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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元

飞快地点着一沓沓的纸币,简慕贞的胳膊已经有些发酸,她也顾不得歇一歇。春节就在眼前,连续几天,提款的客户特别多,这一整个上午,她忙得连头都几乎没有抬过一次。

突然间,从玻璃窗的那边伸进来的,除了红皮的存折,还有三沓一千元的纸币。简慕贞抬起头来,瞟了一下站在眼前的人。那是一个穿着一套蓝色西装的男子,三十岁的样子,微笑着说道:“存十五万。”看到他有一口洁白的牙齿,简慕贞的心突然一动,她顿时想到梁庆德。“这个人的笑容,太像庆德了!”她这样想着,一股甜蜜的海潮漫过她的心田,带着一点唯恐被别人窥破秘密的娇羞。她看到,写在那上面的名字,是“欧阳辉”三个字。当她再次触到他的笑容时,蓦地,面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思绪飘飘然,她竟不知身在何处。

她实在太爱梁庆德。她认定,这一生一世,她只能够嫁给他。她不能想象,如果失去了梁庆德,她会怎么样。昨天晚上,梁庆德皱着眉头的模样,又缓缓地显现在她眼前,慢慢扩大,形成一种可怖的阴影,笼罩她悸动的心。“我才二十岁,拖两年也不要紧。”她痛苦地这样想着,“可是,庆德已经三十岁了呀,还要拖到何年何月呢?”

“怎么办哪?”靠在中环海旁天桥的围墙上,梁庆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目光茫然地望着尖沙咀海面,在夜色中,亮着一团灯火的一艘渡轮正在驶过。“你妈妈说,要一万元礼金,一百担礼饼,一百围酒席,叫我怎么筹得出来?我那些钱,全部加起来,也还差一万元!”

简慕贞没有搭腔,她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梁庆德身上的热气传了过来,男性的气息使她把头埋进他怀里,她马上就感觉到他似乎有些颤。她伸手摸了摸他的手,竟是一片冰凉。她又怜又爱地仰起头来,猛然发现他瘦了一些,她心里一疼,眼泪不觉冒了出来。

“告诉妈妈,我已经怀孕一个月了吧!”她毅然地这么一想,刚要开口,却又马上想到,她妈妈绝对不会让步,说了也是白搭,反而会召来更多的斥责。“打掉吧!”可是这几个字眼刚冒出来,她立刻就被这狠心的想法骇坏了,而且她也知道,梁庆德绝对不会同意。出来工作一年以来,每天与钱打交道,这一回她才头一次感觉到,金钱的分量原来有这么重。

那薄薄的纸币,一张张在手指间翻过,发出清脆的声音,游离的思潮在那客户的灼灼的目光下飘了回来,她定了定神,推开了存折,凝神静气地数开了。当最后一张纸币脱离她的手指时,她的心一跳,呆了一呆,才回过神来。偷眼一望,那客户正心不在焉地游目四顾,她的心像密集的鼓点般敲了起来。她屏着呼吸,飞快地又数了一遍,一点也不错:十六万。

简慕贞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照理,她应该提醒那客户,她正想出声,突地,一个声音悄悄而坚定地向她耳语:“傻女!你有了一万元!人无横财不富,你不要太老实了!”

这声音,若隐若现,她甚至把握不住那音色,可是它却像一滴染料掉在水中一般迅速蔓延,很快就紧紧抓住她的整个大脑神经。她又瞥了那客户一眼,趁对方不注意,她闪电般将那多出的一万元推到一边,然后才将打上了存款数目的存折塞了回去。

那客户接了过去,那微微的一笑,直刺她的灵魂,使她的心咚咚地猛跳,惊叫几乎冲破她的牙关,幸好随着那人转身而去,那叫声终于给冻结在口腔里。她精疲力竭,颓然倒在椅背上,喘了一口大气。伸手一抹,额头上都是汗水。挨到午饭时间,简慕贞偷偷地将那笔钱往衣袋里一塞,好像出笼的小鸟,出了门,越过梁庆德工作的那座大厦,她飞快地往附近的另一家银行奔去。看着令人心跳的五位数打入自己的存折,她有了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这种松了一口气的兴奋,组成满面的春风,把她吹向皇后像广场。

简慕贞远远就看到,梁庆德捧着两份饭盒,正坐在那喷水的池边张望。当他的视线扫到她时,紧锁的眉头马上被笑容攻破。简慕贞的心又是一动,她电光火石般地联想到那客户,满心的欢喜好像是一团火,当场却给一盆凉水浇熄了,一张俏脸立刻阴沉下来。挨着梁庆德坐下,她默默地接过饭盒,并不吭声,任由那顽皮的风将她的长发吹得飘满一脸。

“怎么啦?累呀?”梁庆德柔声问道,一面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

“有一点,年底嘛!”简慕贞勉强地笑了一笑,掩饰着说,“还是你们打洋行的工好,不像我们这样忙乱!”

“到这个时候,你还开我的玩笑!”梁庆德苦笑了一下,拿起勺子,吃了一口,“我现在都愁得要死!”

简慕贞知道,她勾起他那笔钱的愁绪。她很想告诉他,她已经解决了。可是,四周都是人群,她又觉得暂时不能说出来。憋在心里的一股得意,慢慢占了上风,她想到的尽是今后的一帆风顺,而几乎失声笑出来。先前掠过的阴影,早就不知道给赶到哪里去了。

“下班你来接我!”分手的时候,简慕贞轻松地嘱咐着,“我会给你带来好消息!”

梁庆德好像没有听见,只是挥了挥手,便径自去了。回到银行,简慕贞坐回自己的位置,脑海里依然摇摆着梁庆德远去的背影,那微微缩着的肩膀,似乎在显示对于冷空气的畏惧,她的心河溅起一股怜惜的浪花。“不要紧,”她安慰自己说,“还有几个钟头就下班了,那时再告诉他,让他有个意外的惊喜。”

这么一想,她像做了什么恶作剧的顽童一样,淘气地笑了。笑容刚在嘴角舒展,她忽然警觉起来,忙向两边一瞟,她证实了这些同事都在忙,根本没有人注意自己,这才放了心。玻璃窗口外的人龙,就在这一分钟内排了起来,她抬头望了望,只见黑压压的头晃来晃去,但她不再感到烦躁,心儿长出翅膀,在快乐的天空飞翔。

她正忙得喘不过气来,练习生阿炳用猫的脚步悄声地蹓近她身旁,低声道:“简小姐,总经理找你。”

“总经理?”简慕贞停了手,诧异地反问。看到阿炳点了点头,她的心一沉,猛然掉落下去。被一种不祥的阵风猛烈袭击着,她不安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在阿炳的面前,她又必须保护自己。她觉得,最重要的是,自己不能露出心虚的痕迹,她拼命地镇定自己,并且夸张地笑了一笑,拖到不能再拖,才勉强起身。

那一百步的距离,她用尽了全力,急速走去,似乎一心一意要尽快把阿炳抛得远远的。可是,当她与总经理只隔着一道门时,她突然失去了气力,再也抬不起脚步。她怯怯地回头一看,阿炳在那头也正望了过来,她的心一紧,好像背上吃了一记皮鞭,不由自主地,她举手敲了敲门,心中却在不断地祈祷。

那个黄头发高鼻子蓝眼睛的总经理,端坐在沙发靠背转椅上,看到简慕贞走进来,便温和地笑了笑,伸手示意她在他面前坐下。

总经理的态度,顿时使简慕贞感到安心了一些。总经理偶尔也会召见下属,了解情况,简慕贞就曾经有一两次这样的经验。总经理一向都相当和气,谁也没有见他发过什么脾气,说句心里话,简慕贞一直认为,这个四十多岁的洋人,真是一个可敬的上司,他风趣而又客气,与他谈话,是种享受。但他又毕竟是老板,面对面总是有些拘束,特别是今天,又更加不同。她恨不得谈话赶快结束,能够安然离开,那就太谢天谢地了。

总经理开口了,他讲得很慢,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寻找恰当的字眼。简慕贞用心地倾听着,那些英语灌入她耳膜,她理会到他在询问一般的工作情况,她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只觉得他的嗓音很好听。

在一瞬间,她忽然迷失了。她的心灵深处意识到,总经理的话锋,正伸出灵敏的触角,到处在试探着直刺中心的路径,迫人而来。她恍惚了好一会儿,待到重返现实,她听到总经理在说:

“……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感到十分遗憾。你既然承认了,我们当然也不想把事态闹大。但是,欧阳先生那边,有点麻烦,你看……”

那男中音的嗓子,依然那样动听,可是,它的每一次颤动,都使简慕贞心惊肉跳。她木然地听着,心在不停地下坠。总经理顿了一顿,好像在观察简慕贞的反应。

“我们对于下属,从来都是爱护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愿意为你效劳。”见到简慕贞没有什么表示,总经理再度开腔,徐徐地说。

“谢谢。”简慕贞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迫着,她感到不能再沉默,她痛心疾首地吐出了这一句,声音却像蚊子叫,低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她朦胧地瞥见,总经理胡子下的嘴唇,隐约闪着一丝暧昧的笑意。她的心突然一阵乱跳,头更低垂了下去,盯着自己的裙角不动了。

总经理站起身来,右手托着下巴,在附近踱来踱去,仿佛在考虑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简慕贞的心,随着他的步幅,悸动着像一只惊慌的野兔。等她察觉到,总经理的一只手已经拍着她的右肩,缓声说道:“这种事情,事在人为。可以闹大,也可以化小。我愿意尽力,不过,麻烦在欧阳先生那边。你知道,他找上门来了,相当棘手。”

说着,他又住了口,手也停在简慕贞的右肩上。过了好几秒钟,他才继续道:“不过,无论如何,我都要帮忙。我想,我还是有把握解决它的。”

“谢谢。”简慕贞的脑海里浮出一线希望,千言万语化成了这两个字,她感动地抬起眼睛,颤抖着说。

“小事一件,不用介意。”总经理狞笑着,柔和的目光忽然炯炯起来,“不过,你知道,要打发这个欧阳先生,我要费点劲。站在我们生意人的立场上,做什么都要有代价的,你说是不是?”

被感激溢满了整个胸膛的简慕贞,本来正像吃满了风的风筝,希望飞出了胸膛,以为可以逃过大难,乍然听到总经理这番话的弦外之音,她整个人就好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随风飘走,再也抓不住一丝的依靠。“我哪里有钱?我哪里有钱?”绝望在她混乱的思绪中翻滚,凝成两滴未洒出的泪珠,跳到她的眼眶里。

“我保证你没事,只要你陪我一夜。”总经理那柔和的声调,好像从遥远的天边飘了回来,惊得她全身一缩。同时她感觉到,一只毛茸茸的手,离开她的肩膀,爬虫似的滑下,留在她敏感的部位,电一般的惊悸即刻传遍她全身。

慌乱中,她终于摸清了他的意图。在一秒钟之内,一万种闪念交错着轰击她混沌的思维。忽地,她的心境好像雷电交加过后放晴的天空一样,一片宁静澄澈,她分明感觉到,那只毛茸茸的手在翻山越岭,钻进她的衣服里面去。猛然的晕眩,使她窒息了好一阵。凑过来的嘴巴,犹带着一股难闻的气息,几乎就要贴过来了,一股油然而起的暴怒在体内爆炸,她整个人跳了起来,狂叫着:“不!”

给蓦然一推而踉跄了两步的总经理,脸色大变,只一会儿,却又恢复了泰然的神色。他笑着,依然用那好听的柔和声调,说:“怎么?你不干?”

“不干不干不干不干!”简慕贞止不住哭泣着,受辱的感觉,把愤怒和绝望混合着,上升为狂乱的叫喊。

“那我也无能为力了!”怔了一会儿,总经理耸了耸肩膀,脸上的笑容并未消退。说完,他从容地坐回他的椅子上,提起了电话筒,拨了三个号码。

不一会儿,警车呼啸而来。简慕贞双眼发直,在同事们惊异的目送下,跟着那两个女警,跨出她熟悉的银行。

她突然看到,四周都是围观的人群,他们在指手画脚,嗡嗡地议论着,但她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她想要哭,却再也哭不出来了,她想要叫,也叫不出声。羞愧涨满了心湖,她脑子里飘扬的字眼,只有一个—贼。

就在举步要跨上警车的一刹那,她漠然的眼光偶然碰到一个人影,她的腿猛然一软,全靠身旁女警的扶持,她才不至于一头栽下去。她看到,就是这个欧阳辉,夹在人丛中,正咧着嘴笑,而且笑得多像梁庆德!她凄然地收回了视线,低头钻进车子。马达声中,那车子刚要启动,却飞一般地冲来一个人,带着惊慌的颤音狂喊:

“慕贞!你为了什么?”

简慕贞连头都不抬,她太熟悉那嗓音了。盘桓在她心中的,只是:下班了,他来接我了。

1980年3月28日
(刊于香港《文汇报·文艺》1980年4月20日) Iw1kpxs77hS7vhbGHLxwh4NVg5B22U8tQMERR1y7I45t79c/oqYWzyPVWYsg8O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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