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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韦均家世显赫,才华过人,追求功名,然而家道败落,又生当晚唐多事之秋,二人在功业方面实无多建树,留给后世的主要是其杰出的诗词作品。

温庭筠文辞敏捷,著称当时,诗文与李商隐并称“温李”,又合段成式号“三才”。三人皆行十六,时称其文为“三十六体”。然而三人之中,温庭筠独以精通音律、倚声填词闻名,史称其“善鼓琴吹笛,云有弦即弹,有孔即吹”(《唐才子传》卷第八),“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旧唐书》本传)。王士禛说:“温李齐名,然温实不如李。李不作词,而温为《花间》鼻祖,岂亦同能不如独胜之意耶?”(《花草蒙拾》)后蜀赵崇祚编成于广政三年(940)的《花间集》为最早的文人词总集,录温庭筠词作六十六首,陈振孙称之为“近世倚声填词之祖也”(《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黄昇又谓温词“宜为《花间集》之冠”(《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王士禛的“温为《花间》鼻祖”之说或源于陈、黄之论,概括了温词的特色及其历史地位:温为第一位大量倚声填词的文人,堪为“填词之祖”;温词在《花间集》中不仅数量最多,其题材内容及风格情调亦堪称花间派之代表。

温庭筠现存词作约七十首,题材以男女之情、离愁别怨为主,词境风格上的基本特点,一是词藻较艳丽,二是词中意象情事较繁密,三是言情多隐约婉曲,词作中极少直抒情怀之笔,而常常以冷静客观的描述展现出词中人所处实境或梦境及其容颜妆饰、情态举止,其情怀心境即隐含其中。《花间集》所录《菩萨蛮》十四首、《更漏子》六首、《南歌子》七首等都体现出这些特色,其中《菩萨蛮》为后世所公认的温氏代表词作,其首阕传诵最广: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词作给读者的直观印象是色泽艳丽,“金明灭”、“香腮雪”、“花面相映”、“金鹧鸪”等用语耀人眼目。透过字面品味词境,一位慵懒晚起的女子梳洗画眉、照镜弄妆、戴花穿衣的全过程,逐次呈现。词作空间背景未出女子闺房,词笔亦未离开女子的容颜妆饰及举止情态,而“懒起”、“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等笔致中则隐含着深深的幽怨自怜之情。末句“双双金鹧鸪”浓墨重彩,点醒全篇,一位盛年独处、惆怅哀怨的女子形象浮现于读者眼前。全词用笔细致,一个个画面(梳洗、画眉、弄妆、照花、穿衣等)连贯成情事脉络,加之起、结处的重彩辉映,令词境显得丽而密。

温词藻饰绮丽与其词笔多黏著于女子容颜服饰及其闺阁装饰有关。其词作中用“金”字约三十处,用“红”字、“翠”字各近二十处,如“画屏金鹧鸪”、“画罗金翡翠”、“翠钗金作股”、“玉钩褰翠幕”、“翠翘金缕双鸂鶒”、“翠钿金靥脸”、“金雀钗,红粉面”、“宿翠残红窈窕”等等,都是对女子妆饰、服饰的描绘。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所称“飞卿严妆也”,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谓“‘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即针对温词字面色泽而言。

就抒情笔法而论,温词多含蓄婉曲,以客观描述为主,仅用一两句显露词情,且多在结末,有摇荡词境之效。如其十馀首《菩萨蛮》中,“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烟草黏飞蝶”、“柳丝袅娜春无力”、“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等场景描绘,“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宿妆隐笑纱窗隔”、“绣衫遮笑靥”、“无言匀睡脸”等妆饰、情态描写,都隐约映衬或透露出词中女子的情怀,而“玉门音信稀”、“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燕归君不归”、“此情谁得知”、“无憀独倚门”、“凭阑魂欲销”等结句则使全词情感暗流溢于言表,令词境摇曳回荡。又如下面两首名作《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寒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帷垂,梦长君不知。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由于词调长短句式的错落有致,二词节奏较《菩萨蛮》跌宕疏快,但其笔触依然以客观描述为主,或从室外写到室内,或从室内写到室外,仅以“惆怅谢家池阁”、“梦长君不知”、“夜长衾枕寒”、“不道离情正苦”数句点出惆怅相思之人,其孤寂愁苦之情则隐含于所处环境氛围之中。

对于温庭筠《菩萨蛮》等词作的解读,有必要提及清代常州词派颇有影响的比兴寄托说。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谓温词“全祖《离骚》”,并特别称誉“《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此说源于张惠言,其《词选》卷一评温氏《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中“照花前后镜”四句:“《离骚》‘初服’之意。”《离骚》中“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数句,抒发怀才不遇而独善其身之情。张、陈二人之评即谓温词,尤其是《菩萨蛮》诸阕,寄寓着词人怀才不遇的幽怨之情,也就是张氏所说的“感士不遇也”。赞同此说者尚有著名词学家谭献、吴梅等。王国维则不以为然,谓温氏《菩萨蛮》乃“兴到之作,有何命意?”斥张氏“深文罗织”(《人间词话》)。今人大都认同王说。叶嘉莹先生指出张氏诸人“牵附立说”的同时,进而对其立说原由从温词特色上作出分析:一则温词物象多精美,极易令人生发托喻之联想,犹如司马迁称屈原“其志洁,故其称物芳”;二则温词所写闺阁女子情思,暗合中国古典诗歌中以女子为托喻之传统(参见《灵溪词说》)。张惠言的词学创作观念正承袭了这一传统:“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词选序》)叶先生揭示的原由之外,有关温氏《菩萨蛮》的创作背景纪事,恐怕也是张氏“感士不遇”说的一个依据。《北梦琐言》卷四记载:“宣宗爱唱《菩萨蛮》词,令狐相国(绹)假其新撰密进之,戒令勿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乐府纪闻》载此事云“令狐绹假温庭筠手撰二十阕以进”,《词苑丛谈》卷六转录称“令狐丞相托温飞卿撰近”。据此,《菩萨蛮》诸阕,乃温氏所撰而由令狐绹进献唐宣宗之作。考令狐绹居相期限及温氏经历,其时当在大中后期(850-859),正值温氏屡试不第。一位追求功名、才华杰出而科场失意的文人,在进献皇帝的词作中寄托怀才不遇之怨情,自在情理之中,而词中女子幽怨情思又与男女喻君臣之传统相合。如此说来,张氏的解读确非无故。然而一种情思,其事由可以多端,幽怨之情并非必然缘于怀才不遇,诗词中男女之情也非必然拟比君臣之义,词体初入文人之手,大都为酒筵歌席娱宾遣兴之作,别无寄托,更何况温词既非自抒情怀,而《菩萨蛮》诸阕背景纪事也不一定可信。总此诸端,张氏等人“感士不遇”之说乃至上攀《离骚》,未免牵强。就温氏此类词作,读者尽可欣赏其物象芳丽之美,体味其情思幽怨之美,品味其词境婉约之美,不必深究其情思背后之事由原委。

《菩萨蛮》、《更漏子》等词作体现出温词婉曲浓丽的基本风格,然而这一风格基调之下也略有变化,如《杨柳枝》八首笔致较疏朗,《南歌子》(手里金鹦鹉)前三句“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客观描述,着色艳丽,未出温词常格,但结末“不如从嫁与,作鸳鸯”二句则直率疏快,无丝毫含蓄婉曲之味。下面两首《梦江南》也常被视为温词中的变格: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唐圭璋先生《唐宋词简释》评曰:“温词大抵绮丽浓郁,而此两首则空灵疏荡,别具风神。”无论是前一首词作所呈现的水月辉映、碧云摇荡、风飘花落之境,还是后一首词中的“斜晖脉脉水悠悠”,都堪称“空灵疏荡,别具风神”。就整体格调而言,二词疏快跌宕,可连贯合解。“梳洗罢”一首言早起梳妆齐整后登楼望归舟,可千帆过尽,日暮降临,仍不见所盼之归舟,深深的失望和怅恨郁积心怀。“千万恨”一首即承前词情感脉络而直抒胸怀,在时间脉络上亦承前而接言夜晚月下相思之苦,结末融情于景,情韵荡漾。词中显示的脉络条贯畅达、言情真切直率、用语浅淡自然,是温庭筠极少用的笔调,显得别具风貌,而这倒是其后辈词家韦庄的常见笔法。 0i2QymFb6V6mwGvETZrhkJmfAG5wYDOcl5tPD/IkrGn0um57rly8fPHci1Fs9z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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