玉珍还没有回来,我感到胸膛为一股熊熊的怒火所燃烧,随时都会爆炸。我甚至认为,林璋志劝我炒金,就是没安好心。我在斗室内烦躁地踱步,忽然间,有人用钥匙开门。肯定是玉珍。我拼命叫自己冷静,但是办不到,她刚踏进门,我就扑上前去,双手抓住她的衣领,喝问:“你到哪里去了?”

她显然吓一了跳,吃吃地道:“你……你怎么啦?”

我更不答话,顺手便给了她一个耳光,然后拉起她,直往赌场闯。林璋志值夜班,他一定在。果然,一进门,便见他微笑着,倚在墙边剥瓜子吃。我放开了玉珍,大步接近他,叫道:“林璋志,你不要欺人太甚!”

林璋志似乎才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茫然地问:“你说什么?”左手仍捧着一把瓜子,右手却已停下。

“你不要装懵!你干过什么,你心里明白!”我的怒火越烧越旺,头脑发热。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你讲清楚一点!”

他冷冷一笑,一边继续吃瓜子,一边将瓜子皮随口吐了出来,明明是在嘲笑我。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手往怀里一探,大吼一声,便往前冲去,一刀便往他胸前刺去。我听见一声惨叫,似乎有几滴热血溅到我脸上,他仰天倒了下去。

这时,我才真切地感到,我杀了人。我很吃惊,心跳得很厉害,但不后悔。他欺骗了我,出卖了友情,即使法官要判我死刑,我也是这么说的。

冯玉珍对记者的答话

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泪,好像泉水似的,涌出眼眶,往下直泻,嗓音颤抖了。)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我一回家,便看到……他的眼睛发红……一派胡言乱语,一巴掌……就把我……掴得满天星斗。天呀,他从来没有打过我,还没等我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发疯似的抓住我的手,把我拖走。他的神情很可怖,我不敢不依,也根本……不容我……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不用他说,我……也猜得到,他怀疑我……与林璋志……幽会。天地良心,我……和林璋志,根本没有什么。是的,我约过他,但……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为什么不告诉必盛?我不想他难堪,我不想伤他的自尊心。他以为我是什么?是……百万富婆?我哪里来的一万多块钱?还不是,为了,成全他赚钱的愿望,我才硬着头皮,开口向林璋志借来的。我活了二十五岁,向人借钱……还是头一次,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爱他?(抽泣更猛烈,双肩抽搐着,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他……倒好,也不问……我的钱从哪里来,我知道,他一心一意……想的只是钱,其他的东西,他都……不管了。我不否认,我也希望……我们的经济好转,我不会……把亏本的责任……全推给他一个人。但他不能那么自私,什么都……不闻不问,到头来,还要怀疑钱来得……不干净。天呀,人的良心……到底哪里去了?

怀疑我……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真相总会弄清楚,但他在那么多人面前侮辱我,叫我的脸往哪里搁?在家里多掴我几个耳光不要紧,叫我在那么多的同事、那么多的赌客面前那样难堪,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周围射过来的……眼光,似笑非笑,我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只不过嘴上……没有讲出来。

我倒也还罢了。到底是一场夫妻,就算他怎么不对,总还是……我的丈夫,不能计较那么多。他一向……待我不错,这次这样鲁莽,也不是无缘无故,他有他的道理,也怪我瞒着他……去借钱。

可是,林璋志是冤枉的。他好心好意地借出钱来,结果还要被刺杀。(抽泣声,又剧烈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冲进赌场,必盛就放开我,朝林璋志扑去。我看到他们在争执着,却听不清在吵什么。我的心很乱,他们的声音虽然很大,传到我脑海里,却变得一点意义也没有,只是一连串的单音节,轮番冲击我的耳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上前去排解,但脚却迈不开。我见到同事阿陈拉住必盛,大概想平息纠纷,却被必盛一把推开,他是那么用劲,以致阿陈踉跄了好几步才站住,苦笑着摇摇头,走开了。

周围看热闹的一群人,没有一个人敢出头劝架。忽然间,透过人墙,我看见必盛向前冲去,伴随着长长的怒吼声,一声惨叫传出:“啊!……你……”我永远不能忘记那声音,那声音……一直回荡在我的耳畔,不管我怎样想要忘却它,都不能够。(泪,又再次往下直掉。)啊,你听,那声音,那声音……现在又响了起来。(眼泪模糊的双眼透射出两道惊恐的光,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

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看到林璋志那魁梧的身躯,缓缓地往后倒去,扑通一声,跌在地板上。人们好像受惊的鸟群一样,一下就往后四散。在那一刹那,我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神力,拔脚向前冲去。我看到林璋志双手捂住……胸口,殷红殷红的血……渗出他的手掌,涌了出来。他蜷曲的身体抽搐着,那张……本来好看的……脸因为痛苦……被扭歪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人会变得这么……难看。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们两个……天呀,我到底……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要受到这样的惩罚?……(被压抑的呜咽从胸膛再次爆出,突破牙关的封锁,凄惨而寂寞地在冷空气中回荡。)

林璋志在案发现场对探员的口供

我知道我……不行了,趁我现在……还有……一口气,我要……把真相……说出来。不然,我死不瞑目。(头突然晕眩,那探员炯炯的眼神忽然变得朦胧起来,面孔变成两个,交叠在一起,又慢慢地合成一张,清晰起来。)

你不必制止我,就算医生现在赶来……施手术,我也是……没有救了,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的。你也不想……我不明不白……死去吧?

他为什么……要杀我,(啊,血似乎仍在汩汩地流出,真冷。)我怎么知道?我猜得……出,但我不明白。我跟他……是多年的……老朋友,想不到……友情……是那样脆……弱,他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他老婆,那样的……女人,哪去找?(玉珍口吃着开口借钱,那双明亮的眼睛垂了下来,好像在躲避着什么,连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软化。)

我虽然……是……护卫……队……小头目,但……钱也多不到……哪里去,而且我还……没……没有……结婚,连……老婆本……也借……借了出……去,因……因为……我不忍……心拒绝……玉……珍。你……不要阻止……我,我……要讲,你不……让我……讲,就是……让我马上死,你……行行好,让我……说下……去。(一股旺盛的精力好像从遥远的地方被召了回来,精神忽然为之一振。难道这是所谓的回光返照?)钱呀,谁不……珍惜,放在自己的口袋,不会咬人的。为什么借给……她?如果你当时看到……她怎样求我,你就会明白。

也怪我……血气方刚,钟必盛没头没脑冲过来,当众……向我问罪,使我……没有面子,我……好心不得好报。如果我……好好……解释。可能没有事。但我……受不了……这种侮辱。我用挑衅的语……气,回答他,存心侮辱他:“我愿意,你管得着?”

话刚出口,我就……有些后悔,这未免……过分了一点。我的神志有些恍惚,猛然听见一声狂叫,只见一团黑影扑了上来,还没……等我清……清醒,我全身剧痛,血喷了出来。(原来被利刀刺伤是这样的滋味:冰冷、战栗、疼痛,想来一枪打死要干脆得多。)

你不必……安慰我……我知道……我不行了。(精力在明显地溃退,莫非死神正在迅速地到来?)谢谢你……让我……把话……说完。你说……什么?……法办……钟必盛?那有……什么意思?(救护车的警号似远似近地传来,是来救我的吗?太迟了,太迟了……)

……我不想死。我才……二十五岁,我还没有……结婚,我还有……爸爸……妈妈,我还没有……子女,我是……独生子,我不想……死。我还想……多看……几眼……这世界。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苦涩的泪,缓缓地从眼角溢出,似乎有些浑浊,再也没有晶莹的光泽。)

1983年1月1日—2日
(刊于香港《当代文艺》1983年4月号) QxBqjfjls1cLhUvIjVF/vGQmg7k3nDilzZpbpODyvW4fV49Tp8q/nZUo/6lAOPA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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