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

是孤独中年还是哀乐中年，他也搞不清楚，只有每晚上网才是他最充实的时候。忽然收到一封电邮，是他的名字，但发件人却不认识。美宝？这个名字太普通了，但他并不认得一个叫美宝的女孩子。“你是不是打错网址？”“喂！洋葱头！你不要以为躲在香港就可以翻脸不认人了！”他一惊，他年少时的绰号，他早就忘了，如今有如当头棒喝，记忆之流回涌，一切都变得历历在目，只是，没有美宝这个人。难道是改了名？“什么改名？我英文名叫Mabel，中文名叫美宝，从来就没有改过。我又不是逃犯，改什么改！你敢说不认识我？”他努力回忆，是有Mabel这个人。在英文书院里大家都Mabel、Mabel地叫惯了，鬼还记得她叫什么李美宝！

起初也只是打发时间，她在异乡寂寞，他在香港也寂寞。但一来二往便陷入一种难言的情境，她对他了如指掌，可他对她却一无所知。他常觉得他在明里，而她却在暗里，这叫他有一种恐惧感，他生怕他最隐秘的心思也让她给洞悉了，午夜从绮梦中惊醒，翻身坐起，他总是满头大汗，心怦怦乱跳，他怀疑有一双炯炯目光在窥探。但没有，除了风声夜色，只有床头的闹钟嘀嗒疾走，又有什么人了？但次晚便接到她的电邮：洋葱头！好坏！这样的梦你都做得出来！他目瞪口呆，莫非她是女超人，能够感应世间的一切？最令他尴尬的是，不知他跟她在梦中缠绵的画面，会不会也给她透视得一清二楚。但他口中却强辩，没有的事……好在她也并不纠缠，只是嘻嘻一笑，你也忒胆小了！

好像受到无形的怂恿，他慢慢就变得张狂了。起初只是文字上的越轨，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心理上的陷落。晚上他睡不着，甚至拨长途电话过去，听到她的声音从大洋彼岸传了过来，带着睡意，朦朦胧胧如在耳畔呢喃，似远还近，却飘拂而过，永远没有一个具象可以把握。“我的夜晚，你的早上，波士顿该是上午十一点钟，你却还没有起床。”“人家困嘛！”她的声音嗲嗲的，令他抓住话筒呆立半晌也说不出话来。这就是他认识的美宝吗？十五年前的李美宝干脆利落，哪会这般慵懒？是女人味吧？她咯咯乱笑，他想象她颤成了春风中的一树桃花。她在电话中说：“是吗是吗？”他旁边的计算机便现出一张她电邮过来的相片，彩印效果不太清晰，但二十岁的李美宝的轮廓隐约还在。

莫非，这就叫缘分，即使她跑到天涯海角，不经意间便与他迎头相撞。

她说：“等我回来，回来了以后，你我就没有时差了。”

没有时差又怎么样？

“噫……”她拖长音调发了个拐个弯的第三声，他恍惚见到她扭了两扭，“你衰呀你！没有时差便是你和我拥有共同的白天和夜晚，你不寂寞，我也不寂寞，香港那么热闹……”

他一阵心猿意马，并且开始倒数日子。

美宝在电邮中写道：我马上起飞了，明天晚上，你我就拥有共同的时间了！

有共同的时间，也有共同的生活了！他狂喜地那么一想，但觉此刻便是地久天长。

但时间过去了，美宝却毫无音讯。他等得焦躁，细细揣想着各种可能，猛然打了个冷战，空难！他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等到定下心来，这才明白自己吓自己：这两天并没有飞机失事的消息。

美宝好像从此便在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没有只言片语。迷迷糊糊睡去，在计算机前，他忽然成了菜鸟，原本想要copy，结果却是delete。乍醒蒙眬照镜，他看到的是一张沧桑中年的脸。

怔忡良久，他忽然怀疑：到底有没有一个叫美宝的人存在过？

2002年8月1日
（刊于香港《文学世纪》2002年9月号） AyFl34PmIPA0a71FZKqxR3cv+bPKW8MWeNFelA7WElFEJvBNlRgpcsvI8DQtf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