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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转天,乔利太太就要到了。这一天,直到天色大亮,黑尔小姐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看了看,但怕像头一天夜里那样受到折磨。这时她感到浑身无力,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摸着黑起了床,稀里糊涂地套上了连衣裙。这天早上,她用捡来的小树枝和事先一点一点锯好的小圆木点燃了厨房的炉火。她还简单扫了扫准备让女管家住的那个房间。不过,直到她看见明亮的阳光照到地上时,她才打开窗帘。这时,她不再等待,而是走出房外,立刻忙活起单调而荣耀的日常琐事。

晨光摇曳地照射下来,露珠晶莹地闪动着。那蔓草的挺拔的叶片还是湿漉漉的。有时,她多管闲事,替阳光揩干叶上的露水。但过一会儿她就不干了。她这样大的年纪干这种事未免太吃力了。她随即往地上撒了些面包屑,引来许多小鸟,鸟儿在她的脚边叽叽喳喳地跳着,有的爬到她的肩上,有一只竟抓住了她的帽檐。她用一把生了锈的大剪刀把面包皮剪成大小适中的许多碎屑。她弯下身子,裙子在她身后支棱着,像有些大鸽子那样,变得庄重而肃穆起来。这时,有一两只鸽子已从橡树上无精打采地飞落下来。它们的喉咙都在颤动着,而她的喉咙颤动得尤其厉害。她学着鸽子的样子,和它们合着拍。

别的事儿她都干净、麻利地做完了。她打好了水,放好了碗。几天前,有条蛇从石缝中钻了出来,黑乎乎的、怪诱人的,那身子的两侧还长着褐色的横纹。见到那条美丽的蛇,她顿时心花怒放。尽管她立即站住脚步,但那蛇却不能领会那个陌生女人的慈悲心肠。于是,它立即从石缝中缩了回去,钻到房子底下了。从那以后,每天早上她都要放下一碟牛奶,可是那条蛇却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但她宁愿等待着,相信她的好心总有一天会被完全理解的。

早晨慢慢地过去了。又刮起了风,风到处乱刮,也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心里突然有点恐慌起来,这倒不是由于身体不适,而是因为当天下午她得忍受一种好久以前她曾经受过的精神苦痛。

要和那个女人讲话了。

黑尔小姐走进屋去。

至少她拥有这所宅第,她可以拿它炫耀一番。豪华的建筑将以响亮的金石之声替她讲话,更不用说她身穿的波纹绸那微妙的暗示了。她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让阳光不断地射进屋里,一片片阳光投射到地毯上,一道道金色的光柱像烟雾似的从未曾住过人的房间的阴影里升腾起来。

从一间很少用的小房间里——实际上,是在其父佯作自杀的那个夜晚,其母躲进去的那个小屋里——她捡起一把扇子,那是一把在美丽的乌龟壳扇面上扎着火烈鸟的羽毛的扇子,它是一年冬天,一个美国商人在阿斯旺送给她妈妈的礼品。

黑尔小姐面对着镜子,拿着扇子,竟然不敢打开它。

又是一股冷气袭人的恐慌。

时间不早了,这是阳光而不是她的肚子告诉她的,因为一天到晚她很少感到肚饿,好像她只是靠本能过活似的;赞那杜的钟表也不报时,因为它们早已停摆了,而她也懒得去上弦。可是阳光说明了所需要的一切。窗户长时间地开着,放进了日斜时惨白的寒冷的光线。

黑尔小姐跑来跑去,毛毛腾腾地忙活着。她照着别人的样子整理着衣物。只是别人可能轻拍一下就够了,她却要用力地抽打。头发没办法整理只好那样了,况且她还有一顶帽子,是一定要戴的。

乔利太太在撒尔沙帕里拉邮政局拐角处下了汽车。那准是乔利太太,没错,她那黑色带条纹的(看起来好像按一条条缝缝合起来的)外套下面,露出了黑尔小姐预料中的藏青色的女裙。虽然她曾预先告知她未来的雇主她在服丧,可她戴的那顶帽子却很鲜艳,甚至有点放浪,艳蓝艳蓝的。帽檐上垂下一条刚能遮住眼睛的紫红色面纱,如果说不显得轻率,也颇为放荡。然而,她仍然显出一种体面女人的派头,手里提着一个棕色的手提包,在汽车站上落落大方地等候着,让人去辨认。

啊呀,硬着头皮也得上啦,黑尔小姐看出这点后,叹了口气。

乔利太太一直朝着石子路那边恍恍惚惚地望着,笑着。她的一侧嘴角上有个酒窝,牙齿整齐完美,无懈可击。

“对不起,”黑尔小姐终于开了口,“您就是那位——对不起——”她清了清嗓子,“要到赞那杜去的吗?”

乔利太太好像压下了正往上冒的饱嗝儿似的。

“是的,”她慢吞吞地说,牙齿启动着,似乎在选择着字眼,“我想是这么个名字吧,一位叫黑尔小姐的女士。”

黑尔小姐在乔利太太的那炯炯目光下感觉到自己十分冒失,她宁愿晚点说出自己的身份。

可是乔利太太的白牙齿(当然那是再白不过的)显然不耐烦了。她那酒窝时隐时现。她那表情——可能有人会把它描绘成母爱般的表情——由于困惑而变得怀疑起来。

“我就是黑尔小姐。”黑尔小姐说。

“啊,是吗。”狐疑着的乔利太太应声答道。

她企图动员牙齿解脱这一窘境。

然而,下午刺骨的寒风不让她多费口舌。风把乔利太太那紫红色的面纱的边角吹到她的眼上,甚至拍打起她的黑外套来。

“是的,”黑尔小姐肯定地说,“我就是。”

乔利太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我希望你能在赞那杜过得愉快,”黑尔小姐继续说,“赞那杜是个大厦。可我们只住其中的一点地方就够了。为了不单调,我们可以换着地方住。”

乔利太太由她导引着开始在石子路上走了。她穿着一双专为赶路的鞋子。那鞋子是黑色的,鞋带子还算得体。尽管如此,她还觉得走得脚脖子生疼,路上尖利的碎石料还扎进了她的鞋底。

“这么说,您没有汽车啦?”她问。

“没有,”黑尔小姐说,“没有汽车。”

走到戈德博尔德家的棚屋旁时,黑莓挂住了乔利太太的外套。

“我们从来没有汽车,”黑尔小姐说,“甚至我父亲在世时也没有。当然喽,汽车那时候刚刚问世。我们有马,我父亲很喜欢马。他驾着四匹灰马拉着车那样子可神气呢。”

乔利太太不能相信这番话。想起了那些电车,她简直要哭起来。

“在我们家,”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汽车。”

“哦,”黑尔小姐说,“没有,我们没有。”

两个女人的喘息声时而纠缠不清。她们俩都希望隔断这种联系。

“要是知道三个姑娘都能舒舒服服地过上日子,”乔利太太一边说,一边活动着脚脖子,“做母亲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当然。”黑尔小姐赞同地说。

可是她不能相信,一点儿也不相信。

随后,她们走到当地议会开始称之为林荫路的那条通往赞那杜的小路上。到了路的尽头。雇主带着伴当跨过篱笆,走上一条弯曲较少、稍长一些的捷径。

由于一种朦胧的责任感,黑尔小姐在前面领路,乔利太太跟在后面,她偶尔听到撕扯东西的声响。灌木丛中静得惊人。

周围的橡树和榆树吐出了嫩绿的幼芽,覆盖了低矮的灌木,发出了噼噼啪啪的抽芽声,沙果树和李子树的优雅的花瓣不时撒落到网状交结的黑枝条上,令人黯然神伤。

乔利太太说:“多亏我穿了双长筒袜。”

她那紫红色的面纱已不那么鲜艳了。

“这些刺果真扎人,不过挺容易折断的。”黑尔小姐思索着回头说道。

她变得不安起来,好像在她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什么记不清的可怕的东西似的。

她们继续往前走着。

“马上就到了!”她鼓励说。

乔利太太没有回答,几乎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

她们走近家门,在陌生人脚下,走廊的镶嵌地板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空洞洞的声响。

宅第里更是空荡荡的。

黑尔小姐打开前门,她们走了进去。两人站立了好半天。

“啊,”乔利太太终于开了口,“不难看出,您好久没请女用人了。”

赞那杜没有抗议的声音。它冷冰冰地表示了赞同。

“不管你怎么说,房子也没少什么。”黑尔小姐说。

“也没多什么。”乔利太太用更阴郁的声调补充道。

对于刚才自己所说的话她们谁也做不出恰当的解释。或者不如说,她们各有所见。黑尔小姐开始想起她忘却的往事来。她的太阳穴在跳动。仿佛一个眼尖的陌生人捅开了真正的门户,窥视到内部的隐私。

“那是客厅,”她说,她的心情紧张起来,“隔扇后面是餐厅。”

她越发紧张了。

此刻她们站在春天傍晚冷酷无情的阳光下,惨淡的白光落到家具间,多年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家具。”乔利太太表白道,身子一边尽量往衣服里缩。

经过时光的摧残、阳光的损害,那一个个柜橱、那一张张不起眼的小桌似乎一击即碎。甚至那一件件结实的镶嵌工艺品和精嵌细雕的章鱼骨也被吓得目瞪口呆。

这两个女人紧紧地围绕着各自的想法,你一句我一句在闲扯着,但都不断在退却。突然间,一扇百叶窗砰砰地响了起来。在欧布桑 地毯,或者说已经成了布满树枝、灰尘、霉菌和昆虫卵袋的地毯上面的那破旧的鸟巢引起了许多沉闷的联想,在诱捕着那犯罪的脚步。在餐厅的一面,在一次历史罕见的暴风雨中,曾有一块石板被冲掉,一株榆树探进头来。榆树黑色的树杈有如锯齿。嫩绿的树叶像刀子一样刺进黯然神伤的人心中。蓝色天空中一片片云彩忽隐忽现,飘浮不定。由于长年累月从墙上流下的雨水的冲刷,大理石已经呈现出那种被腐蚀了的牙齿的颜色。

“可以说这是狗撒尿的地方。”黑尔小姐看到后叹息说。

“您说什么?”乔利太太问,一边心里在纳闷。

但她的雇主并未回答——她的思想,不管她愿意说出与否,总归属于她自己的。于是,女管家把自己认为听到的东西暂存下来,等它在脑子的贮藏架上成熟后,再拿下来派用场。

黑尔小姐终于清了清嗓子,其实那声音是干枯的——她确实是太累了。她说:“我想现在带你去看看你的卧室。”

她们循着楼梯缓缓地盘旋而上,在灯光的照射下楼梯显得很美,主人见此情景,喉咙都哽咽了。

“有时候我坐在这儿,”她说,“听听音乐,看看跳舞,啊,往下看那才壮观呢!”

她们循着盘旋的楼梯款步而上,经过一个个紧闭的房门,和一条条像隧道一样伸展到远处的楼道,与此同时,她们也听到了老鼠叽叽的叫声。

“当然喽,这么多房间,”她说,一边挥动着胳膊,她变得实际起来,“好多年一直关着门,也没有必要开它们。我母亲去世以后,再没开过。她是在大战一开始的时候死的。第二次,那是第二次大战。我父亲是在第一次大战中故去的。我母亲,我发现自那以后她就当了家。不过现在不是讲家史的时候。咱们还得爬楼梯呀。”

“我是做母亲的,”乔利太太说,“我总喜欢听别人讲母亲的故事。”

她的戒指碰到熟铁上,发出了叮当的响声。尽管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她表现出并有意表现出举动的沉稳。只是她跟着爬楼梯时,她那紧身胸衣不太争气。她想她的举止既要符合做母亲的身份又要符合做女用人的身份,她只希望这两种责任不要发生冲突才好。

“到了,”黑尔小姐说,“这就是我为你准备好的卧室。我已经铺好了床,可人们对铺床的想法却不一样呢。喏!”

这个门能打开吗?

乔利太太希望它打不开,这样她俩可以互相分开,只能站在楼梯的平台上翘首相望,尽管这样的解决办法或许不能令人满意。

可是那门却很容易地打开了,甚至可以说,它在盼着人们将它打开。

“哦,”乔利太太说,“咱们看看。”

她微笑了。

她的蓝眼睛只能看这么远,不能再远了,也许这就是为何她刚一表示出吃惊的样子,又立即恢复到镇静状态的原因。黑尔小姐希望自己的女管家有一张和善的面孔,不过她又怀疑起来:她那酒窝是否仅仅迷住了一个男人。

乔利太太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她站在那儿不停地揉搓着裸露的胳膊,似乎它们还没有恢复到原来的形态。春天里,她那奶油色的胳膊在丝绸连衣裙的衬托下显示出了斑驳的蓝色——那连衣裙是她自己织的——有着牡蛎的色调,但现在已经穿得宽松了。

乔利太太是个体面的女人,这一点她从不离口。如果凭本能察觉到有人对此产生怀疑,她便喋喋不休地一再申明她的信条。她坚持说自己向来不吃洋葱,即使白给也不吃。不过她特别喜欢吃软乎乎的蛋糕和不加果料的奶油三明治。她认为一个体面女人不可能不喜爱柔和的色调,不可能不喜爱冰岛的罂粟和绒线,但她也喜欢在汽车站上或隔着篱笆和别的女人闲扯。她还喜欢开着自家的汽车出外兜风,戴上顶漂亮的帽子,隔着车窗眺望着车窗下面的一张张面孔。她居高临下地坐在车子上,头部微微地晃动着,表示着她对世事的疑忌。

然而,乔利太太还是愿意信任别人的,因此,她常去看电影。坐在电影院里,嘴里含着糖——不是硬糖——在她把种种回忆和欲念统统随糖纸一起丢到座位底下之后,便陶醉在纯丝绒的坐椅上。不过要是硬糖便有点遗憾了;那种微软的黄油奶糖的味道使她感觉惬意极了。可是她喜欢坐着,那稀奇古怪的戏剧情节颇符合生活的真实。那个穿着尖头鞋和皮裤子的瘦瘦的年轻人仿佛在荧幕上初露头角——这使得她的糖粘到了牙上;还有阿瓦和拉娜,尽管她们的身材和处境不同,但好像是她自己的一双女儿。最好是看上一部关于母亲的影片。她心里早就料到了种种的不公,更不用说善恶报应了,结果那片子结尾处,那个叫沃利策的人从井里升上来被封成了神。当她嗅出那风琴上声音栓的玫瑰和紫罗兰的香气时,她感到一把把小锤在敲打着自己的腹部。这时,她确实满足了,也忘记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是在晚上十点钟,坐在沙发上,当她递给他第二杯茶水的时候死去的。这是天大的不公,但她还是活了下来,并似乎已有足够的阅历和梦想,足以应付得了一切新的打击。

黑尔小姐担心自己可能会怕她的女管家。她说:“我希望你在这里能习惯下来。”

“我想那些电车啊。”乔利太太答道。

她的嗓音里响着电车的叮当声,眼睛里闪着伤感而又炫耀的紫罗兰般的光焰。

“啊,”黑尔小姐说,“我似乎从没对电车产生过兴趣。”

“我还怀念星期六晚上,”乔利太太说,“到默尔家、多特家,或埃尔玛家串串门,埃尔玛是我最小的闺女——她嫁给了一个司炉,不是说他不是个体面的男人,因为我的女儿们心里只有体面的男人。”

“真想不到你能忍心离开他们。”黑尔小姐低语道。

“啊,”乔利太太说,一边拿起墩布,“这就是生活。不知道您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接着她在水桶里拧了拧墩布,然后拿出来,看了看墩布头。

“或者是死亡。”她说。

黑尔小姐吓了一跳。

“好像是我的错,”乔利太太说,“他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坐在椅子上死去更自然些。”黑尔小姐壮着胆子提醒了一句。

想到她的母亲也是在类似的情况下死去的,她感到宽慰多了。

“我可以想象出您和您的母亲的情况,”乔利太太说着大笑起来,“生活在这堆家具中。像一对老鼠一样。”

“啊,还有佩格和威廉·哈德金呢!”

“佩格是谁?”

“我记不清她的名字了。也许压根儿不知道。她一直显得很苍老,一直住在这儿。在我们遇上了困难之后,女仆们都走光了,只有佩格一人留下了,成了我的朋友。后来她也死了,不过是在我母亲死后她才死的。那时我感到十分孤独。”

“您刚才说的那位男人是谁?”

“威廉,是个马车夫。他聋得很。”

黑尔小姐停了停。

“他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头脑相当简单的人。不过,人们的认识是很不一样的。实际上,威廉知道一大堆事。而且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聋。我不喜欢他。”

“那位哈德金先生也死了吗?”

“没死。他走了。”

“真是的!”乔利太太说,“毫不奇怪!你们全家人靠什么生活?”

“东西,”黑尔小姐说着打了个哈欠,“譬如说面包,面包好着呢。我喜欢把它掰成碎块儿,就那么吃。凑合过。我拿着面包屑去喂鸟,很方便。不过,当然喽,我们从我表兄尤斯塔斯·克雷夫那里还能得到点补贴,这个我写信告诉过你了。当然补贴的数目有限,而且战争中还中断过。啊,我忘了。还有羊,我有一只山羊,可以挤奶。是的,我很想念它。”

“那羊怎么啦?”

“请不要问我!”黑尔小姐叫道,“我不知道!”

“好吧!”乔利太太说,这次该轮到她害怕了。

生活在这座宅第里。

不过黑尔小姐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悲伤。她不能回答问题了。一个个问题就像许多螺钉一样旋入她的头脑。她望了望那只脏水桶,那女人的墩布正在里边徒劳无益地搅动着泥水。那女人的三个女婿用砖盖了盒子般的小屋居住。多么幼稚——因为他们的砖盒子好像儿童玩具那样容易被打翻。只有记忆才是坚不可摧的。

于是,黑尔小姐哼了一声——再说,和乔利太太呆在一起,她也厌烦了,她走进赞那杜的楼道里。

可是记忆仍然折磨着她。记忆像旧窗帘布一样飘动着,毫无价值的东西却用金丝线缝合着,常有些灰色的或暗黑色的飞蛾从里面飞出来,撒下令人窒息的绒毛。

“我们得把皮衣包起来,玛丽,”黑尔太太曾这样说过,“要特别小心,现在到了夏季,就用从赫勒尔商店买来的被单包吧,包好后,放到结实的帆布袋子里,再系好。不这样做,我总感到不放心。”

黑尔太太一辈子直到为她做安灵弥撒为止几乎一直是高高兴兴的。

佩格跑了过来,她的两条腿像麻秆一样,一颗牙都没有了,还要东拉西扯的,因为种种原因,女主人允许她这样做。“是的,太太,人人都讨厌飞蛾。这件事儿交给我办好啦。没错儿,我一定处理好。”

仆人拿来帆布袋子给女主人看,袋口系得紧紧的。是的,那女人注意到,那些鹅全是死的,是佩格用许多纸球把它们填起来的,让它们看上去像活的一样。不过那母亲倒挺镇静。

年轻时温柔、精明的黑尔太太到了暮年变成了一匹光洁精美的象牙马。她常安安静静地坐上半小时,然后突然想起什么,把头一扬,或者跑出去。她那精光的长脸和那象牙般的长牙最为显眼。当佩格拿给她烘得焦黄的面包片时,她喜欢在那上面锻炼牙齿。后来,她还是继续坐着,用过茶水和面包片后,她那衰老而精致的肚子便咕噜咕噜地响起来。但她岁暮余晖仍以神秘的中国技巧继续润饰着那光滑的象牙马雕像。

有时她依靠在女儿粗短的胳膊上穿过早先的花园,可是她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她喜欢回忆的是社交上的得意之事和布尼俄尼群岛

一次,她问女儿:“避暑洞在哪儿,玛丽?就是你父亲让人用贝壳建造的那个洞室,要不就是用水晶石建造的。”

女儿哼了一声,从她身上别指望获知更多的东西。

又一次,黑尔太太抱怨起来。

“我过去常希望女儿有一天能成为大使夫人。希望她有一双漂亮的长腿,手里拿着扇子,在客人们中间周旋自如。谁知最后干啥啥不行,甚至连自己的事都应付不了。”

“还有,”她兴致勃勃地接着说,“你总不愿和我一起去花园散步。照这样下去我很可能会跌倒的,摔坏些什么。”

女儿又哼了一声,除此以外,她还能干什么呢?

接着,她母亲对着草抽打起来。

“这草真讨厌!真讨厌!”她喊道,一边用拐棍儿抽打着草丛,草穗儿随着晃动起来。

“别这样!”女儿恳求道,“请别这样。”

至少这种虚弱的任性很快就消逝了。

“别认为我不很爱你,玛丽,”母亲坚持说,“说真的,现在我谁都爱,甚至你父亲。”

对黑尔太太来说,她的热情总含有水分,也许这是容易出现的情况。

“甚至一个人的失望到头来似乎还有一种意义。”她面对着落日说道。

如果她还有劲儿,她准会紧紧地握住女儿的胳膊。

相反,那令人失望的女儿和最终怀着失望情绪的母亲双双走进屋内。

几个月之后,眼望着是那么自然地坐在椅子上死去的那个女人的姿态,女儿大哭起来,因为她不能用一种通用的方式表达出她的哀伤。也许是满怀激情,可是她母亲对此却很难体会和理解了。于是,她转而对生命悲叹起来,正像由于天空突然的狂暴和幼小蕨类植物阴郁的温柔使她本人对生命的存在产生了怀疑一样。

幸运的是佩格还在,她知道该怎么办。她派威廉到撒尔沙帕里拉镇上,给女邮政局长打了个电话。之后,来了些人,运走了尸体。那是个阴雨天,很长时间以后,大厅里还能闻到潮湿的雨衣味。

这是玛丽·黑尔和她母亲最后的一别。

当时佩格说:“如果您参加葬礼觉得心里烦乱,玛丽小姐,就别去了。您要是晕倒了,谁来扶您。咱俩坐在这儿,在炉子前吃上一片面包,聊聊天吧!事情就让牧师料理去吧,他就是干这个的嘛!”

尽管佩格上了年纪,但她依然保持着孩提时代的某些特点,这使她能够通过事物表面的粗糙外壳去认清它们的内涵。她一直是玛丽的一个好伙伴。玛丽喜欢佩格。她喜欢坐着,一边揉搓着自己的关节,一边看着她的女仆的那张平静的脸:那是一张带着钢框眼镜的老大姐的脸,那位大姐对外部世界也大体了解,但她没有忘记一切蝇营狗苟的事。

因为佩格是当地人,她习惯于到处游逛。她喜欢骑着自行车走山路,她怎么能骑到山顶上呢,真让人吃惊。她是那么虚弱,其虚弱程度和她那浆洗过的上衣的摩擦声差不多。佩格洗衣服、打扫房屋真做得无可挑剔,只是做饭不大行。她喜欢做果酱,给家具打蜂蜡,所以她身上总散发着果酱和蜂蜡的气味。她常常手里拿着蜡布,突然从床底下钻出来,别人看到时也不会感到意外。她常常带着她的钢框眼镜,身上穿着原来是淡蓝色的、现在已褪了色的衣服。

“读点东西给我听吧。”女主人玛丽·黑尔要求道。

“您自己读吧!”佩格反劝道,接着笑了起来,“我该读什么呢?”

“你读给我听,我会更清楚的。读吧,佩格!”玛丽·黑尔请求道,“咱们读安东尼·哈登编的图书目录吧。”

“哎呀,您这个人可真怪!”佩格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的眼圈相当苍白。

佩格平时最愿读的是《圣经》,但不是大声读,她的女主人对那书不感兴趣。那个女仆总是忙着读她们的《福音书》 ,她发现《使徒书》 太乏味了。《启示录》 她也从不多谈——实际上,她并不想探讨她的那本读旧了的书的宗旨。

“您应当研究一下这个。”阅读《圣经》时的佩格总是抬起头来这么说。

由于她那眼睑总是无精打采的,所以,她总是睁大眼看东西,可是她的天真庇护了她。

“啊呀,不!”她几乎有点恐惧地拒绝道,“我知道那本书不是我该读的。”

“谁都应该读。”佩格认真地坚持说。

“不见得,我就不该读。”

“您不去尝试的话又怎么会知道?”

“该知道的我自会知道,用我喜欢的方式,在我方便的时间。我和别人不一样。”玛丽·黑尔强调说。

“是啊,”佩格叹息道,“不一样,又一样。”

对于这点她并不感到十分奇怪。

尽管那两个女人在许多方面都很相似,但是佩格却没有常常使女主人陷入窘境的那种盛气凌人的架势。玛丽·黑尔喜欢佩格,可她也喜欢自己的傲慢。这是她夸大的自尊,假如没有谁认为她是一位高贵的女人,她也仍将打扮自己。她以为这样会赢得尊荣,甚至赢得美貌,而这些,实际上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

不过这瞒不过佩格,她会用略带沙哑的声调说:“您不是在发脾气吧,玛丽小姐?”

佩格总是对的,就像玻璃和水一样——无可挑剔。

使玛丽·黑尔更加绝望的是:一天,她进到佩格的卧室时,发现她的朋友已经死去。那是一个干燥的早晨,佩格刚刚穿好了衣服,穿上她那件颜色曾经鲜艳过的衣服,便又躺到床上了。她非常脆弱地躺在那里,好像一棵芳菲的香草,或是迷迭香、麝香草,或是柠檬味的美人樱,人们通常把它们折断以后,再扔掉。

过了一会儿,女主人才敢用手碰一碰她的女仆。这时,她终于明白过来:

自己确实是孤身一人了。她在那房间的角落里停留良久,盯视着。只有在这天早晨的这段时间,她才想起了威廉·哈德金。

玛丽·黑尔对威廉那个人从未喜欢过,也许是因为在她父亲搞射击比赛的那天晚上,当别的女仆出外野餐未回时,只有他尽管两耳聋聩却留在马夫宿舍。玛丽一直不能相信威廉的聋聩,因为出事的那天晚上,她的感情也像雷鸣一样冲动。但是威廉一直很忠诚,她母亲在世时,他常驾着一辆幸存的两轮马车拉着她出去游玩。他只有一点点收入。当然,他老了,吃不多,也不需要很多钱。自从黑尔太太故去以后,他连脸也不刮了,因为他的皮肤容易被刮破。但人们看到他的胡子茬总是一样长,在那同一个白色的峡谷中,流淌着同一条唾液的溪流。他身上也散发着多数老头子身上的那股气味儿,这也可能是黑尔小姐不喜欢他的另一个原因。总的来看,老头儿身上的味儿要比老太婆的难闻。

女主人当然要把佩格的死告诉威廉了。

“噢,是啊,”他说,“我原估计她要死了。她死了,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在给一套马具涂着油,那套马具已经不能再用了,不过干那活儿倒可以帮助他练练手。

“我不愿意多费脑筋去想。”黑尔小姐开口说道。

“你们这些人在这方面都是行家里手。”威廉说,一边捋着皮带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玛丽·黑尔问。

她开始颤抖起来,但不是由于气愤。

“就我看,回想一下就知道,”威廉说,“你们这班人都喜欢装模作样。”

“假如我没弄错,你是说,我们有些人还是有想象力的。”

“放火烧房子不用火柴啊!”

“好啦,威廉,”玛丽·黑尔学着她父母的口吻说道,“你得去料理佩格的事啦。”

“行!行!”他说,“现在别打搅我。”

他站在那里看着皮带上的孔。

“不知道你留在这儿能不能迁就我们。”女主人说。

“我留在这儿,是因为我对这儿习惯了。习惯的事多着呢,你知道吗?”

因为他的女主人总是首先认识到真理,她真的没话可说了。

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冲突在女仆死去几个星期之后发生了。威廉刚杀完一只鸡,就让她遇上了。那鸡头很不雅观地离了身,而威廉却在一旁大笑着,一边看着那鸡身鲜血淋漓地跳完了它的绝命舞。

玛丽·黑尔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力气动弹了,甚至让鸡血都溅到了她的靴子上。

威廉在观看着。

“噢,”他边笑边说,“你可有好吃的了,即使它是一只尽是筋的老公鸡也剩不下。”

他还在笑。

“明白吗?”他说,“那天我说的话是啥意思?那只老公鸡没了脑袋还照样跳舞不误,可真是习惯成自然啦。”

“我看你是个凶手。”玛丽·黑尔骂道。

“什么?!为了杀只鸡给你吃?”

“有各种各样的杀害方法呢。”

“你应该懂这里的门道。”

“怎么?我?”

“问问你爸爸去。”

玛丽·黑尔的脸色变得煞白。后来马夫干别的事儿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她还站在那个木棚旁边,看着那只死鸡的头。

此后不久,显然经过一番考虑,威廉·哈德金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赞那杜。“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一切都会好转的,”玛丽·黑尔喃喃地说,“可是有些害怕。”不过一想到山羊,她的精神头儿马上就来了。

那只山羊在佩格去世之前便来了。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那是只怀了羊羔的白色母山羊,它总跟在女人们的后面,带着挑剔的神态选择着树叶和青草吃。后来,那只母山羊生了一只小公羊,但却是死胎。佩格说应该把它的奶水挤出来。于是,玛丽·黑尔动手挤起奶来。此后她就靠喝奶活命了。很快她的头脑变得和那山羊的头脑一样平静和聪明。到了晚上,当她蹲着给那母羊挤奶,她们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她们那相依的影子似乎真的实体化了。正因如此,那女人的钟爱开始和她的理智发生了冲突,她疯狂地担心那动物可能会有朝一日遇到不测,担心以往的祸患刚刚度过,新的灾难再次降临;或者,简单地说,担心它会一旦离去。

于是,当夜幕垂下的时候,女主人便把她的羊关在庭院一端、从厨房可以看到的一间歪歪扭扭的小棚屋里。每天晚上,她堆好树枝,溺爱一番后,便把羊关起来。她走后,还一次次地走回来,看看她那心爱的山羊会不会在某种妖术下消失。但羊还在原来的地方。这时,她用手遮着灯笼,看见那张白不呲咧的羊脸透过黑暗向她闪烁着微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驱散了她的恐惧,那长长的下颏依她看来是在同情地摆动着。

甚至在女主人受到最大折磨的那个早晨,尽管在那黑色的、冒着烟的小棚的废墟中,那山羊已经变成一个骷髅和一张羊皮时,那羊脸的轮廓仍在向她示意。

玛丽·黑尔在发现那个灾难后是怎样活过来的,她自己也弄不清。然而,那天早晨却是暖融融的,树叶扑打着她的面庞,大地对她那颤抖着的双膝又是那么温柔。她几乎紧接着钻进了灌木丛,究竟她在那里待了多久,无人知晓,因为谁都不曾知道她走开了。或许她在那里待了有两三天,因为她回来时,手脚都僵硬了,身上都给划破了,肚子也饿极了,至少从未尝过饥饿的滋味、只急于猜想她出走时的痛苦的那些人是这么认为的。

当她匆忙从坛子里搜出个陈旧的干面包大吃大嚼的时候,她心里想:

“最后我倒要看看这中间到底是什么东西,剥了皮以后是否还仍然够我享用。”

她平生从未感觉到头脑有过这么清醒的时候,结果,她竟吞下了整整一个软化了的大面包。

乔利太太心里一直犹豫不决。

那混乱的思绪好比纷繁的蜘蛛网,她要把它们扯下来。它们又好比是绳索,是锁链。她将运用全部手指,连同胳臂一起,扯呀,抽呀,加上碰撞冲击,挣扎着脱出来身。但她怎么也不能自由。那阴暗的蛛丝像带着一种负罪感似的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人人都在发疯!”她有时喊道,“不过,当然喽,一个人可以随时声明自己要发疯——明天、后天或本周的任何一天。”

乔利太太的每一个毛孔都是清醒的,没有人想要非难这一点,甚至在她被蜘蛛网缠住、被发卡夹住、假牙放在楼上平底玻璃杯里没有带,或者她的回答可能是结结巴巴的时候,都是如此。当她噘着嘴,扭着头,说话口不应心的时候,是她想要保守秘密呢,还是仅仅吃糖粘了牙齿?

但不管你怎么怀疑,至少她还是个体面的女人。

她在楼道里走动的时候,总脱不开一面面镜子的跟踪。有一次,竟迫使她一口气跑完了楼梯的全程。这倒没有什么明显的原因,她的腿只是一个劲儿地跑,她那仍然结实、坚硬、光滑的腿肚子胀得鼓鼓的;当她跑到楼梯顶部时,她的乳房在胸衣里面上下跳动。

“谁都有个不随心的时候。”乔利太太总喜欢这么说。

譬如有时从她的一个眼角里——由于为母亲们而忧伤——会流出一点泪水来。

“我觉得你在赞那杜不很愉快。”黑尔小姐说。当时是早饭时间,她在厨房里吃着烤面包。

“我并不是不愉快,”乔利太太答道,“我总是愉快的。程序上当然也有一些不愉快,因为一个女人总想着别的事。”

黑尔小姐掰碎了面包。

“什么事?”

“哦,您知道,”乔利太太说,“一个是家,一个是胡佛 ,还有孩子们的各种声音。”

“我不懂,”黑尔小姐答道,“我的生活,我的家就在这里。”

黑尔小姐大嚼着烤面包。

“您有时心真够狠的,”乔利太太驳斥道,“您不想了解别人。”

黑尔小姐还在大口嚼着烤面包。

“一个心爱的人死了,就像有点失魂落魄似的,明白吗?”

黑尔小姐是不会明白的。她熟悉硬干酪的心,她必须学着和乔利太太较量一番。

“好像你是跟着他走了似的。如果你不跟他走,那是因为你对别人还有一种责任感。我曾读过算命天宫图 。”说着乔利太太拿起了那块布,“我的责任感是非常非常强烈的。”

“你想跟谁走就跟谁走吧,我不想拦阻你,”黑尔小姐答道,“假如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您知道我指的是我那死去的丈夫,”乔利太太说,“不管您怎么心狠,您是伤不了我的感情的。”

好厚的脸皮呀!

“哎呀,吃饭吧。”黑尔小姐叹息道。

乔利太太失声大笑起来。她笑啊,笑啊,笑个不停。

“我不想问你有啥值得乐的。”黑尔小姐郑重地说。

“人就是那么有趣儿!”乔利太太笑道。

她的嗓子里出现了硬块,大概是甲状腺肿了,硬块下面就是嗓子缝了。她那故去的丈夫的眼睛可能就停留在那里,不知道是在赞许还是在厌恶。

黑尔小姐吃完了烤面包,像往常那样把盘子倒翻过来。

乔利太太不再笑了。她尽量耐着性子说:“你是个肮脏的姑娘,你就是这号人!”

她退后瞧了瞧。

“习惯就是习惯。”黑尔小姐说。

“肮脏就是肮脏。”她的同伴答道。

“乔利太太,两个人只有互相尊重对方的习惯,才能生活在一起。这是我煞费苦心从我对鸟兽的关系中学到的。”

“我不是鸟,也不是兽,”乔利太太答道,“我是——。”

“是啊,我知道你是什么,请别告诉我!”黑尔小姐恳求道。

“你对我的了解,”乔利太太说,“和你对其他事情的了解一样,实际等于零。”

“是啊,”黑尔小姐赞同地说,“你往往是对的。”

“我知道我是什么,”乔利太太说,“因而更可怜。我那故去的丈夫认为他了解我,但实际并不了解。他认为他了解。啊,是啊,他什么都懂。他曾上过夜校,收集过邮票。为了一部百科全书他还了欠好几年的账,那部书还放在我家沙发旁的橡木橱里呢。”

乔利太太突然哭了起来。

黑尔小姐坐在那里,尽量保持着安静,观察着。

“我所能做到的,”乔利太太哭着说,“就是使他有一个干净、舒适的家。但是,那天夜里,当我递给他一杯茶水的时候,你会说,我犯了罪。”

黑尔小姐观察着。赞那杜的厨房是一个又大又旧、足以能把人吞下的黑厨房,不过黑尔小姐从未被吞下过。她现在感到特别精神。

“你的意思是说,你丈夫的死归罪于你啦?”

乔利太太几乎哽咽住了。

“你的心真狠!”她抗议道,“还有这幢房子!你可以和你陈腐的家具一道听你自己思想的滴答声去吧!我当然要走的。不过是有条件的,现在还不能走。”

接着,她停顿下来。她好像马上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而且,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可以控制住一切,正像黑尔小姐猜想的那样,乔利太太是人们称之为讲究实际的那种女人。

“好啦!”乔利太太说,“说完啦!”

她噘起了嘴。

但黑尔小姐的话并没有说完。她觉得自己的思路才刚刚打开。要不是她这样着了迷,她一定会从乔利太太的面前走开的,是乔利太太使她着了迷的。

“你刚才说的话使我想起了一件事儿,”她说,“只有一个人的死归罪于我。”

“谁?”

乔利太太拿起黑尔小姐的那只讨厌而有魅力的倒扣着的盘子。

“我父亲。”

“你还没怎么谈过你父亲的事儿呢。”乔利太太慢慢明白过来。

“说来话长,提起来真叫人伤心。”黑尔小姐说。

“可是,那是你自己的亲父亲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死得可怕极了。是在水瓮里面淹死的。”

“在哪儿?”

“在那儿。庭园那边。那水瓮是用来接房顶流下来的雨水的。那时,没给它盖盖子,后来有了蚊子,才盖上的。”

“你父亲掉进水瓮里了?”

“哦,我只不过提个头儿,有一些人会有别的说法的。据说我父亲脚步没站稳。”

“你怎么看呢?”

“我有时怀疑是否真的如此。”

诺伯特·黑尔经历过启蒙的时刻。

房门曾在悦耳声中打开过一两次;他曾在具有意大利特色的街道上拐过弯;也曾在哥特式森林的石头般的树杈上,从过分轻率的遭遇战中下来过。这弄得他头晕目眩,气喘吁吁,视力也模糊不清了。有时,他甚至只要望一望赞那杜地产那边连绵的小山,随即便得到了安慰,虽然,他时常怀疑用廉价手段能否获得解脱。无论他的这个经验起源于什么,他都觉察到有一线光辉,他本人只有靠机遇才能获得。因而,不管正确与否,他逐渐把这解释为失败。有时,他朗声大笑起来,听到的人都会感到不快,感到莫名其妙,结果许多熟人和邻居都认定诺伯特疯了。只有他的女儿,玛丽——显然她本人也有点疯疯癫癫——才能意识到他的窘境。她甚至可以理解这种窘境,如果需要的话。

然而,仅仅这么想却是荒唐可笑的。

一个夏季的雾气蒙蒙的早晨,每年这时候大地显而易见地铺满了青草,碾碎了的野草发出窒人的气味,鸽子无情地轻声啼叫着。这时,玛丽·黑尔突然出现了,打断了她父亲的思绪。此刻两个人都想避开对方,但谁也做不到。她站在那儿,在樟树和月桂树覆盖之下的那曲曲折折通向庭园的小路上,在她父亲面前,伫立不动了。

“是你,玛丽!”诺伯特·黑尔喊道,他那陡峭的嘴角用风干的白盐般的东西画出了轮廓。

他没有必要进一步表白自己的感情。

当然,她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她站在那儿,手里拧着一棵草梗。

光线的一个特技手法在那顶破旧的、皱褶的、无边儿的、有带儿的女帽底下可能授予了她一个好似美女的影子:一个瞬息即逝的、笨拙的、黝黑的乡间美人。不过她父亲却不肯承认。他可能多年来一直否认这种可能性,因为此刻,他在远处说了句话,恰如在静悄的环境中从远处传来的声音那样清晰,他说:“丑得像个胎儿。出娘胎太早了。”

这时,他们情感的涡流在旋转,最白的光柄在猛击,一把把钩子仇恨似火地紧钩在一起。

她的身上淌着汗水,她感觉如同浸在一条条融化的溪流中。她看到他那绷得紧紧的嘴,和他那被软骨拉直了的喉咙。

“你认为我们不能休战吗!我倒想试试看!”

她在走开时,是否听清了刚才的话,她有些拿不准,也许这是她想要听的话。

可是,那损伤了的嫩草放出了一股恶臭。在树叶的阴暗幕罩下,她肯定闷得够呛。

直到他那巨大的声音通过石料扩音器开始叫嚷起来。

于是她走了回来,认出那声音是从水瓮里发出的,往里一看,发现他正在水中跳着舞。几绺头发又直又黑,湿淋淋的,像刘海儿似的飘在前额上。他的眼睛非常可怕——暗淡地直瞪着远方——在他的声音中,由于寒冷和恐惧的原因,不断出现那绝望的汩汩的水流声。有一次干旱时,园丁从瓮里打上来一桶水,她记得曾把手浸到里面,感觉那水凉极了。

眼下,她的父亲浸在那水里了。

“拿——东西——来,玛——丽!”他似乎在梦中喊道,“来——人——啊!”

这时,那声音听起来也有些蠢气。他像是一只哈巴狗,硬被扔进瓮里,它的真正悲剧似乎是在做如何淹死的喜剧表演。

不过,她还是跑开了。随后拿来一根木杆,那是一根用旧了的、褪了色的晒衣服的杆子,她站到水瓮旁边距离他很近的光亮处。

此刻她好像比刚才还害怕,当她要把长杆递给他的时候,从她站的那个高度和角度上,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真正的怪物。

他好像一个小男孩子,双唇惨白,口里噙着水大声喊叫着。

“来——人——哪!”他喊道,“玛丽!别这样!可怜可怜吧!看在上帝的面上!快去喊人!”

虽然她的长杆僵硬,可是有慈心,然而他用手把它挡开了,她注意到他的双手是青色的,他一次次沉下去,又一次次浮上来,每次浮上来他那致命的刘海儿便重新落到前额上。

于是,她终于拉起来衣服,按在肚子上,使出浑身解数跑开了。而他已经判若两人了。

她穿过了荒凉的早晨,她跑得浑身黏糊糊的。当她在石子路上颠颠簸簸地跑着的时候,她跌倒过一次。那所宅第好像是一个封闭的贝壳,甚至远方的回声都消失在里边了。那天早晨,第二个园丁也没来照料一下那一把把脆弱的玫瑰花的保护伞。

等到玛丽·黑尔找到威廉和另一个仆人时,显然她父亲的愚行已经没救了;遗憾也无济于事。这时,她父亲已经逝去了。一只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瓮里。一片轻飘的树叶浮在水面上。当他们最后从黑水里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那失色的眼睛恐怖地盯视着那些未来得及拯救他的人们。这时,女儿才首次发现他的那种表情和她的一种表情有多么的相似啊!

自那以后,撒尔沙帕里拉全镇的人都知道了诺伯特·黑尔是怎样掉进赞那杜的水瓮里的,尽管捞上他来的那几个人说他们敢打赌他是自己跳进去的,可其他人则甚至想到是否……不过说那话的人似乎缺乏慈悲心,更不用说那种事是难以想象的。后来举行了一个正式的葬礼,这事便告一段落,或者说被掩盖下来。

起先人们想不到那位寡妇能从哀伤中恢复过来。这令人震惊吗?

“你母亲多可怜啊!”乔利太太说,“即便是现在,即便在她去世之后,我也这么看。只有当过妻子和母亲的人才能十分同情她。”

“有些人认为他们,只有他们,才理解一只狗!”

“你说什么?”乔利太太问。

“没什么,”黑尔小姐答道,她笑着把杯子放到嘴边,“咱们在谈论我的母亲。我看,她同情她自己。这就足够了。”

“你的心真硬啊!”

“这也是锻炼出来的。”

“不过也不总是这样,”那个长着雀斑的女人想了会儿,轻声补充道,“要不,我岂不也死了?”

“哦,我从未心硬过!”

“哦,还有许多东西我真心爱着呢!”

“你是基督徒吗?”

“咳,”黑尔小姐叹了口气,“即使我懂得这话的确切含意,那也不该由我来说。”

“我是,”乔利太太说,“从小时候起,我就到圣公会 的教堂里去做礼拜了。”

她想让别人说出称许的话。

“我是说,”女管家坚持问道,“有没有人操心过你的宗教信仰?”

黑尔小姐窘得答不出话来。

“你可以有自己的信仰。你一定信点什么,是不?”

黑尔小姐犹豫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我有信仰。我不能告诉你我的信仰是什么,恰似我说不出我自己是什么一样。那太难了。我没有那份天才。我是指说话的天才。啊,是啊,我有我的信仰!我能见到的和不能见到的我都相信。我相信雷雨、湿草、光斑和静寂。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到处都有。”

“可是它们上边的又是什么呢?”乔利太太迫不及待地喊道。

“那!”黑尔小姐喊道,“那!你最好别问我这类问题。”

她站了起来,一面晃动,一面颤抖,乔利太太害怕了。她多么讨厌那张长满雀斑的脸!试想一下,还正在痉挛着!

“很抱歉,如果说为难你了,那都是由我引起的。”女管家斩钉截铁地说,她不在看着什么,却在控制着说话的语调。

“啊,不是。”黑尔小姐嗫嚅着。

说着,走开了。

乔利太太倾听着,想听一听身体倒下的声音。她甚至希望黑尔小姐能够死去。此时,所有明亮与坚固的东西,所有已知的、确认的东西必然会占到上风。

于是,乔利太太跑到烤炉前烤起蛋糕来,尽管不是什么节日,她也喜欢烤,烤一个粉红色的大蛋糕,撒上些小糖珠,撒成字的形状。

只要“母亲协会”“妇女协会”“高级团契”“低级团契” 尚在,粉红的颜色总是流行的,而流行的东西总是安全的。

乔利太太唱着、烤着。她喜欢唱那些粉红色的圣歌 ,甚至有的地方连词儿都不知道,她也要哼哼那支曲调。她唱着,烤着。她看到了粉红色。她热爱歌词里和橱窗里的耶稣基督那粉红色的长脸和无精打采的卷发。眼下,一切都好了。所有的家庭和孩子们都得救了。一切的一切都被蛋糕净化了。

赞那杜巨大的厨房门砰的一声几乎完全敞开了。

乔利太太唱着,烤着。她的大厦一点一点地升腾起来。不过,那当然是夹心蛋糕了,圆圆的。其实,她赞颂的是那些方形的砖屋,那生儿育女的地方。她在头脑中已把那些女人和孩子们——男人不多——都一一安置了,就好像他们是夹心蛋糕一样:那些小姑娘穿着崭新的连衣裙,带着小巧玲珑的耳环,拿着漂亮的手提包;那些可爱的小男孩儿,长着雀斑、鬈发和被蛋糕蛀蚀的牙齿。乔利太太唱着,赞美着。当人们付出代价之后,毁灭和拯救都将是一回事儿。

到了给蛋糕加糖衣的时候了,由于烘烤时喷香的气味和家庭伦理道德的激励,这女人来了劲儿。她必须坚持下去;只是由于神经过敏,她才踌躇了一会儿,还得陪着那个可怜的傻瓜。

哎呀!非得让人笑出声来不可!

黑尔小姐回来时,乔利太太笑出了声。她那洁白的牙齿把厨房划了一个又深又长的大口子。

“你能把笑话讲给我听听吗?”女主人问。

“但愿我能做到!”乔利太太脱口而出。

黑尔小姐只好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啊呀,我这个人真坏!”乔利太太叫道,然后笑起来,“我就是这么个人!”

她看着黑尔小姐。若不是她的气力不足,她一定会吹掉女主人头上那堆满灰尘的空中楼阁,然后走进确定的未来。 P0Hn2fWy8WI7uhHO+iG5PVJJuDQEVLoYjHTeU1yEcJGY6ohp7rDdAg9PgWG9cc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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