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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外族盛衰之連環性
及外患與内政
之關係

李唐一代爲吾國與外族接觸繁多,而甚有光榮之時期。近數十年來考古及異國文籍之發見迻譯能補正唐代有關諸外族之史事者頗多,固非此篇之所能詳,亦非此篇之所欲論也。兹所欲論者只二端:一曰外族盛衰之連環性,二曰外患與内政之關係,兹分别言之於下:

所謂外族盛衰之連環性者,即某甲外族不獨與唐室統治之中國接觸,同時亦與其他之外族有關,其他外族之崛起或强大可致某甲外族之滅亡或衰弱,其間相互之因果雖不易詳確分析,而唐室統治之中國遂受其興亡强弱之影響,及利用其機緣,或坐承其弊害,故觀察唐代中國與某甲外族之關係,其範圍不可限於某甲外族,必通覽諸外族相互之關係,然後三百年間中國與四夷更疊盛衰之故始得明瞭,時當唐室對外之措施亦可略知其意。蓋中國與其所接觸諸外族之盛衰興廢,常爲多數外族間之連環性,而非中國與某甲外族間之單獨性也。新唐書貳壹伍上四夷傳總序略云:

唐興,蠻夷更盛衰,嘗與中國抗衡者有四:突厥、吐蕃、回鶻、雲南是也。凡突厥、吐蕃、回鶻以盛衰先後爲次;東夷、西域又次之,迹用兵之輕重也;終之以南蠻,記唐所繇亡云。

宋子京作唐書四夷傳,其敍述次第一以盛衰先後,二迹用兵之輕重,三記唐所由亡。兹篇論述則依其所以更互盛衰之跡,列爲次序,欲藉以闡發其間之連環性。至唐亡由於南詔,乃屬於外患與内政關係之範圍,俟於篇末論之,兹先不涉及也。

又唐代武功可稱爲吾民族空前盛業,然詳究其所以與某甲外族競争,卒致勝利之原因,實不僅由於吾民族自具之精神及物力,亦某甲外族本身之腐朽衰弱有以招致中國武力攻取之道,而爲之先導者也。國人治史者於發揚讚美先民之功業時,往往忽略此點,是既有違學術探求真實之旨,且非史家陳述覆轍,以供鑑誡之意,故本篇於某外族因其本身先已衰弱,遂成中國勝利之本末,必特爲標出之,以期近真實而供鑑誡,兼見其有以異乎誇誣之宣傳文字也。

通典壹玖柒邊防典突厥條上(參新唐書貳壹伍上突厥傳、唐會要玖肆北突厥條。)云:

及隋末亂離,中國人歸之者甚衆,又更强盛,勢陵中夏。迎蕭皇后,置於定襄。薛舉、竇建德、王世充、劉武周、梁師都、李軌、高開道之徒雖僭尊號,俱北面稱臣。東自契丹,西盡吐谷渾、高昌諸國皆臣之,控弦百萬,戎狄之盛近代未有也。大唐起義太原,劉文静聘其國,引以爲援。

舊唐書陸柒李靖傳(參考新唐書貳壹伍上突厥傳、貞觀政要貳任賢篇、大唐新語柒容恕篇。)云:

太宗初聞靖破頡利,大悦,謂侍臣曰:「朕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國家草創,太上皇(高祖)以百姓之故,稱臣於突厥,朕未嘗不痛心疾首,志滅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暫動偏師,無往不捷,單于款塞,恥其雪乎?」

寅恪案:隋末中國北部羣雄並起,悉奉突厥爲大君,李淵一人豈能例外?温大雅大唐創業起居注所載唐初事最爲實録,而其紀劉文静往突厥求援之本末,尚於高祖稱臣一節隱諱不書。逮頡利敗亡已後,太宗失喜之餘,史臣傳録當時語言,始洩露此役之真相。然則隋末唐初之際,亞洲大部民族之主人是突厥,而非華夏也。但唐太宗僅於十年之後,能以屈辱破殘之中國一舉而覆滅突厥者,固由唐室君臣之發奮自强,遂得臻此,實亦突厥本身之腐敗及迴紇之興起二端有以致之也。兹略引史文,以證明之於下:

通典壹玖柒邊防典突厥上條(參考舊唐書壹玖肆上新唐書貳壹伍上突厥傳、唐會要玖肆北突厥條等。)云:

貞觀元年陰山以北薛延陀、迴紇、拔也古等十餘部皆相率叛之,擊走其欲谷設。頡利遣突利討之,師又敗績,奔還,頡利怒,拘之十餘日,突利由是怨憾,内欲背之。二年突利遣使奏言:與頡利有隙,奏請擊之。詔秦武通以并州兵馬隨便接應。三年薛延陀自稱可汗於漠北,遣使來貢方物。頡利每委任諸胡,疏遠族類,胡人貪冒,性多翻覆,以故法令滋章,兵革歲動,國人患之,諸部攜貳。頻年大雪,六畜多死,國中大餒。頡利用度不給,復重斂諸部,由是下不堪命,内外叛之。

舊唐書壹玖伍迴紇傳(新唐書貳壹柒上回鶻傳同,又參舊唐書壹玖玖下鐵勒傳、新唐書壹壹柒下薛延陀傳、唐會要玖陸薛延陀傳、通典壹玖玖邊防典薛延陀條等。)云:

初有特健俟斤死,有子曰菩薩,部落以爲賢而立之。初菩薩與薛延陀侵突厥北邊,突厥頡利可汗遣子欲谷設率萬騎討之。菩薩領騎五千與戰,破之於馬鬣山,因逐北至於天山,又進擊大破之,俘其部衆,迴紇由是大振,因率其衆附於薛延陀,號菩薩爲活頡利發,仍遣使朝貢。菩薩勁勇有膽氣,善籌策,每對敵臨陣,必身先士卒,以少制衆,常以射獵爲務,其母烏羅渾主知争訟之事,平反嚴明,部内齊肅,迴紇之盛由菩薩之興焉。貞觀擒降突厥頡利等可汗之後,北虜唯菩薩、薛延陀爲盛。太宗册北突厥莫賀咄爲可汗,遣統迴紇僕骨同羅思結阿跌等部,迴紇酋帥土迷度與諸部大破薛延陀多彌可汗,遂併其部曲,奄有其地。

寅恪案:北突厥或東突厥之敗亡除與唐爲敵外,其主因一爲境内之天災及亂政,二爲其他鄰接部族迴紇薛延陀之興起兩端,故授中國以可乘之隙。否則雖以唐太宗之英武,亦未必能致如是之奇蹟。斯外族盛衰連環性之一例證也。

舊唐書壹玖伍迴紇傳(新唐書貳壹柒下回鶻傳同。)云:

開成初,其相有安允合者,與特勒(寅恪案:勒當作勤,下同。)柴草欲篡薩特可汗。薩特可汗覺,殺柴草及安允合。又有迴紇相掘羅勿者,擁兵在外,怨誅柴草、安允合,又殺薩特可汗,以㕎馺特勒爲可汗。有將軍句録末賀恨掘羅勿,走引黠戛斯,領十萬騎破迴鶻城,殺㕎馺,斬掘羅勿,燒蕩殆盡,迴鶻散奔諸蕃。有迴鶻相馺職者,擁外甥龐特勒及男鹿并遏粉等兄弟五人一十五部,西奔葛邏禄,一支投吐蕃,一支投安西,又有近可汗牙十三部以特勒烏介爲可汗,南來附漢。(寅恪案:通鑑貳肆陸開成四年末條柴草作柴革。考異駮後唐獻祖紀年録之語及唐會要玖捌迴紇條俱可參考。)

唐會要玖捌迴紇條云:

連年饑疫,羊馬死者被地,又大雪爲災。

新唐書貳壹柒下黠戛斯傳略云:

回鶻授其君長阿熱爲毗伽頓頡斤。回鶻稍衰,阿熱即自稱可汗。回鶻遣宰相伐之,不勝,拏鬬二十年不解。阿熱恃勝肆詈,回鶻不能討,其將句録莫賀導阿熱破殺回鶻可汗,諸特勒(寅恪案:勒亦當作勤。)皆潰。

寅恪案:迴紇自唐肅宗以後最爲雄大,中國受其害甚鉅,至文宗之世天災黨亂擾其内,黠戛斯崛起侵其外,於是崩潰不振矣。然考之史籍,當日中國亦非盛强之時,而能成此攘夷之偉業者,雖以李文饒之才智,恐不易致此,其主因所在,無乃由堅昆之興起,遂致迴紇之滅亡歟?斯又外族盛衰連環性之一例證也。

新唐書貳壹陸下吐蕃傳論云:

唐興,四夷有弗率者,皆利兵移之,蹶其牙,犁其庭而後已。唯吐蕃、回鶻號强雄,爲中國患最久。贊普遂盡盜河湟,薄王畿爲東境,犯京師,掠近輔,馘華人,謀夫虓帥環視共計,卒不得要領。晚節二姓自亡,而唐亦衰焉。

寅恪案:吐蕃之盛起於貞觀之世,至大中時,其部族瓦解衰弱,中國於是收復河湟,西北邊陲稍得安謐。計其終始,約二百年,唐代中國所受外族之患未有若斯之久且劇者也。迨吐蕃衰敗之後,其役屬之党項别部復興起焉。此党項部後裔西夏又爲中國邊患,與北宋相終始。然則吐蕃一族之興廢關繫吾國中古史者如是,其事蹟兹篇固不能詳言,而其盛衰之樞機即與其他外族之連環性,及唐代中央政府肆應之對策即結合隣接吐蕃諸外族,以行包圍之秘計,舊史雖亦載其概略,惜未有闡發解釋者,故不得不於此一論述之也。

李唐承襲宇文泰「關中本位政策」,全國重心本在西北一隅,而吐蕃盛强延及二百年之久。故當唐代中國極盛之時,已不能不於東北方面采維持現狀之消極政略,(見下論高麗事節。)而竭全國之武力財力積極進取,以開拓西方邊境,統治中央亞細亞,藉保關隴之安全爲國策也。又唐資太宗、高宗兩朝全盛之勢,歷經艱困,始克高麗,既克之後,復不能守,雖天時地勢之艱阻有以致之,(亦見下文論高麗事節。)而吐蕃之盛强使唐無餘力顧及東北,要爲最大原因。此東北消極政策不獨有關李唐一代之大局,即五代、趙宋數朝之國勢亦因以構成。由是言之,吐蕃一族與唐之競争影響甚鉅,更不能不爲一論述之也。

新唐書捌宣宗紀(參考舊唐書壹捌下宣宗紀、壹玖陸下吐蕃傳、壹玖捌西戎傳党項傳,新唐書貳壹陸下吐蕃傳、貳貳壹上西域傳党項傳,及唐會要玖柒吐蕃條玖捌党項羌條等。)云:

(大中)三年二月吐蕃以秦、原、安樂三州,石門驛,藏木峽,制勝六盤石峽,蕭七關歸於有司。十月吐蕃以維州歸於有司。十二月吐蕃以扶州歸於有司。

(大中)四年十一月党項寇邠寧。十二月鳳翔節度使李安業、河東節度使李拭爲招討党項使。

(大中)五年三月白敏中爲司空招討南山、平夏党項行營兵馬都統。四月赦平夏党項羌。八月乙巳赦南山党項羌。十月沙州人張義潮以瓜、沙、伊、肅、鄯、甘、河、西、蘭、岷、廓十一州歸於有司。

同書貳壹陸下吐蕃傳(參考通鑑貳肆柒會昌二年、貳肆捌會昌三年、貳肆玖大中三年諸條。)略云:

(彝泰)贊普立幾三十年病不事,委任大臣,故不能抗中國,邊候晏然。死,以弟達磨嗣,達磨嗜酒好畋獵,喜内,且凶愎少恩,政益亂。自是國中地震裂,水泉湧,岷山崩,洮水逆流三日,鼠食稼,人饑疫,死者相枕藉,鄯廓間夜聞鼙鼓聲,人相驚。會昌二年贊普死,無子,以妃琳兄尚延力子乞離胡爲贊普,始三歲,妃共治其國。大相結都那見乞離胡不肯拜,曰:「贊普支屬尚多,何至立綝氏子邪?」用事者共殺之。三年,國人以贊普立非是,皆叛去。(尚)恐熱自號宰相,以兵二十萬擊(鄯州節度使尚)婢婢。恐熱敗,單騎而逃。大中三年,婢婢引衆趨甘州西境,恐熱大略鄯、廓、瓜、肅、伊、西等州,保渭州,奉表歸唐。

寅恪案:吐蕃之破敗由於天災及内亂,觀此可知也。吐蕃中央政權統治之力既弱,故其境内諸部族逐漸離邏逤之管制而獨立,党項之興起,張義潮之來歸,皆其例也。宣宗初雖欲以兵力平定党項,而終不得不遣白敏中施招撫之策,含混了之。則河湟之恢復實因吐蕃内部之衰亂,非中國自身武力所能致,抑又可見矣。

新唐書貳壹陸上吐蕃傳略云:

是歲(長壽元年)又詔王孝傑(等)擊吐蕃,大破其衆,更置安西都護府於龜兹,以兵鎮守,議者請廢四鎮勿有也。崔融獻議曰:「太宗文皇帝踐漢舊跡,竝南山,抵葱嶺,剖裂府鎮,煙火相望,吐蕃不敢内侮。高宗時有司無狀,棄四鎮不能有,而吐蕃遂張,入焉耆之西,長鼓右驅,踰高昌,歷車師,鈔常樂,絶莫賀延磧,以臨敦煌。今孝傑一舉而取四鎮,還先帝舊封,若又棄之,是自毁成功而破完策也。夫四鎮無守,胡兵必臨西域,西域震則威憺南羌,南羌連衡,河西必危。且莫賀延磧袤二千里,無水草,若北接虜,唐兵不可度而北,則伊西北庭安西諸蕃悉亡。」議者乃格。(開元)十年攻小勃律國,其王没謹忙詒書北庭節度使張孝嵩曰:「勃律唐西門,失之,則西方諸國皆墮吐蕃。」始勃律王來朝,父事帝(玄宗),還國,置綏遠軍以捍吐蕃,故歲常戰。吐蕃每曰:「我非利若國,我假道攻四鎮爾。」

同書壹叁伍高仙芝傳(參舊唐書壹佰肆高仙芝傳、新唐書貳貳壹下西域傳小勃律傳。)略云:

小勃律其王爲吐蕃所誘,妻以女,故西北二十餘國皆羈屬吐蕃。天寶六載詔仙芝以步騎一萬出討。八月仙芝以小勃律王及妻自赤佛道還連雲堡,與(監軍邊)令誠俱班師,於是 林大食諸胡七十二國皆震攝降附。

同書貳貳貳上南蠻傳南詔傳略云:

時(貞元時)唐兵屯京西朔方,大峙糧用,南北並攻取故地。然南方轉饟稽期,兵不悉集。

吐蕃苦唐詔掎角,亦不敢圖南詔。(韋)臯令(部將武)免按兵嶲州,節級鎮守,雖南詔境,亦所在屯戍。吐蕃懲野戰數北,乃屯三瀘水,遣論妄熱誘瀕瀘諸蠻復城悉攝,悉攝吐蕃險要也。蠻酋潛導南詔與臯部將杜毗羅狙擊。(貞元)十七年春夜絶瀘,破虜屯,斬五百級。虜保鹿危山,毘羅伏以待。又戰,虜大奔。於時康、黑衣大食等兵及吐蕃大酋皆降,獲甲二萬首。

時虜兵三萬攻鹽州,帝(德宗)以虜多詐,疑繼以大軍,詔臯深鈔賊鄙,分虜勢。臯表:賊精鎧多置南屯,今向鹽夏,非全軍,欲掠河曲党項畜産耳。俄聞虜破麟州,臯督諸將分道出,或自西山,或由平夷,或下隴陀和石門,或徑神川、納川,與南詔會。是時回鶻、太原、邠寧、涇原軍獵其北,劍南、東川、山南兵震其東,鳳翔軍當其西,蜀南詔深入,克城七,焚堡百五十,所斬首萬級,獲鎧械十五萬,圍昆明、維州,不能克,乃班師。振武、靈武兵破虜二萬,涇原、鳳翔軍敗虜原州,惟南詔攻其腹心,俘獲最多。

唐會要壹佰大食條(參舊唐書壹玖捌西戎傳大食傳、新唐書貳貳壹下西域傳大食傳。)略云:

又案賈躭四夷述云:貞元二年(寅恪案:舊傳作「貞元中」,新傳作「貞元時」。)與吐蕃爲勁敵,蕃兵大半西禦大食,故鮮爲邊患,其力不足也。

寅恪案:唐關中乃王畿,故安西四鎮爲防護國家重心之要地,而小勃律所以成唐之西門也。玄宗之世,華夏、吐蕃、大食三大民族皆稱盛强,中國欲保其腹心之關隴,不能不固守四鎮。欲固守四鎮,又不能不扼據小勃律,以制吐蕃,而斷絶其與大食通援之道。當時國際之大勢如此,則唐代之所以開拓西北,遠征葱嶺,實亦有其不容已之故,未可專咎時主之黷武開邊也。夫中國與吐蕃既處於外族交互之複雜環境,而非中國與吐蕃一族單純之關係,故唐室君臣對於吐蕃施行之策略亦即利用此諸族相互之關係。易言之,即結合隣接吐蕃諸外族,以爲環攻包圍之計。據上引新書南詔傳,可知貞元十七年之大破吐蕃,乃略收包圍環攻之效者。而吐蕃與中亞及大食之關係,又韋南康以南詔制吐蕃之得策,均可於此傳窺見一二也。兹復别引史籍,以爲證明於下:

舊唐書壹肆拾韋臯傳(新唐書壹伍捌韋臯傳同。)云:

臯以雲南蠻衆數十萬,與吐蕃和好。蕃人入寇,必以蠻爲前鋒。(貞元)四年,臯遣判官崔佐時入南詔蠻,説令向化,以離吐蕃之助。

新唐書貳貳貳上南蠻傳略云:

貞元五年,(異牟尋)遺(韋)臯書曰:願竭誠日新,歸款天子,請加戍劍南、涇原等州。安西鎮守揚兵四臨,委回鶻諸國所在侵掠,使吐蕃勢分力散,不能爲强,此西南隅不煩天兵可以立功云。

舊唐書壹貳玖韓滉傳(新唐書壹貳陸韓休傳附滉傳同。)云:

時兩河罷兵,中土寧乂。滉上言:「吐蕃盜有河湟,爲日已久。大曆已前,中國多難,所以肆其侵軼。臣聞近歲已來,兵衆寖弱,西迫大食之强,北病迴紇之衆,東有南詔之防,計其分鎮之外,戰兵在河隴五六萬而已。國家第令三數良將長驅十萬衆,於涼、鄯、洮、渭並修堅城,各置二萬人,足當守禦之要,臣請以當道(寅恪案:舊唐書壹貳德宗紀上貞元元年七月丙午,兩浙節度使韓滉檢校尚書左僕射江淮轉運使。)所貯蓄財賦爲饋運之資,以充三年之費;然後營田積粟,且耕且戰,收復河隴二十餘州,可翹足而待也。」上(德宗)甚納其言。滉之入朝也,(寅恪案:舊唐書壹貳德宗紀上貞元二年十一月兩浙節度使韓滉來朝。)路由汴州,厚結劉玄佐,將薦其可任邊事。玄佐納其賂,因許之。及來覲,上訪問焉,初頗稟命,及滉以疾歸第,玄佐意怠,遂辭邊任,盛陳犬戎未衰,不可輕進。滉貞元三年二月以疾薨,遂寢其事。

同書同卷張延賞傳(新唐書壹貳柒張嘉貞傳附延賞傳同。)云:

(延賞)請减官員,收其俸禄,資幕職戰士,俾劉玄佐收復河湟,軍用不乏矣。上(德宗)然之。初韓滉入朝,至汴州,厚結劉玄佐,將薦其可委邊任,玄佐亦欲自効,初稟命,及滉卒,玄佐以疾辭,上遣中官勞問,臥以受命。延賞知不可用,奏用李抱真,抱真亦辭不行。時抱真判官陳曇奏事京師,延賞俾曇勸抱真,竟拒絶之。蓋以延賞挾怨罷李晟兵柄,由是武臣不附。

通鑑貳叁貳貞元三年七月條略云:

(李)泌曰:「臣能不用中國之兵,使吐蕃自困。」上(德宗)曰:「計將安出?」對曰:「臣未敢言之。」上固問,不對。意欲結迴紇、大食、雲南,與共圖吐蕃,令吐蕃所備者多。知上素恨迴紇,故不肯言。

同書貳叁叁貞元三年九月條略云:

(李泌)對曰:「願陛下北和迴紇,南通雲南,西結大食、天竺,如此,則吐蕃自困。」上(德宗)曰:「三國當如卿言,至於迴紇,則不可。」泌曰:「臣固知此,所以不敢早言。爲今之計,當以迴紇爲先,三國差緩耳。」上曰:「所以招雲南、大食、天竺奈何?」對曰:「迴紇和,則吐蕃已不敢輕犯塞矣。次招雲南,則是斷吐蕃之右臂也。大食在西域爲最强,自葱嶺盡西海,地幾半天下,與天竺皆慕中國,代與吐蕃爲仇,臣故知其可招也。」

寅恪案:德宗、韋臯、韓滉、李泌等皆欲施用或略已實行包圍環攻吐蕃之政策,若非當日唐室君主及將相大臣深知諸外族相互之關係,不能致此,而李長源之論尤爲明暢。通鑑所載當採自鄴侯家傳。李繁著書雖多誇大溢美之語,(如劉玄佐之入朝,實出韓滉之勸促,而鄴侯家傳則歸功於李泌,司馬君實謂之掠美,即是其例也。見通鑑考異貞元二年七月條。)然校以同時關係諸史料,知其所述包環吐蕃之策要爲有所依據,不盡屬浮詞也。

前言唐太宗、高宗二朝全盛之世,竭中國之力以取高麗,僅得之後,旋即退出,實由吐蕃熾盛,唐室爲西北之强敵所牽制,不得已乃在東北方取消極退守之策略。然則吐蕃雖與高麗不接土壤,而二者間之連環關係,實影響於中夏數百年國運之隆替。今述吐蕃事竟,即續論高麗者,亦爲此連環之關係,不獨叙述次第之便利也。

隋煬帝承文帝統一富盛之後,唐太宗藉内安外攘之威,傾中夏全國之力,以攻高麗,終於退敗。煬帝竟坐是覆其宗社,而太宗亦遺恨無窮。自來史家於此既鮮卓識之議論,而唐高宗之所以暫得旋失之故復無一貫可通之解釋。鄙意高麗問題除前所謂外族盛衰之連環性外,尚别具天時、地理、人事三因素,與其他外族更有不同。其關於唐以前及以後之史事者,以非本篇範圍,不能涉及。因僅就唐代用兵高麗之本末,推論此三因素之關係,以明中國在唐以前經營東北成敗利鈍所以然之故,治史之君子儻亦有取於是歟?

唐承宇文氏「關中本位政策」,其武力重心即府兵偏置於西北一隅,去東北方之高麗甚遠。中國東北方冀遼之間其雨季在舊曆六七月間,而舊曆八九月至二三月又爲寒凍之時期。故以關中遼遠距離之武力而欲制服高麗攻取遼東之地,必在凍期已過雨季未臨之短時間獲得全勝而後可。否則,雨潦泥濘冰雪寒凍皆於軍隊士馬之進攻餱糧之輸運已甚感困難,苟遇一堅持久守之勁敵,必致無功或覆敗之禍。唐以前中國對遼東、高麗進攻之策略爲速戰速決者,其主因實在此。若由海道以取高麗,則其鄰國百濟、新羅爲形勢所關之地,於不善長海戰之華夏民族尤非先得百濟,以爲根據,難以經略高麗。而百濟又與新羅關係密切,故百濟、新羅之盛衰直接影響於中國與高麗之争競。唐代之中國連結新羅,制服百濟,藉以攻克高麗,而國力分於西北吐蕃之勁敵,終亦不能自有,轉以爲新羅强大之資,此實當日所不及料,因成爲後來數百年世局轉捩之樞紐者也。關於高麗問題,兹引史籍以供釋證,而此事於時日先後之記載最爲重要,故節録通鑑所紀唐太宗伐高麗之役於下,藉作一例。其以干支記日者悉註明數字及月建大小盡,庶幾讀者於時間之長短獲一明確印象。並略增删胡注之文,附載陸路行軍出入遼東所經重要城邑距長安洛陽之遠近,讀者若取時日與道里綜合推計,則不僅此役行軍運糧之困難得知實狀,而於國史中唐前之東北問題亦可具一正確之概念也。

通鑑壹玖柒紀唐太宗伐高麗事略云:

上(太宗)將征高麗。(貞觀十八年)秋七月(大盡)辛卯(二十日)勑將作大監閻立德等詣洪、饒、江三州,造船四百艘,以載軍糧。甲午(二十三日)下詔遣營州都督張儉等帥幽營二都督兵及契丹、奚、靺鞨,先擊遼東,以觀其勢。以太常卿韋挺爲饋運使,以民部侍郎崔仁師副之。自河北諸州皆受挺節度,聽以便宜從事。又命太僕少卿蕭鋭運河南諸州糧入海。冬十月(大盡)甲寅(十四日)車駕行幸洛陽(寅恪案:在今河南洛陽縣。通典壹柒柒州郡典河南府洛州去西京八百五十里)。十一月(大盡)壬申(初二日)至洛陽。前宜州刺史鄭元璹已致仕,上以其嘗從隋煬帝伐高麗,召詣行在問之。對曰:「遼東道遠,糧運艱阻,東夷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上曰:「今日非隋之比,公但聽之!」張儉等值遼水漲,久不得濟,上以爲畏懦,召詣洛陽。甲午(二十四日)以刑部尚書張亮爲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帥江淮嶺峽兵四萬、長安洛陽募士三千、戰艦五百艘,自萊州泛海趨平壤。又以太子詹事左衛率李世勣爲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帥步騎六萬人及蘭河二州降胡趣遼東,兩軍合勢並進。庚子(三十日)諸軍大集於幽州(寅恪案:在今河北薊縣。通典壹柒捌州郡典范陽郡幽州今理薊縣,去西京二千五百二十三里,去東京一千六百八十里)。手詔諭天下,言昔隋煬帝殘暴其下,高麗王仁愛其民,以思亂之軍擊安和之衆,故不能成功。今略言必勝之道有五:一曰:以大擊小,二曰:以順討逆,三曰:以治乘亂,四曰:以逸待勞,五曰:以悦當怨,何憂不克?布告元元,勿爲疑懼!十二月(小盡)甲寅(十四日)詔諸軍及新羅、百濟、奚、契丹分道擊高麗。

(貞觀)十九年春正月(小盡),韋挺坐不先行視漕渠,運米六百餘艘至盧思臺側,(胡注云:慮思臺去幽州八百里,此漕渠蓋即曹操伐烏丸所開泉州渠也。)淺塞不能進,械送洛陽。丁酉(二十八日)除名,以將作少監李道裕代之,崔仁師亦坐免官。二月(大盡)庚戌(十二日)上自將諸軍發洛陽。是月李世勣軍至幽州。三月(小盡)丁丑(十九日)車駕至定州。(寅恪案:在今河北定縣。通典壹柒捌州郡典博陵郡定州今理安喜縣,去西京二千一百里,去東京一千二百十里。)丁亥(十九日)上謂侍臣曰:「遼東本中國之地,隋氏四出師而不能得,朕今東征,欲爲中國報子弟之仇,高麗雪君父之恥耳。且方隅大定,惟此未平,故及朕之未老,用士大夫餘力以取之。」上將發,太子(高宗)悲泣數日,上曰:「今留汝鎮守,輔以賢俊,悲泣何爲?」壬辰(二十四日)車駕發定州。李世勣軍發柳城。(寅恪案:在今熱河朝陽縣。通典壹柒捌州郡典柳城郡營州今理柳城縣,去西京五千里,去東京四千一百一十里。)多張形勢,若出懷遠鎮者(寅恪案:新唐書叁玖地理志營州柳城郡有懷遠守捉城)。而潛師北趣甬道,出高麗不意。夏四月(大盡)戊戌朔(初一日)世勣自通定濟遼水,(胡注云:通定鎮在遼水西,隋大業八年伐遼所置,甬道隋起浮橋度遼水所築。寅恪案:通典壹柒捌柳城郡營州至遼河四百八十里。)至玄菟,(寅恪案:三國志魏志叁拾東夷傳東沃沮傳云:[漢武帝]以沃沮城爲玄菟郡,後爲夷貊所侵,徙郡勾麗西北,今所謂玄菟府是也。胡注云:有遼山,遼水所出。)高麗大駭,城邑皆閉門自守。壬寅(初五日)遼東道副大總管江夏王道宗將兵數千至新城(寅恪案:在今遼寧瀋陽縣西北),城中無敢出者。營州都督張儉將胡兵爲前鋒,進渡遼水,趨建安城。(胡注云:自遼東城西行三百里至建安城。胡注蓋依據新唐書肆叁下地理志引賈躭所記入四夷道里也。)丁未(初十日)車駕發幽州。壬子(十五日)李世勣、江夏王道宗攻高麗蓋牟城。(胡注云:蓋牟城在遼東城東北。寅恪案:在今遼寧蓋牟縣。)丁巳(二十日)車駕至北平。(胡注云:此古北平也,舊志平州隋爲北平郡。寅恪案:在今河北盧龍縣。通典壹柒捌州郡典北平郡平州今理盧龍縣,東北到柳城郡七百里,去西京四千三百二十里,去東京三千五百二十里。)癸亥(二十六日)李世勣等拔蓋牟城,獲二萬餘口,糧十餘萬石。張亮率舟師自東萊渡海,襲卑沙城,(寅恪案:隋書陸肆來護兒傳云:「(大業)十年又帥師渡海,至卑奢城,高麗舉國來戰,護兒大破之,斬首千餘級,將趨平壤,高元震懼,遣使執叛臣斛斯政,詣遼東城下,上表請降。(煬)帝許之,遣人持節召護兒旋師。」卑奢城即卑沙城也,可以參證。)程名振引兵夜至,副總管王大度先登,五月(小盡)己巳(初二日)拔之。分遣總管丘孝忠等曜兵於鴨緑水。(寅恪案:通典壹捌陸邊防典高句麗傳云:馬訾水一名鴨緑水,在平壤城西北四百五十里,遼水東南四百八十里。胡注云:漢書謂之馬訾水,今謂之混同江。)李世勣進至遼東城下。(寅恪案:在今遼寧遼陽縣北。)庚午(初三日)車駕至遼澤,泥淖二百餘里,人馬不可通,將作大監閻立德布土作橋,軍不留行。壬申(初五日)渡澤東。乙亥(初八日)高麗步騎四萬救遼東,既合戰,唐兵不利。(江夏王)道宗收散卒,與驍騎數十衝之,左右出入,李世勣引兵助之,高麗大敗。丁丑(初十日)車駕度遼水,撤橋以堅士卒之心。李世勣攻遼東城,晝夜不息,旬有二日。上引精兵會之,甲申(十七日)遂克之。所殺萬餘人,得勝兵萬餘人,男女四萬口,以其城爲遼州。乙未(二十八日)進軍白巖城。(寅恪案:在今遼寧遼陽縣東北。)六月(大盡)丁酉朔(初一日)城主孫代音請降,上受其降,以白巖城爲巖州。丁未(十一日)車駕發遼東。丙辰(二十日)至安市城,(寅恪案:在今遼寧蓋平縣東北。)進兵攻之。丁巳(二十一日)北部耨薩延壽、惠真帥高麗、靺鞨兵十五萬救安市。上謂侍臣曰:「今爲延壽策有三:引兵直前,連安市城爲壘,攻之不可猝下,欲歸則泥潦爲阻,坐困吾軍,上策也。拔城中之衆,與之宵遁,中策也。來與吾戰,下策也。」高麗有對盧,年老習事,謂延壽曰:「爲吾計者,莫若頓兵不戰,曠日持久,遣奇兵斷其運道,糧食既盡,求戰不得,欲歸無路,乃可勝也。」延壽不從,引軍直進,去安市城四十里。江夏王道宗曰:「高麗傾國以拒王師,平壤之守必弱,假臣精卒五千覆其本根,則數十萬衆可不戰而降。」上不應。戊午(二十二日)諸軍並進,高麗兵大潰,斬首二萬餘級。己未(二十三日)延壽、惠真帥其衆三萬六千八百人(來)降。獲馬五萬匹,牛五萬頭,鐵甲萬領,佗器械稱是。高麗舉國大駭,上驛書報太子,更名所幸山曰駐蹕山。秋七月(大盡)辛未(初五日)上徙營安市城東嶺。上之克白巖也,謂李世勣曰:「吾聞安市城險而兵精,建安兵弱而糧少,公可先攻建安,建安下,則安市在吾腹中。」對曰:「建安在南,安市在北,吾軍糧皆在遼東,若賊斷吾糧道,將若之何?不如先攻安市,安市下,則取建安耳。」上曰:「以公爲將,安得不用公策。」世勣遂攻安市,攻久不下。高延壽、惠真請於上曰:「安市人自爲戰,未易猝拔,烏骨城(寅恪案:在今遼寧蓋平縣東境地。)耨薩老耄,不能堅守,移兵臨之,朝至夕克,其餘當道小城望風奔潰,鼓行而前,平壤必不守矣。」羣臣亦言:張亮在沙城(胡注云:沙城即卑沙城),召之,信宿可至。併力拔烏骨城,度鴨緑水,直取平壤,在此舉矣。上將從之,獨長孫無忌以爲建安城之虜衆猶十萬,若向烏骨,皆躡吾後,不如先破安市,取建安,然後長驅而進,此萬全之策也。上乃止。諸軍急攻安市,江夏王道宗督衆築土山逼其城,晝夜不息,凡六旬,用功五十萬。上以遼左早寒,草枯泉凍,士馬難久留,且糧食將盡,九月(大盡。寅恪案:是年八月大盡。)癸未(十八日)勑班師,命李世勣、江夏王道宗將步騎四萬爲殿。乙酉(二十日)至遼東。丙戌(二十一日)渡遼水。遼澤泥潦,車馬不通,命長孫無忌將萬人剪草填道,以車爲梁,上自繫薪於馬鞘以助役。冬十月(小盡)丙申朔(初一日)上至蒲溝駐馬,督填道諸軍,度勃錯水(胡注云:蒲溝勃錯水皆在遼澤中)。暴風雪,士卒沾濕,多死者。凡征高麗戰士死者幾二千人,戰馬死者什七八,上以不能成功,深悔之。歎曰:「魏徵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命馳驛祀徵以少牢,復立所製碑,召其妻子詣行在勞之。丙午(十一日)至營州,丙辰(二十一日)上聞太子奉迎將至,從飛騎三千人馳入臨榆關,(寅恪案:通典壹柒捌州郡典北平郡平州盧龍縣臨榆關在縣城東一百八十里據此當即今山海關地。)道逢太子。上之發定州也,指所御褐袍謂太子曰:「俟見汝,乃易此袍耳。」在遼左雖盛暑流汗弗之易,及秋穿敗,左右請易之,上曰:「軍士衣多弊,吾獨御新衣可乎?」至是太子進新衣,乃易之。十一月(大盡)辛未(初七日)車駕至幽州。庚辰(十六日)過易州境,(寅恪案:今河北易縣。通典壹柒捌上谷郡易州,去西京二千一百九十七里,去東京一千四百六十二里。)丙戌(二十二日)車駕至定州。壬辰(二十八日)車駕發定州。十二月(小盡)戊申(十四日)至并州。(通典壹柒玖州郡典太原府并州今理太原、晉陽二縣,去西京一千三百里,去東京八百八十五里。寅恪案:唐代州治在今山西太原省會西南三十里。)

(貞觀)二十年二月(大盡)乙未(初二日)上發并州。三月(小盡)己巳(初七日)車駕還京師(寅恪案:即今西京市)。上謂李靖曰:「吾以天下之衆困於小夷,何也?」靖曰:「此道宗所解。」上顧問江夏王道宗,具陳在駐蹕時乘虚取平壤之言。上悵然曰:「當時匆匆,吾不憶也。」

寅恪案:唐太宗之伐高麗,於貞觀十八年秋冬間著手準備,至半歲之後,即貞觀十九年二月間太宗發洛陽,李世勣會集陸軍即戰 主力於幽州,於是開始出動,蓋非俟至氣候稍暖之時不能於東北行軍也。又歷二月之久至五月初,李世勣軍進至遼東城下,太宗亦於此時渡遼澤,但爲泥淖阻滯至一星期之久,始與世勣會兵,其軍行已嫌遲緩,及攻圍遼東城,經十有二日方能克之,已在五月中旬將盡之際矣。又頓兵安市,由六月二十日至九月十八日三月之久而不能克取其城。遼左秋晚氣候轉變。糧道不通,若不急速班師,則將全軍覆没。江夏王道宗出奇之計,高延壽、惠真攻烏骨之策及太宗越安市先取建安之議實皆不可施行,祇爲快意之談耳,觀李世勣、長孫無忌等之言可知也。至太宗雖經寒暑不肯易弊褐一事傳爲美談,實則太宗明知此役利在速戰速決,若至秋季不能復衣褐袍之時,無論成敗如何,斷不能不班師歸來,與太子相見。故不妨先作豪語,以收人心,斯亦英雄權譎之一端歟?又張亮等雖克卑沙,竟無大效者,殆以從海道攻高麗,與百濟之關係甚大,觀於同一李世勣之人在太宗貞觀時不能克高麗,而在高宗總章時能滅其國者,固由敵人有内亂可乘,而百濟先已取得,要爲其主因之一也。其他史籍所載太宗伐高麗之功績多是官書諱飾其失敗之詞,既不足信,故亦可不辨。

新唐書貳貳拾東夷傳高麗傳(參舊唐書壹玖玖上東夷傳高麗傳、唐會要玖伍高句麗條。)略云:

(泉)蓋蘇文死,子男生代爲莫離支,與弟男建、男産相怨。男生據國内城,遣子獻誠入朝求救,蓋蘇文弟亦請割地降。(乾封元年)九月(龐)同善破高麗兵,男生率師來會。以李勣爲遼東道行軍大總管,轉燕趙食廥遼東。明年勣次新城,城人縛戍酋出降,勣進拔城十有六。郭待封以舟師濟海趨平壤。三年(是歲改元總章)勣率(薛)仁貴拔扶餘城,它城三十皆納款。侍御史賈言忠計事還,帝(高宗)問:「軍中云何?」對曰:「必克。先帝(太宗)問罪所以不得志者,虜未有舋也。今男生兄弟鬩很,爲我鄉導,虜之情僞我盡知之,故曰必克。」男建以兵五萬襲扶餘,勣破之薩賀水上,進拔大行城,契苾何力會勣軍於鴨緑水上,拔辱夷城,悉師圍平壤。九月勣縱兵譟而入(城),執(高麗王高)藏男建等,收凡五部七十六城户六十九萬,剖其地爲都督府者九,州四十二,縣百。後復置安東都護府,擢酋豪有功者,授都督刺史令,與華官參治,仁貴爲都護,總兵鎮之。總章二年大長鉗(鉗通鑑壹佰壹咸亨元年條作劒。)牟岑率衆反,立藏外孫安舜爲王。詔高偘(等)討之,舜殺鉗牟岑,走新羅。偘徙都護府治遼東州。儀鳳二年授藏遼東都督,封朝鮮郡王,還遼東,以安餘民。徙安東都護府於新城。藏以永淳初死,舊城往往入新羅,遺人散奔突厥靺鞨。

舊唐書壹玖玖上東夷傳新羅傳(參新唐書貳貳拾上東夷傳新羅傳、唐會要玖伍新羅條。)略云:

太宗將親伐高麗,詔新羅纂集士馬,應接大軍。新羅遣五萬人入高麗南界,攻水口城,降之。(貞觀)二十一年(新羅王金)善德卒,立其妹真德爲王。永徽元年真德大破百濟之衆。三年真德卒,以春秋嗣立爲新羅王。六年百濟與高麗、靺鞨率兵侵其北界,攻陷三十餘城,春秋遣使上表求救。顯慶五年命左衛大將軍蘇定方爲熊津道大總管,統水陸十萬仍令春秋爲嵎夷道行軍總管與定方討平百濟,俘其王扶餘義慈獻于闕下。龍朔元年法敏襲王。咸亨五年納高麗叛衆,略百濟地,守之。帝(高宗)怒,以其弟仁問爲新羅王,自京師歸國,詔劉仁軌(等)發兵窮討,破其衆於七重城。詔以李謹行爲安東鎮撫大使,屯買肖城,三戰,虜皆北,法敏遣使入朝謝罪,仁問乃還。(自「龍朔元年」至「仁問乃還」一節爲新傳之文。)自是新羅漸有高麗、百濟之地,其界益大,西至於海。

唐會要玖伍百濟條(參考舊唐書壹玖玖上新唐書貳貳拾百濟傳。)略云:

百濟者乃扶餘之别種,當馬韓之故地,大海之北,小海之南,東北至新羅,西至越州,南渡海至倭國,與新羅爲仇讎。貞觀十六年與高麗通和,以絶新羅入朝之道。太宗親征高麗,百濟懷二,數年之間朝貢遂絶。顯慶五年八月十三日左衛大將軍蘇定方討平之,虜其王義慈及太子崇將校五十八人送於京師。其國分爲五部,統郡三十七,城二百,户七十六萬。至是以其地置熊津、馬韓、東明、金漣、德安等五都督府,各統州縣,立其酋長爲都督刺史縣令,合左衛郎將王文度爲都統,總兵以鎮之。(舊將)福信與浮屠道琛反,迎故王子扶餘豐於倭,立爲王。龍朔元年(劉)仁軌發新羅兵往救,二年(劉)仁願遣劉仁軌破(其衆),豐走,不知所在,諸城皆復。帝(高宗)以扶餘隆爲熊津都督,俾歸國,平新羅舊憾,招還遺人。麟德二年與新羅王會熊津,刑白馬以盟,仁願等還,隆畏衆攜散,亦歸京師。(自「福信與浮屠道琛反」至「亦歸京師」一節爲新傳之文。)

新唐書貳壹陸上吐蕃傳(參舊唐書壹玖陸上吐蕃傳及舊唐書捌叁新唐書壹壹壹薛仁貴傳。)略云:

自是歲入邊,破有諸羌羈縻十二州。總章中,議徙吐谷渾於涼州,傍南山。帝(高宗)刈吐蕃之入,召宰相等議,先擊吐蕃,議不決,亦不克徙。咸亨元年入殘羈縻十八州,率于闐取龜兹撥换城,於是安西四鎮並廢。詔薛仁貴爲邏娑道行軍大總管,阿史那道真、郭待封副之,出討吐蕃,并護吐谷渾還國,師凡十餘萬,至大非川,爲欽陵所拒,王師敗績,遂滅吐谷渾,而有其地。

寅恪案:高麗時代高宗獲勝之重要原因在乘高麗之内亂及據新羅、百濟之形勢。然既得其國,而終不能有,則以吐蕃熾盛,西北危急,更無餘力經營東北。觀其徙新克高麗勝將薛仁貴以討吐蕃,而致大敗之事可知也。自此以後,高麗廢而新羅、渤海興,唐室對於東北遂消極採退守維持現狀之政策。惟大同江以南之地實際雖不能有,而名義尚欲保留,及至玄宗開元全盛之時,即此虚名亦予放棄,斯誠可謂唐代對外之一大事。

册府元龜玖柒壹外臣部朝貢門云:

(開元二十四年)六月,新羅王金興光遣使獻表曰:「伏奉恩勑:浿江已南宜令新羅安置!臣生居海裔,沬化聖朝,雖丹素爲心,而功無可效,以忠正爲事,而勞不足賞。陛下降雨露之恩,發日月之詔,錫臣土境,廣臣邑居,遂使墾闢有期,農桑得所,臣奉絲綸之旨榮寵之深,粉骨糜身,無由上答。」

南詔與其他外族盛衰之連環性,觀前引關於吐蕃諸條,其概略已可推知。吐蕃之國勢自貞元時開始衰弱,文宗以後愈見不振,中國自韋臯帥蜀,定與南詔合攻吐蕃之策,南詔屢得勝利,而中國未能增强,大和三年南詔遂陷邛、戎、嶲三州,入掠成都,(見舊唐書壹玖柒新唐書貳貳貳中南蠻傳南詔傳,及舊唐書壹玖叁杜元穎傳、新唐書玖陸杜如晦傳附元穎傳。)西川大困。通鑑貳肆玖大中十二年六月條略云:

初安南都護李琢爲政貪暴,羣蠻怨怒,導南詔侵盜邊境,自是安南始有蠻患。

同書同卷大中十三年末條略云:

初,韋臯在西川開青溪道以通羣蠻,使由蜀入貢。又選羣蠻子弟,聚之成都教以書數,欲慰悦羈縻之。如是五十年,羣蠻子弟學於成都者,殆以千數,軍府頗厭於廩給。又蠻使入貢,利於賜與,所從傔人寖多,杜悰爲西川節度使,奏請節減其數,詔從之。南詔豐祐怒,自是入貢不時,頗擾邊境。會宣宗崩,中使告哀,豐祐亦卒,子酋龍立,禮遇(使者)甚薄。上(懿宗)以酋龍不遣使來告喪,又名近玄宗諱,遂不行册禮。酋龍乃自稱皇帝,遣兵陷播州。

胡注云:

爲南詔攻蜀攻交趾張本。

然則,宣宗末世南詔始大爲邊患。其强盛之原因則緣吐蕃及中國既衰,其鄰接諸國俱無力足與爲敵之故,此所謂外族盛衰之連環性也。至中國内政所受之影響直關唐室之覆亡,不僅邊境之患而已,當别於後述之,兹暫不涉及。又凡唐代中國與外族之關係今已論其重要者,其餘雖從略,然可以前所言之義例推之也。

中國無論何代,即當堅持閉關政策之時,而實際終難免不與其他民族接觸,李唐一代其與外族和平及戰争互相接觸之頻煩,尤甚於以前諸朝,故其所受外族影響之深且鉅,自不待言。但關於宗教文化者,固非今所論之範圍,即直接有關内部政治者,亦只能舉一二大事,以爲例證,未遑詳盡論述之也。

鄴侯家傳論府兵廢止之原因,其一爲長期兵役,取劉仁軌任洮河鎮守使爲例證。(見玉海壹叁捌兵制叁所引,通鑑貳叁貳貞元二年八月條亦采自鄴侯家傳也。)蓋唐代府兵之制其特異於西魏、北周之時期者,實在設置軍府地域内兵農之合一。吐蕃强盛之長久,爲與唐代接觸諸外族之所不及,其疆土又延包中國西北之邊境,故不能不有長期久戍之「長征健兒」,而非從事農業之更番衛士所得勝任。然則鄴侯家傳所述誠可謂一語破的,此吐蕃之强盛所給予唐代中國内政上最大之影響也。(關於府兵制前期問題,詳見拙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兵制章,兹可不論,惟唐代府兵爲兵農合一制一點,恐讀者尚持葉水心兵農分離説而不之信,請略舉一二例證,以祛其疑焉。一爲通典陸食貨典賦税下載唐高宗龍朔三年七月制「衛士八等已下每年放還,令出軍,仍免庸調」,此制之前載(高祖武德)九年三月詔「天下户立三等,未盡升降,宜爲九等」之文。故可據以推定龍朔三年七月制中「八等」之「等」乃指户籍等第而言,然則此制與其初期僅籍六等以上豪户者不同,即此制已推廣普及於設置軍府地域内全部人民之確證也。二爲戈本貞觀政要貳直諫類貞觀三年詔關中租税免二年條(參唐會要捌伍團貌雜録條及魏鄭公諫録。)略云:

右僕射封德彝等並欲中男十八已上簡點入軍,勑三四出。(魏)徵奏以爲不可。太宗怒,乃出勑:「中男已上雖未十八,身形壯大,亦取!」徵又不從。太宗曰:「中男若實小,自不點入軍,若實大,亦可簡取。」徵曰:「若次男已上盡點入軍,租賦雜徭將何取給?且比年國家衛士不堪攻戰豈爲其少?若精簡壯健,人百其勇,何必在多?」

通鑑壹玖貳武德九年十二月亦載此事,胡注云:

唐制民年十六爲中男,十八始成丁,二十一爲丁,充力役。

據魏徵「租賦雜徭將何取給?」之語推之,則當日人民未充衛士時亦須擔負租賦雜徭之義務,是一人之身兼充兵務農之二業也,豈非唐代府兵制兵農合一之明證乎?斯事今不能詳論,僅略述大意,附注於此。)

迴紇與中國摩尼教之關係,論者頗衆,又不屬本書範圍,自可不言。其族類與中國接觸,而影響及戰時之財政經濟者,亦非所欲論,兹僅略述迴紇與中國在和平時期財政經濟之關係於下:

新唐書伍拾兵志云:

乾元後迴紇恃功,歲入馬取繒,馬皆病弱不可用。

同書伍壹食貨志云:

迴紇有助收西京功,代宗厚遇之,與中國婚姻,歲送馬十萬匹,酬以縑帛百餘萬匹,而中國財力屈竭,歲負馬價。

舊唐書壹貳柒源休傳略云:

(迴紇)可汗使謂休曰:「所欠吾馬直絹一百八十萬疋,當速歸之!」

回書壹玖伍迴紇傳(參新唐書貳壹柒上回鶻傳。)略云:

迴紇恃功,自乾元之後屢遣使以馬和市繒帛,仍歲來市,以馬一匹易絹四十匹(新傳絹作縑)。動至數萬馬,其使候遣,繼留於鴻臚寺者非一。蕃得帛無厭,我得馬無用,朝廷甚苦之。是時特詔厚賜遣之,示以廣恩,且俾知愧也。是月(大曆八年十一月)迴紇使使赤心領馬一萬匹來求市,代宗以馬價出於租賦,不欲重困於民,命有司量入計,許市六千匹。(貞元)八年七月,以迴紇藥羅葛靈檢校右僕射,仍給市馬絹七萬匹。回鶻請和親,憲宗使有司計之,禮費約五百萬貫,方内有誅討,未任其親。

新唐書貳壹柒上回鶻傳(參考李相國論事集。)略云:

(回鶻)遣伊難珠再請昏,未報,可汗以三千騎至鸊鵜泉。於是振武以兵屯黑山,治天德城備虜。禮部尚書李絳奏言:「北狄貪没,唯利是視,比進馬規直,再歲不至,豈厭繒帛之利哉?殆欲風高馬肥,而肆侵軼。北狄西戎素相攻討,故邊無虞。今回鶻不市馬,若與吐蕃結約解讎,則將臣閉壁憚戰,邊人拱手受禍,臣謂宜聽其昏,使守藩禮。或曰:降主費多,臣謂不然。我三分天下賦,以一事邊,今東南大縣賦歲二十萬緡,以一縣賦爲昏貲,非損寡得大乎?今惜昏費不與,假如王師北征,兵非三萬,騎五千,不能扞且馳也。又如保十全之勝,一歲輒罷,其饋餉供擬豈止一縣賦哉?」帝(憲宗)不聽。

白氏長慶集肆新樂府云:

陰山道。疾貪虜也。

陰山道,陰山道,紇邏敦肥水泉好。每歲戎人送馬時,道旁千里無纖草。草盡泉枯馬病羸,飛龍但印骨與皮。五十匹縑易一匹,縑去馬來無了日。養無所用去非宜,每歲死傷十六七。縑絲不足女工苦,疏織短截充匹數。藕絲蛛網三丈餘,迴紇訴稱無用處。咸安公主號可敦,遠爲可汗頻奏論。元和二年下新敕,内出金帛酬馬直。仍詔江淮馬價縑,從此不令疏短織。合羅將軍呼萬歲,捧受金銀與繒綵。誰知黠虜啓貪心,明年馬來多一倍。縑漸好,馬漸多。陰山虜,奈爾何!

寅恪案:唐與迴紇在和平時之關係中,馬價爲國家財政之一大問題,深可注意。李絳所言許昏迴紇之利,憲宗豈是不知?而終不聽者,實以中國財力有所不及,故寧可吝惜昏費,而僥倖其不來侵邊境也。白香山新樂府之陰山道一詩即寫當日之實狀者,據舊唐書肆捌食貨志(通典陸食貨典租税下同。)云:

開元八年正月勑:「頃者以庸調無憑,好惡須準,故遣作樣,以頒諸州,令其好不得過精,惡不得至濫,任土作貢,防源斯在。而諸州送物,作巧生端,苟欲副於斤兩,遂則加其丈尺,至有五丈爲匹者,理甚不然。闊一尺八寸,長四丈,同文共軌,其事久行,立樣之時,亦載此數,若求兩而加尺,甚暮四而朝三,宜令有司簡閲,有踰於比年常例,丈尺過多,奏聞!」

然則唐代定制,絲織品以四丈爲一疋,而迴紇馬價縑一疋長止三丈餘,且疏織,宜召迴紇之怨訴。唐室之應付此項財政困難問題,計出於無聊,抑又可知矣。

又迴紇在和平時期,與唐代中國政府財政關係既如上述之例,其與中國人民經濟關係亦有可略言者。册府元龜玖柒玖外臣部和親門(參考舊唐書壹叁叁李晟傳附惎傳。)云:

大和五年六月有龍武大將軍李惎之子某借迴紇錢一萬一千二百貫不償,爲迴紇所訴,貶惎宣州别駕。下詔戒飭曰:「如聞頃來京城内衣冠子弟及諸軍使並商人百姓等多有舉諸蕃客本錢,歲月稍深,徵索不得,致蕃客停滯,市易不合及時。自今已後,諸色人宜准勑互市外,不得輒與蕃客交關,委御史臺及京兆府切加捉搦,仍即作件聞奏,其今日已前所欠負委府縣速與懲理處分!」

又新唐書貳壹柒上回鶻傳(參考舊唐書壹貳柒張光晟傳及通鑑貳貳陸建中元年八月甲午條。)云:

始迴紇至中國,常參以九姓胡,往往留京師,至千人,居貲殖産甚厚。(上篇已引。)

據新唐書貳貳壹下西域傳康國傳,(上篇已引。)九姓胡即中亞昭武九姓族類,所謂西域賈胡者是也。其假借迴紇勢力僑居中國,居貲殖産,殆如今日猶太商人假借歐美列强勢力來華通商致富之比耶?斯亦唐代中國在和平時期人民所受外族影響之一例也。

新唐書壹肆捌康日知傳附承訓傳(參考舊唐書壹玖上懿宗紀咸通四年五年九年十年諸條,及新唐書壹壹肆崔融傳附彦曾傳等。)略云:

咸通中南詔復盜邊,武寧兵七百戍桂州,(寅恪案:新唐書陸伍方鎮表武寧軍節度使治徐州。)六歲不得代。列校許佶、趙可立因衆怒,殺都將,詣監軍使丐糧鎧北還,不許,即擅斧庫,劫戰械,推糧料判官龐勛爲長,勒衆上道。懿宗遣中人張敬思部送,詔本道觀察使崔彦曾尉安之,次潭州,監軍詭奪其兵,勛畏必誅,篡舟循江下,益裒兵,招亡命,遂入徐州,據之。帝遣中人康道隱宣慰徐州,道隱還,固求節度。帝乃拜承訓檢校尚書右僕射義成軍節度使徐泗行營都招討使,率魏博、鄜延、義武、鳳翔、沙陀吐渾兵二十萬討之。勛以(其父)舉直守徐州,(承訓使降將張玄稔破徐州。)勛聞徐已拔,自石山而西,所在焚掠。承訓悉兵八萬逐北,沙陀將朱邪赤衷急追。至宋州,勛焚南城,爲刺史鄭處沖所破,將南趨亳。承訓兵循涣而東,賊走蘄縣,官兵斷橋,不及濟,承訓乃縱擊之,斬首萬級,餘皆溺死,閲三日,得勛尸。

舊唐書壹玖下僖宗紀(參考舊唐書壹陸壹李光顔傳,新唐書壹陸伍鄭餘慶傳附從讜傳、壹陸柒王播傳附式傳、壹柒壹李光顔傳、壹捌捌楊行密傳、壹捌玖高仁厚傳、貳百捌宦者傳下田令孜傳、貳壹肆藩鎮澤潞劉悟傳,又同書肆叁下地理志羈縻州迴紇州鷄田州條、陸肆方鎮表興鳳隴欄大中五年條等。)略云:

乾符四年十二月(黄巢)賊陷江陵之郛,[荆南節度使楊]知温求援於襄陽,山南東道節度使李福悉其師援之。時沙陀軍五百騎在襄陽,軍次荆門,騎軍擊賊,敗之,賊盡焚荆南郛郭而去。

中和三年四月庚辰收復京城,天下行營兵馬都監楊復光上章告捷曰:「雁門節度使李克用殺賊無非手刃,入陣率以身先,忠武黄頭軍使龐從等三十二都隨李克用自光泰門入京師,力摧兇逆。伏自收平京國,三面皆立大功,若破敵摧鋒,雁門實居其首。」五月王鐸罷行營都統。時中尉田令孜用事,自負帷幄之功,以鐸用兵無功,而復光建策召沙陀,成破賊之効,欲權歸北司,乃黜王鐸,而悦復光也。(中和三年五月條中篇已引。)

寅恪案:唐中央政府戰勝龐勛、黄巢,實賴沙陀部落之助,蓋府兵制度破壞已久之後,舍胡兵外,殆不易得其他可用之武力也。至黄頭軍疑出自迴紇,與沙陀同爲胡族。兹以其問題複雜,史料闕少,未能於此詳論。總之,觀於唐季朝廷之忍恥曲宥沙陀,終收破滅黄巢之效,則外族與内政關係之密切可以推知也。

又新唐書貳貳貳中南蠻傳南詔傳(參通鑑貳伍叁廣明元年條及胡注。)云:

會西川節度使陳敬瑄重申和議,時盧攜復輔政,與豆盧瑑皆厚(主和之高)駢,乃譎説帝(僖宗)曰:「宣宗皇帝收三州七關,平江嶺以南,至大中十四年内庫貲積如山,户部延資充滿,故宰相(白)敏中領西川,庫錢至三百萬緡,諸道亦然。咸通以來,蠻始叛命,再入安南邕管,一破黔州,四盜西川,遂圍盧躭,召兵東方,戍海門,天下騷動,十有五年,賦輸不内京師者過半,中藏空虚,士死瘴癘,燎骨傳灰,人不念家,亡命爲盜,可爲痛心!」

自咸通以後,南詔侵邊,影響唐財政及内亂頗與明季之「遼餉」及流寇相類,此誠外患與内亂互相關係之顯著例證也。夫黄巢既破壞東南諸道財富之區,(見上篇所引舊唐書壹肆憲宗紀上元和二年十二月己卯史官李吉甫撰元和國計簿條。)時溥復斷絶南北運輸之汴路,(詳見崔致遠桂苑筆耕集及拙著秦婦吟校箋。)藉東南經濟力量及科舉文化以維持之李唐皇室,遂不得不傾覆矣。史家推迹龐勛之作亂,由於南詔之侵邊,而勛之根據所在適爲汴路之咽喉,故宋子京曰:「唐亡於黄巢,而禍基於桂林。」(新唐書南詔傳論。)嗚呼!世之讀史者儻亦有感於斯言歟? qsQg4Kd3YsHHSfDaCyfq6yHoYk36Rli4Xf7UixUCNc7/kMaXa3xbrC24diY9FDe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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