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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月

望着汪燕玲脸色苍白地用颤抖的手解开上衣的第一颗纽扣,田宝杰的心便好像被剜了一刀,痛苦地抽搐着。灯光下,那围得紧紧的人群,一片密密麻麻,全都在用贪婪的眼光,扫射着汪燕玲玲珑的曲线,窃窃私语,好像轻风吹在树叶上,就在房间内传播。恍恍惚惚之中,田宝杰惨痛的灵魂,随着追悔的洪流,越漂越远。

那一晚,已经是第三次了,汪燕玲拉着田宝杰的袖子,焦急地催促道:“阿杰,算了,走吧!”

田宝杰横了她一眼,却不作声,马上又聚集起全副精神,向柜面望去。钞票刹那间又堆满了一桌,他捏着最后的一张百元纸币,一时不知道该投到哪儿好。

“买定─离手!”长长的声调,从那穿着制服的主持人口中喊出,向嘈杂的大厅里传开。田宝杰一急,慌忙将那张红色的纸币一掷,心却咚咚地跳了起来,手里捏着一把汗。他感觉到,汪燕玲偎得他那么紧,而且还在发抖。他心里忽地涌起一股后悔的浪潮,正想安慰她几句,那声长长的音调,却又响了起来:“开啦开啦─十二─大!”

田宝杰的脑袋嗡了一下,只觉眼前一黑,身体晃了一晃,全凭着汪燕玲娇慵而修长的身躯支住,他才不至于摔倒。他定了定神,看到很近的一双眼睛,正闪着惊慌的泪光,无言地探询着:“怎么办?”他讷讷地说不出话来,脑子里空荡荡的,只管有节奏地轰响着两个字:“完了─完了─完了……”人群拥了过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大海中的孤舟,晃晃摇摇,快要给卷到不知名的远处。他连忙抓住汪燕玲的胳膊,使劲挤出重围。两人面无表情,都不出声,极力避免触起恐怖的话题。

“喂!快点!”

站在床边的一条大汉,看到汪燕玲的手停住不动,蓦地暴喝一声,惊动了迷惘中的田宝杰。在那些看客接着而来的起哄声下,汪燕玲非常艰难地解开第二粒纽扣,露出了内衣的一角,田宝杰好像给灼了一下,别过扭曲着的脸,视线在无意中落在那大汉身上,他的怒火一下就熊熊地燃起,神志也变得有些狂乱。

刚走出葡京赌场时,就是眼前的这条大汉,晃着大头,抽着烟,笑眯眯地拢近身来,开口问道:“田先生,田太太,怎样,手风还顺吧?”

田宝杰和汪燕玲对望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怎么,又完了?”大汉笑得更开心了,眼角的鱼尾纹几乎延续到发际。他屈着手指,计算道:“你们借的那些钱,连本带利,五千块呀,你们看怎么办?”

“这个……连哥,我们回香港后,再想办法,行不行?”田宝杰皱着眉头,低声恳求。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们一回香港,谁知道还不还?”大头连大笑,“我们又忙得很,抽不出人跟你们去。”

“那……那怎么办?”汪燕玲急得差点哭出来。

“我怎么知道?”大头连两眼往上一翻,从嘴里喷出一口烟,“办法当然有,就看你们肯不肯了。”一边说,他一边用眼角瞟了一下汪燕玲。

“什么办法?”田宝杰沉声问道。

“你来。”大头连将田宝杰拉到一边,低声嘀咕什么。

田宝杰一听,勃然变色,他怒声喝道:“你这算什么?!”

“我是想帮你们的忙,接不接受,由得你们。”大头连晃着他们的回港证,冷冷地一笑,“你不干,无所谓。但是,你他妈别忘了,明天中午十二点以前,还不了钱,就别怪我们反面无情了!”说完,便晃着上身,摇摇摆摆地走开。刚跨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喊道:“如果你改变主意,就打电话给我!”

田宝杰愣在当地,望着大头连远去的背影发怔。汪燕玲挨了过来,急急地问道:“他说些什么?”

“没什么。”田宝杰回过头来,勉强苦笑着,一手搂住汪燕玲的肩膀。

“怎么办呢?”汪燕玲抬起头来,再问。

“总会有办法的。”田宝杰拥着她向前走去,但哪里是目的地,心中却很茫然。赌场的霓虹灯招牌,组成灿烂的图景,就在眼前闪烁。他忽然感到一阵厌恶,便是这样的五颜六色,迷得自己昏头昏脑,竟然想来发小财。可是,偿还结婚时的借款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在海堤边,他们木然地坐着。海水轻轻地拍打着堤岸,发出哗─哗─的声响,田宝杰放眼一望,暗黑色的海水波动着,在月下,反射出点点亮色,他堕入无可奈何的悲怆中。

海风吹了过来,田宝杰感到有些冷。他伸手把汪燕玲一抱,汪燕玲柔顺地倒在他怀里。汪燕玲身上的热气传了过来,温暖着他的心。这回动身来澳门时,不用提他有多高兴了。他自然不是头一次来,但这次不同以往,这次,他是来度蜜月的呀!

田宝杰真切地记得,当喜讯传开时,羡慕和嫉妒的眼光,海水般向他漫来。他又惊又喜,心头有如鹿撞。汪燕玲以她的年轻貌美,倾倒了无数的男同事,是公开的秘密。她那咯咯的笑声,灌进耳朵里,异性的心灵立刻便为她那娇媚的眼波所淹没。他到底击败所有的情敌,自然觉得非常骄傲。

新婚的欢乐正处于高潮,突然一声晴天霹雳,等他发现时,自己已然欠下了高利贷,他的一颗心从欢腾的彩云上砰然堕下,跌得眼前金星乱冒。

突然,一连串惊叹声,就轰响在他的周围。凭着一种直觉,他茫然地抬起眼睛,只见汪燕玲眼眶中的泪水在打转,两只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全身尽量缩紧,努力设法掩藏自己身上最隐秘的部位,但一切都是徒劳。看着汪燕玲雪白的胴体,就这样被展览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软弱而疲惫的心,又燃起难熬的怒火。然而,他实在走投无路,一点选择的余地也没有。大头连那帮人并不好惹,他知道。借债还钱,那又有什么好说的?

就在那海边,汪燕玲睁大了眼睛,疑惑地问道:“他到底怎么说?”

“还钱。”沉默了一会儿,田宝杰终于不情愿地吐露。

“怎样还呀?”汪燕玲欠起埋在他怀中的身子,叫道,“我们哪里还有钱?”

“他……他说……自有办法……”田宝杰避开了她的目光,望向跨海大桥上的点点灯火,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办法?什么办法?”汪燕玲两眼放出希望的光泽。

“他说─”沉吟了半天,田宝杰还是说不下去。

“说什么呀?”汪燕玲急得摇晃着田宝杰的手臂。

“他说─”隐瞒也不是办法,田宝杰终于狠了狠心,“要我们……做……真人表演……还债……”说完,他羞惭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月色下他看到汪燕玲眼睛发直,嘴唇颤抖,终于软弱地喃喃自语:“真人……表演?”

“各位,现在,表演开始!”大头连的一声猛喝,好像法官的一道死刑判决,被大头连的几个同伙一推,田宝杰浑浑噩噩地趋向汪燕玲,他有着一种乍然除去衣裳的凉飕飕感觉,耳畔却飞来大头连的粗言秽语,“这是两张新面孔,一对纯情男女,只是客串一场,下不为例!势必精彩,票价贵点也物有所值!这种表演,可遇不可求,大家有眼福啰!”

田宝杰机械地伸开手臂,抱住汪燕玲,好像要遮掩她所有不应该暴露的地方一样。下一步的动作,他却迟疑着。他感觉得到,怀中的汪燕玲抖得很厉害,他知道,那不是因为冷,虽然这是冬夜,但室内却放了暖气。想到为了解救自己,汪燕玲竟要陪着他当众受人羞辱,他的心又酸又苦,阵阵发疼。就在这时,血气方刚的他在对方温软的肌肤轻轻相触之下,竟也隐隐起了原始的冲动,它突破理性的抑制和羞耻的矜持,突然亢奋起来,但那无处不在的灼灼眼光,却使他有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舒服。他还是迟疑着。

“喂,光抱着怎么行?开始行动啦!”

大头连逼近身来,一巴掌打在田宝杰的光屁股上。

“是呀,我们要看的是动作片,不是什么文艺片!”一声怪叫,不知从哪个角落冲出,马上得到附和的怪叫。田宝杰一怔,他隐约觉得那声调有些耳熟,却不敢抬起头来。周围咄咄逼人的无形压力,直迫他的灵魂。无论在心理上怎样抗拒,但在行动中,他却由不得自己。这是他的最后一个机会,也是他唯一的本钱。他把眼泪吞下肚子,横下一条心,闭上了眼睛,嘴在汪燕玲的脸上探索。他触到了那两片嘴唇,紧闭着,冰冷得有些僵硬。他不用看她的脸色,便可以捉摸到她那种羞愤到绝望的神情。因为,当他透露大头连的要求时,他就看到过,汪燕玲立刻变得目光呆滞,面无人色。她那种酷似一副笨拙的石膏像的模样,像用凿子凿进他脑袋中一样,怎么也挥驱不掉。

汪燕玲至少沉默了一个钟头,不言不语,一动不动。她那头长发在海风下翻飞,覆盖了半张脸孔,她也不去理一理。田宝杰看得心疼,伸手替她掠了一掠,哀声道:“阿玲,别这样,最多,我们不干!”

汪燕玲没有反应。田宝杰摇了摇她的身子,才仿佛把她摇醒。她哭出声来,半晌,她抽抽咽咽地说:“不干?……你想……找死?”

田宝杰顿时语塞。又是一次难堪的沉默。

最后,还是汪燕玲下了决心:“打电话吧!”

田宝杰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可是,摆在面前的那个难堪情景,马上又像毒蛇咬噬而来,使他肝肠寸断。他想要放声大哭,却又拼命忍住了。自己沦落到这步田地,简直是不可思议,但这是活生生的真实。他苦痛得想要狂叫。

心头的悲怆涌了上来,万般无奈地化成“嗬嗬”声,在他的喉间翻滚,就在汪燕玲的泪水沾在他嘴唇上的同时,他那原始的欲火,好像给浇了一盆凉水,由头到脚,一片冰冷。他们的脸挨在一起,好像结了冰,冻成一块。

“喂喂,怎么啦?爽爽快快,不要假正经了!”那声怪叫,蓦地再度响起。田宝杰的心一震,电光火石般,他猛然醒悟,那股高高的音调,只能是属于韦英生的。想到韦英生,他的心都凉了。他联想到,韦英生叫喊时,那薄薄的嘴唇挂着一丝冷笑,一对大而有神的眼睛却紧张得像要爆出火花。

在追逐汪燕玲的赛跑中,韦英生是田宝杰的最后一个对手。曾经韦英生似乎还跑在他前面,但是,田宝杰并不死心。他看出,从英文书院毕业出来的汪燕玲,对于漂亮的时装和首饰,格外有兴趣,抓住了突破口,他便下了重注,源源不绝地慷慨相赠。他的不断冲刺,尽管花去了他所有的积蓄,却赢得汪燕玲的芳心。

韦英生以大热门的身份,本来满以为十拿九稳,不料,形势在突然间急转直下,杀得他措手不及,眼巴巴望着田宝杰的婚期翩然而来,他显得又伤心,又妒忌,又愤恨。面对着春风满面的田宝杰,他的眼神里,常常散发出又恶毒又酸苦的凄凉味道。

田宝杰心存侥幸,以为处在异地,大约不会被熟人撞到。哪里想到,这样最丢脸的情景,偏偏就给幽灵似的韦英生撞见了。田宝杰把头伏了下去,贴在横躺在床上的汪燕玲的肩膀上,极力想要埋葬自己,脑子里却在不断地盘旋着一个问号:“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感到他的血管在僵硬,呼吸也变得更加困难。

凝住了的两个人影,在灯光下洋娃娃似的毫不动弹。

“喂喂!”大头连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推了推田宝杰的肩膀,叫道,“快点!你们又不是头一次!闭着眼睛干就是了!今晚是平安夜,表演完了,大家平平安安!”

“是呀是呀,不然就退钱!”又是七嘴八舌的响应。

那话刺进田宝杰的耳膜,而回旋在他那几乎麻木的神经里的,却是大头连在电话里的吩咐:“……喂,不管怎样,你们要演足半个钟头,那五千块就算了,我们还可以给你一笔路费!……”接着便是吃吃的邪笑声。

那吃吃声忽然间化为周围的鼓噪,他感到欲哭无泪的辛苦。鼓噪声逐渐远去,又变成交头接耳的私语,他疑幻疑真地飘回洋行里,恍惚看到那些同事鄙夷的眼光。他的心一沉,辛酸的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静默下去,是过不了关的,他很清楚,周围是什么样的一些人,如果引起公愤,汪燕玲会有更加不堪设想的后果。如今,即使他想不干,也已经太迟了。大头连曾经暗示过,如果他临场退缩,就会另外派人代替他上阵。

田宝杰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铁了心肠,慢慢抬起身来,他才看清楚紧闭着双眼的汪燕玲,那张俊俏的雪白脸庞,正一颤一颤地被牵动着,那娇小的嘴唇因为给咬破,而溢出一点鲜血。

“快点呀,快点呀!”周围又是七嘴八舌的吼声,田宝杰似乎特别听出,其中夹有韦英生恶意的笑声。他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一股黏黏的液体,带着一点咸味,滑进他的舌尖。

狂乱的意念,燃烧着他的灵魂,精神在崩溃,自己的动作却毫无意识地狂乱起来。他朦胧地想起,这是他们的蜜月。“蜜月!蜜月!蜜月!”这两个甜蜜的字,重复在迷乱的神智中,竟变得又苦又辣。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参加一场力不从心的长跑,想要就此止步,但背后却有人挥动着带刺的皮鞭驱赶。他觉得浑身乏力,尖刻而淫邪的眼光的扫射,又如一把把利刀,把他的心划得鲜血淋漓。

他有一种不知道何处是终点的绝望。

1980年1月20日
(刊于香港《海洋文艺》1980年5月号) ph9n1FT3iFFGDdRm2mOgabXPzCgHyE8bhV1ITkzFqaYjiUDKv/SBxe4WWtaW1d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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