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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

“Silent night, holy night……”汪春霞一边轻声哼着《平安夜》,一边从手袋里掏出一串锁匙,响起了一阵金属碰撞声。她把车匙插进那黑色“平治”牌汽车的车门,猛然觉得有人拍了拍她的右肩。她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年轻人,二十来岁的样子,右手持着一把利刀,左手食指往嘴唇一竖,示意她不得作声。

几乎脱口而出的喊声凝固在喉头,汪春霞的心“咚咚”乱跳,悄悄地瞥了一下四周偌大的停车场,只在远处有一个人在取车。她想,假如她扬声呼救,那个人一定会听到,但要是眼前的这个人发起恶来,只要把刀轻轻一送,那就完了。她不敢造次,唯有依照对方的要求,让他坐到后座去。她发动了马达,车子就缓缓地驶出停车场。在通过闸口时,管理员伸手收票据,汪春霞想到示警,但她从照后镜上望见那人的身影,很紧张地向前倾。她隐约觉得,那柄握得很紧的利刀,随时都可能刺来。她不敢下这样大的赌注。

车子驶进轩尼诗道,汪春霞恐惧地思索着:不是劫财,便是劫色,劫财倒也还罢了,假如劫色,那就不得了了。结婚两年来,家庭生活平平稳稳,但万一发生什么不幸,难保丈夫会怎样想。他是名流,他绝不能容忍自己有什么差错,即使她如何万不得已,也不成。要是我长得丑一点,那就好了,这个人就不会注意我,我就没有危险了。可是,丈夫呢?他看上我,不正是因为我漂亮吗?漂亮好,还是不漂亮好?她苦苦地想要获得明确的答案。汽笛声蓦然地在后边大响,吓了她一跳。一看,才发现交通灯已经转绿,她连忙启动车子,一边怯怯地问道:“上哪儿去?”刚开口,她立即后悔了,如果她不出声,那就可以随她意,开到哪里都无所谓;她一出声,倘若他要她开到飞鹅那样偏僻的地方,去,还是不去?

“随便。”那人轻轻地应了一句,顿时使她松了一口气。她暗暗拿定主意,就在闹市中穿行。当车子从中环转回铜锣湾时,她望见两个警察就站在路旁,她使劲鸣了两下汽笛,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可他们连望都不望过来,她不敢做得太露痕迹,免得令那青年生疑,只好懊丧地继续向前行驶。

“你怕不怕?”沉默了许久,那人忽然低低地问了一句。

“不怕,”汪春霞强笑了一下,“你那么好的人,不会伤害我的,是吧?”

“你不觉得我是坏人?”那人苦笑了一下,很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他摸索着抽出一支烟,点上火,吸了一口,才问道:“可以吗?”

“Sure。”汪春霞话一出口,立刻发觉自己说了一句英语,她担心对方听不懂,连忙用中文补救:“当然可以。”她直视前方,不敢乱动,视线却不断瞥向街道两旁。无助的感觉,使她埋怨起她的丈夫。今晚是平安夜,本来说好下班后他来接她,去中环吃圣诞大餐,可是,他临时却打电话说,公司还有点事要处理,叫她先回家等他。近几个月来,他似乎特别忙,再也不像新婚时那样如影随形。她心里感到纳闷,但始终没有追问过他。她想,他在外边奔波,已经很累了,回到家里,当然希望松弛一下,自己何苦又去烦他?

那一晚,她婉转地告诉他说,她很闷。“闷?”他笑了笑,随口说,“不如你去打理在铜锣湾的那间珠宝公司。你喜欢珠宝,又可以打发时间。”她想了一想,觉得也好。不然,每天待在麦当劳道那两千多平方尺的花园洋房里,与那些女佣和花匠相对,实在无聊得很。

“如果有个孩子就好了,我也不至于这样闷。”她这样想道。脸忽然一热,她瞥了一下照后镜,只见青年紧皱眉头,一口又一口地猛吸着香烟。那白烟从鼻孔喷出,缭绕在车厢里。她的鼻子忽地一呛,忍不住咳了两下。

“你怕闻烟味吗?”那青年一边问,一边把烟头往玻璃窗一捺,随手一丢,道,“对不起。”

汪春霞一怔。她认真地盯着照后镜,才看清那青年瘦瘦的脸庞,头发不太长,淡淡的眉毛下,有一双惊慌的眼睛,那张嘴抿得紧紧的,仿佛还有点神经质的颤动。汪春霞的恐惧退去不少,她相信他并不是十分可怕的敌人,她应该利用她本身的魅力,加上口力,将他解决,正如她在商场上所采取的策略一样。但她也明白,这是不同的对手。在商场上,即使与对方谈裂了,最多也只是损失金钱;而面前的这个敌人,倘若自己有什么不得当的言行,他很可能会被激怒,恶向胆边生,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是的,我必须谨慎地试探,看看他的反应如何,再作打算。这么一想,她镇定了一下自己,柔声问道:“先生,我冒昧地问一句,你有什么困难吗?如果我帮得上忙的话,我一定尽力。”

那青年怔怔地看着手上的那把刀,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答非所问:“小姐,你真的不觉得我是坏人吗?”

“当然真的。”二十六岁的汪春霞,明知自己比实际年龄还要青春,也止不住为对方的称呼而涌现一股高兴的潜流。即使愁眉不展,她的脑海也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小姐?我还像未婚少女那么年轻吗?还是他在奉承我?进一步一想,自己现在无异于捏在他手心里,他有什么必要来讨好?她猛然一喜,喜悦的浪潮刚刚滚过,她马上掉进现实中。她意识到她面临的严重处境,不禁又忧上心头,接着想说的话,一下就咽进肚子里。

“小姐,到底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那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再次发问。

汪春霞根本没有心情与他讨论这个问题,但她一想,倘若保持沉默,局面可能会朝更恶劣的方向扭转,她必须敷衍,尽量分散他的精神,不让他的歹念滋长。可是,她实在也搞不清这个问题的确切分界,只好信口答道:“多数人都是好人,坏人是很少的。像先生你,就是好人;杀人放火的,才是坏人。”

“我是好人?”那人忽地嘿嘿一笑,收起了刀,“小姐,你不要哄我欢喜了。我知道,我有刀在手上,你怎样都不敢说我是坏人,是不是?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人放火,越货强奸?”

汪春霞大惊失色,手一颤,竟将方向盘扭向右边,车子冲向旁边正行驶的一辆灰色丰田牌汽车。她慌忙紧急一刹,同时对方刺耳的刹车声也突进她的耳膜,两辆汽车在刹那间凝在利舞台左侧的街心,只差几寸就撞在一块。丰田牌汽车的司机,是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三十来岁的模样,因为愤怒而扭歪了那瘦长的脸,头伸出车窗外,斥道:“有没有搞错啊?你会不会驾驶啊?黏线!”汪春霞连声道歉:“Sorry! Sorry!”后头一片车子的鸣笛催促声,以不同的音量和长短,一致焦躁地怒吼,又陡然增添了她的几分慌张,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回事?”那人脸色一沉,低喝道,身子很分明地向前一扑,几乎贴住她座位的靠背。

“我……”汪春霞张口结舌,想要分辩,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看到一名警察从人行道那边匆匆走了过来,她认定救星来了,眼睛不由得睁大。

“小姐,我不想伤害你,希望你也不要伤害我。”那人觉察到局面有些不利,右手往怀里一伸,汪春霞觉得他又把刀子抵在她靠背后头。她听到那人又低声道:“你的上身要贴住靠背,不准离开!如果你不照做,不要怪我不客气,最多大家一起死!”

“我知道,我知道。”汪春霞吓得魂飞魄散,那冰冷的刀锋仿佛随时都会力透而来。她拼命点着头。

“不准那么紧张,放松一些。警察来的时候,要微笑,微笑!我就看你怎么办了!”

那人匆促地命令了几句,警察已经赶到跟前,弯下腰,头伸向司机位,问道:“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一时不小心。”汪春霞强装的笑容,仍掩不住紧张的神态。但那警察误以为她是由于几乎撞车而受惊过度,也不理会,又踱到丰田牌汽车司机座位边问了几句。

“多谢你合作,小姐。”那人松了一口气,轻声道,声调也温和了许多。

汪春霞心里懊恼不已,却又不得不苦笑了一下,算是对他的回答。这时,警察又走了回来,提高嗓子,朝汪春霞道:“算你走运,没有撞上!那位先生也不想追究,难得今晚是平安夜,大家平平安安,就这样算了!”说着,他挥了挥手,示意汪春霞可以继续行驶。汪春霞打了几个眼色,但夜色已浓,可能是灯光不够充足,那警察毫无反应,末了,还回头叫道:“以后小心点。如果不是平安夜,你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眼睁睁看着难得的脱险机会失掉,汪春霞几乎浑身乏力。她万念俱灰地重新发动马达,车子缓缓地拐向礼顿道,那人的身子也离开了汪春霞的靠背,往后座的靠背一躺,沉沉地呼了一口气,忽地发话:“向左拐!”汪春霞一愕,也来不及细想,就把车子弯向黄泥通道。路灯暗淡,街道两边不时有树影摇过,正驶着,那人再度开腔:“靠路边停下!”

汪春霞又吃了一惊,却无可奈何。她把车子开上靠着跑马场的空地上。车一停,最慌乱的时刻已过,她不禁暗自庆幸,觉得这个地方虽然并不热闹,但总比前面不远的坟场要好得多。要是被逼到那里去,后果会怎样呢?但眼前这环境,也并不见得有多大安全感。她的眼珠乱转,想要捕捉人影,不料连一个行人也没有。蓦地,她的心又沉进了恐慌的深渊,感受到一种临刑前的痛苦煎熬。

沉默了一会儿,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听听收音机吧,好吗?”

汪春霞心中暗骂:“假客气!伪君子!你刀子在手,不论你说什么,我哪能不听?”但她的手一点也不敢怠慢,立即扭开了开关,流泻而来的,竟又是那首《平安夜》,那女歌手以温柔宁静的音色,唱着:“Silent night, holy night……”她又醒悟起来了:这是平安夜。她瞥了一下腕上的手表,已经八点多钟。本来,这个时候,她应该正与她丈夫坐在旋转餐厅享受烛光圣诞大餐。可是,眼前哪里有什么大餐,只有一个持刀的陌生人,在盘算着她还摸不准的意图。想到圣诞大餐,她才感到肚子有些饿了。饿是饿,但就算有山珍海味,她也咽不下去。她盼望的,是尽快摆脱这困境。她往照后镜一瞄,暗影下,那人低垂着头,好像沉浸在正播着的《平安夜》中。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冲出去,但冲出去以后怎么办?即使呼救,四周也没有人可以援手。自己刚跑两步,恐怕就会被赶上,自讨苦吃。但不试一下,岂不是自我放弃?汪春霞还在犹豫,那人已经抬起头来,和气地说:“小姐,今晚是平安夜,打扰你,不好意思。不过,我是迫不得已。我炒黄金,炒到欠债,我想借点钱来周转,不然的话,人家不会放过我。”

节日的气氛,悄悄地柔和了汪春霞的心境,听到那人的语气既缓和又可怜,她不觉减少了几分恐惧。想了一想,她搜索了一下手袋,只有二千元现金。“我开支票给你吧,好不好?”她回过头去征询意见。

“支票?”那人摇了摇头,“银行连放三天假,叫我拿着支票上哪里提钱?而且,你要是暗中通知警方,我不是完蛋?”

“不不不!”汪春霞觉得他的语调似乎冷峻起来,急得她双手乱摇,“我不会那样做的!”惶惑中,她的眼光扫到左手无名指套着的钻石戒指,就一把摘下来,连同那现金一起递了上去:“这钻戒至少可值几万,你拿去应急。”

那人迟疑了一下,才双手接了过去,看了一看,说道:“小姐,我实在是迫不得已,这些算是你借给我的好了,我一定会想办法还你的,真的。”

虽然在心里冷笑,但汪春霞还是按他的要求,把公司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汪小姐,谢谢你帮忙,我争取在半年之内如数还给你。”顿了一顿,那人补充了一句:“请你把车匙给我─对不起,我不能不防。麻烦你,自己想办法回家吧!明天再回到这里取车。”说着,他跨出车子,向她点了点头,然后趁着夜色,小跑步拐向横巷,不见了。

汪春霞舒了一口气。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才费力地钻出车厢。夜雾轻轻地扑了她的脸颊,她放眼一望,从远处驰来一辆出租车。她捏了捏那人临走前塞给她的三十元,估计够用,便扬了扬手。

回到家里,一开门,那棵摆在大厅的巨大圣诞树,正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她油然生起一股温馨的感觉,泪水突地涌了上来。她极力忍住,眼睛横扫,才发现她丈夫端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地望着她。

“Jim,我回来了!”她悲喜交集地叫了一声。

她丈夫依然那样坐着不动,过了十秒钟,才怪声怪气地说:“怎么,舍得回来了?”

她的心一跳,醒悟到他生了气。圣诞大餐?圣诞大餐耽误了算什么?你怎么不问问我遇到了什么事?她越想越气,不由得顶了一句:“你还说风凉话?我差点连命都没了!”

她丈夫一愣,疑惑的眼神从那镜片后射来,那凝结如石膏般的身子,也不禁动弹了一下。汪春霞正在气头上,根本理不出个线索来。金钱?钻戒?安全?受惊?汽车?她每一件都想说,却偏偏什么都说不清楚。在她口中,这一切混成一团,成了大杂烩,硬塞给她丈夫。

她丈夫游移的目光,忽地死死盯住她左手的无名指,逐渐松弛的脸色,又罩上了一层严霜,叫道:“我送你的钻戒呢?值好几万呀!不行,要报警!”

“算了吧,一个钻戒,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对那个人,可能起死回生。而且,他说他会还的。”不知道是出于同情心,还是蓄意要与丈夫唱对台戏,她连想也不想,立刻反对。

“好几万块呀!你不在乎,我在乎!”她丈夫冷笑一声,“他说他会还?打劫还会还?真是天下奇谈!”

“那也不能那么说,我有直感……”

没等汪春霞说完,她丈夫就猛地站了起来,那双近视眼闪着愤懑的光:“你的故事,谁知道是真是假?”

汪春霞的头嗡了一下,她感到天昏地暗。那语气使她俨然意识到,她丈夫大约是怀疑她将钻戒送给什么男人了。她又愤怒又痛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伸手指着她丈夫,却只能吃吃地说:“你……你!好好好!报警报警!你不报就不是人!”

她丈夫一呆,犹豫了一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断然抓起了电话筒。

她转过头去盯着那棵闪烁的圣诞树,耳畔却飘来她丈夫报案的冷然语调。她想起她答应过那人不报案。信用?顾不得那么多了,况且,信用值多少钱?

她急步离开客厅,大门在她身后关上,可是,从录音机播出的那首《平安夜》,依然透过门缝飘出,好像影子似的追赶着她:“Silent night, holy night……”

1983年12月25日
(刊于香港《文汇报·文艺》1984年1月29日) QHsRHKzUKe1CrpGTEzLbNho2Z1o7geTKflvkLPlcjl/t/Dng3gIGmtL9dkstGR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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