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帝喾与姜嫄在漆、沮二水之间住下,静待生产,不知不觉,忽已多日。那时已届岁暮,寒气凛冽,渐不可当。眼看见那些豳邑的百姓,都是穴地而居,有的一层,有的两层,上面是田阪大道,下面却是人家的住屋。每到夕阳将下,大家就钻入穴中偃卧休息,非到次日日高三丈,绝不出来。那土穴里面,方广不过数丈,炊爨坐卧溲溺俱在其中,而且黑暗异常。不要说夜里,就是日间,那阳光空气亦件件不够的。但是那土穴内极其温和,有两层穴的,下层尤其温和,所以一到冬天,大家都要穴居起来,这亦所谓因地制宜的道理,无可勉强的。帝喾看了多日,暗想道:“这里居然还是太古穴居之风,竟不知道有宫室制度之美,真真可怪了。但是看到那些百姓,都是浑浑朴朴,融融泄泄,一点没有奢侈之希望,二点没有争竞之心思,实在是可爱可羡。世界上物质的文明,虽则能够使人便利,使人舒服,但是种种不道德的行为都由这个便利舒服而来,种种争杀劫夺的动机亦包含在这个便利舒服之中,比到此地之民风,真有天渊之别了。但愿这种穴居的情形,再过五千年,仍不改变才好。”正在空想时,忽有人报道:“二妃简狄娘娘来了。”帝喾听了大喜,便命简狄进来。简狄进来见过了帝喾,姜嫄听见了,亦赶快出来相见。帝喾问简狄道:“汝是否要去归宁,路过此地?”简狄道:“是的,妾家饬人来接,蒙帝许可,妾就动身了。走了三个多月,不想在此和帝后相遇,但不知帝后何以在此荒凉的地方耽搁过冬?”帝喾就将姜嫄有孕将待生产之事,说了一遍。简狄忙向姜嫄道喜。姜嫄又羞得将脸涨红了。帝喾向简狄道:“汝来得好极,朕正愁在此荒野之地,正妃生产起来,无人照应。虽然有几个宫女,终是不甚放心。现在汝可留在此间,待正妃产过之后,再归宁不迟。”简狄连声答应道:“是是,妾此来正好伺候正妃。”于是就叫那有娀国迎接简狄的人先动身归去,免得有娀侯夫妇记念。这里简狄坐了一会儿,姜嫄忙携了简狄的手,到房中谈心去了。
到得晚间,简狄向帝喾道:“正妃年龄已大,初次生产,恐有危险。帝应该寻一个良医来预备,省得临时束手无策。”帝喾道:“汝言极是,朕亦早已虑到。自从决定主意在此生产之后,就叫人到正妃母家去通知,并叫他立刻选一个良医来,想来日内就可到了。”又过了两日,有邰国果然来了两个医生。哪知这日姜嫄就发动生产,不到半个时辰,小儿落地。姜嫄一点没有受到苦痛,两个医生竟用不着,大家出于意外,都非常欢喜。仔细一看,是个男孩,帝喾心里尤其欢喜,拼命地去感激那位女娲娘娘。独有姜嫄,不但面无喜色,而且很露出一种不高兴的模样。众人向她道喜,她也只懒懒儿的,连笑容也没有。大家看了不解,纷纷在背后猜想。内中有一个宫女道:“小儿生落地,总是要哭的。现在这位世子,生落地后,到此刻还没有哭过。正妃娘娘的不高兴,不要是为这个缘故吧。”大家一想不错,不但没有哭过,并且连声音亦一些儿没有,甚是可怪。但是抱起来一看,那婴孩双目炯炯,手足乱动,一点没有疾病,正是不可解。简狄忙向姜嫄安慰道:“正妃有点不高兴,是因为这个婴孩不会哭吗?请你放心,这个婴孩甚好,包管你会哭的。”哪知姜嫄不听这话犹可,一听之后,就立刻说道:“这个孩子我不要了,请你给我叫人抱去抛弃他吧。”简狄当她是玩话,笑着说道:“辛辛苦苦生了一个孩子,心上哪里肯割舍呢。”哪知姜嫄听了这话,益觉气急起来,红头涨耳,亦不说什么理由是非,口中一叠连声叫人抱去抛了。简狄至此,才知道姜嫄是真心,不是玩话,但是无论如何,猜不出她是什么心思。暗想姜嫄平日的气性,是极平和的,而且极仁慈的,何以今朝忽然如此暴躁残忍起来?况且又是她亲生之子,何以竟至于此?实在想不出这个缘故。后来忽然醒悟道:“哦!是了,不要是受了什么病,将神经错乱了。”慌忙将这个情形来告知帝喾。帝喾立刻叫医生进去诊视。医生诊过脉,又细细问察了一会儿,出来报告帝喾,说正妃娘娘一点都没有病象,恐怕不是受病之故。帝喾听了,亦想不出一个缘故,但听得里面姜嫄仍旧口口声声在那里吩咐宫人,叫他们抛弃这个孩子。帝喾忽然决定主意,向简狄说道:“朕看就依了正妃,将这孩子抛弃了吧。倘使不依她,恐怕她产后郁怒,生起病来,倒反于她的身体不利。况且据汝说,这个孩子生出来,到此刻声音都没有,难保不是个痴愚呆笨之人,或者生有暗疾,亦未可知。即使抚养他大来,有什么用处?朕从前一生落地,就会得说话,现在这小孩子,连哭喊都不会,可谓不肖到极点了,要他何用?我看你竟叫人抱去抛弃了吧。”简狄也只是不忍,然而帝喾既然如此吩咐,姜嫄那面想来想去亦竟没有话语可以去向她解释劝导,只得叫人将那孩子抱了出来。暗想道:“天气如此寒冷,一个新生的小孩子,丢在外边,怎禁得住?恐怕一刻工夫就要冻死,这个孩子真是命苦呀!”一面想着,一面拿出许多棉衣襁褓等来,给他穿好裹好,禁不住眼泪直流下来,向小孩叫道:“孩儿!你倘使有运气,今天夜里不冻死,到明朝日里有人看见,抱了去,那么你的性命就可以保全了。”说着,就叫人抱去抛弃,一面就走到房中,来望姜嫄。只见姜嫄已哭得同泪人一般。简狄看了,更是不解,心想:“你既然死命地要抛弃这孩子,此时又何必痛惜?既然痛惜,刚才何以死命地要抛弃?这种矛盾的心理,真是不可解的。”谁知姜嫄看见简狄走来,早已勉强忍住了泪,不哭了。简狄见她如此,也不便再去提她的话头,只得用些别的话,敷衍一番,然后来到帝喾处,告知情形。帝喾听了,亦想不出这个缘故。
到了次日一早,简狄心里记念着这个孩子,就叫昨晚抱去抛弃的那人来,问道:“你昨晚将那孩子抛在何处?”那人道:“就抛在此地附近一条隘巷里面。”简狄道:“你快给我去看看,是活,是死?有没有给别人抱去?”那人应着去了。不到一刻,慌慌张张地回来报道:“怪事!怪事!”这个时候,简狄正在帝喾房中。帝喾听了,便问道:“什么怪事?”那人回道:“刚才二妃娘娘叫小人去看那昨晚抛弃的世子冻死没有,哪知小人去一看,竟有许多牛羊在那里喂他的乳,并且温暖他,岂不是怪事!”帝喾听了,很不相信,说道:“有这等事?”便另外再叫一个人去看。过了一刻,回来报道:“确实是真的,小人去看的时候,正见一只牛伏在那里喂乳呢。现在百姓知道了,纷纷前来观看,大家都道诧异。这个真是怪事。”简狄听了,不胜之喜,忙向帝喾道:“这个孩子,有这种异事,想来将来必定是个非常之人,请帝赶快叫人去抱回来吧。”帝喾亦以为然,于是就叫人去抱了回来。但见那孩子双目炯炯,和昨晚抱出去的时候一样,绝无受寒受饥的病容,不过仍旧不啼不哭。帝喾也觉诧异,便命简狄抱到姜嫄房中去,并将情形告诉姜嫄。哪知姜嫄不见犹可,一见了那孩子之后,又立刻恼怒起来,仍旧一定要抛弃他。简狄告诉她牛羊腓字的情形,姜嫄不信,说道:“这个都是捏造出来的,天下断乎没有这回事。想来昨夜你们并没叫人去抛弃呢。”简狄没法,只得再抱到帝喾这边,告诉帝喾。帝喾想了一想,说道:“再叫人抱去抛弃吧,这次并且要抛弃得远些。”简狄大惊,便求帝喾道:“这恐怕使不得,一个新生的孩子,哪里吃得住这许多苦楚?况且抛弃得远些,便是山林里了,那边豺狼虎豹甚多,岂不是白白弄死这个孩子吗?刚才牛羊喂乳之事,正妃虽则不相信,但是帝总明白的,并且众多百姓都知道的。妾的意思,请帝向正妃说明,将这孩子暂时抚养,等到正妃满月出房之后,亲自调查,如果出于捏造,那么再抛弃不迟。妾想想看,如果正妃知道这孩子真个有如此之异迹,就一定不会抛弃了。帝以为何如?”帝喾道:“朕看不必,刚才牛羊喂乳的事情,朕亦还有点疑心。你呢,朕相信是绝不会作假的人,但是那些宫人,朕却不敢保她。或者可怜那个孩子,昨夜并没有去抛弃,等到今早,汝问起之后,才抱出去的,亦未可知。不然,深夜之中,人家家里的牛羊哪里会放出来呢?所以这次朕要抛弃得远些,试试看。如果这个孩子将来真个是不凡之人,那么一定遇着救星,仍旧不会死的。假使死了,可见昨晚之事是靠不住,即使靠得住,亦是偶然凑巧,算不得稀奇了。”简狄听了,作声不得,只得再叫人抱了孩子去抛弃。
过了半日,那抱去抛弃的人转来,帝喾问他抛在哪里,那人道:“抛弃在三里外,一个山林之中。”帝喾听了,便不言语。简狄听了,万分不忍,足足儿一夜没有睡着。一到黎明,就匆匆起来,正要想同帝喾说,叫人去看,哪知帝喾早已叫人去探听了。过了半日,探听的人回来,说道:“真真奇事,小人刚才到郊外,只见有无数百姓都往那边跑,小人问他们为什么事,有一个百姓说道:‘我今天一早,想到那边平林里伐些柴木,预备早炊,哪知到得平林之内,忽见一只豺狼伏在那里。我大吃一惊,正要用刀去斩它,仔细一看,那狼身旁却有一个初生的孩子,那狼正在喂他的乳。(现在陕西彬州市有地名叫狼乳沟,便是这个古迹。)我看得稀奇极了,所以就回来,邀了大家去看。这个时候,不知道在不在那里了。’一路说,一路领着众人向前走。当时小人就跟了同去,到了平林之内,果见那只狼还在那里喂乳,所喂的小孩,就是帝子,那时方才相信。后来那只狼看见人多了,有的去赶它,它才慢慢地立起身来,将尾巴摇两摇,又到帝子脸上去嗅了一嗅,然后向山里飞跑而去。这是小人看见,千真万真的。”帝喾问道:“后来怎样呢?那孩子抱回来没有?”那人道:“后来那些百姓都看得稀奇极了,有两个认识的,说道:‘这个孩子,就是昨日抛在隘巷里的帝子。昨日牛羊喂乳,已经奇了,今朝豺狼喂乳,更是千古未曾听见过的事情。想起来帝的儿子,福气总是很大,自有天神在那里保护的。假使是我们的儿子,不要说被豺狼吃去,在这山林之中过一夜,冻都早经冻死了。’有一个百姓说道:‘我看这个帝子,相貌生得甚好,不知道帝和后为什么一定要抛弃他,真是不可解的。现在我们抱去送还帝吧,假使帝一定不要,我情愿抱去抚养他起来,你们看何如?’大家无不赞成,就抱了向这里来。小人拦阻他们不住,只得和他们一同到此,现在外边,请帝定夺。”帝喾道:“那么就将小孩抱进来吧。众百姓处,传朕之命,谢谢他们。”从人答应而去。宫人抱进那个孩子来,帝喾一看,那孩子依旧不啼不哭,但是双目炯炯,神气一点亦没有两样,便知道他将来是一定有出息的,就叫简狄再抱去告诉姜嫄。哪知姜嫄还是不相信。简狄急了,说道:“正妃不要再固执了,妾等或许有欺骗之事,如今帝已相信了,难道帝也来欺骗正妃么?”姜嫄道:“我终究不相信。外间之事,未见得一定靠得住的。果然这孩子有如此灵异,必须我亲自试过,方才相信。”简狄道:“正妃怎样试呢?”姜嫄低头想了一想,道:“这房门外院子里,不是有一个大池子么,现在已经连底冻合。我要将这孩子棉衣尽行脱去,单剩小衣,抛在冰上,我自己坐在里面看。如果有一个时辰不冻死,我就抚养他。”简狄一想,又是一个难关了。如此寒天,我们大人,穿了重裘,还难禁受,何况一个新生小孩,可以单衣卧冰吗?但是无法劝阻,只得又到外边来和帝喾商议。帝喾道:“依她吧,豺狼尚且不吃,寒冰未见会冻得死呢。”于是果然将小孩棉衣去尽了,单剩一件小衣,放他在冰上。哪知刚放下去,忽听得空中一阵拍拍之声,满个院子登时墨黑。大家都吃了一惊,不知何事,仔细一看,却是无数大鸟,纷纷地扑到池中,或是用大翼垫到孩子的下面,或是用大翼遮盖孩子的上面,团团圈圈,围得密不通风,一齐伏着不动,足有一个时辰之久,把帝喾等都看得呆了。姜嫄在房中,尤其诧异之至,才相信前两次之事不是假的。正在追悔,忽然又是一阵拍拍之声,只见那些大鸟一霎都已飞去。那孩子在冰上,禁不住这股寒气,呱的一声,方才哭起来了。那哭声洪亮异常,差不多连墙外路上都能听见,足见得不是不能出声之喑者了。那时帝喾在外边看见了,不胜之喜,忙叫人去抱。说声未了,第一个飞跑出来抱的,就是简狄。原来她早将自己衣裳解开,一经抱起,就裹在怀里,走进来向姜嫄说道:“正妃娘娘!请抱他一抱,这个孩子要冻坏了。”姜嫄此时,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又是懊悔,又是心疼,禁不住一阵心酸,那眼泪竟同珠子一样,簌簌地落下来。早有宫人递过小孩的衣服,给他穿好,姜嫄就抱在怀中。从此以后,用心地抚养他了。帝喾因为这孩子几次三番要抛弃的,所以给他取一个名字,就叫作“弃”,后来又给他取一个号,叫作“度辰”,这是后话,不提。
过了弥月之后,帝喾常到姜嫄房中看视小孩。有一天晚上,简狄不在旁边,帝喾就盘问姜嫄道:“汝这么大年纪,好容易生了一个男孩,这孩子也生得甚好,并没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虽则不会啼哭,亦并不要紧,为什么一定要抛弃他?并且仿佛要立刻弄死他的样子,朕甚为不解。照汝平日的行为看起来,绝不是这种残忍之人,亦绝不是偶然之间性情改变,一定有一个什么缘故,汝可说与朕听。”姜嫄听了,登时又把脸儿涨得通红。欲待说出来,实在难以启口;欲待不说,禁不得帝喾再三催促。正在为难,帝喾已看出了,又催着道:“汝只管说,无论什么话,都不要紧的。”姜嫄没法,只得将那日踏大人脚迹,及夜梦苍神的情形,大略说了一遍。帝喾听了,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所以自从那日之后,朕看汝总是闷恹恹的不高兴,一提起有孕,汝就将脸涨红了,原来就是这个缘故。汝何以不早和朕说呢,假使和朕说了,这几个月不会得尽管愁闷,那弃儿亦不会得受这种苦楚了。老实和汝说,这个不是妖异,正是祥瑞。当初伏羲太皞帝的母亲华胥,就是和汝一样,踏了大人脚迹而有孕的。即如母后生朕,亦是因为踏了大人脚迹才有孕的。汝如不相信,回到亳都之后,去问问母后,就知道了。汝快放心,这是祥瑞,不是妖异。”说罢,就将弃抱过来,向他叫道:“弃儿!你起初不啼不哭,朕以为汝是不肖至极。现在汝亦是踏迹而生,朕才知道汝真是极肖之肖子了。前此种种,真是委屈了汝。”姜嫄听了这番话,方才明白,从此之后,胸中才一无芥蒂。
过了几日,帝喾向简狄说道:“汝此次归宁,朕因正妃生产,留汝在此,差不多有两个月了。现在正妃既已满月,汝亦可以动身,免得汝二亲悬望。朕打算明日饬人送正妃到有邰国去,使她骨肉团聚,一面由朕送汝到有娀,汝看何如?”简狄笑道:“帝亲送妾,妾实不敢当。”帝喾道:“此次巡狩,本来各地都要去的。现在送汝归去,亦可说并不为汝,只算是顺便罢了。”到了次日,帝喾果然遣姜嫄到有邰国去,约定转来的时候,一同回去。这里就和简狄沿着泾水向有娀国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