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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老

三道菜之后,又端上了红烧鸡翅。人人似乎都有了喘息的机会,于是,席间的叽叽喳喳声又再度高昂起来,雷蒙更高举他那高脚酒杯,大声叫道:“来!王伯,我敬您一杯!”笑声、起哄声顿起,我费力地站了起来,端起那杯茶,不料,雷蒙却说:“不行不行,王伯,我知道您能喝,酒王来的啰,怎么可以欺场?”

酒王?我怔了一怔,不错,年轻时血气方刚,无酒不欢,公司里谁不知道我王仁彬的酒量?那次春茗,他们几个联合起来本想要灌醉我,不料我还没醉,谭仔他们三个早就东歪西倒昏了过去。三个小伙子斗不倒我一个,从此“酒王”之名不胫而走,我也以此沾沾自喜。但他们三个早已一个接一个地离开,环顾周围,这公司的老臣子,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见我发愣,雷蒙绝不松口,再次叫道:“来!王伯,您露一手给我们年轻人看看,不然的话,人人都会以为您这酒王是浪得虚名了!”

“我前几年就戒了,”我苦笑,“今非昔比,再不能喝酒了,今晚我以茶代酒,多谢你的盛情……”

“不行不行,”雷蒙的酒杯仍然不放下来,而且做了个很夸张的大动作,“今晚不醉无归!大家都要一醉方休!”

旁边几个女孩尖叫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谁跟你醉呀?”“你醉你的,我们吃我们的!”“你就想!”我以为正可以乘乱轻松避去,不料雷蒙依然抓住我不放,他用左手做了个请大家安静的手势,等她们安静下来,他才说道:“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当然不跟女流之辈斗酒,我要跟酒王比比看,做个新酒王!”

见他如此狂放,潜藏在我心底的傲气陡然给煽了起来。斗酒?你配吗?但我毕竟不再是当年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了,火气早已收敛,也只不过是让他在女孩子面前出点风头而已,我既已没有竞争的资格,又何必计较?我强忍下来,笑道:“不行了不行了,如今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怎么轮到我这个老朽!”

“姜还是老的辣嘛!”雷蒙并不放松,又叫道,“我们做后辈的,要跟着向您老学东西!”

我明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却也无法将他的用心抖出来,只好一味作揖恳求:“就算是饶了我吧……”

“怎么那么失败呀,王伯!”伊玲眼波流转,嘴角含笑,“没理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呀!”

“是啊是啊,”雷蒙的眼睛一亮,立刻接口,一面说,我见到他的视线迅速往伊玲那边一瞥,收回来才又盯着我,“何必英雄气短……”

“英雄?”我苦笑,“我不是英雄。何况这也是没有英雄的时代,何必在意?”

雷蒙张口欲待说下去,扩音器却响起了年轻的女声。我抬头循声一望,是女秘书玛丽。她担任今晚公司聚餐的司仪,刚及膝的裙子,将那一双修长的腿夸张地衬托出来,流泻着青春活泼的气息。看来她十分清楚自己的魅力何在,那双美目在水晶灯下顾盼之间,也不忘咯咯地笑着,莫非她上台是为了表演她迷人的笑容?我收回那纷乱的思绪,只听见她在柔柔地说:“……公司为着酬谢全体同事过去一年来的通力合作,今晚特意请大家齐聚一堂,希望大家再接再厉,继续大力支持公司!”

掌声。笑声。叫喊声。

我看到老板那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发光,盯着玛丽只是笑。嗯,赵老板很满意哩。没想到玛丽平时在老板背后怨气冲天:“都没见过这样没人性的老板,老要我们做呀做呀,薪水却那么少!”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却会这样讨好。她也真是的,也只不过是受薪而已,又何必如此这般说话,当自己是老板的代言人似的,倒好像是你拥有股份一样。就算是博取老板欢心情有可原,也大可不必这样卖力嘛。但是左右都在拍手,都在欢笑,假如唯独我既不拍手也不笑,岂不成为今晚的“怪兽”?何况,老板的视线探照灯似的扫射全场,万一给他扫到了,岂不是留下不合作的证据?这罪名可不小。我悚然一惊,赶紧调动神经,勉力在脸上堆起笑容。

笑着,笑着,我尽力回想开心的事情,我甚至觉得自己终于笑得很真诚,很开心。是啊,也许玛丽是对的,不跟公司共存亡又能怎么样?公司倒闭对我有什么好处?既然无路可走,也只好一心盼望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我也就可以心安理得一直做下去,赚取这份工资了。

“现在,我们请赵老板向大家敬酒!”玛丽娇声宣布,“欢迎欢迎,大家鼓掌!”

我把视线从玛丽移到赵老板身上,只见他满面春风地站了起来,手中端着一杯白兰地酒,快步走向台上,“各位同事,大家辛苦了!有在座各位的忠诚合作,也才有我们‘飞龙’集团的今天,我在这里代表公司向各位敬一杯!”

听他顿了一顿,我知道他又要开始回忆那光荣历史,果然,他又继续讲下去了:“大家都知道……”我不知道听他说过几百遍几千遍了,简直可以倒背如流,我的思绪迷迷糊糊地开了小差。人是不是有命运呢?我到底还是留在飞龙,是不是命中注定?

只差一点,我就离开飞龙。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我也才三十岁,因为身体不大好,请过几次病假,赵老板很不高兴,当着许多男同事女同事的面骂道:“我们公司就是养了很多废物,包袱太沉重了。工资照发,工作没有做足,这是无底洞呀,怎么得了!”我并不很蠢,当然听出那弦外之音,却又一厢情愿地希望他指的不是我。可是,赵老板却明显地给我脸色看,我终于明白,现实无情,此处不留人,自有留我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立刻写了一封措辞委婉的辞职信,次日早上便交给他了。头几天,赵老板没有什么动静,我实在也猜不透他的心思,索性不理了。那时我还没有成家,没有后顾之忧,对于出路,并不担心。

一个星期后,赵老板一大早便召我到他的办公室去,我也不以为意,无非就是当面摊牌,就此“拜拜”罢了,我早已有所准备,隔着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我坐在他对面,也不说话。

“阿王,你这是怎么啦?”赵老板终于开口,随手从他的抽屉里抽出我的辞职信,皱着眉头说道,“你对公司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或者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是老臣子了,就多多包涵……”

哗!我还是头一次听赵老板说得这么恳切,不觉十分意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见我不出声,赵老板上半身倾前,将那封辞职信推了过来,“你的辞职信我不接受,帮帮忙,你不要走啦……”

到了这种地步,我难道要与他翻旧账?看来他已经明白自己太过分,我又何必再去揭他的疮疤?我留下来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临下班前,谭仔他们三个忽然跑到我面前,逐个伸出手来说:“我们不干了,明天就不再来了,你多多保重!”

我一惊,他们辞职了?怎么我事先一点风声也听不到?我抓住他们的手,半晌也说不出话来。那么,老臣子就只剩下我一个了?一种苍凉的感觉涌上心头。我记得那天下班后,我仍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不走。我思前想后,不禁满腹疑惑,算算日子,老板留我之际,该正是谭仔他们提出辞职的时间,莫非他留不住他们,回过头来才又挽留我?

当时虽然有受骗的感觉,但并没有什么根据。后来在无意中却听到玛丽压低声音告诉我说:“你知道吗?老板说,你是公司唯一的老臣子了,这样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走,不然的话影响不好,外人会问,老臣子一个个都走了?”

原来如此。可是已经有些迟了,我提出辞职时正好有另一家公司向我招手,事过境迁,我当然不好意思再回过头来追问人家重续旧梦。这一待下去,又待了二十年,我从王仔成了王先生成了王叔今天甚至有人叫我王伯了,回首一望,这些年来我竟一事无成,开始是助理文员,如今也是个文员。那时我年轻力壮,手脚灵活脑筋快,而赵老板也刚从他父亲手中接管飞龙。

呀,那时怎么相同?赵老板似乎待我不错,常常跑过来拍我的肩膀,诚恳地说:“王仔,好好做吧,你这么聪明,前途无量,我不会亏待你的。”我听了心里飘飘然,只觉得有他这句话,不管兑不兑现,也足够了。士为知己者死。我称不上“士”,但遇到了知己,算是我的运气,我内心的感激,就不用多提了。没料到世事无常,想走又没走,留下来后公司的人事稳定了,赵老板又收起挽留我时的那副笑脸,偶然碰到高兴便板着脸点点头,不高兴就干脆把头一转,当我是透明的。我其实也摸不清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但我总觉得是我自己失策,既然递了辞呈,为什么又会改变主意?这故事教训我,要么凡事哑忍,逆来顺受;要么一经表明不再做下去了,就要不为任何的劝说甚至利诱所动。你利用老板,老板更利用你,看你有没有利用价值,看你忠不忠心。笑脸攻势只不过是一种权宜的策略,到头来大局已定,吃亏的还是你,老板把你捏在手里,想你成为圆的就是圆的,想你成为扁的就是扁的,你奈他何?他现在还不是稳坐钓鱼台?

这时,他已讲完话,回到他的座位上,微微笑着,坐得那么稳当,那么自信,那么惬意。而我,即使一样是坐在这水晶灯灿烂的天花板下,却是另一番心情。有什么办法呢?我年轻时的雄心壮志早就被生活的重担压得粉碎了,如今拖儿带女,太太体弱多病,一家人的生活,就只好由我独力承担了。到了今天,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那在读中六的儿子,小时候便老是问我:“爸爸,为什么我的同学要买什么东西都可以,我就不行?”那时我虽然有些难过,但也没有真认识到那严重性,只是一味地说:“傻仔,人与人不同嘛,人比人,气死人,你好好读书,将来长大了,便什么都有了。”如今他当然不再问我诸如此类的问题,要是他再问的话,我会告诉他,钱并不是一切,但没有一点钱,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十分痛苦的事情。是呀,人生也不过如此而已,辛辛苦苦养大子女,自己也就像蜡烛似的焚掉了。

“下面,公司要颁发长期服务奖。”玛丽说着,忽地笑出声来,“也就是老人奖啦!”

老人奖……老人奖……这个字眼好像烙铁似的烙得我的心一疼。刚进公司的时候,看看那些三四十岁的人,便觉得他们老。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几个人聊起当时正举行的世界杯足球赛,谈到球王贝利,年纪大的孙老头一脸茫然,我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啊呀,你老了,我们有代沟,我们看的电视节目,不会合你的胃口!”孙老头望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是呀,我老了。不过,王仔,人都会老的,你王仔今天还年轻,但将来也会老的。”当时我也不以为意,反正我有大把青春,怎会去考虑这一个“老”字?但近几年来,已经不在人世的孙老头的这句话,却无端常常轰响在我耳畔,使我十分后悔于年轻时的张狂,而我现在果然老了,恍惚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世界杯?现在又是世界杯决赛周举行的日子,那些年轻的同事们从深更半夜追看电视卫星直播一直追到凌晨,每天打着呵欠上班,仍然津津有味地大谈什么上届冠军阿根廷首战遭遇滑铁卢,惨被视为弱旅的喀麦隆击败,球星马拉多纳又如何毫无表现……个个俨然足球专家。我呢,便躲在一旁沉默不语。我已经没有像他们那样通宵达旦地看赛事的精力,我认输。说到忘形,雷蒙敲着桌子问我:“王伯,你说,苏联有什么理由败给罗马尼亚?而且是零比二!”见我没有答话,他便像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自己的脑门:“啊呀!我差点忘了,只有我们年轻人才会看这样剧烈的节目,王伯大概你是没有兴趣的了。”我不禁有气,差点就要回敬他:“人都会老的,你也不例外,雷蒙!”但想了想,还是忍了下来。或许这是一个循环?当年我去嘲讽一个老人,如今自己老了,再被年轻人嘲讽,也算是扯平了。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心想,雷蒙,但愿你好自为之,年轻不会永恒。不要说你了,想当年贝利如何在足球场上威风八面,年纪大了不也要退下来?多少足球名将如碧根鲍华、告鲁夫不也一样?即使今天的马拉多纳、古力特,也终究会逃不出注定淡出的命运,所不同的是他们曾经拥有罢了。

“首先要颁发的,是二十五年服务奖。”玛丽拿腔捉调,极力模仿电视台司仪在宣布“香港小姐”头衔谁属的语气,“哗!二十五年!请王仁彬先生领奖!大家鼓掌!”

掌声响起,并不热烈,但有礼貌。我的心怦怦乱跳,我这一世,还从来不曾在大庭广众面前领过奖。还是旁边的李小姐推了我一下,我才站起来,匆匆往台上走去。

我看到赵老板向我露出了笑容,这笑容本来好像早已遗落在洪荒时代,今晚怎么会重现?赵老板把一块金牌递给我,然后握着我的手,使劲摇了一摇,哑声道:“阿王,谢谢你……”

谢谢我?我惶惑地捏着那块薄薄的金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伊玲把头凑过来,拿过那金牌,叫道:“哗!足金啊,王伯!”

她说得那么真诚,教我不忍心对她说:“小女孩,二十五年的时间呀!熬了二十五年,混得像我这个样子……”

心潮如巨浪拍岸,却妨碍不了我竖起耳朵捕捉玛丽的嗓音,清脆而娇憨,颇具诱惑力。十年……五年……怎么?这就没有了?哦,我明白过来了:有资格领取“老人奖”的只有三个人,而我是元老中的元老。

“……不过,我下个月就要辞职了。”伊玲的这句话突然闯进我的耳膜,我不禁回头望了她一眼,虽然有点突然,但并不惊奇。不走才怪呢。现在的年轻人,哪有长期留在一家公司做事的?还不是做一年半载便跳槽。谁会像我这么蠢,一待就是二十五年!怪不得成了“老人精”。伊玲也做了一年吧?也算是不太短了,现在的年轻人做得了一年,已算是有耐性……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试试多做几家公司?”伊玲忽然问我。

现在?太迟了。五十岁呀,有哪家公司会要?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天天有,但都是“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五十岁,是老人精了,谁要?

我望了望玛丽,又望了望伊玲和雷蒙,都是青春逼人。我勉强笑了一笑,无言以对。

1990年6月
(刊于香港《星岛晚报·传奇》1990年6月30日─7月6日) WB0a5snkx9aNO0d1WPaIuLpIJJRvwvVABVZkU43KUGIFNpumvObWO9OEvZJGQYq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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