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只见东北方的百姓纷纷来报说:“康回已经领着他凶恶的百姓来了。”女娲氏听得,立刻吩咐,将那预备的木石芦草等一齐搬到前方去,一面亲自带了那些练习跑山泅水的三千人,并捏造的无数土偶人,向前方进发。不数日,到了空桑之地(现在河南陈留镇),只见无数百姓,拖男抱女,纷纷向西逃来,口中不住地喊道:“不好了!康回决水了!”原来那空桑地方,左右两面都是汪洋大泽。左面连接的是菏泽(现在山东菏泽市一带),右面连接的是荥泽(现在河南古荥镇一带),北面二百里之外,又连着黄泽(现在河南内黄县一带),南面的地势,又是沮洳卑下,只有空桑地方却是一片平阳,广袤约数百里,居民很多,要算是个富饶之地了。那康回既然霸有九州,单有女娲氏不服他,他哪里肯依呢,所以带了他的百姓前来攻打。到了空桑地方,已是女娲氏的地界。他一看,四面尽是水乡,恰好施展他决水灌水的手段。可怜那无罪的空桑百姓,近的呢,都被他淹死了。有的虽则不淹死,但是连跌带滚,拖泥带水地逃,满身烂污,仿佛和泥人一般。那远的幸而逃得快,不曾遇着水,然而已惊惶不小,流离失所。女娲氏看见这种情形,便叫百姓将那五十万担的芦草先分一半,用火烧起来,顷刻之间,都成为灰。又叫百姓把前面的烂泥掘起无数,同这个芦灰拌匀,每人一担,向前方挑去,遇到有水的地方,就用这个芦灰去填。女娲氏又在后面运用她的神力,做起变化的方法。不到一会儿,只见那康回灌过来的水,都向康回那方灌过去了。一则以土克水,二则亦有女娲氏的神力在内,所以奏效这般的神速。却说康回这回来攻空桑,心中以为女娲氏是个女子,能有多大本领,所以不曾防备,况且这决水的方法是历试历验、屡攻屡胜的,尤其不曾防备。这日正在那里打算,怎样地再攻过去,灭掉女娲氏,忽听得汩汩的水声,向着自己这边来,不知不觉,两脚已经在水中。正在诧异,只听见他的百姓一齐大喊道:“不好了,水都向我们这里来了。”他们虽则都是熟悉水性,不怕水的,但是衣服粮食等却不可在水里浸一浸。于是登时大乱,抢东西,搬物件,忙得不得了。康回亦是没法,只得传令后退。这边女娲氏知道共工百姓已经退去,就叫齐百姓,和他们说道:“这康回虽则退去,但恐怕仍旧要来的,不如趁势弄死了他,方可以永绝后患,你们看如何?”众百姓道:“能够如此,好极了。但凭女皇用什么方法,我们都情愿去做。”女娲氏道:“既然如此,向前进吧。”大家前进数百里,又遇到了共工氏的兵。原来康回虽则退去,并未退远,但拣那高陵大阜水势不到的地方,暂且住下,一面叫人细探女娲氏的动静,一面研究那水势倒回之理。正在不得其解,忽报女娲氏的百姓过来了。康回传令:“这次且不用水攻,专与他厮杀。他们的百姓只有三千人,我们的百姓有几万人,十个打一个,难道还打他不过么?尔等其各奋勇,努力杀敌,勿挫锐气。”共工氏的百姓本来是凶猛的,这次又吃了亏,个个怀恨,听见康回的命令,便一齐摩拳擦掌,拿了尖利的竹木器械和大小石砾等,向女娲氏处迎上来。这边女娲氏知道共工氏的百姓要来冲了,那几千个土偶个个都长大起来,大的长到五丈,小的亦在三丈以外,而且都已变为活人,手执兵器,迈步向前迎敌。这时共工氏的百姓已漫山遍野而来,如狼似虎,喊杀之声,震动天地。陡然看见几千个又长又大的人冲杀过来,不觉又是惊惶,又是诧异,暗想天下世界哪里有这种人呢!不要是神兵呀?如何敌得他过!如此一想,声势顿减,锐气顿挫。看看几千个土偶冲到面前了,那些共工氏的百姓发声一喊,回身便走。康回虽然凶恶,亦禁压不住,只得带了百姓疾忙退去。这女娲氏和众百姓督着几千个土偶追了一阵,知道康回百姓已经去远,也就止住不追,作起法来先将几千个土偶恢复原形,然后叫过那一千个练习泅水的百姓来吩咐道:“康回这回退去,必定是拣着险要的地方守起来。从此向北过去,是黄泽;黄泽北面,就是大陆泽;黄泽西北面,又有无数小泽;再过去就是昭余祁大泽,是他老家了。他所守的一定是这两个地方。这个大陆泽周围,是筑有坚固堤防的。我们此次攻过去,他一定决去堤防,来灌我们。我所以叫汝等带了我那预备的木头,先去拣着那有堤防的湖泽,按着它的大小,每个湖泽的四边用四根长木,如打桩一样,打在地底里,再用几根短木打在旁边,那么,他要决起堤防来,亦决不动了。”众人不信,说道:“只有几根木头,又打桩在下面,有什么用呢?”女娲氏道:“大海之中,鳌鱼最大,力亦最大,善于负重,极大之山,它尚能载它牢来,何况区区的堤防!这木头上不是有我所刻的鳌鱼形状吗,我前日到海中和海神商量,将几个鳌鱼的四足暂时借用,所以那木根上刻的,不但是鳌鱼的形状,连它的精神都在里面。堤防遇到这种镇压,他们如何决得动呢?”众人听了大喜,就纷纷起身而去。这里女娲氏带了二千个跑山的百姓,携了土偶、石头等物件,慢慢地向北方前进,直到黄泽,不见共工氏的踪迹。再走两日,到了大陆泽,果然有共工氏的百姓在那里把守。他们都是以船为家的,看见女娲氏赶到,就一齐把船向大陆泽中摇去。有些逞势滚在水中,泅到岸边,来决堤防。谁知道用尽手脚,竟是丝毫不动,平日操练惯的,到此刻竟失去其长技。大家没法,只得回到船上,尽力向西逃去。那女娲氏的百姓已渐渐逼拢来了,几千个长大的土偶人,挺着利器,耀武扬威,尤其可怕。共工氏的百姓只能弃了船只,拼命地向昭余祁大泽逃去。那女娲氏亦随后赶来。且说昭余祁大泽的形势与大陆泽不同。大陆泽是三面平原,只有西方地势较高。昭余祁大泽是四面有山,仿佛天然的堤防一样,那上面都有共工氏所预先做好的缺口,只要等敌人一到,把水一决,就好直灌而下。女娲氏早经考虑到此,就将前次剩下的一半芦草又烧了灰,用烂泥拌好,再将那练习跑山的二千个百姓叫来,吩咐道:“现在快要到昭余祁大泽了,你们分一半人,将我预备的五色石每人拿十块上山去,另外一半人,将这泥灰每人一担,挑上山去,趁着今天夜间他们不防备的时候,去补塞他的缺口。我在这里运起神力来帮助你们。你们吃了晚餐就动身。”众人答应。
且说那康回,自从空桑两次失败之后,退回冀州,心想女娲氏未必就敢来攻我,即使来攻我,我这里布置得如此之坚固,亦不怕她。大约争天下虽不能,退守本国亦可以高枕无忧了。后来看见大陆泽的百姓纷纷逃来,都说女娲氏就要打到了,这康回还是不在意,向百姓道:“他们敢来,我只要将山上的水一冲,管叫他们个个都死。”内中有几个百姓说道:“我们灌水决堤的方法,向来都是很灵的,现在忽然两次不灵,大遭失败,不要是女娲氏另有一种神力在那里为患吧?我们还是仔细小心为是。”康回听了大怒道:“胡说!你敢说这种话,动摇人心,实在可恶。难道我的见识还不如你么!”吩咐左右,将这几个百姓都拿去杀死。众人畏惧,都不敢言。到了第二日,只听得山下一阵呐喊之声,左右报康回道:“女娲氏的百姓到了。”康回忙叫赶快决水去灌,左右道:“我们已经去灌,不知怎样,那缺口已有五色的石头补塞,无论如何掘它不开,却待如何?”康回大怒道:“岂有此理!山上的缺口,是我们预先做好的,哪里有人去补塞呢?就使有敌人的奸细前来,一夜工夫,哪里补得这许多?而且一定没得这样坚固,哪有掘不开之理?想来都是你们这些人大惊小怪,有意淆惑人心,或者借此邀功,亦未可知。这种情形,实在可恶。”吩咐将那管理缺口的首领拿来处死。正在嘈杂的时候,忽听后面有纷纷大乱之声,回首一看,哪知女娲氏的百姓已经从小路抄上来了。康回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别的,只得带了几个亲信的人,跳上大船,向大泽中摇去。其余的百姓亦大半逃在泽中,但是各顾性命,哪有工夫去保护康回。这里女娲氏一千个泅水的百姓,如同一千条蛟龙一般,跳在水里,翻波踏浪,来捉康回,将那大船四面围住。那康回见不是头,跳在水中,要想逃走,禁不起这边人多,就立刻被生擒过来了。众人回到岸上,将康回用大索捆绑起来,献与女娲氏。女娲氏大喜,将众多百姓慰劳一番,又分别赏赐些物件,然后责问那康回道:“你亦是个人,有性命、有身家的,有了一个冀州地方,做了一个君主,我想亦应该知足了,为什么还要时常来攻击人家的地方?还要用这种决水灌水的毒法来荼毒人民,弄得各地方的人民或者淹死做枉死鬼,或者财产荡尽,或者骨肉离散,你想伤心不伤心,惨目不惨目呀!即便是没有受到你糟蹋的地方,亦是个个担心,人人害怕,逃的逃,避的避,流离道路,苦不堪言。你想,为了你一个人要争夺地盘的缘故,把众多人民害到如此,你的罪大不大?你的恶极不极?我今朝要将你活活地处死,一则可以使那些受苦受害的人民出出气,二则可以给后来那些和你一样的人做个榜样。要知道你这种人,虽则一时之间侥幸不死,但是这颗头亦不过暂时寄在你脖子上,终究要保不牢的。这叫作天理难容,自作自受。”说罢,便吩咐众人,将康回的头砍去。哪知一刀砍落之后,他头颈里并没有一点血,却有一股黑气,直冒出来,到得空中,结成一条龙形,蜿蜿蜒蜒向北方而去。众人看了诧异至极。女娲氏道:“他本来是个黑龙之精降生的,现在他的魂魄,想来是依旧回到天上去,这是无足怪的。”说罢,叫众人将他的尸首葬好,然后班师而回。后人传说女娲氏抟土为人,又有四句,叫作“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就是指这回事而言,言之过甚,便类于神话了。这是女娲氏的第二项大功绩。
自此之后,共工氏的百姓虽则仍是凶恶,但是蛇无头而不行,所以过了神农、黄帝、少昊三朝,共总七百多年,没有出来为患。到了少昊氏的末年,共工国忽然又出了一个异人,生得力大无穷,因此大家就推他做了君主。他没有姓名,就以共工氏为号,任用一个臣子,名叫浮游,生得状貌奇异,浑身血红,形状又仿佛一只老熊;走起路来,不时回顾;说起话来,总是先笑;足见得是一个阴狠险诈的人。但共工氏对于他说的话非常相信,没有不依的。他以为天下世界只有浮游一个是好人,其余没有一个可用。一日,浮游向共工氏说道:“从前我们共工国的君主康回,霸有九州,何等威风!自从给女娲氏害了之后,到现在七百多年,竟没有一个人能够复兴起来,实在是我们共工国的羞耻呀!现在大王如此雄武,我想正应该定一个方法,将从前伟大的事业恢复过来,方可以使天下后世的人景仰,大王以为何如?”共工氏道:“不错不错,但是想一个什么方法呢?”浮游道:“我想,从前康回君主的失败,是失败在专门讲究水攻,不能另外讲究打仗方法的缘故。从前打仗,都是用木头、竹竿,所以打起仗来,人多的总占便宜。那时女娲氏的人虽不多,但是能运用神力,所以康回君主打败了。自从神农氏以石为兵,军器已有进步,到得蚩尤氏发明了取铜之后,创出刀戟大弩等,黄帝轩辕氏又制造弓箭,打仗的器械愈变愈精。那打仗的方法,亦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不在人多,只要弓强箭锐,刀戟等犀利,即使人少,亦可以打得过人多。大王现在只要先将那各种兵器造起来,再挑选精壮的百姓,教他们各种用刀用戟拉弓射箭的方法,日日操练,以我国共工百姓的勇敢,再加之以大王的本领,我看就是霸有九州亦不是烦难的事情。再则,我还有一个方法,我们如遇到打仗的时候,叫我们的兵士用一种极厚的皮,做成衣服的式样,穿在身上,那么我们的弓箭刀戟可以伤敌人,敌人的弓箭刀戟不能伤我们,岂不是必胜之法么!这个皮衣的名字,就叫作‘铠’,大王以为何如?”共工氏听了,不胜大喜,当下就叫工匠赶快去制造各种兵器和铠,一面又叫百姓日日操练。但是,经费不敷了,又听了浮游的话,到百姓身上去搜刮,弄得百姓叫苦连天,但是惧怕共工氏的刑罚重,大家敢怒而不敢言。
却说共工氏有一个儿子,名叫后土,生得慈祥恺恻,和他父亲的性情绝不相同,眼见父亲做出如此暴虐行为,心中大不以为然,趁便向共工氏谏道:“孩儿听说,古时候的圣人,都是有了仁政到百姓,才能够做天下的君主,没听见说用了武力能够征服天下的。现在父亲听了浮游的说话,要想用武力统一天下,孩儿想起来,恐怕总有点难呢。况且从前康回君主那样的雄强,蚩尤氏那样的本领,终归于败亡,岂不是前车之鉴么!又况且现在的少昊帝,在位已经八十年,恩泽深厚,人民爱戴,四方诸侯都归心于他,即使我们兵力强盛,恐怕亦终究难以取胜吧。”正在说着,恰好那浮游笑嘻嘻地走来,共工氏就将后土所说的大意向他述了一遍,并问他道:“你看如何?”浮游笑道:“世子的话亦说得不错,但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古来君主失败的,有些固然是由于武力,但是那成功的,亦未始不是由于武力。即如康回君主,固然由武力而亡,那女娲岂不是以武力而兴么?蚩尤氏固然因武力而败,那轩辕氏岂不是因武力而成么?武力这项东西,原是于百姓不利,不能算作仁政。不过除了武力之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统一天下?所谓‘以仁政得天下’这句话,不过是个空言,岂能作为凭据!请看轩辕氏,是后世所称为仁君的,但是照他的事迹说起来,自从破灭了蚩尤氏之后,五麾六纛,四征不庭,当时冤死的百姓,正是不少呢!因为后来他做了天下的君主,大家奉承他,就称他作仁君了。或者天下平定之后,做些有利益于百姓的事情,那么大家亦就歌功颂德起来,说他是个仁君了。其实按到实际,何尝真正是以仁政得天下呢!所以我想,只要事成之后,再行仁政不迟,此刻还谈不到此。至于说现在的少昊帝,年纪已经大了,老朽之身,朝不保暮。我们正应该趁这个时候练起兵来,显得我国家强盛,叫天下都畏服我,那么,到得少昊帝一死之后,四海诸侯当然都要推大王做君主了。即使不然,到那个时候,天下无主,我们用兵力去征服他们,亦未始不可呀!”这一番话,说得共工氏哈哈大笑,连称有理,回头向后土说道:“你可听听,你们小孩子家的见识,终究敌不过老成人呢。”后土默默无言,歇了半晌,退了出来,暗想道:“浮游这张利口,实在厉害。我父亲被他蛊惑,终究要受他的害,到那时国破家亡,我实在不忍看见。但是又没有方法可以挽回,如何是好?”后来一想道:“罢了!不如我跑出去吧。”主意决定,到了次日,就收拾行李,弃了室家,凄然上道。临行的时候,却还留一封书信给他父亲,说明他所以逃遁的缘故,并且苦苦切切地劝了他父亲一番,这可以算是他做儿子的最后之几谏了。但是,共工氏虽则爱他的儿子,终究敌不过他相信浮游的真切,所以看见了后土的信书之后,心中未始不动一动念,可是不久就忘记了,依旧唯浮游之言是听,真个是无药可救了。
且说后土出门之后,向何处去呢?原来他天性聪明,最喜欢研究学问,尤其喜欢研究水利。那时候天下的水患未尽平治,冀州这个地方水患尤多,共工国的百姓本来熟悉水性的,所以后土平治水土的功夫亦极好。当他在国里的时候,常教导百姓平治水土的方法,甚有效验,百姓甚是爱戴他。此次出门,他立志遍游九州,把日常平治水土的经验到处传授,使各州百姓都能够安居土地,不受水患,亦是一种有利于民的方法。后来果然他到一处,大家欢迎一处,他的声名竟一日一日地大起来了。但是,他始终没有再回国去见他父亲。到得他父亲失败之后,国破人亡,他心中更是痛苦,就隐姓埋名,不知所终。不过九州的百姓都是思念他,处处为他立起庙来祭祀他,叫他作社神,到得几千年后还是如此。此是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