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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者的力量

戏台上锣鼓锵锵,琴弦悠悠,浓妆艳服的演员施展着浑身解数,咿咿呀呀地唱着;听得兴起,易老巩便大声叫:“好!”一面举起啤酒一口灌下去。这已经是今晚的第六罐了,晚饭时他还喝过一点白酒,酒精在他体内的反应使他有些醉眼蒙眬,酒味吓得旁人纷纷走避,他却懵然不觉。

阴历八月十六的圆月明晃晃地高挂天空,这一晚易老巩实在太高兴了。长年泡在海上,捕鱼卖鱼,他那五短身材在风吹雨打日晒之下,变得黑黝黝像涂了一层炭似的。从呱呱坠地开始,四十年来的渔船生活,造就了他那铁塔般壮实的体态,这似乎令陌生人对他增添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神秘感─人们的敬而远之并不是毫无来由的。也只有在佳节期间,他才能够抽空进城凑凑热闹,赶上“追月”,就算昨晚是中秋,他还是不得不整天困在船上颠簸呢!

维多利亚公园的看客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挤得几乎水泄不通,到后来人们再也无暇顾忌易老巩了,他们摩肩接踵地到处乱挤。易老巩的视线开始被黑压压的头颅遮来遮去,再也不能怡然自得地继续看他的戏了,他感到十分扫兴,便举手狠狠地将那罐子往地上摔,站起身来便走。那哐啷的一声响,吓得附近的一对情侣回过惊恐的眸子,注视着他的背影摇摇摆摆地远去。

还未到达易老巩停船的海边,他就下了车。车厢内的空气使他觉得窒息,只有回到自由的天空底下,他的心情才舒畅一些。迎着夜风,他解开了胸前的两粒纽扣,晃晃悠悠地走着,而在显得有些混乱的脑海中,却金星乱冒地闪现出演员飘飘舞动的身段、戏服琳琅满目的色彩以及唱腔抑扬顿挫的旋律,他不由得飘飘然,几乎又唱出个“好”来。

突然间,一股强劲的风迎面吹来,扑得他酒意醒了几分。他停住了脚步,谛听了一会儿,脸色一变,连忙加快脚步向前赶去。那急风似乎在故意找他的晦气,起先只是间断袭来,接着便连贯下去;它扬起街道上的碎纸片,接着刮起了尘土,直向易老巩的眼皮里边猛钻。他倾着上半身使劲地顶着,想要小跑步,但那狂风却压迫得他举步维艰。

易老巩心急如焚,终于远远望到海边了,那海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地正向岸边冲来。漫天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神力,他好像挣脱了羁绊的野马一样,没命地狂奔起来。

他的那条渔船,在浪涛的夹击下,摇摆不定,而他的妻子李月好和十岁的大女儿银娣正在舱面上忙成一团。他奋身往船上一跳,还没站稳,一个浪头打过来,船一侧,他就在舱面上滚了开去。

“快!把斧头给我!”易老巩只觉得腰间一疼,他也无暇顾及碰到什么硬物,只是想到,解缆已经来不及了,他便直着喉咙吼了一声。

李月好踉踉跄跄地将斧头递了过去,易老巩趴在那儿,等船的摇摆没那么厉害的一刹那,他便跳到船舷,一斧头便砍断了系船的缆绳。那船即刻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然地荡出海面。易老巩的眼睛同时也瞟到海上飘荡着一片明灭着的“风筝”。

“孩子呢?”易老巩一面开动马达,一面大声问道。他指的是两个小的,一个两岁,一个四岁,都是男孩。

“他们都已经在船舱里!”李月好一面清理舱面上的杂物,一面提高嗓门答道。

夜色浓重,狂风卷着浪涛前赴后继地袭来,黑压压地仿佛想要无情地把船连人一口吞去。易老巩开始感觉到有点力不从心,那船儿似乎不大听话,他不由得高叫了女儿一声:“银娣!快帮你妈一把,快!”

被这空前的惊涛骇浪吓得发愣的银娣,这才省悟过来。她从舱面小心翼翼地往她妈妈那边蹭去,在浪峰间起伏的船儿,像摇篮似的把她晃得东歪西倒,她刚从一跤中爬起来,一个巨浪打得渔船一倾,还没站稳的银娣连扶一下的地方也没有,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妈呀”,便身不由己地弹出船外,卷进海涛中去了。

易老巩正在专心控制马达,突然听到妻子惊恐而嘶哑的嚎声,他吃了一惊,开口便骂道:“你叫什么你?!怪吓人的!”

“银─娣─银─娣─”李月好狼嚎似的继续呼叫着,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易老巩的斥责一样,同时不要命地转舵,那船十分吃力地转回头,这时易老巩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他再也顾不得马达了,一下便扑到李月好的旁边,一面帮她把舵,一面吃吃地问道:“看到了吗?看……看到了吗?”

但是夜海茫茫,风大浪高,哪里还看得见什么?李月好像要往海中跳去,却被易老巩死命拉住。就在纠缠着的一瞬间,无人把舵的渔船已经被海浪冲走了好几里。易老巩一巴掌击在李月好的脸上,才把她从狂乱中震醒过来。她爆发出来的哭声,颤巍巍地夹在海涛的呼号中,连见过不少世面的易老巩都感到毛骨悚然。他一手把着舵,一手拉着李月好,颤声说道:“你冷静些,我们……还有两个……小孩!”说完,他觉得舌头触到带着咸味的液体,他也弄不清那到底是海水还是泪水。

李月好一言不发,转过死灰的脸庞回来掌舵,但一双泪水不断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乌黑一团的海面,再也无法挪开。易老巩不忍再去看她,女儿的失踪又使他的心泡在一片酸楚的苦海中,像木雕似的在轮舵旁凝住了。

易老巩白天动身时,银娣就曾经恳求易老巩道:“爸爸,带我去吧!我从来就没有看过大戏的呀!”

“你去个屁,怪烦人的,你懂什么?去了还要我分心照顾。不行不行!”易老巩乐得独来独往,一口便拒绝了。

“爸爸,我会听话的,我不会乱跑。带我去一次吧,好吗?”银娣依然不死心地哀求着。

“你就带她去一次吧!”李月好也帮女儿的腔了,“她也怪可怜的。”

“不行不行,我最不爱拖儿带女的了。”易老巩犹豫了一下,结果还是双手乱摇,扭头就走,口中还嘟囔着:“你要去,就自个儿去吧!”

如今回想起这些言犹在耳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自己。他多么后悔自己的态度生硬,如果此刻他能够再见到女儿一面的话,他一定会不顾颜面,当面大声忏悔,求得她的原谅,并且即刻带她去想要去的每个地方─但是这都已经太晚了!

附近的水上人家,对银娣简直就是赞不绝口。他们常常羡慕地对易老巩说:“老巩啊,你有这么一个勤劳能干的闺女,真不知是前世积了什么德!”这时,易老巩就开心地张开嘴巴,嘿嘿地笑了。但当他看到女儿的视线望过来时,他忙又收起笑容,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但是银娣呢?现在已经不知被刮到什么地方去了。易老巩这才痛苦地发现,这十年来,自己从来没有当面流露过一点父爱─也许银娣从来也不了解父亲对她的那份柔情吧?想到这里,易老巩不禁伤心欲绝。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能让女儿明白自己心里还是疼爱她的。

渔船的颠簸越来越厉害,马达已经失去了作用。易老巩蓦然发觉四周除了风的怒吼和浪的狂笑,就只有一团浓墨似的黑夜,把自己紧紧地包围住。好像除了这条船,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东西存在了。一股黑色的巨浪,张着雪白的利齿,声势汹汹地从右面向船咬了过来。“喂!抓紧舵,别放─”易老巩的“手”字还没有吐出来,横飞过来的海水就呛得他猛烈地咳嗽。他晃了一晃,只觉得身旁的李月好双眼呆滞,木然不动,完全失去了昔日的活力。易老巩的舌头又舔到一股咸味,“我不该打她一巴掌。”这样想着,他顿时心酸得几乎站不住脚跟。那船刚从浪峰滑下,另一股浪头又从左边向船舷扫过来。易老巩赶紧闭气合眼,双手牢牢抓住船舵,在令人心胆俱裂的海上风暴的桀桀怪笑声中,似乎听到李月好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声,他连忙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明明就在身边的李月好却已经不知所踪。他用手迅速地抹去脸上的水珠,拼命睁大眼睛,一面声嘶力竭地叫道:“你─在─哪─里?”那发抖的嗓音即刻被狂风吹散,扫遍了全舱的视线,却始终没有点起心头希望的火焰。他明白,一个新的灾难已经无情地加在他受创已深的心灵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两个躺在舱底的幼儿又阻止他离开岗位,他苦涩地想要大叫:“天呀!天呀!”但又疲弱得喊不出声来。他发觉双手痛得要命,张开右手,举到眼前,他似乎看到一种深色的黏液正在手指间渗出,他连自己的嘴唇也都给咬破了。

风鼓动着浪,肆意地戏弄着这汪洋中的小船,就好像猫玩弄爪下的老鼠一样,它一会儿把船抛得高高,一会儿又把船按得低低,然后嘻嘻哈哈地在船身上追逐。易老巩虎眼圆睁,他知道这狂风巨浪不怀好意地试图吞噬他,他咬紧牙关,绝不示弱。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油然从心底生起:“我就不信你能够把我们一家赶尽杀绝!”他紧紧地抓住船舵,顺着风浪起落,顽强地搏斗着。他见风使舵,灵巧地避开怒涛多次的正面扑击。他感到精疲力尽,但这时风势减小了,那浪涛眼看无法大获全胜,也就偃旗息鼓,收兵而去。易老巩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浑身乏力地躺在舱面上,他刚要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忽然狂风乍起,一个突如其来的浪头竟把毫无提防的船儿打翻。那浪涛阴笑着转了几圈,眼看着易老巩在海面上浮沉,这才满意地呼啸着远去。

在昏昏沉沉中,易老巩猛然被扫到浪涛之中,一连灌了几口咸水,才完全清醒过来,并且本能地舞动手足,不让自己沉下去。他费力地搜索自己的船只,但除了漫过他身子的黑沉沉的海水,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突然感到寂寞的恐怖,好像普天之下,只剩下他孤伶伶地在无边无际的汪洋中漂荡。想起支持着自己求生的两个幼儿大约也难逃一死,他就几乎失去一切勇气,但是潜在的一种力量却又使他抗拒着灭顶的威胁。在半昏迷中,他的双手在无意的挥动中撞到了什么东西,连想也来不及想,他顺势就一把抓在怀里,他感觉到自己抱着的是一块不知哪儿漂来的船板。

终于风平浪静了,易老巩全身的骨架好像要散掉一样。紧紧地搂住那块船板,沉重的眼皮便迫不及待地合了上去。他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迷迷糊糊地做着断断续续的梦。结婚那天李月好含羞的笑脸,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了,易老巩从来也没有回想过,这回却在他的梦中轻飘飘地滑来,而使他那颗粗犷的心,顿时柔和得可以谱成一首抒情曲。他正处在柔情蜜意之中,一阵魔鬼似的凄厉怪笑萦绕,易老巩伸出去的手竟什么东西也没有触到。“月─好!”易老巩的一声喊,又把他自己呼唤到现实中来。睁眼一看,除了冰凉的海水,哪里还有什么东西?

“我真不应该打她一巴掌啊!”易老巩痛心疾首地想着,他又感到一股咸味触到舌尖,他还觉得眼前有点什么不同。他那迟钝的脑袋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天边已经发出蒙蒙的光亮,借着那光线,他看到海面上狼藉地漂浮着好些船只的碎片。他使劲地眨了眨又酸又涩的双眼,凝视着东方。但他的精神却像随时要崩溃一样,不断地悄悄溜走。他在刹那间发现自己重重地打了一个盹。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精神一振,海平面的尽头处,一团红色的光影破海而出。不久,血红的弦形东西冒出海面,冉冉升起。他眼看着那弦形的东西显出越来越大的面积,变成半圆,变成大半圆,变成圆形,突然间从海面跃出,镶在天际,染红了整个海面。海上看日出,易老巩并非生平头一遭,但是以前却没有这样震颤他的心弦。家破人亡固然使他痛不欲生,但劫后余生又使他恍如隔世,因而感到眼前的景象空前壮丽。

等他再次从昏睡中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海滩上。他用疲乏的眼神询问蹲在他身旁救护他的两个年轻渔民,其中一人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答道:“你在近海漂浮,我们把你救了回来。”

易老巩感激地点点头,他望见许多渔民在忙着救人,突然觉得一切恢复正常了,他一跃而起,对着那个年轻人说:“走吧,我跟你们救人去!”一边率先向海边走去,那两个年轻人犹豫地交换了一下视线,明明知道挡他不住,只好默默地跟在他后头扬帆出海,搜寻遇难的其他渔民。

到了傍晚,用船把最后一个刚搭救上来的渔民载到一处海滩急救的时候,易老巩意外地发现自己的那条渔船正背底朝天地在那里搁浅。他跳下船,踉踉跄跄地直往那边跑去。靠近时,他好像听见孩子的哭声。他简直怀疑自己还在睡梦中,便使劲地咬了咬那干裂的嘴唇,感觉到一阵疼痛。易老巩不顾一切,回头抄了一把斧头,又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朝着那已经残破不堪的渔船砍了几下,很快地便见到他的两个儿子正哭得一塌糊涂。原来船被打翻后,由于空气压力的关系,海水竟然无法灌进舱底,两个孩子也就这样捡回了性命。

易老巩双目含泪,抢上前去,一手抱着一个孩子,迈开蹒跚的脚步,向前走去。

“我实在不应该打她一巴掌啊!”走着走着,他突然觉得两行热泪沿着脸颊滴了下来。

1978年7月23日
(刊于香港《海洋文艺》1978年10月号) ogyPdm/XoH8RsJivY4LYoSm5lfgEceX5d+Ggx3RuDgF6K4LztheMEbep4vk702F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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