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夜了,熙熙攘攘的夜市尚未冷落,大街上红男绿女仍在徜徉,而绿岛餐厅宽敞的卡座上却已经空无一人。它那临街的玻璃门的内侧悬挂着一层墨绿色的布帘,使餐厅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着的外部世界隔绝了,自成一块寂寞的小天地。若明若暗的几盏壁灯,仿佛瞌睡者的眼神,无精打采地映着几个疲惫的侍者的身影。
“工作了几天,你有什么感受啊?”酒水部的王强站在里头,隔着柜面向张诚问道。张诚是一个星期前才来这里当侍应生的。
“还好。我只求糊口,根本不去计较什么。”张诚漫不经心地答道,扫了还只有十六岁的王强一眼。他忽然发觉那张脸上已经开始爬出了几道轻微的皱纹,上唇也冒出了绒毛似的胡子,看上去显得比他实际的年龄要苍老得多了。他心里一沉,随即电光火石般地联想到比王强大了几乎十岁的自己,虽也还不算老,但是这几年来饱尝生活的煎熬,岁月不也无情地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显著的痕迹吗?张诚万念俱灰地叹了一口气,随身往柜台上一靠,自言自语似的,他幽幽地补充了一句:“对我们来说,也不可能去计较什么。”
王强怔了一下,看了看满脸阴沉的张诚,随即好像被那压抑的气氛感染,他机械地转动着手中捧着的盛了半杯茶水的玻璃杯发愣。两个人隔着几乎齐胸的柜面相对默然。
“你知道,”过了片刻,张诚望了正低头沉思的王强一眼,便把视线移到天花板上去,若有所思地缓缓说道,“这个年头,失业的人那么多,我如果能够在这里混下去,不被老板炒鱿鱼,已经算是幸运了。你说我还能要怎么样呢?”这时,低音喇叭中传出如怨如诉的女声,在唱着一首什么歌,缥缥缈缈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飘了过来。
忽然,从餐厅的弹簧门跨进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他满不在乎地游目四顾了一下,才摇摇摆摆地找了个位置坐下。职业性的反应,使张诚从迷茫中立即惊醒过来,匆匆奔向来客。他隐约觉得那人从街上挟带而来的一股寒气扑上他的脸,原先室内的温度,竟使他一时忘记了这正是二月天。张诚漫无目的地望了一下那客人,忽地一愣。他俨然觉得有些面熟,但仓促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那被掀起来的思潮在他脑海中澎湃着,一发不可收了:一个又一个久违了的名字,闪电般地涌现与消逝,但终于都没有对上号─虽然他心中断定自己是认识来人的。
端去了客人所要的咖啡,张诚又回到了柜台边。他看到王强正伏在柜面上注视那来客,不由得沉吟着问道:“你认得他吗?”
“唉!那是大明星廖化呀!能不认得吗?”王强脱口答道,接着好像才发现有些不对,他赶紧自我解嘲,“我是认得他,只不过他并不认得我呀!”说着,他有些难为情地笑了,那笑容流露出合乎他那种年纪的稚气。
“大明星?”张诚恍然大悟似的,“怪不得我也觉得面熟得很呢!”
话虽是那么说,但张诚的心里却还在固执地继续追寻答案。十年来,他很少踏进电影院的大门,一向对明星并不熟悉,所以在他的脑海深处其实并不相信自己果真是从银幕上认识那人的。他转过头来再度向来客望去,只见廖化正在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夹着半截燃着的香烟,而嘴角上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那特殊的动作和表情顿时使张诚的思维捕捉到一个相似的面孔:他上中学时的同学王利成。他的心一震,连忙问王强道:“廖化不是他的真名吧?”
“谁知道呢?”王强漫声应道,“让我想想。哦,对了,好几年前我好像在什么娱乐杂志上看到,他原来姓王。你问这干吗?”
“他确实姓王吗?”张诚并不回答王强的问话,双眼盯住了他,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我记起来了,是姓王。因为与我同姓,当时我还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光荣。现在想起来是多么可笑!不过那时我是个标准影迷哩!”说着,王强把眼光移向别处。
“那我可认得他了。”张诚欣然地说,他并没有注意到王强显得有些忸怩的动作,接着一个箭步便跨了出去。
“喂,你……”措手不及的王强感到突然,他不明白张诚想要干什么,他只来得及讷讷地吐了几个字,张诚早已头也不回地迫近廖化的桌边。
“你是不是叫王利成啊?”张诚迎面就热切地开口问道。
被惊动的廖化困惑地看了张诚一眼,随即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唔。”
张诚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听到这句肯定的答复,他更忘形地抢上一步,摇着廖化的肩膀就叫:“哈!利成!你什么时候成了大明星?!”
“阁下是谁?有什么指教?”廖化看到这个身穿红色制服的侍应生竟然做出这样亲热的举动,不觉感到大失身份,语气中已经明显地带着勃然大怒的味道了。张诚蓦然吃了一惊,他急忙缩回了手,退了两步,但还是忘情地叫道:“我是张诚!张诚呀!上中学时我和你同座的呀!你记得吗?”
廖化愣了一下,他茫然地看了看那在极力唤醒他的记忆的人。他为众多的影迷所包围,除了来头比他大的人,他是很少记住什么人的。一会儿,他才含糊地“哦哦”着,那声音仿佛塞在喉中不愿出来,满脸的冰霜顷刻间挤成一团麻木的笑容。他迅速地将那杯咖啡一饮而尽,起身道:“对不起,我还得去拍片。再见再见!”匆匆地付完账,他随手往张诚的手中塞了什么东西,便扬长而去。这唯一的顾客的离座,终于使曾经有些生气的餐厅重归沉寂。
看着留在手中的一元硬币,张诚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他慢慢地踱了回去。王强望着双眉紧蹙的张诚,探起上半身问道:“你们认识呀?他认你吗?”
张诚惨然地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忽然他又感到了手中那块硬硬的东西,一股愤怒的情绪使他抑制不住地叫了起来:“临走还给我一元小账,妈的!这不是明明在给我一记耳光吗?”说着,他捏紧了手中的那块硬币,狠命地往地板上摔去。那小圆片骨碌碌地滚了很远,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失落了。
“我看他是怕你会求他帮忙吧!”王强轻轻地用右手的食指机械地敲着柜面,这样估计道。张诚听了,不禁又回想起廖化那匆匆离去的背影,他心头一震,忍不住叫屈道:
“笑话!我怎么会那样不识相?只不过是老同学久别重逢,想叙叙旧而已。你说,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的想法我了解,但人家可不会理你这一套。他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张诚惊疑地看着王强,问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
“别忘了,这里是餐厅,各种人物经常出入。天长日久,我自然就熟悉他们的想法了。”这时的王强仿佛一下子又变得老成了。
“唉!”张诚的叹息声包含了复杂的情绪,“我原以为千变万化,是人总还有一点人情。”
“人情?”王强撇了撇嘴,冷笑着说,“人情值多少钱一斤?现在他是大明星,拍一部片拿十几万;而你是侍者,一个月只有三四百。大家身份相差得太远了,怎么可能谈到一起呢?”
听着听着,张诚不由得低下了头。这时煤气炉上刚煮沸的开水,发出嗤嗤的声音,化成了股股蒸汽从壶嘴急剧地冒了出来,飞升到天花板上去,王强快步地去熄火。
张诚打了个呵欠,觉得有了困意。看看壁上的电钟,已经是两点钟了,他想:还要再挨一个小时呢!他朦胧地记起每次在万籁俱寂的冬夜中走回家时又冷又乏的苦处,思量道:“哪一天我也可以像那些无须为生活奔波的人们一样,在午夜前钻进被窝里,哪怕只是一夜,也该有多好!”
正在编织如意的梦,张诚突然一惊,醒了过来。原来他打了一个猛烈的盹,头都几乎碰到柜面上了。他揉了揉又重又酸的眼皮,觉得清醒了一些。这时,冷意又开始袭上他的心头。
1974年4月24日
(选自《香港内外》,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6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