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近乎恐怖的感觉袭遍我全身,这种事是不可能的,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即使世上所有的事物都离弃我,我也坚信,我脑海里的手机绝对不会背弃我。但是现在,我的手机已经完全脱离我的掌控了。
但是,我也不可能永远不接电话。虽然感到恐惧,我却不能抛弃手机,因为对我而言,我脑中的这个手机比任何事物都要真、都要美。
虽然觉得很紧张害怕,但我还是想象自己用手拿起了那现实中不存在的手机,按停了一直响的铃声。我犹豫了一下,在脑中对着白色手机开口说:
“……喂?”
“啊!那个……”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从想象中的手机那一头传来,“真的接通了……”
他喃喃感叹着,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意想不到的发展令我非常恐慌,我下意识就把电话挂断了。我一边想着“大概有人在恶作剧吧”,一边前后左右扫视车厢,可是没看到那个发出声音的男生。乘客们丝毫没发现我脑海里有电话打来,他们只是随着公交车运行摇晃着身体。
我想我的脑袋大概真的哪里不对劲了。
到了车站,我给司机看过月票。正要从暖和的车厢踏到寒冷的门外,那一瞬间,音乐又在我的大脑里响起。这实在太突然了,我差点在公交车阶梯上滑倒。
我没有马上接电话,我需要时间来平复心情。公交车放下我后就开走了,我深吸了一口足以让肺冻僵的冷空气。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接起电话。
“喂……”
“不要挂电话!或许是太突然了,让你觉得害怕,但是这绝不是恶作剧电话!”这是刚才那个人的声音。
我不禁觉得“恶作剧电话”这说法有点意思,觉得自己必须回应些什么,于是我既紧张又害怕地开口了。大概因为情况特殊吧!平常和别人面对面时会让人痛苦的那种紧张感并没有出现。
“那个……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现在是用脑海里的手机在跟你通话……”
“我也一样啊!我也是用脑海里的手机在通话。”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我随意拨了几个号,试了十次都没接通,想着这次再不行就放弃,没想到打通了。”
“你第一次打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就把电话挂断了,对不起。”
“没关系,你这么做是正常的,我重拨就行了。”
从车站到我家要走三百米左右,街上冷冷清清的,整片天空都被灰色的云覆盖着,显得特别阴暗。路边一整排房子的窗户都没有透出任何灯光,看不出里头是否有人。树木干枯,修长的树枝随风摇动,看起来像是手骨在向人打招呼。
我用围巾裹住半张脸,慢慢地走着,注意力全部集中于那来自大脑深处的声音。
他自称野崎真也。跟我一样,他也每天在脑子里思考手机的事。他说,他明白这本应该是想象出来的电话,但它却给人一种非常强烈的真实感,所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就试着拨了电话号码。
“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忍不住小声说出口。没想到除了自己以外,居然还有热衷于想象手机的怪人。
到了家门口,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不好意思,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想好好整理一下,可以先挂电话吗?”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老实说,好久没跟人聊天了,我觉得很充实。不过再说下去的话,就会觉得有点混乱了。
我挂掉脑海里的电话,踏进家门。无人的家里一片寂静,黑暗像一头怪兽,猛然扑袭过来。要是在以前,我自然不会如此在意,但是不知为何,此刻我却觉得这个自己孤身一人所在的家,空洞得像一头令人不寒而栗的怪兽。孤寂的感觉在体内急速扩散,我赶紧打开了客厅和厨房的灯。
我泡了咖啡,躲进被炉里。虽然电视开着,我却没有看。
我一直在想,真也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他会不会跟手机一样,都是我在脑海里想象出来的呢?一定是我过于渴望拥有说话的对象,所以才会无意中假想出了这样一个人吧。
与其说是我跟谁的电波相通了,不如说是我病了,病到会想象出另外一个人。同时,我也再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如此强烈地渴望着知心的朋友。即使我在教室里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心灵深处还是激动地哭喊着“讨厌孤独”。没有人在身边是多么痛苦啊!可是现在,我却想把自己关在脑海那个唯我的世界里。
太可怕了,太令人不安了。这想象出来的手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知不觉间,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情况了。我一定要弄清楚真相,这次换我主动打给他。
可是,我不知道真也的电话号码。糟了,那家伙把号码设定为隐藏状态,如果我要和他通话,只能等他打过来。
我放弃了原先的想法,试着拨了天气预报专线117,猜想听到的会不会是天气预报。我紧张地关注着脑海里的手机,结果却传来了一个女生的声音。
“这个号码目前尚未有用户登记……”
接下来,我试拨了报时台的号码,结果还是一样。匪警、火警……我将现实世界里的各种电话号码统统拨了一遍,但全都打不通。接着我就拨打了自己喜爱的号码,每一回收到的都是表示号码尚未登记的回应。这说话的女子到底是谁呢?
听了约十五次同样的回应后,我心想,如果下一通电话仍然打不通,那我就放弃。我按下几个数字,不抱任何期望地等待着。这次我居然没听到同样的回应,反而听到了接通的铃声。面对这突然的进展,虽然看不到对方,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坐姿。
“喂?”
不一会儿,手机那头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我不知道要怎么反应,一时语塞。我忍不住想,说不定这女生又是我想象出来的人。
“那个……对不起,突然打电话给你。”
“不,没什么,反正我也闲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报上自己的名字。
“噢,是凉吗?我叫由美,是大学生。哎呀!你好像很困惑,是不是还没适应用大脑里的电话讲话?”
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还告诉她刚刚有一位自称“真也”的陌生男生打电话给我。
“你为这突发的状况感到迷惑吗?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由美通过脑海里的手机说道。她今年二十岁,好像是自己一个人住。由美跟我说话时,声音温柔沉着,这让大脑混乱的我安心不少。我感觉自己被暖意所包围。
“我也是这样,所以能理解你的心情,你现在还在怀疑,那个真也和我是不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人对吧?”
她完全说中了我的心思。她告诉我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还教了我证明的办法。
“下次真也打电话来时,试试我现在教你的方法,就可以证明他是个真实存在的人。”
“真的要用这么复杂的方法吗?”
“事实上还有更简单的方法,但我暂时不告诉你。”
我暗暗叹了口气:“不过,他可能不会再打来了。”
“一定会打来的!”
由美很有自信地说。接着她又告诉我一些关于无形电话线路的事情。例如:我真实地开口说话,不管声音有多大,周围空气振动所产生的声音都不会传进大脑里的电话。至于如何使用大脑电话——只要心中想着要说的话,话语就能传达给电话那头的人。
另外,许多时候,电话的主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既没有电话簿,又没有查号台,所以要打电话给陌生人,只能依靠偶然。当然,我也不晓得自己的手机号码。
“电话号码总是被设定在隐藏状态,即使改变了设定,状态也变不了。”
我一边听着由美的说明,一边想起,刚才真也的号码也是设定为隐藏状态。
如果真也是真实存在的人物,那么他是拨了哪个号码才接通了我的手机呢?
“明白了吗?好好听着,有时候电话两头会出现时差。你那边现在是几几年几月几日?”
回答了她的问题后,我才知道,我们之间有好几天的时差。相对于我现在的时间,由美似乎是在数日后的未来世界里跟我说话。
“每次打电话的时候,都必须确认时间吗?”
“时差是固定不变的,所以没那必要啦!即使电话挂断,要是这一边过了五分钟,电话那头也是同样过了五分钟。”
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时差,她好像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号码当中包含了关于时间的因素,又或者打电话的人不同就会产生差异吧!
“真也可能会再打来电话的,我先挂断了。哎呀!没什么好顾虑的,你下次再打来吧!按一下重拨就可以了。我还想再跟你聊聊呢!”
结束了与由美的通话,她那句“我还想再跟你聊聊呢”让我高兴了好一会儿。接到突如其来的电话还能镇定地应对,她可真是个成熟的人,我跟她实在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真也再次打来电话是在两个小时后,这回我多多少少可以从容应对了。
“上次通话之后我稍稍思考了一下,我觉得你说不定是我幻想出来的人。”
他说了这样的开场白。不管是刚才的由美,还是这个人,他们的想法都不谋而合。我一边重新泡咖啡,一边解说着从由美那里听来的有关大脑电话的信息。即使现在爸妈在我身旁,想必他们也看不出我在跟别人通话吧!因为我只是拿汤匙搅拌着杯中的咖啡而已,嘴巴一动也不动。
“现在我的手表指向七点整。”
“我这边是八点。”
我跟真也之间也有时差,只是不像我和由美的时差那么大。虽然我们生活在同年同月同日,不过电话那头的他却活在比我慢六十分钟的世界里。
“那么,为了确认我们各自都是真实存在的,来试一试那个女生所说的方法吧。”
十分钟后,我把自行车停在便利商店旁。四周漆黑一片,便利商店内被日光灯照得很明亮,我脑中的电话一直处在通话状态。
两分钟后,真也告诉我,他也到了便利商店。也就是说,在我到达约五十八分钟前,他就走进位于某处的便利商店里了。
我站在摆放有杂志的地方。
“今天好像是最新一期《少年星期天》的出刊日。你那边的便利商店里也有这本周刊吗?”
“有。”
“你看《少年星期天》吗?”
我坦白承认,我不是这本杂志的读者。
“我也是,那么我们都完全不知道眼前这本杂志的内容了。”
“因为今天才刚刚上市,所以不可能事先看过。那我问你,本周《少年星期天》第一百四十九页上刊登着什么漫画?”
我说的是有据可寻的页码,当然,我并不知道答案。
“我现在就查看一下。”
由美教我的所谓“方法”,就是指这个,让对方去查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然后对照答案,根据对方答案的正确与否,判断对方是否真的存在。
“第一百四十九页是…… Memory Off ,是安达充的连载漫画,而且是后篇呢!”
真也说出答案。如果答对的话,那么电话那头就不是我自己的幻想世界,而是宽广的现实世界!
我拿起面前的一本《少年星期天》,翻到真也说的那一页。
真也是真实存在的人!他正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
这次轮到他向我发问,我得回答他的问题,证明自己也是个真实的人。
“第三百五十五页的第三格画面中画了什么?”
我找出他指定的页数。
“上面画了穿着怪异的人,还有古怪的对白。”
那是不堪入耳的对白,我难以启齿。
“什么呀?回答得具体一点吧!哦,等等,我看一下。”真也说道。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他高昂的声音,“真的,就跟你说的一模一样!你也是个真实存在的人!”
我打心底笑了。虽然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可是心声却直接传送给真也。我发觉他听到了我的笑声,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依靠大脑电话来谈话,要掩饰情感不容易,这跟以前与别人接触的方式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这样一来,我也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不过,这种相互验证的游戏太好玩了,所以我们像这样轮流发问了好几次。无厘头的话一脱口而出,我们就笑个没完,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两人的笑声。
此后,真也经常打电话给我,刚开始是简短的聊天,不久我们就能聊上一两个小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热切盼望他的来电。每到下课,教室里的我独自看着大家开心地喧闹,就热切期盼大脑里奏响那熟悉的旋律。电话一响,我就迫不及待地接听,像长期关在牢里,好不容易才被允许到铁窗外走走的犯人。当然,所谓“犯人”只不过是个比喻,我还是很庆幸自己不曾尝过牢狱之苦。
真也十七岁,比我大一岁。如果要从我这里去他住的地方,乘坐飞机加巴士,路程约需三小时。
“我性格很内向。”
他亲口这样说过,但我无法相信。至少从我跟他用大脑电话交谈后的印象来看,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也是。”
“是吗?看不出来啊!不过这次算你赢好了。但是话说回来,自从通过大脑线路交流以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健谈很多了。除了重要的事外,我们好像什么都能聊呢!”
他也跟我一样,没有能亲密谈心的朋友。
“我可不是自夸,从早上进校门到傍晚放学,我经常一句话都不说。”
果然不值得骄傲。
“那个时候,我觉得以后的每一天都会这样度过。世界如此之大,竟没有能与我并肩而行的人,我就好像被遗弃在荒漠里一样凄凉。老实说,我不知道你能否体会这种恐怖的感觉……”
我一边在学校前的公交车站等车,一边听着他的诉说。冷冽的寒风刺痛双颊,我呼出白蒙蒙的气息,仿佛灵魂也冻结住了。
“我非常了解……”
不久之后,我们的大脑几乎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连线。反正不用电话费,脑海里的手机就像经常处于免费通话服务的状态中似的。我也常跟由美联系。我问过她,但她似乎迄今未曾收到过电话费账单。
我和真也无所不谈。读过的小说、对青春痘的烦恼……我甚至连自己现在在用的牙膏牌子也告诉了他。我跟他分享我喜欢的吉卜力的电影、我搜集的关于龙猫的小物品。我告诉他,我房间里有三十多只龙猫。
我也听他提到很多他自己的事,例如他小时候玩的游戏、曾经骨折的回忆,还有那贴在摩托车驾照上的大头照——照片拍得很丑。
“那照片真的糟透了,完全不能用来当作身份证明。有一次,我打算注册一家影碟出租店的会员,我给店员看驾照,人家却一脸狐疑,不相信证件上的人就是我。”
接着他提到了自己经常流连的垃圾场。
“虽然说是垃圾场,但也不过是我家附近一块用来丢弃电子废弃物的空地罢了。因为很少有人去,所以待在那里会觉得非常平静。我只要模仿生锈的冰箱,抱膝而坐,心情就会变得非常愉快。在那里,我不时会找到一些仍然可以使用的东西,之前我还捡到了一台尚能播放的宽屏电视机。”
“真的是宽屏电视机?”
“那倒不是,其实是普通的电视机啦,只是插上电源后,画面扭曲,看起来就比较宽,连极瘦的女演员也显得很臃肿。但它的确是一台性能很好的电视机。”
“捡到时不要太兴奋,就是因为它坏了,人家才会丢掉的嘛!”
他参加英文考试时,我就查阅词典,通过脑海中的电话给他提供参考意见。高二的英文题对于高一的我来说有点棘手,常常会出现我不懂的语法,但我想,词典对他还是有帮助的。
这样的作弊不用担心被人告发,因为表面上看来,他只不过是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拼命解题而已。我们在大脑里一问一答、互相呼应,这是谁都不会注意到的。
在我进行令人头痛的数学考试时,电话那头的真也和我一起解题。
“互相帮助真的很好啊!”
得到高分之后,我们这样感叹道。
我经常想象真也呆坐在垃圾场里的模样,他不回家,却流连那种地方。他究竟在垃圾场里想什么呢?
“下次在垃圾场里替我找一台收录机吧!轻巧型的,我很久以前就想要了。”
我说完,他就笑着回答:“OK。”
之后他还说跟我聊天很愉快。
“愉快?”
“嗯。”
“……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真的让我很吃惊,因为一直以来,我都相信自己有无法与人沟通的性格缺陷。”
“缺陷?”
我告诉他,因为多次过分认真地回应别人说的客套话,自己以前常常被人嘲笑。
“也许你认为我是个胆小鬼,但是我再也不想因为交际失败而遭人嘲笑了!”
因为内心的恐惧,所以无法与别人侃侃而谈。只要有人一跟我说话,我就紧张起来。
每次想到这些,我就心情沉重,深信自己永远也不会像他们一样开朗健谈。
“我明白。”
真也的声音很温柔。
“被人嘲笑是一种煎熬,但这不是缺陷,因为我们周遭实在有太多违心之言了。”
“违心之言?”
“你总是很认真地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并且想对那些话作出积极的回应,所以才会被那些泛滥的谎言弄得遍体鳞伤。但这不是你的错,事实就摆在眼前,现在的你不是跟我很谈得来吗?”
他的话像一股清泉,我只觉得一直以来折磨我内心的冰块正在渐渐融化。我实在太高兴了,高兴得泪流满面。
我也经常与由美通话。她是个很成熟的人,不管什么事情我都可以跟她商量,她也和我分享她的大学生活、独居的酸甜苦辣,甚至还介绍强力去痘的洗面乳给我。听她说话总让我感到安心。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她的声音似曾相识,宛如一股清流包围着我。
“我好像在哪儿听过由美的声音,会不会是在什么电视频道里呢?”
“怎么可能啊!”她慌忙否认。
此外,我们的兴趣还非常相近。我们都喜欢看书,她推荐给我的书,我全都觉得有趣。
由美总是那么容易亲近。她似乎没有讨厌的人,在她的词典里没有“歧视”这个字眼,不论是火箭还是脚边的小石头,她都一视同仁。她从不会把别人的失败和缺点当成笑柄,反倒常拿自己失败的经验来逗趣。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对于她那宽厚的性格,我充满敬意,同时更意识到自己的不成熟。我暗暗期许自己能成为像她那样的人。
“由美有没有喜欢的人呀?”基于好奇,我这样问过她。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语带保留,含糊地一笔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