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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和悲剧从来都不是孤立上演的。当喜剧开幕时,悲剧就诡秘地躲在侧幕旁窥视了,它随时都会冲上台,把正火爆的喜剧场面搞得哭笑不得,甚至会提起你的双脚,一阵倒拖,弄得惨象横生。我们不可能永远演喜剧,也不可能永远演悲剧,它甚至时常处在一种急速互换中,这就是生活与生命的常态。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题记

前情提要

本剧的主角儿贺加贝与贺火炬兄弟俩,从小跟随父亲贺少天学习丑角戏。贺少天小名羊蛋儿,九岁爆红,得了艺名“火烧天”,到老仍一心光大喜剧,培养儿子,成就了父子同台的贺氏喜剧铁三角。然而贺加贝十九岁那年,迷上了与他同一剧团的当家花旦万大莲,眼看着万大莲与扮小生的廖俊卿成了一对,他不由得恨起自己的丑角来,由此,也开启了贺加贝一生的某种宿命。

按照火烧天的说法,现在到了一个喜剧的时代。万大莲与廖俊卿婚后便不火了,而贺氏父子由三秦大地,到西北大地,以至更广袤地区的红火,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正在贺加贝扬眉吐气招摇过市之时,火烧天罹患口腔癌去世。一家的担子,实实在在压在贺加贝肩上了,日子倒不愁,忙的还是喜剧:不仅要演,还要“收拾戏”,根据演出需要和现场效果随时改词。兄弟俩的喜剧照样红火,贺加贝已经完全超越了廖俊卿,他还是放不下万大莲,想着给她也多安排些演出机会,可万大莲好像并不热衷跟着他跑。正在这时,贺氏兄弟受老板武大富之邀,长驻红石榴度假村演出。在这里,贺加贝遇到了长相酷似万大莲的服务员潘银莲。潘银莲是乡下河口镇人,她并非不知贺加贝对自己的狂热与万大莲有关,何况她还有一处伤疤,是她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这一切,终究抵不过贺加贝的软磨硬泡,还有武大富在旁撺掇。贺加贝娶了潘银莲,却得知,就在他结婚的前几天,万大莲跟廖俊卿离婚了。万大莲已经生下了孩子廖万,可廖俊卿跟一个在外面一起唱《纤夫的爱》的女歌手好上了!贺加贝从此恨上了廖俊卿和他的种廖万。

情路坎坷,而喜剧还得搞下去,贺加贝求助于火烧天曾经的“戏师”南大寿,请他出山弄新戏本。以前的剧目,已经不逗人笑了。南大寿又名“南擀杖”,因他背上四季都斜插着一根擀面杖,他自嘲是前世造了孽,今世负荆请罪来了,其实是接触性皮炎,让他整日不得不把衣服与皮肤分离开来。此人常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但他对艺术品质的看重,与纯粹追求现场效果和效益的武大富背道而驰,很快就被赶出了红石榴度假村。南大寿不行,又找到个彭跃进,笔名镇上柏树,贺加贝安排潘银莲亲自服侍。剧本越来越俗,笑料越来越猛,演出倒越来越火爆,眼见武大富一天两场甚至三场地加演,累得贺加贝兄弟俩一人瘦了好几斤。他们趁势张罗自己的剧场,也因此得罪了心狠手辣的武大富。

“梨园春来”开业,在西京城的正中心,贺加贝做了老板。戏一开锣,场场爆满,贺加贝此时又想起万大莲,她既离了婚,老剧团又濒临散伙,贺加贝就力邀万大莲进梨园春来。贺加贝忙得不亦乐乎,不久就开始谋划再辟新剧场,却并没在意身边已经露出了分崩离析的迹象:万大莲越是对他不冷不热保持距离,他就越陷得深;潘银莲醋意大发却无计可施;贺火炬爱上了洋妞摸鱼儿,对他哥贺加贝越来越有一种不适感,活得像他哥的影子。贺加贝的第二个剧场撑持起来,还叫“梨园春来”,在开发区,可梨园春来的签约作家镇上柏树,因为爱上老板娘潘银莲无法自拔,几番纠缠,表白不成,突然不辞而别。有人向贺加贝推荐了一个卖葫芦头泡馍的“牙客”。所谓牙客,在西京就是嘴特别能说的人。此人名王廉举,由此成为接替镇上柏树的写手。最麻烦的还是万大莲和潘银莲的关系,潘银莲终于爆发,被气回了老家。与此同时,万大莲开始与来看戏的生物保健品开发商牛乾坤来往,贺加贝眼看着牛乾坤开着加长林肯进进出出,并最终成了万大莲的第二任丈夫。贺加贝去找过牛乾坤,实则是找万大莲,却成了自取其辱。

贺加贝感到对不起潘银莲,跑到河口镇接她回去,他这才第一次见到了潘银莲老实善良却侏儒身材的哥哥潘五福、诡秘却也可怜的嫂子好麦穗,还有没日没夜狠毒咒骂好麦穗的母亲。好麦穗和潘五福有个儿子潘上风,长得却不像潘五福,儿子也不肯认他这个窝囊的爹。这一切让贺加贝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也正是在这里,贺加贝答应为乡亲们演一台戏,连哄带骗把潘银莲也拉上了台。回到梨园春来,潘银莲就更经不住王廉举的“三顾茅庐”了,在他条分缕析地数次演义当前严峻的“天下大势”后,潘银莲终于答应试试,由此正式登上舞台,缓解了因万大莲退出而带来的危机。但更大的危机爆发了,贺火炬终于不想再跟在贺加贝后边瞎混,他跟贺加贝摊牌,分了几十万,就离开家,考到外省一个大学新成立的艺术学院去了。至于分家的原因,当然不仅源于那辆没有买成的进口摩托车,也不仅是愤恨他哥贺加贝的夜郎自大以及哥嫂对梨园春来的把持,究其内里,还是对贺氏喜剧未来的隐忧,尽管他自己也未必想得清楚。贺火炬总觉得,梨园春来迟早是要爆发一场灾祸的……

我很快就要进贺加贝的剧场“梨园春来”了,不过得先唠叨一下我的前史。

说我是梨园春来的新人,其实不准确,应该叫新面孔,因为我只是一条即将入伙的狗。

我个人叫什么名字不重要。但我们家族的名字叫柯基,特点是腿短屁股肥。这些特点在人类,都是被嘲笑的对象。他们把腿短的称柯基腿,屁股肥的叫柯基臀。人类自己不喜欢长成这样,可恰恰在选择宠物时,偏要把我们最可笑的东西加以放大。甚至搞优选法,把我们这些特征要优选到极致。英国女王就养过三十多只柯基犬,让我们的短腿和肥屁股,越发成为吸引全球眼光的亮点。当然,也使我们成了名门望族。我祖上怎么远渡重洋,从西半球到东半球来的,不大清楚。我们狗类不太重视历史记载,也没有多少史诗和传说。甚至没人唠唠叨叨地讲过去和从前怎么怎么样。都是母亲哼哼唧唧地带上一个月,父亲是谁都没见过,就被人抱走了。其余的生活经验,狗生舞台,都得靠自己“眼色活儿”去慢慢适应和把握。

我肯定是在这个叫西京的城市土生土长的。记忆中,我最早是在一个研究所的院子里生活。他们研究什么我没太注意,反正我的主人有时说哲学,有时说心理学,有时说宗教,也扯到战争、瘟疫、生化武器,还探讨过银河系、外太空、虫洞等更加玄虚的问题。不过更多的时候,还是在说单位分房、职称评定的事。有时也为诸如特贴专家、啥子学者之类的荣誉评审,闹得在家里拍桌子摔板凳的。好几次,把我的脚都砸抽筋了。还为没评上啥子学者闹过矛盾,竟然把吃饭的锅,都揭起来甩了。锅刚好甩在我头上,热面条把我眼睛都差点烫瞎了。由此,我脸上感染了一块,容颜自是大不如前。紧接着闹流感,说狗有传染性,我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只听他们叽叽咕咕好半天,合谋着腾出一个装旧学术杂志的纸箱子,把我塞进去,趁半夜摔在了很远的垃圾场。我是跟一个捡垃圾的老头一道扒拉了几个月垃圾,才突然有人惊呼:呀,这是柯基犬哪!那时我已被苦难岁月折磨得失去了狗形。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认出了我高贵的身影。他们是来收狗的。垃圾场有不少我这样四处乱窜的游狗。收狗人把我们一伙都套到三轮车上,拉进一个院子,哐哐当当关了烂铁门,然后把我们分成两摊,一摊端直就杀了。我没敢看那杀场,声音绝对是惨绝狗寰。我把一只耳朵死劲摁在墙上,另一只耳朵,快被一只法国雄斗牛犬挤爆了。它比我还胆小,竟然吓得尿一裆,很是有失体面。杀掉的,都去卖了狗肉,至于是不是挂的羊头,不得而知。我幸免杀身之祸,全凭了这高贵的血统,我想斗牛犬大概也是。他们把我们放进一个大澡盆,要给我们洗鸳鸯浴,斗牛犬年龄小,还羞羞答答的。我已被几个月的流浪生活,折磨得没有了性别羞丑之分,只觉得洗一个热水澡,是暴殄天物的奢靡人生,不,是狗生。这是一次命运大转折,洗过澡的当晚,我们就被梳洗打扮着抱进了一个宠物店。第二天,我就被新的主人买走了。听他们搞到最后的价钱是一千五,嫌我脸上有疤痕,说不然能值个三五千。就这样,我与才相识一天一夜、只洗了一次鸳鸯浴的法国斗牛犬,缱绻离别,大概也终成永诀了。

新的主人家境还算不错。注意,这家男主人后来也会进入梨园春来,所以容我多唠叨几句。

这个新家在一所大学。至于是哪所大学,我就不讲了,讲了也无助于提高我的身份地位。家里有两个教授,一个是副的,另一个也是副的。两个副教授搭伙一起,真是够热闹的。除了各自在房里看书、写东西、打电话外,只要坐到客厅,就探讨的是房子、职称、论文、立项、申报、发表C刊以及课时费等问题,并且每每都是以翻脸告终。他们的专业,好像是研究什么悲剧与喜剧的。女副教授偏向于古希腊悲剧。而男副教授偏向喜剧,并且更立足于当下喜剧,常常会被女副教授斥以“恶俗”二字。不过最近,女副教授为一个什么系的副主任,争得不亦乐乎,也被男副教授以“烂俗”回敬一番。可女副教授特别想当,还不停地让男副教授给人打电话拉票,甚至还教他上谁的门去走动通融。容我把他们的称呼简称一下,他们也不喜欢人叫副教授,尤其不喜欢那些把“副”字咬得很重的人。男教授一边打电话,女教授一边挤眉弄眼,比画手势,强调该怎么说。男教授一旦说不到位,女教授立马会用鸡毛掸子,磕一下他倍儿亮的脑门。那脑门的发际线,明显是比普通人的足足向后撤退了三四指宽,有点像那些千篇一律的电视剧里的“大阿哥”。这事最后大概是没弄成,不仅男教授遭殃,被骂得狗血喷头、睁眼不开,被冠以无权无能、臭屎无用的囊包。就连我,也被女教授无端地踹了几脚。有时,被领导表扬几句,女教授回家来,是要把我抱在怀里,左吻右亲,猪肝、奶酪、曲奇饼干乱喂的。那天,好像是我腐败无耻,我滥用权力,我德不配位,而没有把一个最合适的系主任(副的)搞到应该搞到的位置上去。我前爪刚搭上沙发,本意还是为了讨好她,给她痛不欲生的情绪,增添点“有我和你在一起”的力量。谁知,她竟然暴躁成那样,顺手操起茶几上比砖头还厚的《悲剧论》,晴天霹雳一般砸将下来。当我眼冒金星,迅速撤退到沙发底下时,已是天地一片昏暗。夜茫茫,昏沉沉……许久许久,再清醒时,我听到女教授仍伏在沙发上号啕大哭,很是伤心伤肝,甚至有点阴森可怖。我害怕了,我实在是害怕这种吊诡与无常了。两个副教授还有升教授的关口,并且都在未来不远的日子。论文、发C刊更是无休无止。系副主任也不是没有可能再空缺。听说一个啥子处室,才提了副处长的,就脑溢血,嘎嘣一下走了,位置不又空出来了?空出来不还得争?听他们叨咕说,还要申请一个什么重大项目……苍天呀,大地呀,要是再评不上,我不又成出气筒了?狗本来是一种很忠诚的动物,但任何动物,生存都是第一位的。当生存受到威胁时,忠诚度也是会异化的。除非主人真的爱我如命,我会投桃报李。主人本来就喜怒无常,玩我于股掌之间,我自是不会立于危墙之下了。因此,那天趁主人家开门通风的机会,我溜了出来。

我的腿还瘸着,都是招了那本《悲剧论》的祸:硬皮儿,还带着很多图片,足有三四斤重。砸晕了我的脑袋,也砸伤了我的左前爪和右后掌。至于肥臀,撕裂划伤,也都不计较了。我这算是愤然出走吗?听女教授给她学生讲过《玩偶之家》娜拉出走的故事。我是娜拉吗?出走了还得回去吗?我是绝对不想走回头路了。

走近学校大门,门禁形同虚设,看管很是松懈。当然,严也严不到我头上。问题是,我的长相还是有些出众,好奇和围观的人不少。都在操心谁家的狗跑了,并判定不是一条野狗。有那识狗的立即惊呼:柯基!我怕爱管闲事者将我捉拿归案,便咧开嘴,做出一副想咬他们的凶相。有人喊:可能是疯狗!便都四散跑开,我顺利通关了。

寻找新的归宿,还是满世界游走,这是一个问题,也是那两位副教授最爱探讨的叫什么哈姆莱特的问题。

我已受够了圈养起来的生活。当然不是围栏式的圈养,是人类单元房的禁锢。尽管在那种房里,我可以自由行走。有时主人高兴了,甚至可以跳上他们的软床,与他们逗乐嬉戏、同榻横陈、酣然入眠。但在他们不高兴时,你可得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喽。最好是在床底、沙发背后以及边角旮旯,找个安全的地方将自己蜷缩起来,蜷缩得越紧结越好。但耳朵得竖着,眼睛也得擦亮喽,最好是连大屁股后边,都能多长出几双来。我们得以超凡脱俗的敏锐认知,努力调试与主人之间的自洽关系。我有时不大清楚:职称、荣誉、名位、课时费就那么重要?弄得夫妻都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直至波及家庭所有成员,包括自以为地位还算不错的宠物狗。我不想受伤害,也不想看到家庭成员相互伤害,逃离现场,就成了无奈也是唯一的选择。先流浪吧!尽管那几个月垃圾场的流浪生活,让我已有切身感受,混得狗不狗、鬼不鬼的。但在外流浪着,总比让人呵来踢去,当出气筒强。流浪期间,我也曾不切实际地幻想:要是能遇见那只法国斗牛犬,该有多好哇!可茫茫人世狗海,我又到哪里去寻找仅有一面之交的他(它)呢?

终于,我还是准备有所投靠。

只胡乱逛荡十几天,我就面目全非,浑身发臭了。在一家高级商场的玻璃橱窗外,我照了一下,哪里还有名犬柯基的影子。就是一条身材极不匀称、毛发极不整洁、色泽混沌不堪的脏兮兮的哈巴狗。屁股也迅速消瘦下去。我撅到台阶上蹭了一下痒,竟然蹭掉爪子大一片毛,让曾经油光水滑的肥臀,呈现出瘌痢一样的疮疤来,吓我一跳。澡洗不上澡,水喝不上水,饭吃不上饭,更别说猪肝、奶酪、曲奇、苏打饼了。连骨头,也是要几条游狗抢着啃的。你稍显出一点尊贵修养来,就没你的事了。辗转反侧,思来想去,我还是准备投奔到一个合适的人家算了。

投到谁家呢?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人类似乎常常都会有些猪瘟、流感、肺炎之类的疫情暴发期,一到那时,就都争着抢着,把狗呀猫呀的朝出扔。有的甚至能残忍地从几十层楼上,把我等飞流直下三千尺了。一旦于健康无碍时,他们还是乐意扮演一下爱护动物的角色,现在似乎就正当其时。研究机构和学校我肯定是不去了,活得太累!嫌他们争职称、争荣誉、争项目、争什么系主任之类的,烦!像我这种流浪者的身份,要进官宦人家,也是不大可能的。人家真要养宠物,还轮到去大街上领?那些争先恐后者,只怕送到门上,也是要带着狗窝、衣帽、进口精粮,外加各种养护说明书的。我一无所有,连柯基的身份都难以证明,更别说给主人带去讨好巴结的意外收获了。何况这些家庭也不是安宁所在,常常有连窝被端,而让狗都跟着流离失所的。眼下这种境况,我也只能选一个有点恻隐之心,并且生活得吉庆有余的家庭,暂且措身,再做道理了。

我已经在一个叫梨园春来的剧场门口,徘徊两天两夜了。这里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不时还有外国人出出进进。一天两聚两散,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加之我的前男主人——那位副教授好像说过:哲学家伊壁鸠鲁和边沁都说,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让生命都享有更大的快乐。这话我不一定记得准,我对呆板的学术原文引用,尤其是引用出处越多好像学问越大的认定,兴趣一向不大。我已经够累了,也需要快乐,需要让心情愉悦放松下来。哪怕是娱乐至死,总比板起面孔,为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争死争活强。这里机会多多,不信一天进进出出上千号人,就没个有恻隐之心并识货的。当然,外国人不能跟,即使是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老家人,在这里可能没安家,跟来跟去也意义不大。

终于,我跟上了一个第六感非常好的漂亮小姐。

她穿着高跟鞋在前边走,我莫名其妙地紧随其后。走着走着,她也很是友好地回头把我看了几眼。她虽然进了一个看管很严的大门,但我记住了她的模样。这是一个绝色的女子,身材适中,屁股也是人类当下追求的那种偏瘦而微翘的形状,不似我们这样夸张。盛夏时节,她穿着短裤,把两条长腿,暴露得跟古希腊雕塑一般。那种雕塑图片我在教授家见得多了去了。她的脚踝骨长得尤其美,这是我看得最清楚的部分:肌肉紧结,骨骼分明,色泽健康,气血偾张。我懂一点人体学,想必这女子浑身上下,是没有什么缺陷的。有了第一次,我就注意与她故意相遇第二次,竟然很成功。她又把我看了好几眼,是一种很恻隐的神情,当然,也有行家识货的睿智。不过,她走得很匆忙,好像是要进去赶什么场子,说是急着要上场。难道是演员不成?我的那两个副教授常讲:演员这职业好动感情,不过感情易来也易去。我得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把她一举拿下。我像在副教授家里,看的那部老电影《天仙配》一样,故意制造了“董永与七仙女”第三次相遇的机会。成功了!这次彻底成功了!她竟然把我领进了剧场。一领进去,就有人问:“银莲,你咋领回来这么条脏兮兮的狗?还有癞头疮。”

对我动了恻隐之心的美女叫什么银莲。

“我看狗在门口溜达好几天了,没人管,怪可怜的,长得还蛮心疼!”叫银莲的说。

“丑死了,还心疼呢。”

我都想踢这狗日的一脚!原谅我被生活磨砺得越来越粗俗了。

叫银莲的说:“演出完我给它洗洗澡,你再看,一准喜欢。”

我这才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潘银莲捡回一条狗,让大家笑了好半天。

这狗先是脏得不行,脸抹得跟花脸猫一样。身上的毛,都说不清是啥颜色,黑一坨、乌一坨、灰一坨的,该白的地方不白,该黑的地方不黑,该黄的地方不黄,总体是一种炭灰色。还有几处脱毛的瘌痢疮。屁股上坐有鼻涕,脑门上蹭着羊肉泡、面辣子,脊背上吊搭着方便面。它的一只腿还有点跛。一跛进来,就都嫌恶心,生怕秽物蹭到了自己身上。狗倒是灵醒,只跟着潘银莲乱转,生怕跟丢了似的。潘银莲用一张纸,先把它身上明显的脏物抠了下来,然后坐下自个儿化妆。它就蹴在潘银莲脚下,团得很紧,是一种特有经验的生怕别人踩踏触碰的生理反应。

潘银莲上场演戏,狗也想跟上去,她用比较严肃的表情制止了。可潘银莲登场后,狗还是哼唧着想上台,被坐在拉大幕处的王廉举,用脚挡住了。王廉举非常严苛的眼神,让狗后退了好几步。但它眼睛还是紧盯着台上的潘银莲,生怕她逃出了自己的视线。好在舞台不大,潘银莲一直在它的视力范围内活动。当潘银莲下场后,它又紧紧依偎在她的脚前身后了。看着狗那丑陋而又落魄的样子,王廉举随口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张驴儿。立即逗得一后台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张驴儿是元杂剧《窦娥冤》里的小丑名字。他和父亲(一个老丑)在逃荒中,无意间碰上有歹人欲勒死债主蔡婆婆,顺手搭救了一命,由此跟到蔡婆婆家中,才发现是婆媳在孀居相依,就死闹着要父子俩跟婆媳俩配对成婚。谁知媳妇窦娥性情刚烈,死不依从。张驴儿就步步陷害,欲毒死婆婆,却误将自己的老丑父亲药死,并嫁祸于窦娥。直到勾结庸医、官府,把窦娥判成死刑,制造了一出感天动地的大悲剧。张驴儿就是一个遭千古唾骂的泼皮无赖形象,怎么让王廉举用给了一条流浪狗,当然是颇具喜剧色彩了。大家就都十分赞赏地分享了这种快乐。

潘银莲很快将狗清洗一新,再经过宠物店打理,黄、白、黑三色都分明起来。瘌痢疮也上了药。经过几天吃喝改善,屁股也见浑圆起来。只是已被王廉举污名化,一下钉上了角色形象的耻辱柱。潘银莲通过宠物店,认识了这条狗的种族,叫柯基犬。她也试图叫它柯基、忠八、喜兴、春来之类的,都被“张驴儿”这张千古名片强行遮蔽殆尽,是咋都扳不回来了。潘银莲还有些埋怨王廉举,嫌他不该给狗取了这么个赖名字。贺加贝说,那不就是个名字,他倒是不讨厌这条狗。狗也乖巧,大概是搞明白了他们的关系,就在贺加贝跟前,也表现出一种温顺体贴来。他累了,坐下发呆时,它会偎依在他脚下,很是理解地舔舔他的脚指头,眼睛还翻着看他的反应。他被舔得痒酥酥地好受,张驴儿就舔得更加起劲了。

贺加贝最近真是忙得够呛。两个剧场的演出倒是撑了下来,可一算账,完全是一种打肿脸充胖子的搞法。如果收支平衡,也可支撑一段,可纯粹是倒贴本的买卖,他就不得不考虑下一步的干法了。他觉得王廉举似乎还懂一些经营之道,最近便老与他念叨这事。

王廉举是开过饭馆的人,大账一算,就知道两个剧场亏了多少。开始贺加贝要请舞蹈队,请歌手唱摇滚,王廉举都是不同意的。他觉得价钱太大,也改变了梨园春来的品质。他爱用“品质”这个词。王廉举甚至给贺加贝提出,必要时,他可以代替贺火炬上台。可贺加贝看了他的表演,觉得实在业余得厉害,到底没同意。这事还很是有些伤王廉举自尊。虽然小杂角都让他上着,但重要角色,始终不让他“挑战”。最近梨园春来亏成这样,贺加贝找他商量多了,他就再次提出了自己的方案:首先是把那几个唱摇滚的开了!几个摇滚歌手,一脸瞧不上王廉举的神情,连上场报幕词,都全窜改了。说王廉举写的,只适用于业余晚会,他们希望说自己想说的话,那是现代或叫后现代的话语。因此,晚会就带来了高度的不谐和、不统一性。在王廉举看来,摇滚那块儿,就是晚会长出的瘤子,趁早动手术剜了零干。他们要的出场价也的确高,贺加贝不得不按王廉举的意思,先把唱摇滚的开了。

摇滚占了半个多小时,这么大块的节目,用什么替代?贺加贝一个人独角表演,加上跟潘银莲的小戏小品,自然是撑不下来。毕竟是肉嗓子,一天演几场,一场能支撑个把钟头就不错了。而完整的晚会,一般不能低于一小时四十分。其实他嗓子现在都整天嘶哑着,用他的话说,是癞蛤蟆支桌子——硬撑着。王廉举便适时地再次提出了让他登台的请求。他把戏本都创作好了,并且现场给贺加贝还表演了一段。他说:“别把我当业余的看,这年月,表演都要原生态。只有我们才是最原生的。现在有许多这样的大舞台,真正专业的反倒做作。潘银莲通过实践,不是很好吗?为啥我就不行?当然,潘银莲是因为长得像万大莲,有一种替身的刺激感。我不像你弟贺火炬,长得有点过于正剧化,但我的语言却是独一无二的。你们不都是说我的语言,才有了那么多笑点和包袱吗?让我自己出来说,自己亲自唱,你看看是什么阵仗。不行退回来,再找推磨的、摇滚的、霹雳的不迟嘛!”

贺加贝也是没辙了,就答应先在老剧场试一试。开发区的新剧场,观众毕竟都是白领,他还不敢轻易换将。

没想到,王廉举在老剧场一炮打红。

王廉举也是拼了吃奶的力气,给自己搞的戏是一句一个包袱,把贺加贝都看愣了。虽然他抬手动脚都是业余范儿,可语言还真是给力,搞笑得要命。让贺加贝特别惊讶的是:许多舞台语言,过去是要净化的,而王廉举却游走于放纵与净化的边缘,找到了“荤素”搭配的妙招。他爹火烧天反复给他和火炬讲:喜剧不能搞成了闹剧、丑剧。人都喜欢开男女性别玩笑,尤其是那点事儿,咋说咋有味儿,舞台上尤其如此。人性人性嘛,没性,哪来的人?但他爹又一再强调:“性的玩笑,一定得开得适当。尤其是丑角,这方面的戏份特别多。正剧、悲剧主要人物不好多开玩笑,开多了,人物就跑偏了。大凡有趣的玩笑,都让丑角去开。开得好,就高级,就幽默。开不好,你就是耍流氓!总之,要让坐在台底下的男女老少,尤其是爷孙、父女都能一同看下去,这就是舞台上要把握好的男女玩笑标准。底下毕竟坐着成百上千号人,兄弟姐妹啥都有。一两个人,喝个小酒,谝个闲传,玩笑咋开都行,可舞台上就不是那档子事了。在那里,你得节制,懂吗?哪怕是把金砖给你撂上来,不当开的玩笑,也绝对不能开,这就是耍丑的底线!”他一直记着他爹这些话。可王廉举的“突破”,让观众几乎看得狂呼乱叫起来,他就有点怀疑他爹所划的那道“底线”,也许是过时了。

王廉举搞的新戏叫《王廉举梅开二度》,是以第一人称讲的故事,让观众尤其有一种真实和窥破隐私感。其实王廉举就娶了一个老婆,还在葫芦头泡馍馆支应着。他却把他梅开二度的故事,说唱得跟真的一样,有时自己还绷几下三弦。关键是有鼻子有眼睛的,还连葫芦头泡馍馆的门牌、电话都抖搂出来。并且现场让观众拨号,可以打问事情原委。开始他老婆在电话里还破口大骂,后来习惯了,知道是演戏,加之泡馍生意越来越好,也就在电话里对答如流了。

潘银莲有点坐不住了。她一再跟贺加贝说,王老师演得是不是太下流了?啥话都敢说。老戏里的丑角,在舞台上调戏良家民女,也没敢这样放肆。贺加贝也觉得有点过,可观众并没有提出来。相反,买票的还要专门打问:明天还有没有《王廉举梅开二度》?在老剧场演了几场,效果很好,王廉举就要求登开发区的台。贺加贝犹豫来犹豫去的:安排了,怕王廉举把开发区的场子搞砸了,那里毕竟都是高端一些的人物,太俗,太低级趣味,会不会引起反感?不安排吧,他又一个劲地请缨,并四处撺掇,要求那么强烈,搞不好就把人得罪了。贺加贝就试着安排了一次,不过是错过了周五周六周日的高峰场。没想到的是,竟然比城里老剧场还火爆。演出完,王廉举五次谢幕,都没止住潮水般的滚滚浪涛。他还加了个《王廉举吃酒》的小段儿,才断然飞吻着离开舞台。到了侧台,他大声给拉大幕的喊叫:“快关快关,撑不住了,让掌声在幕外经久不息去吧!”

不仅贺加贝懵懂了,连全团人都傻愣住了。这个团,几乎没几个人能瞧上眼的王廉举,突然成了梨园春来的重头彩。谢幕的风头,甚至盖过了贺加贝。大家都朝贺加贝看,生怕贺团长受不了。贺加贝心里也是复杂得有点像吃了臭榴莲:的确臭,臭得能熏出人的眼泪来;可也的确香,香得人咂摸半天还回味无穷。梨园春来连连惨遭重创,可谓困境重重。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来,真应了古装戏里老爱用的那句定场诗: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这是时来运转的好征兆哇!如果王廉举能把贺火炬撕破的那个大豁口堵上,又何乐而不为呢?贺加贝为什么要难过呢?他真是巴不得团里出一堆这样的人才呢。

一直心上心下感到不安的是潘银莲。

潘银莲总觉得,王廉举老师嘴里喷出来的那些东西,会不会让人小看了梨园春来?这毕竟是你贺加贝的摊子,不是王廉举的,踢踏了,受损失的还是你贺加贝呀!

贺加贝也问过几个爱来看演出的老板,老板都说很好啊,这有啥?就是要来点刺激的,要不然人家掏钱进你剧场干吗?脑子有病吗?贺加贝也越想越是这么个理儿。他还请文化市场方面的监管人员看了,也没提出啥意见来。他们都嗑着瓜子,叼着大中华,喝着啤酒、可乐,笑得嘎嘎嘎的像鸭子下河,说是贺老板整得美!搞得活!把文化市场弄得火!他们还提供信息说,出去考察发现,好多驻场演出都这样,能乐和起来、能赚票子就成。

王廉举的演出,一时给两个剧场都打了强心针。贺加贝很快就把舞蹈队也辞了,仍然回归纯语言类节目。成本立即降下来,压力也明显减小了,并且上座率还持续攀升。他总算感到了一种暂时的稳定。

王廉举火成这样,是连自己也没想到的。开葫芦头泡馍馆的时候,他只发现自己有创作才能,没想到,如今把演艺才能都开发出来了。创作虽好,毕竟是在幕后,就像开饭馆的大厨,吃客永远不知他长啥样。许多观众,大概还以为是演员有了大才华,才把包袱抖得这样响呢。其实那都是他熬油点蜡,抠脚挠撒(头),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当然,就这几下,也不是一日之功,那是多年训练使然。开饭馆以前在单位干时,抓卫生文明城那阵儿,他创作了《谁留死角跟谁急》;抓流感时,他又推出了《捂住你的嘴巴少擤鼻》;改革开放初期,有人说西京人是因古城墙遮蔽了双眼才畏首畏尾,踢踏不开,他迅疾创作了《挖掉城墙出潼关》;后来爱护古迹旧物又成为一种时尚,他只改了几个字,就成了《站上城头好放眼》。总之,一城人吆喝啥,他借风扬几锨,一般错不了。错也是大家的错。当然,也有当下就没拿捏准的时候。比如有一次,城里打响了化工厂液化气泄漏事故保卫战,牺牲了几个战士,这是很悲痛的事,一城人都沉浸在哀伤中。他却创作了群情振奋、斗志昂扬的快板书,打得噼里啪啦一片响地盛赞慷慨赴死,大家就觉得不合时宜。他立马又借秦腔《祭灵》的模式,改成放声悲痛的唱段,还亲自上场,整得声泪俱下的,很多人就都觉得王廉举会做戏。

直到今天,他的演艺才能才算大大发挥一把。要不是自己死乞白赖着,贺加贝还未必给他这个机会呢。因为贺加贝请他来,只是编段子的。他总觉得大家把他的作品还没表现到位。包括贺加贝,也只完成了七八成。贺氏兄弟,都是靠了老天爷给的长相赏饭。真正开挖剧本内存,都尚有很大空间。唯他,才是表达自己剧本的最佳人选。他老想起贺火炬对他的不屑。不过也得感谢这小子,要是他不跟他哥闹掰,还轮不到自己“八达仓”地亮相呢。

正是:半生江湖路,一朝登台时!

没想到,表演是这样一种万众瞩目的景致,王廉举迅速坚定了走演艺之路的信心。不过他也立马觉得有了对手。由于观众对自己的狂热,他发现贺加贝看他的眼神不对了。先是只让他在老剧场试试,因为老剧场都是引车卖浆者流,才二三百个座位,好糊弄。而开发区的剧场是高端大气上档次,且又是五六百人的大场面,还怕他砸了场子。没想到,在新剧场比老剧场更呈“掀翻盖顶”之势,他就觉得自己是把自己推到了痛遭嫉恨的危局。谢幕时,他看见贺加贝已不像平常那样激动热情,也是因为观众的兴奋点已不在他那里聚焦徘徊了。因此,贺加贝谢了三番,就一去不复返了。而他是谢了五次。要不是怕老板犯病,他都想谢六次七次,甚至再加演八九个段子。这种即兴创作,他能现场搞一晚上。贺加贝他行吗?再能,也只能背诵别人写下的台词而已。不过那天晚上,他在反复提醒自己,要谦虚,要低调,千万不敢抢了老板的风头,会招祸的!到了后台,他甚至还在埋怨说:“贺团长咋不谢完幕呢?看把我烧包的。这是你的团,红火成这样,你不谢幕,倒让我当了红苕种。”贺加贝只是尬笑着:“一样,一样。”说完就抹了把卸妆油,走了。他心里还咯噔了好半天,一样是啥意思?后来见了潘银莲,他想讨个彩头,这毕竟是老板的老婆。虽然都知道贺加贝只是把她当了万大莲的影子、替身,可就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老板娘,也并没有给他好听的话,说什么:“王老师,我不懂噢。只是有些话,放到舞台上说合适不?”观众都激动成了,还合适不?你个红石榴度假村端盘子的服务员,懂个锤子!他想骂,但没骂出声。

王廉举也谦虚低调了几天,但观众的热爱,让他再也低调不下去了。半个月后,他再出现在剧场时,就是朋友开大奔送来的。有人暗中嘲笑说:王廉举要是放在万恶的旧社会,眼目下肯定是要乘“黄包车”上剧场的,下车还得班主挑帘子。有人就撺掇贺加贝说:“贺团,王老板来了,你都不到车前挑帘子去?”贺加贝只是笑。

王廉举开始还顾及贺加贝的感受,后来,就越来越有一种功臣感了:是我王廉举,在镇上柏树釜底抽薪后,临危受命,抢险救难,补崩漏于寒夜;又是我王廉举,在你弟贺火炬变节叛乱时,奋不顾身,扛雷顶灾,挽狂澜于既倒;我有什么必要在你面前谨小慎微、克己复礼、装鳖装蒜、犹抱琵琶半遮面呢?我王廉举是本事成了,时运来了,机会到了!你贺加贝不提供这个舞台,我照样会在其他舞台上音惊四座、大放异彩、光芒万丈。我现在是你梨园春来的高照吉星!是你的摇钱树、聚宝盆!你贺加贝应该来朝拜我才对,哪里需要我在这里装王八犊子。既然是明星了,那我就得照明星的活法活!

王廉举过去喝水,是端着一个老式大搪瓷缸,上面还喷着西京某区“创作三等奖”字样。那茶缸能装两斤半水。叶子也是“陕青”,一泡就是半缸子大脚叶片,他是连喝带捞着吃的。有人说他指头刚狠劲拔过鼻毛,又塞到缸子里捞茶叶去了。现在,他突然换了咖啡杯,说是晚上创作要熬夜,得提提神。不过包里随时都装着白糖,嫌拿铁、蓝山都比“陕青”苦,不放糖没法下咽。在着装上,王廉举也变化颇大,原来总是穿着一身灰不唧唧的中山服,有时扣子还上下错位着。后来改成一套酱红色唐装了。新近突然设计出一套大花格子西服来,并且从礼帽到裤子,甚至到鞋袜都是一种布料:格子有拳头大,细看,是红、蓝、灰、白四色相套。胸前还整出一块老怀表来。关键是纸烟也不抽了,却弄来一个水烟袋,老铜货包浆得油光锃亮,抽得呼呼噜噜一片水响。抽完,噗一吹,把个小火球抛物线一般吹出老远,很是有派的感觉。

梨园春来有规定:不许带亲戚朋友“蹭白戏”,凡进场者一律买票。如有违反,将在包银里扣除。过去没有人敢触碰这些规矩。可自打王廉举成名后,规矩就形同虚设了。他迟早都会带一溜一串的人,到剧场后台、侧台胡逛乱窜。舞台上用的啥道具,来人都敢乱摸乱耍乱穿乱戴乱比画。开了戏,这些人哪里都敢坐,哪里都敢合影、拍照、谝闲传。贺加贝也制止过,但来人看王廉举很是不在意的样子,也就都有些得寸进尺。

王廉举过去就有喝酒的毛病,几乎天天能闻到一股酒气,但都喝得适可而止。毕竟是搞创作的,喝就喝了,只要不误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好戏都是烟酒熏出来的,李白斗酒诗百篇嘛!现在这个毛病可是大显形了,见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来演出,有时是几个朋友架进后台的。不知从啥时起,他的亲戚也多起来:侄儿,侄女,干儿,干女一大堆。演出上场前,这个递茶,那个倒水;下场时,又是那个捶腿,这个揉腰的;演出结束后,他朝那儿一仰躺,卸妆的,擦汗的,换服装的,按摩的,弄得后台乌烟瘴气。有时大家实在看不惯,连潘银莲收养的狗,都对他们汪汪乱叫起来。

可王廉举在前台的行情,还一个劲地看涨。他上场哪怕随便胡诌几句,都能引起惊涛骇浪。不仅本地人争相走进剧场,就是外地游客,也通过电视、广告、口碑,知道西京有这么个“大活宝”了。他的名字跟《红灯记》里的叛徒王连举一样好记,一说出来就有喜剧效果。他能即兴创作,才情绝对非凡。你随意抛出任何问题,他都能用戏曲、快板、流行歌,甚至魔术、绘画的方式加以表现。也不知啥时大家才看出,这家伙还真能抡几笔书法、画几笔画呢。并且还能玩出“硬币穿胸”“钢刀过腹”“扑克变钱”“香烟生蛋”之类的魔术。虽然技艺不算惊绝,但由于他语言的精彩应变,而使普通魔术也焕发出了诡谲的喜剧效果。他的特点是,啥都能扯到男女之情上去。一扯到男女之情上,他就能左右逢源,形象生动,口吐莲花,魅力四射起来。

王廉举明显是比老板贺加贝技高一筹,甚至几筹了。因此,他想怎么折腾,就由着他怎么折腾了。

一团人都觉得是出了“团妖”。但两个剧场的收入,又是靠他撑持着。大家就都等着,看他贺加贝能把这个越来越控制不住的妖怪咋办。

贺加贝还真觉得不好办,怎么眼看着一个卖葫芦头泡馍的,在声名面前,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王廉举初来乍到时,他就发现这人不太甘于活在幕后,老想登台表演。给了点“边角料”式的小角儿,倒也演得不错,但老爱抢主角的戏,几个主角都不待见他。在业内看来,爱抢别人戏,尤其是抢主角戏的,就不是好演员,那叫“台风不正”。因此,台上用他,也是慎之又慎的。没想到,贺火炬离开的压力,一下把王廉举给压了出来,而且还一发不可收。

王廉举的演变,几乎在很短时间就面目全非了。写本子初红时,他甚至谦虚得有点过分,见谁不叫老师或张师、雷师、赵师、穆师、曹师不说话。连潘银莲也叫了潘夫人、潘老师、潘掌柜的。登台演“杂角儿”那阵,每次谢幕他都朝后缩。演出结束,他还要反复征求别人意见,看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对贺加贝更是百依百顺,谦卑得有些让他难以承受。王廉举本来不是这副模样,初请来时,甚至有点虚张声势。对前任编剧镇上柏树,基本是一概否定。文人相轻嘛,可以理解。但有时他糟蹋起镇上柏树来,也有些过于刻薄,比如说:“这位镇上老兄,本人无缘谋面。只从打的本子看,觉得搞悲剧也许是一把好手。搞喜剧嘛,还没有哪一点料、包袱把我整笑过。真是亏了你们这些演员,竟然能以喜剧的形式,把这两个剧场苦苦撑持到现在。”仔细想,这话够损的。在贺火炬和其他一些演员看来,王廉举的介入,让梨园春来的品位下滑了一大截。但上座率,却又在支持着他入主加盟后的“换将如换刀”。这次主角突然易位,他又大放异彩,自然是越来越印证了他的正确性与作用力。

大概是怕老板犯病,王廉举在大红大紫后,对贺加贝也还表现出了谦卑的一面。比如谢幕,观众在狂呼乱喊王廉举的名字时,他也会再三再四地把老板朝前推。贺加贝也的确犯过病,但很快又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梨园春来是自己的摊子,眼下还东拉西借着几十万债务。突然冒出个王廉举,能“树叶一样揽钱”,不比一时抢了自己的风头重要吗?不过王廉举的谦卑,很快就变成了要挟和“拿糖”。“拿糖”,是唱戏行最流行的词:就是掰扯、造怪、用各种办法耍大牌的意思。王廉举由谦虚转向“拿糖”的第一个动作,是在他爆红的第二个月。

有一天,他突然邀请贺加贝去吃饭,说是他的一个好哥儿们请。不去还不行,贺加贝就去了。

那是一家外表装修得像西方宫殿一样的餐饮楼,远远看着就很抢眼:白色是主体,金黄色镶边,也有人叫它“白宫”的。他们是派一辆大奔来接的人。“白宫”大门外铺了红地毯,还有军乐队。当然,从军乐队的阵列看,也跟当年贺加贝他爹去世时的那支队伍相差无几。这个城市在弄热闹事时,总是爱使用这样的阵仗。在军乐队前边,是两排“白宫”的服务员在夹道欢迎。大奔刚停下,立即有人来开车门,并给王廉举的头顶搭了手篷,是怕车门磕了王老师喷了发胶的大背头。贺加贝这边却没有任何人接应。王廉举被前呼后拥、招手致意着进去后,所有员工也都席卷而入了。而给贺加贝,只派了一个有点斗鸡眼的服务生跟着。前边把王老师热情簇拥完,军乐队都歇菜了,斗鸡眼才礼节性地把他朝进迎。由于斗鸡眼目光指向不确定,他还几次跑错了门。以自己的熟脸,不至于突然在公共场合,就沦落到如此尴尬的地步吧。事后他才知道,为导演这一出,王廉举已提前来给“白宫”彩排过一回了。王廉举一边享受着拥戴,也在一边窥视着他的尴尬和感受。贺加贝只能强颜欢笑,故作轻快自如、谈笑风生。王廉举受到的那种礼遇,他当初在红石榴度假村,早就享受过N次了。就让这个初尝梨子滋味的王廉举,好好受用一下吧,他毕竟是贺家的摇钱树嘛!

在搞这些动作的同时,王廉举也逐渐开始了对自己的形象包装。他最感到得意的,就是那头至今还不曾谢顶的乌发了。即使在泡馍馆当老板时,每天也打理得十分有型,多是以“三七分”“二八分”见长。到了梨园春来,能争取到“杂角儿”上台后,自己发明了“五五中分”式,登台很见效果,他就基本把这个舞台形象固定了下来。直到后来当了主角,有人说中分太像《红灯记》里的叛徒王连举,他才突然开发出了“王氏大背头”。整个头发是紧贴住头皮,像铁流一样朝后颈流淌而去的。为了防止演出中头发奓起,头油是和发胶混用着,即使动作幅度再大,也不会让一丝头发乱翘起来。这个发型,后来甚至完全用在了生活中,那就是他生命造型的一部分了。上台的服装先是西装革履,又是唐装谨严,再是长袍马褂,后又变成了礼帽燕尾服,有时还提根老派文明棍。台下,他一时呼噜着老佛爷的铜水烟袋,一时又噙起大拇指粗的巴顿将军雪茄来。演出也不断迟到。因为重要,贺加贝把自己的戏都安排在他之前了。王廉举成了真真正正的压轴大戏。可他到场却越来越晚。开始还是卡尺撴寸,勉强在上场前一两分钟,被人陪跑进来,一个趔趄,刚好趔巴出场。后来就越来越迟,迟得贺加贝在上面愣加戏,还是不见侧台人打招呼,说他人已到。有时狂热的观众,竟然呼喊起来,要王廉举上。可他偏是姗姗来迟,搞得所有人都沁出几身冷汗来。他上场,还敢公然讲述迟到的原因:不是丈母娘叫买菜,就是干女儿让扯红头绳;搞得彩头摞彩头,包袱套包袱的,反倒迟出才华,迟到出意外艺术惊喜来。贺加贝也几番婉转批评,可每次都是以王廉举“行风作暴”般的剧场效果而告终,算是扇了他无形的耳光,让他也只能“免开尊口”了。

渐渐地,贺加贝也知道王廉举的病害在哪里了。自打梨园春来的水牌上,王廉举与他平起平坐后,他就多次或明或暗地与他交涉过包银问题。他已先后给他涨过三次,还是不能满足胃口。王廉举认为,多数节目都是他创作的,现在还担任主演,并且是领衔中的领衔。连瓠子各刨一半,都是吃亏的分法,何况仍是拿着包银的雇佣关系。王廉举是商人,对票价、毛收入都一清二楚。他曾提出过四六分账的建议。他要四成,不然,就觉得贺加贝这个茹毛饮血的资本家、戏霸,太是有些榨取他的知识产权和劳动血汗了。他甚至还抛出了贺氏兄弟俩闹掰扯的事,从道德制高点上,先阻击得贺加贝哑口无言。贺加贝觉得,梨园春来开业这么长时间,投入这么大,能有今天,也是长期人脉资源、艺术积累的结果。加之两个剧场租金,还有配演、音响、舞美、场务等几十号人,的确是蛇大窟窿粗,要给他劈出四成来,就该关门大吉了。谈不拢,王廉举就使出各种招数,把他整得发冷作烧的。

最厉害的一次演出,几乎快让观众闹到舞台上来了。

那天戏都演过两小时了,王廉举还没闪面。按节目安排,他是要在一小时十五分准时出场的。贺加贝一再在舞台上研磨时间。观众终于忍无可忍,端直喊叫开了:

“王廉举啥时出来?”

“我们要看王廉举!”

……

后台已乱成一锅粥。潘银莲在不停地打电话,问王老师走到哪儿了。开始王廉举还接,后来干脆关机了。潘银莲没法,就打到平常围在他身边乱转的一些朋友的电话上,有说不知道的,有说今天没跟王老师照面的。眼看台下就要暴动了,潘银莲不得不给舞台上的贺加贝打手势,意思是再加一个小品,她就拿着锅铲、火钳、吹火筒这些道具上去了。谁知一些观众好像有意为难似的,端直让她滚下去。他们夫妻勉强撑着演了一会儿,剧场里的情绪是再也控制不住地骚动起来。一摊一摊的观众,先是站起来喊:为啥挂羊头卖狗肉?接着,有人便要朝舞台上冲。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观众池座的背后有人喊道:

亲爱的同胞,

难道只许你们早到,

就不许我王廉举有个大事小情来次迟到?

我敬爱的老婆突然发烧,

口吐白沫、毒上眉梢。

我把她背到医院朝急诊室一撂,

见是一个色眯眯的男医生都没顾上保护照料。

心急火燎,草驴一样飞跑(还学了几声驴叫),

总算是赶在谢幕前见到了各位同胞。

要是能原谅了我就豁出命演到明天晨早,

要是不原谅了我就演到后天傍晚再给咱歇倒。

吃饭有老板贺加贝全包,

睡觉的安全问题有老板娘潘银莲亲自盯梢。

要是再不原谅我就登门求告,

演他个三天四晚上,保证戏不重样,还给亲爱的大家发红包!

场是彻底救回来了。可这场惊险,让贺加贝直想把王廉举宰了。宰了都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潘银莲那天也的确吓坏了。贺加贝毕竟见得多,三岁就上台演过戏。他妈给潘银莲说,贺加贝演的第一个戏叫《战洪图》:舞台上“洪水滔天,人民群众扶老携幼过场”,贺加贝剃了个光葫芦,吓得在水里(电打布景)哇哇乱哭,因表演生动,而首次获得“满堂彩”。七岁他就演了《血泪仇》里的狗娃,谢幕时,像主演一样,还单独出来“走过一番儿”,专门接受观众“欢呼”。贺加贝是从小在舞台上见过大阵仗的人。而潘银莲正经看戏,都是进城以后的事。上台,更是遭了贺加贝的捉弄,好长时间都还在“打戏摆子”。到现在,勉强自如一些,也不敢稍有怠慢。她特别感念观众对她的促红。她知道,观众接受她,有对贺氏兄弟喜剧的喜爱,也有对万大莲的认同。她仅仅是长得像,而又是贺加贝的老婆,才被欣然接受了。但她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因此,每临演出,她都是早早到场,早早化妆。化完妆,立马躲在一个拐角,默词,记戏,检查相关道具。就在她觉得越来越驾轻就熟时,没想到观众突然翻脸,要她滚下去。贺加贝脸色尴尬,还有打躬致歉的应对动作。而她,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甚至魂飞魄散了。几天过去,她还记得台底下那喊声:“让潘金莲滚下去!(他们故意把她叫成潘金莲)”“让赝品滚下去!”“让假货滚下去!”“坚决反对假冒伪劣产品!”她当时直看贺加贝怎么办,贺加贝有意挡着她,让她朝下走,自己却一个劲地朝前弯腰作揖。看着观众涌动如潮水,她又不敢下去,怕真有冲动的闯上来,打了加贝咋办?她甚至都想把道具火钳或吹火筒递给他一件,但又怕观众受刺激,没敢。既然是夫唱妇随了,贺加贝那瘦弱身体,恐怕还未必有自己能扛得住呢。一刹那间,她也学着先给观众打躬作揖起来,不过锅铲、火钳、吹火筒倒是捏得更紧了。那阵儿,她感到,用什么求天告地的方法都无济于事。观众就是愤怒了,狂躁了,找碴了,要怒斥你,甚至大有要放你血的架势。

“千钧一发”这个词,潘银莲打小学就学过。也只有在那一刻,她才深刻领会了它的含意。王廉举出现了,并且是在舞台的正对面。他神情淡定、举重若轻地从观众群里,神采奕奕地走了出来。灯光师十分机敏,追光立即跟上了。就在他亮相、发声、谦逊地揭开礼帽顶盖,露出那个“苍蝇拄拐杖都难以爬上去”的油亮大背头,频频向观众挥手致意的一瞬间,暴怒就改为涨潮,激愤就变成喧哗了。王廉举像英雄一样,坦然出现在一个救苦救难的英雄最应该出现的时候;像救世主一样,临危不惧地舍身显灵在救世主应该登高一呼的地方。观众席的最后方,恰是剧场最高处。王廉举选择这个地方出场、这个时机出场、这个火候出场,真是恰逢其时,再也绝妙不过。他立即就挽救了一场悲剧,并让它端直转圜为一场激情四射的澎湃喜剧了。

贺加贝拉着浑身战抖的她黯然下场后,就一直在找刀。他说他一定要把驴日的王廉举宰了。而此时王廉举正在前场发着乱真的驴叫声,他说他是骑着世界上最好的“澳洲驴”,唷、唷、唷地奔赴剧场来跟亲们见面的。

王廉举在台上真的是妙语连珠,大放光彩。贺加贝却在后台,被几个小伙子死死压住,怕他一旦拿到杀西瓜刀,真能冲上台去把王廉举砍了。他已气爆了。

大家害怕影响台上的演出,硬是把贺加贝拉到了远离舞台的地方。他双手直砸脑袋,号啕大哭起来,骂自己是亏了贺家的先人!自潘银莲跟了他,还没见他哭过,今天竟然哭得这样伤心。他满脸的油彩,被眼泪鼻涕抹得完全失了人形,嘴还真揉成了血盆大口。要是王廉举在面前,他只怕还确实能把他生吞活嚼了。

潘银莲让人帮着把贺加贝弄回了家,她怕他控制不住,惹出大事来。

贺加贝回到家里,哭得已是眼泡胀红,甚至还在抽抽搭搭。他妈问咋了,说长这大,也没见儿子哭过。打小他爹骂他揍他,都是一副橡皮脸,他爹抽左脸,他还把右脸给上去。踹一脚,只要把他踹出了原来的位置,他还退回原地,让他爹继续踹。他弟贺火炬犯错了,他也敢顶上去,替他挨揍、挨踹。他爹用舞台上使的“讨饭棍”打他,他还学着他爹的样儿,嘴里念念有词:“张大哥、李大婶,见我不要忙关门;看着操了个讨饭棍,其实祖上是大官人;剩菜剩饭不卫生,刚蒸的热馍我看行;不一定非夹肥肉片,肥瘦相间、不糙不腻、囊囊活活、利于下咽就能成。”气得他爹都想把这“死皮货”从窗户撇出去。就这么个皮实得要命的娃娃,怎么能气成这样?那一定是脑瓜受了大震了。潘银莲没有把事情原委告诉婆婆,觉得告诉了,只能徒增忙乱着急,于事无补。她只把贺加贝伺候着躺下,让他睡了一阵,到半夜时分,两人才商量起怎么办来。

贺加贝还是暴躁得不行,非要把驴日的王廉举宰了。不宰,也得把他劁了骟了。还扬言不割了他的蛋,他都不姓贺。

“说那些话有什么用?你还真能去把他宰了骟了?看真把人宰了,你能得到啥好处?”潘银莲一边给他喂姜汤,一边镇定着他的情绪。

贺加贝这么一折腾,不仅感冒咳嗽起来,而且还有些发烧。潘银莲就弄冷水毛巾,给他浑身擦拭着。

被活活叫成了张驴儿的柯基犬,不知啥时自己跳到床上,也给贺加贝啃起脚丫子来。

贺加贝的情绪倒是慢慢缓解了一些。

潘银莲就说:“当紧的事,是明天演出咋办?今天闹了这一场,明天我们还演得成不?我们要演不成,完全指望王廉举,能靠得住吗?”

贺加贝斩钉截铁地说:“坚决把王廉举这个叛徒毙了!”

“毙了?咋毙?”潘银莲问。

“这死狗,拉出去枪毙二十四回,都死有余辜!”

吓得张驴儿还汪汪地乱叫了几声。

“再别说那疯话!就说明天咋办?还有几十号人等着信呢。”

贺加贝说:“开除!绝对开除!老子用不起这号缺德败行的货,让他彻底滚蛋!”

“那两个剧场的演出咋办?”

贺加贝长叹一口气说:“老天要灭咱,你就是咋撑都撑不起来。也红火好几年了,接二连三出幺蛾子,也许该关门歇菜了。”

潘银莲没想到,贺加贝会灰心成这样,就劝说他:“也没到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吧?办法总是有的。火炬走那阵,不也是缺了一大豁,还不都有了办法。”

“办法就是出了个叛徒王廉举。这狗日的!”

张驴儿见谁一骂狗,就有反应。

“王廉举毕竟还是为梨园春来出了力了。镇上老师走,他顶上来编戏,火炬走,他又顶上来演戏……”

还没等潘银莲说完,贺加贝就喊道:“够了。他把我折腾得还不够惨?整日提心吊胆,蹲屁股伤脸。好话给他说尽,没有一天不求爷爷告奶奶的!我贺加贝混得就差没给他王廉举捉鸡巴尿尿了。”

“看你说得恶心的。自打王廉举上台,你们把这些脏话,就越说越随便了。农村人都没你们这么烂嘴的。”

“不是咋的?你再央求他、搞磨他,他只是得寸进尺,尽干那荒唐事。想想这些日子,我都是咋熬过来的?没抽也快疯了。必须把他开了!唱戏这行,最主要的就是不要把谁捧成了‘独食爷’。一旦捧成‘独食爷’,戏班子离死就不远了。我爹他们那辈都知道,戏班子‘耍独旦’,那就是蒜头鼻上挂镰刀——寻着找削呢。咱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叫养虎为患,知道不?我想好了,先把开发区那个场子停了。但凡闹过事的剧场,也都不好再演。除非你有更拿人的好戏,要不然,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这么多人,一个小场子的收入,能养起?”潘银莲问。

“减人。咱打不起脸,充不起胖子了,先把小剧场顾住再说。”

“大剧场淘了那么大的神,贴了那么多装修费,就算了?”

“先停了再说吧,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两人商量了大半夜,又算起账来,觉得暂停一个剧场,可能是最佳选择。只留一个场子,就有减人的问题。减谁?咋减?还有节目咋弄?辞退人员的工资咋开?都是难题。没想到,眼看着那么红火的事情,说倒,就倒灶了。尽管心里很难过,但他们还是一一商量了后事处理的办法。唯一难缠的,还是王廉举。

潘银莲也并不看好王廉举,尤其不喜欢他在舞台上说的那些脏话怪话。好笑是好笑,却总觉得那都不是啥正经话。但那么多人喜欢,她也就搞不懂是咋回事了。不过要把王廉举开了,她还是觉得要讲点方法,不能硬来。

“你说咋办?”她问。

贺加贝气还是不打一处来:“咋办?让拉大幕的老卜,通知他不要再来就完了。”

潘银莲说:“还是我跟他说吧。”

“你咋说?不给他那脸。给脸不要脸的货!”

“你就是要开人家,也得和和气气地开,别弄得鸡飞狗跳的。”

“莫非我还要打个八抬大轿,把他送走不成?”

“送不送走,都得留后路。戏里不是常说: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要留人情你留去,我今辈子都不想见这条死狗!”贺加贝说着,竟然下意识地把张驴儿都踹了一脚。

张驴儿汪地咬了他一口,自己跳下床走了。

你们都看见了,这就是人类,把啥脏水都朝我们狗身上泼。王廉举怎么能跟我扯到一起呢,偏是死狗死狗的。要说,我最见不得的就是王廉举。我主潘银莲收留我时,本来想给我起一个好听的名字,却被王廉举污名为张驴儿。这名字有一点严肃性吗?我就是再想活成一条正经狗,都被这名字闹掰扯了。足见一个人、一条狗的名字和名声有多重要。张驴儿在八百年前,就被一个叫关汉卿的毁了。我的前副教授家庭,给我起的名字叫威廉,多高大上的名字。再前任,就是那个研究所家庭,叫我汤姆。据说汤姆也有倒霉蛋的意思,但我听电视里常有明星这样称呼,也算满足了。八百年来,一说起泼皮无赖,张驴儿的形象大概首当其冲。我是把你王廉举咋了,要这样损坏我的声名?沦落为丧家犬,已够惨了,还让他弄了这么个破名讳。我痛恨王廉举,比贺加贝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但我也要替王廉举说几句话。弄成这样,不全是他的错。一个人,要想在飞黄腾达、众星捧月时保持镇定,认识自我,是比把柯基犬的屁股塞上针眼都更难的事。

我到梨园春来那阵儿,王廉举还是编段子的,他自己到处称是剧作家。演员生涯皓月当空,那是新近的事。但那时,他明显已有一种打狗欺主的猖狂感,要不然,也不会信嘴就给老板娘领回来的狗取恶名。潘夫人多次表示反对,都没把被动局面扭转过来。王廉举凭什么能一锤定音?我主但凡有点头脑,都应该防患于未然。

我亲身经历了王廉举的演员发迹史。点点滴滴,还得从当年在副教授家看录像说起。过去我从来没看过戏。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还专门跑到机器背后,想把里面的机关察个究竟。没想到,年过半百(我们狗的寿命,基本在十五年左右,我大致七岁上下),一跤跌到梨园春来这种娱乐场所,还真是有些喜不自禁。前台、后台、剧场、票房,活动半径很大。不像过去在那两个家里,基本就是监禁状态,主人偶尔拉出去遛一圈,也是前后脚紧跟着的狱卒与囚徒关系。现在我的自由度很大。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发现:只要在演出时,不走出侧幕条,不把自己暴露在观众视线中,那么就可以剧场大地任我走了。虽然叫张驴儿,但我毕竟是潘夫人的狗。当然,我不会以此充大,还得长些眼色,尽量不挡演职人员上下场的路。后来我找到了一个特别好的观剧位置:舞台侧面的耳光灯房。说是房,其实就是一个四五平方米的凹槽,侧对着舞台,绑着两排灯光而已。我就卧在灯光下面俯瞰全场。夏天,有些烤得招架不住,冬天可是太暖意洋洋了。向左看,能看到舞台上的表演;向右看,能看到池子里观众的状况,这才是一个看戏的绝佳地方。难道戏只有舞台上的好看吗?NO,有时台下的戏,那才叫一个棒呢!比如要看王廉举的戏,那你就不能忽视观众配合得有力得当。王廉举是一个最会察言观色的人,其实他每场演出的尺度都不一样。只要发现观众在哪一块儿感兴趣,他立马就会在那里深挖几下,直到把“内存”完全释放。他初登高台时,演出的首创节目叫《王廉举梅开二度》,这一系列,仅半年时间,就发展到八个以上。到《王廉举深陷寡妇门》时,我已看得目瞪口呆、浑身燥热发痒。虽然过去两家对我管得很严,出门放风也就是一时半晌,但见了异性,我们相互嗅嗅,关系也都处理得当。即使是一见钟情,也会含蓄地秋波一瞥,来去大方。不像人类说起这事,哪怕在剧场,也乐不可支得掌声雷动、前仰后合。

好了,不抒情了,还是爆点猛料吧。

因为我哪里都可以走动,因此,见到了很多别人见不到的事情。比如在化妆室,王廉举捏了一个跑龙套的小姑娘的屁股,你能瞧见吗?那小姑娘叫梅娜娜,你知道吗?但他们都不避我。开始王廉举捏,梅娜娜还反抗。后来王廉举大火了,再捏,她就只是乐和。再后来……我就不说了。我是多么希望潘夫人能在我的引导下,去发现一下团风都成什么样子了呀!可她偏是不跟着我走,也就让王廉举在光天化日之下,堕落了自己,也腐化了这个集体。

其实危机在几个月前已蠢蠢欲动了。

王廉举过去来演出,总是喜欢在后台人多的地方圪蹴着。圪蹴是关中土话,我从“高知”家中来,开始还不大懂。其实就是地上、台阶上、道具上、凳子上哪儿都能蹲下,只不习惯用坐姿而已。后来有了势,王廉举就被请进了单独的化妆室。虽然还是圪蹴着,但他圪蹴得有些离谱,有时甚至圪蹴在了一方桌子上。据说,那间化妆室过去是贺加贝、贺火炬、万大莲用的,他们一边化妆,一边还要对词。因为每场演出,几乎都要换些新的笑料,王廉举说那叫:“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自打王廉举火爆后,我的东家贺老板和潘夫人就从单独化妆室主动撤了出来。首先是不需要对词“换料”了,王廉举一人就全包了。“新料”都在他一人肚里装着,随时等候“井喷”而已。井喷是他自己老爱吹嘘的话。再就是潘夫人受不了他的烟味儿。王廉举从劣质纸烟,到古巴雪茄,再到老佛爷的水烟袋,抽起来都是不歇火的。再其次,是嫌他带的人越来越多,哄出哄进的,闹腾得慌。我开始是跟老板和老板娘一起撤出的。后来好奇心驱使我又折回去几趟,想知道这些人猴猴在一起都干些啥,加上我也喜欢王廉举撂杂嘴,没有哪一句不是好笑的。虽然他有时拿狗开涮,我也想啃了他的脚后跟。进去一两次我就发现,这里边有鬼,关了门,竟然有人在煽惑王廉举叛变!他们说这摊子现在就是靠你王老师一人撑着,拿这点钱,凭啥?要么你做大股东,要么撇开“梨园”闹革命。天哪,内部卷起如此大的惊涛,东家竟然还蒙在鼓里。潘夫人还一个劲地招呼置办伙食,要让王老师吃好喝好!吩咐说:王老师喜欢吃“棒棒肉”就紫皮独头蒜,让给王老师多弄些,并且还要酒精加热炉伺候。

我要替王廉举说几句公道话的地方就在这里。王廉举虽然已经飘飘然了,但开始并没有叛变的意思。他说加贝也不容易,七灾八难地把摊子弄到现在,刚有转机,他不能过河拆桥。谁知身边这些人不依不饶,说你有这么大的能耐,为啥要寄人篱下?谁都经不起反复撺掇、煽惑。王廉举在戏台上一呼百应,声浪滔天;下了台,前呼后拥,敬祖宗一般抬胳膊架腿地一围好几圈。那些人什么过分词都敢用,好像王廉举置身世界喜剧巨星之列也是毫不逊色了。放在谁,也有胡噜不住自己的时候。就连我,东家一旦给点好脸,也是要跳床跌沙发地蹦跶几番,何况是被捧疯魔了的王廉举乎?

这里面还有一个最猛的料,东家一直毫无察觉。在煽动王廉举叛变的人物中,主角其实一直没有出场。我不认识那个叫什么武大富的人,听他们谋划于密室时流露:武大富是红石榴度假村的老总。这个老总曾经是贺加贝的朋友,贺老板在他度假村唱过戏。那人也是潘夫人的老板,说潘夫人在他手下还当过服务员。顺便补充一句:从血统上讲,服务员出身的潘夫人能领回我,也算是她的一种高攀,当然我并不这样自视甚高。言归正传:正是那个武大富,为了报复当初贺氏兄弟“拥戏自重”,突然“变节单干”的一箭之仇,才在如此关键时刻,给他来了个“一剑封喉”。武大富开出的条件很优厚,说一旦王廉举从梨园春来撤离,他将立即投入资金,全面包装,让王廉举成为一代喜剧巨星。这个巨星不仅是西京的,也不仅是北上广的,而是世界的,是人世间的。

王廉举直到此时,也没有完全撤离的意思。他还在观望,甚至对潘夫人的关心爱护,还有些恋恋不舍。导致王廉举最后疯狂一搏的,可谓是蝴蝶效应。狂风卷来的青 之末,竟然是那个暗中与王廉举有染的梅娜娜。我本来想叫她小骚货,但这是个修养问题,太侮辱人的话我柯基说不出口。

这料够猛的吧?也只有我爱到处乱钻乱嗅,才发现了他们那点苟且。我的老板和夫人,大概永远也猜不到事实真相。梅娜娜因连续迟到,又失场、笑场,而被贺老板开销了。注意,笑场是王廉举故意惹的。王廉举在场上都敢给她放电、调情、抛媚眼。这个我们狗也常使用。别人看不出来,而我是知道了硬币的另一面,才懂得了这一面的所有隐喻。贺老板在一无所知中,把梅娜娜打发走了。因此,第二天王廉举就演出了那一幕,一下把事情推到了极致。我知道贺老板是忍无可忍了。潘夫人一再从中调停,仍是无济于事。

我还要爆一个猛料:我主潘夫人其实已经怀有身孕,但截至目前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是从她突然爱吃酸的,又老背后呕吐才发现的。我的前女主,就是那位副教授怀孕,也是这个神气。我很是心疼主人的处境,那天被观众喊着叫滚下去时,我都生怕出意外,好在她挺过来了。

我主要求主动出击,跟王廉举谈判,我是在场见证者。事物背后虽是风起云涌,台面上却显得异常平静。还没等王廉举提出过高要求,潘夫人已是满口答应,并且还有些让他喜出望外。唯一让我感到羞辱的是,谈判结束,都起身准备离开时,王廉举又把我拉出来开涮了一回:“张驴儿这屁股,养得比才来时能肥几倍了呀!”

在我看来,这不是赞美,这是谈判对手在谈判桌上获得了过高要价后的一种优越和得意扬扬。

你梅娜娜的屁股才肥了几倍呢。

王廉举在离开梨园春来后,迅速被武大富等包装起来,在另一个剧场,以“喜剧巨星王廉举巨献——国人惊奇、世界震撼”的广告词开业了。节目还是那些节目,不过《王廉举深陷寡妇门》之类的,又有了“拉链门”“嫂子门”“儿媳门”等续篇。总之,是搞得如火如荼,一票难求。

武大富直到这时,才从幕后走到前台。他每日坐镇在剧场的一排一号,即使是春秋季,也要摇着一把大折叠扇的。上面的脸谱也换来换去,多是关公、包公、张飞、项羽这等英武人物。他有事不来,一号位置也得空着。不定演出中间或快结束时,他就会摇着扇子冒出来,满场人都知道是武总来了。自打贺加贝“抽了他的吊桥”另立锅灶后,红石榴度假村餐饮演出,就红火不再。他也坚持了一段时间,但终是没有“抗硬”角色,而日薄西山。可他是希望通过演艺,带来更多人脉资源,以广开其他财路的。贺加贝梨园春来的步步走红,他都耳闻目睹,有时恨得有点咬牙,但也毫无办法。有一段时间,他居然听说,连潘银莲都登台唱戏了,并且是顶替了万大莲的“当家花旦”。他先扑哧笑了:潘银莲都做了主角,那猪岂不是都会飞了?他倒是想去看看稀奇:猪是怎么飞起来的?

那天武大富戴了棒球帽,捂了口罩,是开演后溜进梨园春来,缩着脖子看了一场演出。还真是潘银莲在做女主演。戏份虽不重,但光彩不少,演得也还算自然大方。比他想象的能强出好多倍来。猪还真他娘的能飞了,他心里就有些酸不溜溜的。怎么把这么好个女人,拱手送给贺加贝了呢?有人说,这是拿肉包子打了狗,他心里一直麻阴阴的不舒服。紧接着,就出现了王廉举这个活宝。好多人都说看得过瘾得要命,哪一句都挠在人的痒痒肉上。他又忍不住去看了一场,王廉举果然名不虚传。你不拍案叫绝,那可能是手被人绑缚住了抽不出来。他一直寻求的不正是王廉举这么个味儿吗?那时找的写段子手,包括镇上柏树,还有什么南大寿,基本都是瞎扯淡。唯有这个王廉举,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那尊真神,哪一句台词都挠在他的心上。尤其是表演,王廉举就跟闹着玩儿似的,却早已把你的所有笑神经,都抖搂得哗哗乱颤了。连他的跟班都说:武总,这人咱们可以撬来!他笑了。

早有人给他建议把王廉举撬过来,并且还是王廉举的身边人。说王廉举已经跟贺加贝面和心不和了。他只是笑,没有点头,但却把帮闲们款待了,而且还给一人撇了些零花钱。很快,这群帮闲就把王廉举搞得神魂颠倒,猴不自已了。当王廉举自己跟贺加贝完全闹翻后,他才接手,挂起一个新的剧场牌子来。这牌子叫“喜上眉梢乐翻天”。喜上眉梢还不够,乐翻天才是他要追求的实际效果。

他很快知道,因为他的作用力,贺加贝的剧场迅速垮掉一个,并且把大的垮了。剩下一个号称三百座的老剧场,他派人察访了一下,实际上只有二百七十四个座,还有五个不是没靠背就是没扶手的。上座也不到七八成。他感到,贺加贝这次是被打回原形了。

“喜上眉梢乐翻天”楼上楼下座位也不过五百挂零,但却带着餐饮。除门票外,酒水饮料、水果餐盘收入很大。加上各种隐形社会人脉资源的聚拢,账就不能细算了。总之,这是他老想偷着乐的买卖。可好景不长,他没有想到,王廉举可不是当初的贺氏兄弟。这驴日的,难伺候得比请个爷回来还要难敬奉十倍。吃喝花销自不必说,关键是毛病多得增了了:见天喝得烂醉如泥不说,没有哪一场演出,不是让人提心吊胆的。帮闲们在梨园春来所忽悠出的毛病,到了这里,一切照单重印,并且有过之无不及,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搞得武大富很是不安。

可王廉举只要一出场,就是百鸟朝凤的乐翻天效果。武大富给每位观众还都准备了假手。假手都亮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荧光。但见王廉举出来,几百只假手就噼里啪啦地摇动起来。开始武大富还组织人从四周打口哨、领掌。后来发现,这些都是多余的。王廉举但凡登场,搞得就是发生了地震,也没人能察觉到。他就是震源,就是震中,就是天崩地裂自身。有时连武大富都想:把角儿捧到这个份上,大概不疯癫也不由他了。王廉举可能都能产生一种幻觉:他是神,不是人了。可这一场演出,是几万块钱的成本投入啊!王廉举要是真的疯了,就不是喜上眉梢乐翻天的事了。

武大富不是贺加贝、潘银莲,他绝不会纵容王廉举坐大成仙。外面,为了上座,他可以掏钱为王廉举造势封神。内部,却是巧施家法,看管越来越严。针对王廉举爱喝酒的毛病,他给他身边派了两个彪形大汉,稍见过量,立马拎起来走人。外人看着像是保镖护卫,其实就是左右挟持,内紧外松。尽管如此,王廉举还是改不了往死里喝的毛病。当然,他还有其他毛病,除跟过去贺家班的梅娜娜套扯不清外,还有几个“太爱王老师了”的“瓜女子”戏迷,大有被他快“蛊惑失守”的危险,这个也绝对不能容忍。武大富怕“戏坊”的关系过于复杂,会有人砸场子,毁他的生意。这方面的历史和现实教训都太深刻。烂酒可以喝一点,但色,他王廉举是得彻底戒了。最后,武大富干脆在后台弄了一间房,说是为了让王老师好好休息,尽量减少外出应酬,其实就是把王廉举看起来了。演出时,化妆师进去化好妆后,把他请出来。演完后,立即关闭。并且还有很好的说辞,叫“王老师在闭关修炼”。好吃好喝地供上就是。开始他也乐意“闭闭关”,出去真的是“太叵烦”:不停地签字留念;大小报还要采访;美人、丑人都要照相……“烦死个人了!”还不如圈在里面,有酒有肉的,吃饱喝好“洗洗睡”。加之他也需要创作新段子了,上台不能老一套。可时间一长,这家伙就不安生了。他老闹着要出去,说没生活底子了,不仅说出来的话干瘪,表演也日渐苍白。武大富也觉得不能长期关着,脸都关得有点煞白了。可放出去,又收揽不住。保镖刚背过眼,他一瓶酒就咕咕嘟嘟下肚了。关键是还爱乱花钱。就连路边摆着骗人的什么祖母绿菩萨,他也要请,说“闭关”要用。为了给他撑门面,后边的确是跟有结账埋单的。可他刚拿到手中,啪,又跌到地上把祖母绿菩萨打了,你说给人家付不付款?关键是他的色心也常萌动,老想跟那几个胖乎乎的女戏迷见面,武大富干脆又把他软禁起来了。

也就在这时,一个叫“镇上客”的什么“时评家”,在西京一个影响很大的商报上,发了一篇《恶俗不堪 谁来管管》的文章,一下把“喜上眉梢乐翻天”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文章有理有据,并且把大段台词,端直节录在上面。污秽处,全都打上了“□□□”方框,说“低俗下流无处不在,诲淫诲盗昭然若揭”。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仅“镇上客”的文章,是一评、二评、再评;其他大小报,也都跟着狂轰滥炸起来。武大富还没经过这样的阵仗,扇子摇得比暴风雨还急促,上面的蓝脸窦尔敦都看不清了眉眼,他问相关拿事的部门,该咋整?这些人平常也都爱朝他这里钻,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享受多了,到了这阵儿,自然也会给他出点子想办法。先是让王廉举赶快闭了臭嘴,全面改词。并且让他上台带头反对低俗,把有关文件的口径,直接整到戏词里,说出来,唱出来,喊出来。可王廉举这时已弄成酒精依赖症了,你咋说都行,只要给酒喝,哪怕是啤酒都成。但一喝,上台又见烂嘴没收关。吓得武大富和那帮朋友,冷汗湿了一裤子。都说,绝对不能让他再灌“马尿”了。气得武大富端直让保镖,用麻绳把他捆死在铁架子床上。谁知开演前进去看,他把床都拖得东西大转向了。在创作用的桌柜里,还藏着大半瓶红西凤,他已喝得在唱“酒干倘卖无”了。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上台别乱说,尤其是别说“肚脐以下的事”。可他除了这些,又能抖出什么“乐翻天”的笑料来呢?自然还是乱放厥词,听着更加臭气熏天而已。那天,刚好是更上一层主管部门来“暗访”,一切都让人家逮个正着。并且还发现,演员是“醉演”。最后下的定义是:“喜上眉梢乐翻天”监管尽失;从业人员职业道德全无;台上表演格调十分低下;创作内容严重有伤风化。责成全面停业整顿。

武大富都想把王廉举就地正法了。

贺加贝开始听说是武大富撬了他的“王牌”,还恨得牙齿挫得嘎嘣响。后来听说被勒令停业整顿了,才长出一口气说:“活该!”

梨园春来虽然只剩一个剧场撑持度日,好在在演出场所全面整顿时,没有深陷其中。有人还表扬贺加贝,说他“心明眼亮”:早早就发现了不良艺人的问题,宁愿停业,损失经济收入,也不给毒化社会风气的表演提供舞台,并旗帜鲜明地开了恶俗艺人王廉举。有关部门还让他介绍经验呢。

潘银莲说算了吧,小心拔出萝卜带出泥。

贺加贝去请教南大寿,南大寿把鼻子一哼说:“王廉举是你先发掘出来的,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你贺加贝还能脱了干系?赶紧闭嘴!”

贺加贝现在是事业受到巨大冲击,路走得逼仄,没辙了,才来找他南叔的。

南大寿在西京台面上,毕竟算是一个写喜剧的大家。在他爹火烧天那辈人眼里,南大寿就是百年才出一个的奇才。不过现在没人找他写戏了而已。

南大寿一直喜欢猫。连到剧团上班,都要弄点吃的,喂一下院里冬青树丛里乱钻的野猫。现在完全消闲下来,就在家里养了大小七八只猫。肩上蹲的,腿上坐的,还有从他头顶、交裆胡钻乱窜的,看上去挺是其乐融融。那根擀杖也还背在背上,只是一只小猫老要朝上攀,他不得不老用手去刨。

贺加贝是晚辈,尤其在南大寿面前,跟见了他爹是一样的严肃。他先检讨,说看来这些年自己走的喜剧路子,还是有些不正。

南大寿把桌子一拍,吓得猫们从他身上趔腿掰胯地四散逃去:“你今天才认识到路子不正?那不是正不正的问题,是早就斜到了阴沟渠的问题。你早干啥去了?把我跟你师娘弄到红石榴度假村,没明没黑写了几个月,最后还让个啥都不懂的武大富,把老师羞辱得摸门不着,那时你干啥去了?为啥不站出来替老师说句话?替正宗喜剧说句话?这阵儿摊子垮了,又想起南叔、想起南老师了?我看你就不是你爹的好崽儿!”

师娘还跑出来劝了几句:“你骂加贝咋的。如今这喜剧,就不是你那个年代的喜剧么,老骂娃能扳回来?”

贺加贝摸着刮得光溜溜的脑袋说:“你骂,叔你使劲骂。娃今天就是来听你骂的。我知道我爹跟你关系好,过去老在一起狗皮袜子没反正。你给我爹写过不少戏。我爹自编的好多段子,你也出了好多主意。今天我就是听老师的主意来了。”

南大寿还是气呼呼的:“没主意,我没主意!现在这喜剧,就是硬扑到人怀里,把你朝死的胳挠呢。不笑,把你压住、捆住胳挠。再不笑,就把裤子脱了,啥玩意儿都摆出来,看你笑不。”

“看你说得恶心人的。”师娘制止道。

“不是么咋?完全跳脱现实,逻辑混乱,极尽夸张之能事,瞎搞!好多人本来就瞧不起喜剧,说喜剧是世上最廉价的艺术,只有悲剧才是崇高的。你贺加贝还要把喜剧朝火坑里推。喜剧再夸张,违背了常理,但你得合乎情理、戏理呀!王廉举弄的那喜剧就是狗屎、驴粪!你说是不是驴粪?他上场老做驴叫唤,连《古兰经》里都说:你应该把你的声调降低,言语温文,一切声音中最粗鲁、最讨厌的就是驴叫。他偏要在舞台上反复叫,那不就是在制造噪音呗。刮锅铲、电锯板、半夜娃哭驴叫唤……这些最瘆人的声音,都是王廉举的拿手好戏。你说你们这叫喜剧?悲哀啊!的确悲哀!王廉举不都是你贺加贝亲自发掘调教出来的么,哼,领教,领教啦!”南大寿不依不饶。

师娘说:“你看你还像不像个长辈、老师,跟娃说这些咋的?”

“我一想就来气,咋的?”

贺加贝急忙说:“南老师,嫑生气了,以后听你的。我准备聘你到梨园春来做顾问哪!”

南大寿直摆手:“顾不上,嫑问我。也顾不了,顾不起!七老八十了,自己都顾不住,还能顾了你。”说着,他还把擀杖在背上戳了几戳,像是痒。

是师娘从中调和,贺加贝好话连篇,才把南大寿的心绪慢慢平抚下来。猫们见南大寿情绪有所稳定,才又集中到了他的左右。一只小猫崽噌地上到他肩头,登高惊视着眼前这个脑袋显得有点过于光亮的来客。

其实南大寿又何尝不想出山去当顾问呢。他一生热闹惯了,现在圈在家里,只经管几只猫,总是有些不大甘心。老婆见天早上到城门洞舞扇子,中午到少年宫学画葡萄,晚上到新城广场扭秧歌、摇太平伞,把他弄得还真有些寂寞无聊。贺加贝来请他,简直是一拍即合的事。之所以应承得慢一些,是因为现在这喜剧搞法,他也拿不住稀稠了。一旦顾问不到位,撤退也好有面子些,毕竟不是自己死乞白赖着要去的。

贺加贝就愣乞求。求到最后,南大寿才给他顾了第一问:“说上天,说下地,还是人才问题啊!你爹当初,如果不培养出你和火炬,也是光杆司令一个。正因为培养出了你俩,才红火了几十年。你挖王廉举,还不是为了人才?只是没想到,挖出个妖孽来。那是眼光问题,得汲取教训!但汲取教训不等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该收揽的还得收。要不然,你一个人再耍,也是海鸟掏了你乌龟的蛋——来去单打单。管戏班子最抗硬的道理:就是绝不能让任何一个角儿坐大,一旦形成这种局面,你就等死吧你……”

那天他们谈了很久,还吃了师娘精工细作的麻食。在师娘的帮忙督促下,南大寿很快就背着擀杖,到岗顾问了。

贺加贝按照南大寿老师的建议,首先四面网罗起喜剧人才来。还不用发广告,一有这方面的信息,类似人才就蜂拥而至。有一天来得最多的时候,竟然十一个。来了还都得管顿饭。潘银莲一边管饭,一边笑得几次起身去擦眼泪。有几个模仿全国丑星的,竟然穿戴、走路、说话都全套照搬。最知名的赵氏、葛氏、宋氏、范氏等几个,竟然一来就两三个疑似的。当然,大部分模仿一两句话、一两个动作还行,再多就露馅儿了。贺加贝让比较好的,都分头登台试了试。也结合南顾问的意见,认为有培养前途的,才留下听用。这样一来,就让舞台上的新鲜血液,一下变得源源不断了。而且出场费还都比较廉价。一些来自垮掉的地县剧团的“小丑星”,有一碗饭吃就不错了,大多不太计较包银分量,更不敢有了点名声,就王廉举似的不知轻重。大家从基层带来的鲜活小品、小戏,经南顾问再一“点穴”、整理、改编,作品库存也日渐增多。小剧场算是平稳撑持了下来。

这期间贺加贝还听说一件事,就是那个压垮“乐翻天”最后一根稻草的“镇上客”,有可能是镇上柏树。是他连续三篇“檄文”,才彻底把“喜上眉梢乐翻天”打趴在地的。贺加贝很是有些感激的意思,还四处打问了打问,想去拜访一下老伙计。虽然当初他不辞而别,很是让贺加贝受了一阵作难,但今日毕竟是替自己出了口恶气。而且在讨伐“乐翻天”的过程中,只字未提“梨园春来培植王廉举起家,并毒化社会风气在先”的“铁一般的事实”,这是同行咬他的检举揭发材料。可问来问去,“镇上客”只是给报纸投了电子稿件,本人从未露面,不知他身在何处,贺加贝也就只好作罢了。

倒是王廉举的事,让他听了有些心酸。说王廉举后来很可怜,实际是被武大富“非法拘禁”着。一旦剧场被查,王廉举又是酒精依赖重症患者,很难治愈,武大富就把他赶在门外了。这时他家里也已闹得不可收拾。直到最近,贺加贝才知道王廉举与梅娜娜的事。正是因为他开了梅娜娜,才导致了王廉举的“叛变”。其实当时贺加贝就是吓唬吓唬,说要把她开了,没想到梅娜娜还挺强硬,端直拎起鳄鱼皮包就拜拜了。他还有点纳闷呢。潘银莲也责怨他,嫌不该把人说重了。没想到里面才是这档事。王廉举到了“乐翻天”,开始还供应着梅娜娜的吃穿用度,后来被圈起来,就再也无法见到人了。梅娜娜也不是省油的灯,老要到王廉举家的葫芦头泡馍馆去找。找来找去,把王廉举的老婆给找灵醒了:原来“梅开二度”是这么回事!气上心来,他老婆就连王记葫芦头泡馍馆的摊子都自个儿砸了。当王廉举被武大富“释放”出来后,已是无家可归之人。但他嘴里还有许多故事、段子、笑料、包袱要抖,就自己跑到车站、城门洞、钟楼地下室,到处打竹板、数来宝、讲段子。只要有人给酒喝,他张口就来,并把现场任何情景都能巧妙地结合进去,让外来者还很是有些惊诧西京文化的了得:连流浪者满嘴都是一溜一串的合辙押韵!

贺加贝把王廉举的故事讲给潘银莲听,潘银莲闷了半天没说话。

贺加贝说:“都是自讨的。一手好牌,让自己打烂完了。”

潘银莲却说:“都怪你来。人家本来在家卖葫芦头泡馍好好的,衣食不愁,两口子也和和睦睦。是你硬把人家弄来搞啥子艺术,最后搞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不家破人亡了吗?”

“那么多搞艺术的,也没见都疯了。”贺加贝还辩解。

潘银莲说:“反正你有责任。看我们还能帮上王老师啥忙不?”

“咋帮?酒疯子一个,警察都摁不住,你我能逮住了?听说还撵着打人哪!”

潘银莲哀叹道:“都是让搞笑,把人搞成这样了。”

张驴儿汪汪叫了几声,好像对潘银莲的论断颇以为然。

潘银莲的哥潘五福,提前没给她打任何招呼,就突然到西京来了。

潘五福是跟着河口镇乡下一个表亲一起来的。表亲是泥瓦匠,已经在西京给人打小工四五年了。他是在八里村安顿好住处,才给妹子潘银莲打的电话。

潘银莲赶过来时,潘五福已站在八里村口接她了。

让潘五福没想到的是,妹子已经显怀成这样,走路都有些困难了。他说:“你也不说,都成这样了,还跑过来干啥?”

“你初来乍到的,我不得来看看?”说着潘银莲就跟她哥一同进村了。

潘五福看到妹子怀了孕,心里自是一阵欢喜。他是知道她小时烫伤的严重程度的,慢慢长大后,就再没好问过。以他想,妹妹可能结婚、生娃娃都是有麻烦的。没想到,婚也结了,娃也怀上了,他真的是替妹妹高兴得了不得。

八里村潘银莲过去还没进来过。这是一个很大的城中村,分东八里、西八里。潘五福租住在西八里。他在前边给潘银莲领路,还引来了一些人围观。有人指指戳戳着潘五福的矮小,也有人在看潘银莲的美貌和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那眼神大概是在猜测他们的关系。兄妹俩都走不快,就只好让人观瞻去。潘五福走在已进城混了好多年的妹子身旁,似乎还有了些找到靠山的感觉。

巷子很窄,有的地方只能过去一辆三轮车,但楼都是六七层高。对面窗户外搭的衣服,几乎伸手就能够着。七弯八拐的,他们走过了好几条羊肠一样窄细的过道后,潘五福就说到了。

这是一栋新建的楼房,受地基所限,三面都没有窗户,是与其他楼体毫无间距地挤巴着。只有朝巷子的一面,能看出是七层的高度。因为每一层都有两个窗口,能与对面楼房的相同开孔,共用一个晾衣竿。展开了搭,一根杆上大概也就只能搭一个双人床单。潘五福仰头指着那一线天空说:“城里人住房好挤卡的。房子这么个盖法,要放在咱家,盖七八座楼,地基都绰绰有余。我在上面七层住着,你就别上去了。”

但潘银莲还是坚持要上去看看。

他们从逼仄的楼梯,一直上到七层。有些像古老的佛塔,越往上,楼梯越窄小逼陡。好不容易进到一个房子,潘银莲才发现,这是一个几乎让人直不起腰来的加层,到处都堆着杂物。顶子是临时加盖的墨绿色玻璃瓦。现在刚入秋,热得还像蒸锅。要是冬天,又该冻得像冰窖了。

她说:“咋找了这么个地方?”

潘五福憨笑着说:“便宜,一月房租才一百五。”并且这里不是住他一个人。在他的地铺里边,还横一个、直一个地打着另外两个地铺。潘银莲问是谁,潘五福说也是钉鞋的。

潘五福这次进城,不是打芝麻饼,而是改行钉鞋来了。这也是他反复思谋后,改弦更的辙。他表亲开始不同意他出门打工,说那是活受罪,正常人都有些吃不消,何况你一个残疾人。潘五福不爱别人把他叫残疾人。他不缺胳膊,不少腿,耳不聋,眼也不瞎的,为啥是残疾人?他就是个子矮些而已。个矮就是残疾人吗?他不承认。就连村上统计残疾人,说是有啥补贴,他都没报过。他能靠自己双手挣吃挣喝,还养着一家子人,凭啥说他残疾了?他之所以要到西京来打工,也是想多挣几个钱。在河口镇开的芝麻饼摊子,说败就败了。不是自己砸了牌子,而是一镇人见他打饼挣钱,就都打起芝麻饼来。呼啦啦,小镇上就有了十几家专打芝麻饼的摊子。连国营粮站,都雇人打了起来。开始他因饼子质量好,芝麻炒得香、放得多,还撑了一段时间。后来有人害他,老在半夜给他的摊子附近泼大粪,搞得臭烘烘的人都没法近身。还有人谣祸他一边打饼,一边手伸到裤裆捉虱子呢。气得他都能吐血,但毫无办法。形象眼看就彻底败葬完了。加之打饼的技术含量也不高,那么多人既然看上了这块“肥肉”,很快掌握了技术,就把他彻底搞臭搞倒了。选来选去,他最后还是选择了钉鞋这门手艺。关键是一般人都看不上,挤对少。本钱也小,技术难度还不大。很快,他就在河口镇上钉鞋了。也就在他转行钉鞋不久,儿子潘上风就考上西京的一所大学了。

潘上风的名字是一个测字先生给起的。开始他们叫潘雨水,那是好麦穗随口叫的,因为那年干旱,一直不下雨。可测字先生说,这孩子命里不缺水,叫潘上风,兴许未来有些前程。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潘五福,首先个头就蹿出了一米七五。脸倒是有些像他妈好麦穗。潘上风打小就看不上潘五福,连去学校接他,也是不允许的。加上一镇的人爱烂嘴,当着孩子的面都敢说,这娃像镇上的谁谁谁。有的说像哪个所、哪个站上的谁谁,还有街上的谁谁谁,反正就是没人说像潘五福的。他奶奶一口咬定,这是一个野杂种!潘上风就长期不回家了。连在县城上学都在学校死圈着,学习就很不错,高考竟然得了全县第四名,很是给河口镇人长了脸。那几天,潘五福脸上迟早都堆满了笑。有人偏腌臜他:“你笑呢五福?是笑拾了个大便宜?”还有瞎货,说你看镇上最近谁笑得合不拢嘴,谁就是潘上风的亲爹。闹得那一阵,镇上好多有身份的人都不敢笑。偏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货,满大街哈哈哈地笑得下巴直脱漏,说自己有个亲儿子要进西京上名牌大学了,让都赶快给他随礼来。

潘上风上大学的确是好事,可一应开销怎么办?好麦穗挣的钱,还要朝娘家寄。虽然她嘴里骂着爹娘把她塞进了火坑,可一听说她爹在石棉厂得了尘肺,还是想方设法地给他们寄钱捎东西。潘上风一下要那么多学杂费,并且是月赶月地逼得紧,好麦穗就四处借。刚借了钱,有些婆娘就找上门来,破口大骂自家男人不要脸,还力追下马地把钱往回讨。有几次,好麦穗还挨了黑打。被逼得没法了,好麦穗就先他一步出门打工去了。至于在哪里,也没给他说。最近他倒是听到一点音信,说好麦穗在外面也混得不咋样,连儿子念书都快供不起了。潘五福狠狠心,就扛着钉鞋的箱子出门了。他娘骂得山响,可他还是上了公交车。娘毕竟生活能自理,菜园子里的东西,也够她扒拉贴补家用了。加上他平常还给娘偷偷攒了一点。现在最当紧的,还是供潘上风念大学的事。苦寒人家出个有前程的人不容易,不管他是谁的,既然生在潘家,还姓潘,他就该把当爹的责任扛起来。这就是潘五福进西京的来由。

潘银莲听完,说:“你以为城里就这么好混?”

潘五福说:“总比河口镇强。镇上就那么些鞋,还是两个人分着做。那一个是瘫子,出门干活,从几层楼高的卷扬机上跌下来,截了半个身子,我能跟他抢生意?出来还是好。听说光东八里、西八里村,外来人就住了上十万,还愁没活做?”

“钉鞋的地方找好了吗?”潘银莲问他。

“找好了,也在村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原先那个钉鞋的,要回四川,后天月租到期了才走。我还得再等两天,刚好准备准备。”

“见到上风了吗?”

潘五福嘿嘿一笑说:“我就不见了。只要挣了钱,能贴补他上学就行。他的卡号我有,每月给娃打去就行了。”

潘银莲有点气愤地说:“这娃这不懂事的,你还这样上心?”

潘五福说:“咱潘家……出这么个苗苗不容易!”

潘银莲就不好再说啥了。

潘银莲早知道潘上风来上大学了。孩子报到那天,她就帮着办理了手续。潘上风也来看过她和贺加贝,并且还看了戏,但他自始至终不见笑。别人都笑翻在地了,他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贺加贝说,喜剧就最怕遇上这样坐“冷板凳”的,要都是你侄儿这样的人民群众,喜剧就彻底“完了个蛋”。这孩子还有个特点,就是不说话。问他啥,都是一个字:不。有。或者:嗯。给钱给东西都不要。自尊心很强。她也是忙,就与孩子来往得少些。他也从不主动过来找她。直到她哥来,潘银莲才知道,孩子上学缺口不小。好麦穗出门打工,她也是才知道的,但联系不上。她每次跟家里通话,她哥从来都不说难场事,总是说:你一个女儿家,把自己顾好就行了,家里啥都好着呢。没想到家里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她有些自责。潘五福说:“怪你咋的?是哥没用。要有用,也不至于让你连学都没念满,十四岁半,就出门给人引娃讨生活了。这么些年,你没要过家里一分钱,还贴补着给家里促起了新房。连结婚这大的事,家里一根针都没陪嫁给你。都是哥没当好,潘家是把女子当牛使唤了,还要你咋的?哥这一来,不又给你添了麻烦。反正你还顾好你的事,身子都这不方便了!我这不用多操心,就跟哥没来一样。哥又是个不惹事的人,不会让你操太多心的。都安生着就好。妹夫也忙忙的,就别说我来了。人家都是活得亮亮堂堂的人,别让我给人家添败兴。我不给你说一声,总想着还是不对。反正你该干啥还干啥,有事我会跟你联系的。平常别来,这里也不是你来的地方,我能行。”

潘银莲想哭,但忍住了。她见哥拿的被子碗筷,与城市生活品质相差太大,就悄悄出去,又置办了一套。她还给她哥买了几件特型衣服和毛衣毛裤,等着过冬好用。过了几天,她到底还是不放心,就又去看他。她总担心她哥在那么复杂的地方支摊子谋生,一定会有不少麻烦,有时做梦都能吓醒来。

按照她哥上次指的路径,她很快找到了钉鞋的地方。

这是村里相对开阔的一个广场,原来用来碾场、开会、唱戏,后来就成了小商品零售批发市场。到处都是简易棚子。棚子里衣食住行所需要的应有尽有,但也都是很低档的东西。有的干脆还是假冒产品。十几块钱的成衣,几块钱的鞋帽,店铺一家挨着一家。烟酒、小食品商店门口,却堆集着小山一样的瓜子、花生、油炸麻花、散装锅巴。卖小电器的,也在门口的炖锅上,架着抹得油润润、红猩猩的卤猪蹄、卤牛肚、卤鸡杂。主人会随手削下一块让你品尝,若跌在地上,立即有到处游走的狗,从你裆中猛然钻出,一嘴当先。算卦的、测字的,但见有一个能容身的地方,就圪蹴在那里,神秘地招揽着路人:“你可能有点麻烦!”你说你蹲不蹲下,问不问个究竟?潘银莲一路走来,倒都是美好的拦截:“美女,你有一步大运,小心错过。”潘银莲在旌旗招展的各种幌子下面,避来钻去,最后总算在一溜卖花圈、卖老衣店的后面,看见了那溜修鞋摊子。一共有七八个人,有的旁边卧着一副夹拐;有的端直放着脏兮兮的轮椅,轮椅的关节处,还绳捆索绑着加固物。她一眼就看见了她哥潘五福。

潘五福还是那么爱干净整洁,他身上穿着潘银莲给他买的新衣服。袖口和裤脚,都是挽了好几挽,才露出手脚来。他把自己门口的摊子,也打理得整整齐齐,利利爽爽。他正在埋头收拾一副女鞋的后高跟。

见潘银莲走过来,所有修鞋人,都先齐刷刷朝她脚上打量,然后再朝手上瞅。潘银莲手上拎着两大包东西,可都不是鞋。只要与鞋无关,他们就都不会再朝上看了。就连潘五福,也是先从她脚上看起,然后才看到手上的。他发现她手中的东西不像鞋,才又低头收拾起他正收拾的后跟来。潘银莲也没喊哥。不知为啥,她没能喊出口。她朝他身边再走近了一下,潘五福才仰起脸,龇牙咧嘴笑了。大家都觉得很是奇怪:矮子老潘才来,怎么与这么漂亮个女人有了瓜葛。老潘是大家才叫出来的。不管年龄多大,反正他面相挺老。

潘银莲也不好多说什么,恰逢天色已晚,到了该收工的时候,潘五福就先把摊子收拾了。有些活儿,晚上拿到租房里还要继续干。潘银莲又给她哥拿了不少吃的,还有用的。她问摊子咋样,潘五福说挺好,赚钱也比河口镇强多了。他说河口镇给人加个鞋掌才一块钱,还要磨半天闲牙。这里端直十块,撇下就走人了。

潘银莲说:“哥,我把你来西京的事,给潘上风说了。”

她哥还有些抱怨:“给他说这干啥?”

“你为他来,他总应该来看看你吧。”

潘五福说:“千万别让来。我这样子,咋看?娃是有脸的人。你也别再来了。刚才还有人悄悄问你是谁呢,我说一个修鞋的。人家说,拿那么多东西,是来修鞋?里面不像是鞋吧?我说,还有要修理的拉锁包。”

潘银莲想了想,说:“你就说是你妹子。”

潘五福咧嘴一笑说:“人家肯定都不信。”

过了一会儿,潘银莲问他:“你是真的不知道嫂子在哪儿打工?”

“真不知道。反正也是为给娃挣钱呗,不说就不说。”

潘银莲就再没话了。

潘银莲没有上七楼去,实在是越来越不方便了。

潘五福说:“你把身子还得看紧些。”

潘银莲说:“知道。”

潘五福又问:“是啥时候的事?”

潘银莲说:“快了。”

潘五福说:“哥也帮不上忙。”

潘银莲说:“你把自己顾好就行了。我可能最近一段时间都来不了。”

潘五福说:“你放心。我就是担心你。”

潘银莲说:“你别担心,我认识了一个好大夫。”

潘五福说:“那就好。”

潘五福把妹子送到村子出口的地方,正赶上晚间收工。数万人的汹涌涌人潮,比河口镇发山洪的阵势还大,几次把他们兄妹冲散开来。潘五福十分担心妹子的肚子,前后护着。可护着护着,还是被人流冲散了。他先是踮起脚尖找妹子,后来又蹦起脚找,可毕竟个子是太矮太矮,很快就被人潮彻底淹没了。

潘银莲也就在那天看她哥从村子出来,人多有点挤,动了胎气,端直住院去了。她没有给贺加贝说,因为贺加贝晚上还有一场演出。她也没告诉婆婆,不想让婆婆知道她的那处伤疤。好在此前她已找好医院,并与那位大夫有过不少交集。

大夫姓任,是她在红石榴度假村做领班时认识的。有一次,她们一个服务员在例假期间,突然肚子痛得厉害,脸色都铁青了。她比潘银莲还小三岁,也是农村来的,因左手多长了一根指头,而只做了二线“粗使丫头”。“粗使丫头”是武大富分的类。是潘银莲把这个服务员送到城里看病的。没有任何熟人,她背着她,去妇产科冒碰,结果就碰上了任大夫。任大夫有四十多岁,像母亲一样把她的那个妹妹扶到床上,摸来摸去,问得轻言细语,很是温暖。尤其有一个动作,让潘银莲眼泪都快下来了。就是任大夫用听诊器时,先在手心把那个听筒焐了又焐,才贴到小妹妹的肚皮上。她就深深记住了这个大夫,并从服务台的照片里看到,她叫任伊,是主治医生。她还给别人提说过这事,有懂得的,说那是大医林巧稚的习惯动作。潘银莲又在网上查了查林巧稚,才知道是咋回事。后来,她根据任大夫的建议,陪那个妹妹去切除那根多余的指头,就又跟任大夫打了几次交道。再然后,她专门去找过一次任大夫。尽管很害羞,但还是把下身让任大夫看了,她想知道疤痕能不能改变?她能不能生孩子?任大夫信心满满地说:“没有任何问题,可以剖腹产!”说着任大夫还拍了拍她的光屁股,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那么亲昵。至于疤痕,任大夫也给她详细介绍了手术可以改善的事。并且很快她就去做了一次改善手术,很痛苦,但的确有较大改观。也是由于费用和时间原因,她就再没有做第二次。后来就遇见贺加贝死缠活缠的,直到结婚。

怀上孩子后,她好长时间都没有告诉贺加贝,总是有许多担心。加上那段时间梨园春来不顺,贺加贝见天累得要死要活的,心情烦乱得老砸自己的脑袋,也就没太关注到她的变化。直到有一天婆婆看出来,才问她是不是有喜了。实在瞒不住,她笑着点了点头。他妈一旦知道媳妇怀了贺家的孩子,一下就张罗得搁不下。先是把贺加贝骂回来,说他就是个死人,连银莲怀孕这长时间都不知道,要他把精力朝银莲身上放,说生娃娃才是贺家人老几辈的大事。潘银莲深知梨园春来眼下的艰难,就让加贝还是忙梨园春来,说怀孩子就是怀孩子,没那么严重。因此,贺加贝该忙啥还忙啥。就是婆婆见天在锅里加焖了土黄色老母鸡和猪蹄子。潘银莲小小的就知道河口镇的媳妇们是怎么怀孕生子的,即使到快生的时候,赶上龙口夺食的季节,都照样在种地、收割、打麦子。她就亲眼看见邻居家的二姨,活活把娃生在打麦场上。加之任大夫也告诉她,不要老想这事,多活动,说活动对她尤其重要。她也就直到生产前的一个多小时,还在八里村跑着。

她生产时就一个人在医院里。任大夫希望有一个亲戚在场,可她拒绝了。尽管婆婆已经准备好了一沓尿褯子,还有孩子的衣服,可她就是不希望婆婆知道自己的隐私。之所以没叫贺加贝,不仅是他在演出,即使没演,她也不打算叫。因为贺加贝是名演员,一旦有人传出去,说她有这块疤痕,会对他的脸面不好看。她觉得自己是什么事都可以扛住的人。十四岁半就从家里走出来,没有什么是自己扛不过去的。何况在生孩子这个问题上,她还有很多惧怕:怕生不好;怕憋成死胎;怕孩子畸形。有一天晚上甚至做梦,生的孩子竟然跟她哥一样矮小丑陋,吓得她一骨碌爬起来,在床上呆坐了好半天。总之,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任伊大夫一再说,她跟任何女人都没有两样,甚至比她们更健康,更充满生命活力,可她仍是十分惧怕着。

直到上手术台麻醉前,助产护士还在要求她提供直系亲属的名字。她竟脱口而出:“就任医生!”

护士一笑说:“怎么能是任医生?必须是你的直系亲属。”

刚好任大夫进来了,见她临盆在即,已是不能再拖,就拍拍她的脸蛋说:“好的,就是我。放心孩子,母子平安!你只需要心情放松、高高兴兴地等待新生命就得了!给她麻醉吧!”

麻醉师是一个男医生,她有些不好面对,甚至还把两腿朝一起紧了紧,但已身不由己。这是她一生把疤痕暴露给的第三个男人。第一个是自己的亲哥。第二个是贺加贝。

很快,她的腰身以下就失去了知觉。她知道除了任大夫,还有好几个人在产房忙碌。好在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开始她还怕自己登过台,成一张熟脸了,尤其是一张长得像万大莲的脸。可这些医生护士好像都对舞台演出知之甚少,只说她长得漂亮,没有说她像谁,她也就放心了。

手术果然很顺利。在她感觉中,也就是一小会儿,任大夫就把孩子捧到她面前让她看了。孩子好像脸上和身上有些皮打皱,挺难看的。可任大夫和护士们都在祝贺,说她产了一个儿子,非常健康,七斤八两。然后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潘银莲再醒来时,身边就坐着一个陪护。这是手术前她跟任大夫商量好的,请一个陪护照顾她。任大夫说,在他们妇产科,这种情况有过,但不多。一般生孩子,都是一来一串人,甚至有成百人哄来等候的。任大夫是一个很尊重病人隐私的医生,始终没有问她任何原因,只说过这样几句话:“人各有不幸,但又各有幸运。记住,你是一个幸运的人!从这个孩子怀上到现在,我给你检查了十多次,没有哪一次感觉有问题。生下来又母子平安,并且你和孩子状况都非常好,只需要加强营养就是了。我给陪护已安排了食谱。放心吧孩子,三天就可以出院了。”在那一刻,她真的好想把任大夫喊一声母亲。

陪护在没有人时悄悄问她:是不是男人不敢闪面?她还说得神秘兮兮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别太相信他们,给他们生娃,连面都不闪一下,凭啥?”她还打问她,是不是离了?她笑着摇摇头。她就表示明白了的意思,说:“去年我也是陪一个产妇,年龄小,大概还不到二十岁,属娇小玲珑型的那种,跟个娃娃一样。你猜猜,来看她的是谁?是一个长得跟大炮筒子似的老男人,脑袋有脸盆大,脖子比水桶粗,头脸还弄得跟蒙面人似的。他只躲躲闪闪瞄了一眼,放了个钻戒,听外面有动静,拔腿就跑,跟做贼似的。能是好货嘛!”她还提醒她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可不敢成了人家的生娃机器。要是的,手也得放残火些,别便宜了那些瞎货。咱女人这一辈子,把啥都可以看淡,就是不能把自己看贱喽!他抽咱的精华,咱就薅他的羊毛,可劲了薅!”说完,她自己先笑了。潘银莲因为心情特别好,见她说得这样有意思,笑得都岔了气。她又急忙给她摩挲背。

她正想该怎么瞒哄过贺加贝,让他别来医院呢,谁知加贝就来了电话,说他演出完,要跟一个老板谈些事,如果晚了,就在后台睡。其实最近他基本都在后台睡着,那里有个钢丝床。她刚好说:“你去吧!”

她理解加贝,为梨园春来,的确是心力交瘁了。有时从舞台上下来,半天都不见他说话。早上排练,中午演出;下午又排,晚上再演。票房好,他还有些兴致,动不动就请大家吃烤肉。一旦不到半成上座,立即就像是谁戳烂了他的皮球,把光脑袋拍得啪啪乱响。

按照预产期,还有一个多礼拜,因此,加贝的心还操不到这儿也是正当。婆婆倒是盯得紧,打电话问她咋不回家,她说跟加贝一起住后台。婆婆埋怨说,这时候怎么还住后台?她要加贝接电话,潘银莲就急忙说,从这里到医院去方便。贺加贝平常很少跟他妈通电话,有事都是她联系,因此,这个场很容易就圆过去了。第二第三天照样如此。直到第四天出院,她才给加贝打电话说,让他到医院来接。加贝还问是咋回事,她说你来就行了,并且要他把车停在医院大门外。

当潘银莲抱着孩子笑吟吟地走出来时,把贺加贝吓了一跳。

“咋回事?”

潘银莲说:“这是你儿子,咋回事。”她很是有些得意,毕竟给他贺加贝生了,而且还生了一个儿子。关键是除了脑袋长得有些菱形,尤其是贺氏风格的那种“前抓金、后抓银”的特殊造型外,一切都很全乎。用任大夫的话说:孩子分外健康!

“你咋不给我说?啥时生的?”

潘银莲笑着说:“大前天晚上。”

“你个女二杆子!”

“不就是生个娃嘛,有多二。”潘银莲说得很轻松。

贺加贝当时就想把她抱起来亲一下。她嘴角一咧,他才知道她有伤。

回到家里,婆婆接过孙子,到底还是狠狠把贺加贝踹了一脚,说他能大意到这种程度,咋不把你的心肝肺和眼珠子也掉了?还说:银莲和我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让你爹把你也叫走算了。说完,她还给火烧天点了高香,禀告再三:贺家有孙子啦!青出于蓝胜于蓝,比你个老不死的长得好看八倍!今年又是牛年,跟你一个属相,那都是祖上积德,洪福延年哪……唠唠叨叨的,竟然把名字都起好了,叫了个贺喜。虽然加贝和潘银莲都觉得这名字有点滑稽,但还是先让妈乐和着吧。

尤其兴奋的是张驴儿,潘银莲连着几天没回来,它都快急疯了。婆婆还把门指给潘银莲看,门框都让它抓成蜂巢了。

十一

自有了儿子贺喜,似乎给贺加贝的喜剧事业也带来了不小的运势。小剧场上座率越来越稳定,并且常常爆满。贺加贝就想把另一个剧场再开起来。养一堆人,只有多演出,成本才会降下来。如果有两个场子,见天能开四台戏,才有些赚头。他已跟几个老板谈了好多次,最后在另一个开发区,终于重启了一个三四百座的剧场,但却是以餐饮为主。贺加贝只管演出,餐饮那一摊由合伙人张罗经营。初开不是很行,每晚演出都急得他和南大寿一头冷汗。在老剧场的好多“料”,到了这儿也爆不响。投资餐饮的老板急得前后台乱转。调着调着,喜剧效果倒是出来一些,上座率也能维持在六七成的样子了,大家才松下一口气。

梨园春来现在演员的更新速度的确在大大加快,来一拨又很快走一拨。没有太出色的,也没有太“烂杆”的,反正再没遭过“演员荒”。但“熟脸”越来越少,却又影响“叫座”。潘银莲满月后,就有人煽惑她再登台。自打那次王廉举迟到,观众喊叫“让潘金(银)莲滚下去”后,她就逐渐退出了,偶尔上场支应一下,浑身就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这次她是坚决再不露头了。有人还让南大寿做工作,南顾问说:“一个专业演员从练基本功到正式登台,要经历多少年训练?就这上去还‘打戏摆子’呢,何况潘银莲。这也说明她是个明白人、顾脸的人。如今没经过基础训练,就直接上去胡蹦跶的多的是,只要脸厚就行。好像现在的舞台,尤其适合一些脸皮厚的人上去表演、造怪。王廉举就是典型案例嘛。”自南顾问入主梨园春来后,始终在坚持一个观点:专业的事,一定要让专业人去干。尤其是喜剧,在他看来,那是专业中的专业行当,甚至比搞正剧、悲剧还要难许多,绝不是“耍娃娃”的事。他对贺加贝说:“银莲的脸观众是熟悉一些,但她坚决不上,硬绊扯上去,也不是一件好事。你们演出是享受,她演出那就是活受罪哩。还是随她的便吧!”潘银莲就完全从舞台上退下来,专管票务、接待这一摊了。何况她还要带孩子。

也许是一切都进入了按部就班的轨道,贺加贝突然觉得,前几年那种激情澎湃的人生,好像不见了。那时虽然累,可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见天只睡四五个钟头,脚上都像安了风火轮。现在,儿子有了,两个剧场也算运作顺利;不仅还清了外债,而且渐有盈余,生活反倒平淡下来。演出说火爆,也不咋火爆,说平淡,也不算平淡,反正像过去那种“掀顶盖”般的“王炸”效果少了。他的戏都是最后出场,也就半个多小时节目。观众由餐饮老板组织,游客居多。有些场次干脆是以吃饭为主,来客嘈嘈杂杂,对舞台上的要求也不是很高。演完,他就回家躺着,也懒得思谋什么“笑点”“包袱”了。一切都让南顾问弄去。反正他偶尔思考一两个点子,很兴奋地告诉南顾问,他老人家都是一个“俗”字加以彻底否定。这种没有激情的日子,让贺加贝活得甚至都有些郁闷了。

突然有一天,他正在院里走着,一辆红色玛莎拉蒂,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身旁。玻璃像水位一样平稳地降下一半,露出了一个洋气十足的女人的半边脸庞:深色眼镜,架在挺拔的鼻梁上;头发也是泛着金黄色的那种质感,并且很是自然地绾在耳朵背后;而汁水饱足的耳垂上,吊着一个颇为大气的圆耳环;轻盈一笑,两排整洁的白牙,从珠圆玉润的嘴唇里浅浅露出……总之,呈现在他眼前的画面,更像是机场或商业街最繁华处那些老滚动着的明星广告。

怎么是万大莲?

好长时间不见,她竟然转换成了这样一副模样!

贺加贝听说万大莲早就没在剧团大院住了。开始他还希望什么时候能碰见她,后来,就再也不做这种指望了。没想到,今天又不期而遇。他只是后悔,出来得太匆忙,都没捯饬一下自己。胡子三天没刮,头两天没剃,都是乱楂楂地疯长着。对于他,过去是一天三顿饭一样,必须把头脸打理三次的:早上起床一次,下午演出一次,晚上演出一次。他爹也是一样,无论何时,都要把头脸刮得青冈冈、白亮亮的。用火烧天自己的话调侃说:我上场不需要灯,咱自带八千瓦灯具着,照到哪里哪里亮!就连他弟火炬,也是保持着见天刮头的习惯。今天没剃头、没修面,他自然是有些不自信了。加上这阵出来,他是临时给家里打醋。他妈擀油泼面,一看醋瓶子空了,潘银莲在给贺喜喂奶着,他就穿着洗得缩了水的睡衣,哪儿尺寸都不够头,跟滑稽小丑一样到院子打醋来了。竟然就能碰上收拾得跟明星一般的万大莲,把他糗得,真有点像讨饭遇见前岳丈——脸哪儿都没处放。

万大莲跟他笑了一下,又把后玻璃窗降下来,让她儿子廖万跟贺加贝打招呼:“叫叔叔。你加贝叔叔!”

廖万很是礼貌地叫了他一声叔叔,叫完就捂嘴笑了。难道自己就这么滑稽可笑?连廖俊卿的种,都笑成这样了。他才几岁?贼驴日的,也长得有模有样了,还特别像廖俊卿。

“听说你也有孩子了!”

这倒是引起了贺加贝一点自信:“有了。牛牛娃!”说完他又有点后悔,人家还不是牛牛娃。

“祝贺啊!”说着,万大莲从车里还撇出一沓钱来。不接吧,已扔到手上,接吧,总觉得万大莲这神气有点过于优越。

贺加贝特别想见到万大莲,最近甚至做梦都遇见过几次。但没想到,会是在这种场合,相互以这么大的落差见面,让他很是有些窘迫。万大莲甚至还问了一句:“怎么穿成这样,就满院子乱跑。”

他说:“打醋。”

万大莲一笑,就有要把车开走的意思。

他突然蹦出一句:“你现在住哪儿了,半年都见不上人?”

万大莲说:“山里。有空来玩儿,这是地址。”说完,万大莲还给他递出一张印刷得很是精美的册页来。然后,道了声拜拜,就把车开走了。

车走了老远,他看见,廖俊卿那种,还在扭头看着他怪笑。他有些难为情地拽了拽浑身都抽扯着的睡衣衣襟。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出来得急,扣子还扣错了一颗,半边领子是卷在锁子骨上的。

回到家里,他没有提起遇见万大莲的事,也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想了好几天,贺加贝到底还是忍不住想去一趟那里。他想看看,究竟是一个什么所在,把万大莲养得这样魅力四射、心花怒放的。他感觉,“心花怒放”这个词用给她颇为准确。刚好有一天午场被包成婚宴了,人家说要“洋范儿”:全程用现代乐器伴奏;节目也要探戈、伦巴之类的舞蹈;连唱歌都不要纯民族唱法,他就去了万大莲所说的那个“山里”。

“山里”其实并不在山里,就在离城市几十公里的南山麓,已有不少别墅群。万大莲所给的那个如画一般的胜景方位,叫“人间天上”。一栋栋别墅,间距很开阔地散落在一个完全欧式风格的院落中。因缓慢的草坪斜坡,而使院落十分明晰地突显出来。你站在任何地方,它都会很是立体地呈现在你面前。远远望去,“人间天上”与周边所有建筑,都拉开了很大的距离。贺加贝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但面对这样一个豪华所在,还是有些不敢接近。

去还是不去?

万大莲的诱惑,像磁铁一样紧紧吸附着他,他到底还是一步步走到了大门口。

门卫看管很严,没有人认出他是什么笑星。尽管他头上扣了顶礼帽,可长相和刮光的脑袋,对于这个院子,似乎还加重了需要反复盘查的必要。门卫给里面打了电话,大概是同意放他进去,他才有些不自然地行走在绿草如茵的院落中。他像“软脚虾”一样进到里面,才感觉世事更大:到处都是模仿古希腊的雕塑,男男女女,一概赤裸着象牙一样洁白的身体。大树也是一棵连着一棵,明显都是从远处挖来的,因为每棵树身上,都挂满了吊针。在院外看,楼间距就已是开阔得惊人了。走进来才发现,楼与楼之间,甚至是可以踢足球、打网球的。有几个孩子,正把一个球,旋转着踢向他的腰眼。每栋楼跟前,还有一个不算太大的游泳池,湖蓝色的水,让这些住户,明显有了更加独特的高级感。贺加贝有些眼花缭乱。终于,他走到了那栋别墅前。

在他即将拉响门铃的时候,门已打开。笑吟吟迎接他的,正是万大莲。

“没想到,你还真来了?”这是万大莲开口的第一句话。

这是什么话?她只是随口邀请了一下,没想到我会来吗?

贺加贝也没好说什么,就随着她走进了别墅。

“这么高级的地方!”贺加贝忍不住还是赞美了一句。

万大莲说:“离城里远,算是乡下人了。不是说,离城一丈,都是乡棒嘛。我们这离城已是千百丈远了。”

卖派啥呢,谁不愿意来做这样的“乡棒”?贺加贝明显有些掩饰不住嫉妒地说:“那你咋不住剧团院子呢?那里倒是市中心。”

万大莲说:“回去也没事。几个月演不上一场戏,不见那院子心不烦。”

“你现在还惦记着演戏?这好的日子,还需要演戏?”

“演戏是一种病,不演害心痛,演了心更痛。”

“这话说得好。”贺加贝发现,万大莲还是惦记着演戏的。家里到处挂着剧照,都是她演大角儿的照片。就是没有跟他在梨园春来的,这使他有些遗憾。

万大莲问:“坐楼上,还是坐楼下?”

楼下有个后院,开门就是满目的花圃。贺加贝希望坐在楼上,那里能看到更多的景观。他们就坐到楼上去了。

没想到,四层小洋房的楼顶,竟然还有一个不大的游泳池,水蓝得像染过一样。他们就在游泳池顶头坐了下来。那是一个可以瞭望很远的阁楼,顶盖像是一把太阳伞。置身其下,更像是被一朵蘑菇云把太阳遮着。这里的确能眺望很远很远,不仅能看到城市、看到田园,更能看到两边一望无际的绿水青山。别墅就像是在太师椅的靠背上斜倚着,翠绿掩映中,一簇簇红、白色院落,如画布上的醒目着色一样,星罗棋布在薄雾轻霭里,很是有些人间天上的感觉。

贺加贝指了指附近一栋还有高山流水的别墅说:“那一栋是不是更贵?”

万大莲说:“多好几百平方米,能不贵?”

贺加贝嘴唇有些发干,他不停地哽动着喉结。

“喝点水。”万大莲把保姆沏上来的茶,朝贺加贝面前轻轻推了一下。

那是一个一尘不染的薄如蝉翼的白茶盅,以贺加贝现在的焦渴,可以一下倒进十杯,喉咙都不会壅塞。他果然忽地倒下一盅去。

万大莲笑了:“慢点,这可是一斤能买一辆摩托车的好茶。”

“什么茶这么贵?”贺加贝认真看了看万大莲倒下的第二杯,只是比正常水色,偏了点鹅黄而已,但的确清香扑鼻,就能值了这么多钱?几年前,弟弟火炬曾提出过要一辆摩托车,他手头紧,没舍得,可是给他们的兄弟关系投上了一层很深阴影的。

万大莲说:“我也不知是什么茶,见你来,就用了最好的。”

这句话倒是对贺加贝有些受用。他想问问牛乾坤的情况,但到底没开口。提起这个名字,他心里堵得慌。

万大莲却问起潘银莲来:“银莲挺好的吧?”

他本来想故意夸几句潘银莲,以示自己的某种尊严。可看看万大莲现在这种养尊处优的样子,又觉得夸了反倒显得自己小气。他说:“就那么回事吧。”

万大莲补了一句:“我觉得银莲挺好的,她也不容易。听说上台还很有台缘儿呢。”

贺加贝突然想起了那段戳心事,就说:“哪能跟你专业当家花旦比呀。你要不突然撤离,她有再好的台缘儿,也没展示的机会。”这话也是有点带刺的。

万大莲急忙说:“对不起,我也是天天演几场,顾不上孩子,觉得长期这样不行,才离开的。”

贺加贝半开玩笑地说:“你当时怕是顾不上大孩子吧。”意指牛乾坤。

万大莲说:“你看你。再说老演喜剧小品,也不是我的强项。好多戏迷都说,把我都快演成女丑角了。”

“女丑角咋了?”贺加贝有些不高兴。

万大莲急忙婉转地说:“不是嫌丑角咋了。我从七岁学小花旦、闺阁旦、刀马旦,受了十几年苦,好不容易学成点名堂,总不能半路改行吧。”

贺加贝咧嘴一笑:“你不改行,现在不也没唱戏了吗?”

万大莲有点无奈地说:“不唱也好。唱戏终是一门太苦的差事。”

他们没有聊多久,好像有些话不投机,哪一句说出来,都感觉有点错位。不像在舞台上,顶针穿线的,即使忘词掉词,他们也能弥合得天衣无缝。

贺加贝实在是太喜欢这个女人了。最早一起在大剧团,练功排戏,他是甘当“人梯”,让她在自己头上、背上、肩上、腿上去“越峰过涧”“羽化飞天”的。眼前看着她鹅黄的秀发、美艳的脸庞、雪白的颈项、天鹅一样的手臂、卡紧的蜂腰、力透衣外的长腿,以及裸露的脚踝,又让他回味起那时拥、托、挺、顶、抓、捏、抱的系列动作。她这一身,真的是没有哪一寸他没触碰过。而现在,即使面对面坐着,整栋别墅只有一个在一层劳作的保姆,说牛乾坤到泰国弄象牙去了,他和万大莲已如万山阻隔,再也找不到了那种可以随意抓捏起来的亲密接触方式。尴尬让他有些不住地抖腿,而这是他在舞台上反复嘲弄过的喜剧动作。

他不得不起身准备离开了。

万大莲礼貌地挽留了一下,他还是坚持要走。如果万大莲执意要留,他兴许也会留下,可万大莲没有。她还是那样大大咧咧的,要走你就走去,让他看不到一丝一毫别样的感情。这是让他永远都觉得痛苦不堪的事。

走出大门,他有些怅然若失。

离开好远,他又回过头,把整个别墅区凝视了许久,尤其是久久地看了看万大莲的那栋别墅。他突然在想:现在这样一种唱戏办法恐怕不行,得挣钱,得挣很多很多的钱,也来“人间天上”买栋别墅。就牛乾坤旁边那栋,带高山流水的。最好能让万大莲每天开窗户就能看见。

他加快了脚步。

十二

贺加贝自去了一趟万大莲的别墅,回到梨园春来,就完全是另一种打算了。他先出去,考察了几个在全国弄得特别火的演出场所。一回来,就开始了梨园春来的大改造。首先从节目内容干起。他这次还学了一个“以内容为王”的新名词,自然是要从内容上开刀了。

第一刀,他就先选准了南大寿的颈项。

开始,他还有点不好意思直接给南大寿发难。毕竟是自己的老师,何况还是“三顾茅庐”请来的顾问。现在看来,这个老“篾匠”,编的老式花样,明显是赶不上趟了,必须先在他头上动刀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换脑子即换人”。这也是新学来的管理模式。可请神容易送神难,老南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贺加贝就只能越来越升级地提出苛刻要求了。比如:两分钟必须有个笑点,这已是很大的迁就了。过去在王廉举时代,都已经达到四五十秒钟一个了,甚至还要更密集些。当然,王廉举低俗,我们不能再重蹈他的老路。但三四分钟才“嘣哧”一下,还不是很响,总是个事吧。再比如:时代日新月异,电脑网络语言已成日常用语,可南大寿连“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人生就像一个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悲剧)和餐具(惨剧)”都半天反应不过来,更别说一些“洋泾浜”语言了。有人在他写的台词中,置换了一句:“我床上不知是谁的媳妇,我媳妇不知在谁的床上。”他立马大为光火,说是王廉举再世,还硬要求罚了人家的演出费。凡此种种,反正不让老南下课是不行了。

南大寿自贺加贝外出学习考察回来,就觉得颈项上,老是冷飕飕的。有些像被人拔光了毛的鸡脖子,摁在了砧板上,随时都会剁下一刀来。他甚至有时都故意回避着。可贺加贝偏是人多人少的,就要说起“内容”的毛病来。哪一刀,都在他“颈项”上比画;哪一刀,都在他“主动脉”上乱抹乱砍。出去跑一趟,好像他是唐三藏到西天取得了真经,过去的啥都不对了。哪一个小品都有了很大的毛病;甚至哪一句台词,也都患了癌症,不动手术,像是只能等死一般。他就是动些手术,贺加贝也不满意,老说:“整个胳膊都坏死了,你老修剪指甲有什么用?”看来真的是干不成了。人老要知趣,他自己先给贺加贝提出来了:“加贝呀,不行换人算了,你这摊子,我是真的撑不起了。”

初来顾问时,那擀面杖是伸出老长一截的,现在已缩得很短,几乎都看不见了。

贺加贝表面上,当然还是在再三再四地挽留着。可南顾问的老脸已经挂不住了,他觉得还是回去读书、养猫的好。

自打被贺加贝套进来,他是没明没黑地“老骥伏枥”:苦思,冥想,读书,查资料,找笑话。连好多年不看的电视综艺节目,也都又看上了。他总想赶上潮流,可使出浑身解数,仍是背着儿媳朝华山——自取其辱一回。这不,猫也耽误了:他的猫群里,有两只母猫,特别能生。有一只还见年两胎,一胎都是七八只。生得多,体力就显得虚脱些。过去他没事,在家照顾得好,母猫还算健旺。自从他搞了喜剧,母猫就成悲剧了。最近又怀上一胎,要顾胎气,不敢乱挤,就被其他几只猫,欺负得连饭都吃不饱。单另给它弄一点,他急急火火一上岗,还是被其他猫“鬼抢斋饭”了。即便是在家伺候猫,他也老走神。编戏就跟着了魔一样,眼见着啥都是虚的。看着几只猫顾头不顾腚地抢吃食,他立即就能生发出一个饭馆的情节,又联想到一个殴打胖厨子的笑料来。转身跑到桌上,把精彩片段和句子记下来,再回去,就发现其他几只猫,把孕猫的眼睛都抓烂了。真正叫一心无二用啊!尤其是编戏,只要钻进去,那你就是个生活白痴了。何况是喜剧,你走路、说话、睡觉,都得把所有事颠倒过来想,看能不能开发出个乐子来,还不能粗俗、低俗了。他是真的快把自己熬干了!这次出山才两年多,半头华发,已是稀荒透顶,波及后脑。他本来发际线就高,与双耳齐平,现在整体又后撤了满满五指,让后脑勺的枕骨都基本暴露出来,有点像托尔斯泰了,却又没写出《战争与和平》来。昔日,他是爱用那把包了浆的牛角梳,人多人少先梳将起来,把半头华发,梳得跟唱戏的假发头套一样有造型感。现在梳子虽然还揣着,却完全只用于敲、拍、耙、挠、深耕头皮,因为没发了。当然,梳子也用来反抗过贺加贝屡屡架在他颈项上的“屠刀”。他甚至几次把它狠狠掷向桌面,弹起一两米高,把几个梳齿都砸得“万能胶”也胶合不住了。可又有什么用呢?那小子依然是对“内容”弹斤拨两、大为光火。他觉得必须了结了,再跟这小子玩,恐怕把老命都能玩没了。

南顾问终于背着擀杖拂袖而去了。

南大寿回到家里,老伴先有了意见,嫌他不该跟加贝拧着干,说:“给你根麦秸,你就当了拐棍。把个烂戏,人家想咋改,改就完了么,你还当是单位年终写总结呢,改坏了,领导脸上挂不住。那倒是个屁事!戏么,一笑一乐和不就完了?”南大寿气得把烂梳子又甩得蹦多高:“你懂你妈的腿,还懂戏。哪儿娃不打你你到哪里耍去!”老伴偏要嘟哝:“在梨园春来混着多好,见天有戏看,还管三顿饭,省了多少心。你个老尥蹶骡子!”南大寿不在,她能一门心思去学画葡萄,新近还跳起了拉丁舞,明显比舞扇子、摇太平伞高档许多。这下好,老南一回来,不仅吃喝拉撒拽了她的后腿,而且还一肚子邪气,老要胡撒。整得她也没头没脑的没了脾气。她悄悄问潘银莲咋回事?潘银莲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贺加贝最近突然变得不好捉摸起来。跟南老师的矛盾,她也从中劝解过,但没起作用。并且潘银莲一再解释说对不起,请她和南老师多多原谅。潘银莲说她是喜欢南老师戏的,看着听着都干干净净的。有一天,潘银莲还多送过来几个月工资,说是对南老师的补偿。谁知她刚把钱放到桌上,南老师拔出擀面杖,就把钱像棍球一样打出老远,直喊:“你们把我当啥了?南大寿岂是你们心中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志士不饮盗泉之水。给我拿远些!”无奈,潘银莲只好把钱悄悄塞给师娘。师娘接钱时一再叮咛:可不敢让那个死倔巴佬知道了,知道能拿擀面杖戳我呢!潘银莲让师娘放心,她才把钱接去做了拉丁舞服,还买了练舞蹈的音响设备。她是广场舞负责人,不放点血,队伍不好带。潘银莲还安慰说,一旦有机会,就请南老师再回去。师娘知道,那就是一句话了,老南只怕是八抬大轿也抬不回去了。

南大寿暴躁了几天,又慢慢自我平复下来。关键是那只母猫要“坐月子”,他也忙活得顾不上想那些辱没斯文的事了。老伴半点都指望不上。他不在家,把猫一只只都喂成了“浑球”“肉滚子”。喂猫是特别讲究定时定量的,就跟人吃饭一样,得讲个时间、顿数。她才不顾这些呢,为了好去跳舞,三顿并作一顿喂。大夏天,猪肝一早放下,下午都臭了,猫还在扯来撕去。他偶尔回来一下,定量做些供应,猫就互相撕抓,能为吃的打起群架来。总之,猫们的规矩、秩序、修养,是被不负责任的老伴搞乱完了。这阵儿,欢欢,就是那只好生育的母猫,一下下了九个崽,老伴还是照样出去画那个死葡萄、跳那个烂拉丁舞。他就忙得像风车一样,在屋里屋外、房前房后转个不停,有时干脆是一路小跑。倒是把贺加贝架在他颈项上乱抹的刀,淡忘了许多。他努力只想猫的事,研究也只研究猫:一胎生九只,作为猫,是很危险的生育数字。一般四五只比较合适,母乳充足,营养也能跟得上。而欢欢一年多就生了两胎,一胎八只,一胎九只,体力是明显不支了。都是猫群里两只公货不顾欢欢的死活,气得他还踹过它们几脚。他一天朝宠物店跑几趟,买药,弄补给,还给欢欢单独开了营养灶。其他猫就把牙龇多长,哼哼着要跟他拼命的样子。他也不是不想给它们吃,而是要节食,要改变饮食时间和结构,让猫长得有个猫样儿。经过两三个月的苦苦“鏖战”,猫们都回归了原来的形体。尤其是欢欢和九个小猫咪,也都大的安然无恙、小的茁壮成长起来。可梨园春来传来消息:贺加贝又搞了个编剧团队,是绝对的知识化、年轻化、专业化,并且扬言“一个新的梨园春来的春天到来了”!南大寿听到这话,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看来贺加贝这小子是早有预谋,才在他的老颈项上屡屡过刀的。

一天晚上,南大寿还专门打扮了一番,首先是取掉擀杖,那道具太明显,还戴了一顶深吊罐毡帽,觉得绝对是没人能认出来了,才跑到梨园春来剧场门口,观动静、看上座率去了。果然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他到底没好买票进去,怕一旦被人认出,老脸真成人见人贱的屁股了。加之没背擀杖,衣服摩擦在肉上,皮肤也痒起来,他就到附近一个卖羊脑壳的小饭馆,要了一个羊脑壳,慢慢品咂起来。中途背痒得受不了,他还到门外,折了个树枝别上了。直到剧场快结束时,他才起身朝观众群里混。多年的编剧经验,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顺着散场的观众走,能听到最真实的反映。一旦开座谈会,发了“红包”,那就成专家、熟人的秀场了。他多么希望听到不同的声音,说梨园春来是在胡搞呀!可没有。他先后跟了几拨人:老汉组、婆娘组、中年组、青年组,都是一哇声地说好,说挺搞笑!他就再没跟了。那晚他的脊背能比平常痒十倍。

南大寿怏怏回到家里,只有那群猫,还像众星捧月一样,呼地就上了他的身。一群小猫崽,也围着他的两条腿,在争先恐后地练爬杆。一下增加了上百斤行李,差点没把他压垮架。但他很受用,很欣慰。他像一个猫人一样,把它们晃悠到沙发前,忽地一扔。刚坐下,这些家伙就又把他的全身占领了个遍。有一只公货,最是匪气,竟然还爬到他头顶坐着。他嫌这货不安分,也臊气难闻,就呼啦一下,把它弄到了地上。这家伙竟然扑到他对面的茶几上,把他正琢磨的一个喜剧本子,几下刨了个稀烂。九只小猫一哄而上,把那几片片纸,撕得七零八落,还尿在了上面。他会心地笑了。他娘的,这才是真正的喜剧啊!

自此后,南大寿就完全过起了老式生活:养猫。猫群越来越大,有自己产的,还有捡来的流浪猫。也怪,发现他爱猫,流浪猫就层出不穷地出现在他的身旁。他也到处给熟人推荐猫的好处,以扩大爱猫群类。当然,也是为了给他那生生不息的猫们,都能找个爱怜它们的好人家。在这个群体里,他成了最有发言权的人,有人把他叫“猫爸”,有人叫他“猫爷”,还有干脆叫他“猫王”的。除了养猫,他再就是四处找西京的老小吃。但凡听说哪里的小吃不错,他会立即动身,无远弗届,必须拿下。在养猫、四处吃小吃的同时,他也读读花鸟虫鱼的养法和明清笔记小品文,还写了《我的猫》与《西京小吃》之类的几本薄书。养猫像养人,他的每只猫的生死、脾性、去处,都有详尽记录。有两只特不安分的公猫,他几次都想骟了,可抱到宠物店,又不忍让人家下刀,他看不得它们痛苦的样子。关于西京小吃,他也是写得神神道道。尤其是那些濒临失传的,经他一捣鼓,晚报开个专栏一发,立马就有人重新开张了。唯独不能跟他提说的是喜剧。谁提喜剧,他就跟谁急。戏剧研究所的,觉得老南是这个城市最权威的喜剧艺术专家,想给他搞个口述史之类的,让他流芳百世。可怎么联系都不成。最后所长亲自出面,他都是破口大骂:喜剧就是狗屎!别跟我说“喜剧”二字,说了我想吐。

自此,南大寿以散文家和动物保护协会名誉顾问著称于世。

十三

贺加贝当时弄走南大寿,也是迫不得已。为这事,潘银莲跟他吵了好几回,嫌他对待南老师太过分。他说:“吃竹子,屙笊篱,你得编出好戏来。要不然,梨园春来就要垮台,这是比石头都硬的道理。”

南大寿走人后,编剧槽中不能一日无马。其实贺加贝暗中已把新人物色下了。

这次无论从学历、年龄,还是时尚程度,贺加贝都做了全面考察。出去走走才知道,那些在剧场、电视上玩得特火、特溜的各种“秀”,谁背后没有一个编创团队。谁拥有更多这样的“幕后英雄”,谁就风生水起、大行天下。现在已不是传统的喜剧时代了。喜剧的包袱、笑点,都是要用电脑、数字模型往出计算的。他很快在一所大学的艺术系,找到了操刀手。

操刀手真名叫史来风,笔名叫史托芬。前两年,他跟人合伙编过喜剧风格的电视系列短剧,不过名字挂得挺靠后。前边有领导、制片人、导演啥的,他也不好争,又舍不得不挂名,就起名叫史托芬了。古希腊喜剧之父叫阿里斯托芬。他姓史,名托芬,也算是在讲一种衣钵传承。史托芬是一个大学艺术系的老师,职称是副教授。啰唆一句,他老婆也是副教授。最近两人为评职称,都跟学校闹得有点紧张。他平常就带的剧作、剧论课,本人也搞了一些喜剧作品,都没咋出名,除非前边挂了别人的名字,才能拍摄和演出。当然,要真出了大名,贺加贝也就请不动了。史托芬的优长是,不仅自己能写,而且还有团队。有的是在校学生,有的已经毕业,在社会上漂着。他布置下作业,广泛撒网,最后总能捞几个好故事起来。再改头换面一下,加工加工,也就能朝舞台上搬了。

史托芬与贺加贝是偶然在外地一个剧场认识的。他也是去看人家的“脱口秀”节目。没想到,贺加贝就坐在自己身边,也是出来考察的。贺加贝的名气他早知道。梨园春来的节目,他也没少去看。当然,他还是有点学院派的味道,不大瞧得上贺加贝那些太过低俗的东西。不过,对贺加贝的喜剧表演感觉,他还是赞不绝口。认为贺氏喜剧自然、发自内里,而非生胳挠、硬幽默、强讨好。只是可惜了内容的疲软乏力。对于镇上柏树时代的作品,他给了两个字:凑合。但补了三个字,带一个儿化音:业余范儿。对于王廉举时代,他也给了两个字:恶俗。补了四个字:不堪卒读。而对于南大寿的喜剧,他还是给了两个字:老旧。补了八个字:夕阳晚照,无可挽回。一番谈吐,让贺加贝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那天晚上,他们在那个城市的街道上,步行着交谈了三个多小时。最后还没谈过瘾,贺加贝硬是跑到史托芬下榻的酒店,在人家沙发上窝蜷了一夜。直到快天亮时,他们才把一切搞定。

回到西京,史托芬立马把团队的重要骨干,都弄到梨园春来看演出来了。南大寿哪里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已在后。每天看完演出,贺加贝和史托芬都会交谈半晚上。第二天,贺加贝就提溜着“屠刀”,给南大寿谈修改意见。南大寿用擀杖不停地挠搅脊背,可哪里是这一群“黄雀”的对手啊。很快,他便失去了立足之地。史托芬团队,就浩浩荡荡开进梨园春来了。

贺加贝在剧场附近的写字楼,给他们弄了一个很大的工作室。他本来想挂个“梨园春来创作室”的牌子,结果让否决了。史托芬说那还是体制内的思维模式。最后挂出来的牌子叫:“贺氏喜剧坊”。贺加贝摸着剃得光溜溜的脑袋,有点喜不自胜。史托芬说:“我们就是要做你的品牌,直做到喜剧生物链的顶端。”并且他一再强调:梨园春来的牌子,要让“贺氏喜剧坊”逐渐替代了。因为“梨园”二字,说到底是唱戏,而我们现在是做喜剧。喜剧包括戏曲的因素,但戏曲里的喜剧,只是大喜剧的一部分。梨园春来是对现代大喜剧思维的一个限定,甚至有些模糊了喜剧的概念,必须改掉。但须渐改渐变,渐变是为了让观众认识进剧场看贺氏喜剧的路径。一旦成熟,立即换“坊”。

很快,在史托芬的带领下,推出了第一批作品。这个创作团队与以往三个编剧的不同手法是,不追求创作者的个人风格与语言特性。一切只围绕着观众的反应,进行反复调试、拼贴、剪接。每晚演出时,他们会从不同角度监测观众的喜剧“燃点”。演出结束后,立即进行汇总,计算。“王炸点”(全场突然被引爆,笑得扭曲变形、砸背捶腰的)多少次;“爆点”(整体哄然大笑,前仰后合的)多少次;“沸点”(满场皆热,掌声四起的)多少次;“热点”(引起广泛兴趣,笑出声来的)多少次;“温爆点”(不是温爆腰花,而是似笑非笑、半笑不笑的)多少次;“局爆点”(局部爆发的一些燃点)多少次;还有“冲天炮”(就是满场皆静,唯一人笑得失控、失形者)多少次。总之,分得很细,研究得也很周密。“王炸点”到底几分钟出现一次合适?“爆点”和“沸点”为什么没有“王炸”起来?如何将“热点”和“温爆点”提升到“沸点”甚至“爆点”水平?“局爆点”是怎么回事?那里是以老人为主,还是以年轻人为主?以先生为主,还是以女士为主?抑或是白领为主,还是蓝领为主?“冲天炮”是什么人放的?为什么他或她,对那句话那么敏感,能平地惊雷、一花独放?如何让局部效果弥漫到整体?尤其是那“一花独放”者,是不是能开发到“遍地春雷震天响”的效果?总之,用数据说话。用模拟示意图解决不爆、不沸、不热、不火、不充分、不普遍的问题。所有节目在“喜剧坊”里,都像冷冰冰的机器零件一样,随时拆卸开来,进行改造、切割、膏油、重组。第二天弄到剧场,再检验,再测试。晚上把所有数据拿回来,重解构,重组装。直到把这个故事可能榨出的油脂榨干榨净,才又在另一个故事上切、割、漂、染,直弄到“把剧场顶盖掀翻”。

在改造、组装节目的同时,也加大了对贺加贝个人的包装力度。首先是在城市的主要商业广场,都竖起了“贺氏喜剧坊”的牌子。上面自然是贺加贝的巨幅剧照和生活照。有大屏幕的,一律“霸屏”,反复滚动。在去机场的路上,甚至也竖起了几大块广告牌。贺加贝自己开车去看,都有点不好意思,觉得是不是把头像整得过大?那菱形越发突出,连两只耳轮豁豁齿齿的不规则缺陷,也都暴露无遗了。而史托芬说,广告牌的块数与尺寸,受经费限制,还远远不够。我们就是要把你弄成家喻户晓的偶像明星。让西京人,不进剧场看一次你的喜剧,就觉得不算是西京人。西京近千万人口呀,一个看一次是什么票房概念?何况西京还是旅游城市,让外地人来西京,没看贺氏喜剧,就觉得是枉来一趟,那又是什么阵仗?在广泛进行户外宣传的同时,史托芬他们又与城市电台、电视台密切合作,让贺加贝屡上镜头,屡出声画,把他从两个小剧场,算是真正推向了社会。

贺加贝自然是美滋滋的了。虽然这些包装,撒出去很多钱,但剧场确实爆棚得一塌糊涂。很快,就从两个剧场,扩大到了三个、四个。名字也顺理成章地改成了“贺氏喜剧坊”。广告投入,开始是自己摊水,后来就有企业赞助了。不管是烟酒,还是化肥农药,抑或是医药保健品、根治不生不育的灵丹秘方,也都来者不拒,一律代言。史托芬有时也有所要求,说接广告,得有点档次。可钱给得多了,也就有了却之不恭的理由。比如以第一人称说自己肾亏、眼花、不育而双脚稀软的镜头,就不免夸张,甚至不雅。后来吃了什么丸,一下又像狮子一样从大石头后边猛扑出来,还立马变出一个红裹兜儿子来。潘银莲看了这个广告就很不高兴,因为那儿子是贺喜。贺加贝说六一儿童节要用孩子一个镜头,没想到放出来是性药品广告,影响还超大。

摊子的确是搞大了,个人名分也增值十倍不止,贺加贝更是搞得不堪其累。可一算账,盘子大了许多,实际收入,却并没比过去增加多少,他就有些不想过多出场了。比如给一些企业家站台、暖场。尤其是给一些显要人物的父母祝寿、祭祀等,过去他爹火烧天都是不去的。他爹多次对他和火炬讲:唱戏一定要在正经舞台上唱。尤其是唱丑,本来人都当“耍戏子”,你再没点贵气,人家就把你当“下三滥”看了。小丑上台多是扮些鸡鸣狗盗、饿汉乞讨之辈,在越富贵的场所,越显得猥琐下贱。只有在庙会、社戏、集贸市场和正经戏台上,你的背运、下贱,才有更多人理解、同情。笑是笑了,却也给你一份人的温暖和尊重。而在富贵人家的厅堂、道场,你感觉就不像是演戏了,而是如同把浑身扒光,在那里给人家徒增优越高贵的贱作相。宫廷小丑、狎玩弄臣就是这样来的。

史托芬却不这样看。他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是老艺人的旧思维。也可以叫线性思维、固化思维、阶层思维,非现代性思维。整天在庙会、社戏、农村集市贸易的舞台上演出,你能成为今天的贺加贝?现代的贺加贝?充其量,也还是你爹火烧天那个‘农耕艺人’的翻版。今天是产业化、集约化、全球化、信息化时代,你需要知名度,很高很大的知名度!知名度就是尊严,就是贵气,就是财富,就是一切。它需要你用非线性、发散性、聚合性思维,去有效开发利用一切现代传媒手段和人脉资源,把自己做大做强了。人脉资源不是传统的人群资源、庙会资源、社戏资源,这个你得搞明白。总之,就是要通过对一切有价值的资源手段的聚集整合,使你更加知名发达起来,从而形成一个由你贺氏操控的喜剧帝国,构建起一个庞大的产业链来,让艺术的喜剧成为生存的喜剧,尤其是财富的喜剧……你觉得那种日子构想起来,不大舒服、不大温暖、不大高级、不大尊贵吗?”

贺加贝被说得抓耳挠腮的颇感受用。虽然史托芬还是画的一张饼,但这张饼已油、脆、酥、香地挂在墙上,他也就不辞辛劳地,老要蹦着跳着去够着吃了。

十四

潘银莲已基本从喜剧坊退了出来,就是带孩子一个任务。贺加贝被史托芬包装得玄玄虚虚、晕晕乎乎的,见天也顾不上回家。他们都在一个写字楼里驻扎着。哄出哄进的一帮人,基本都在那里休息。说出发,扛的扛摄像机、拿的拿长枪短炮照相机的,就把贺加贝卷走了。看来贺加贝也很是喜欢,就连跟老婆打招呼,都有意无意地有了大人物挥手致意的感觉。

坊里的事,基本都是史托芬掌管着。一切讲正规,讲现代管理,坚决反对“戏班子式的游击习气”。一下成立了办公室、创意部、公关部、广告部、财务部等好多部门。给潘银莲安排的位置倒不低,叫财务总监。可实际上底下有人收钱、支钱,批条子的是史托芬,她只是知道个大概数字而已。听史托芬明里暗里讲,现代企业制度的根本,是不能搞成家族式管理,她倒落了个清闲。反正账上的流水,的确是翻了十好几倍,折腾得越来越大。只是折腾的方向、目标,都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以她笨想,凭手艺吃饭,搞上两个剧场,好好经营,再注意节约成本,那不就是一本万利的事。可史托芬开口闭口都是产业链、托拉斯、东方百老汇之类的词,她就插不上嘴了,害怕闹笑话。贺加贝忙得有时几个月都回不了家,她只负责把他妈和贺喜经管好就行了,另外就是去看看她哥潘五福。

现在她也有时间了,就想做成一件事:让侄儿潘上风去看看潘五福,她感觉这是她哥最想见到的人。可潘上风死活都不去。他也不说不去,就老那样闷坐着不说话。有一天,潘银莲专门把他从学校叫出来,想把他和潘五福弄到一块吃顿饭。他们都快走到西八里村了,潘上风还是借故溜了。潘银莲就觉得这孩子特别不懂事。见了她哥,她忍不住唠叨了几句。她哥仍是那副不在乎的样子,说:“别叫他来,娃好面子。”潘银莲就来气了:“好什么面子?他就生在这样的家庭,生了,就得认命。哥,你倒是何苦呢?”说完这话,她又觉得不合适,转圜说,“人心换人心,既然换不来这心了,你何必在这儿遭罪?还不如回河口镇安生。”她哥还是笑着说:“这儿毕竟世事大。河口镇修鞋,一月也就挣个千把块,好多还是欠账。这儿见月都在三千往上。每月给上风腾挪出一千四五,都是稳稳当当的事。”潘银莲就再不好说她哥啥了。她心里真的是心疼着这个哥。在别人眼里,这样的哥,可能就是个笑话,是丢尽了脸面的事。可在她心中,这个矮子哥,就是自己的宝物。他挣钱那么难,还经常要给贺喜买东买西的。尽管那些吃喝、玩具、衣服,已经不是西京这个城市孩子们所需要和稀罕的,但那份情意,依然让她很是感动。

潘银莲最不愿想起的,就是小时屁股被烫伤那档事。前后整整半年,都在溃烂、化脓、结痂,结了痂再化脓,再溃烂。大便都是她哥和她娘用手朝出抠。小便憋得急了,没法子,是她哥用嘴朝出嘬。连她娘找人卜了一卦,都说这娃可能活不长。即便是活下来,也是个“账主子”,就是花钱欠账的主儿。可她哥潘五福,硬是坚信妹子能活下来。那时想到县上看病也没钱。连镇上卫生所的医生都说:即便是看好了,这孩子将来肛门、尿道都会成问题。活着会很痛苦,更别说嫁人、生育了。她娘无奈想放弃。可她哥坚决不行,哭着闹着,要把妹子背到县上去看。有一天半夜,他还真的偷偷把潘银莲背走了。从河口镇到县城一百多里路,她哥把她整整背了一天一夜,而那时他才十一岁。一路上,潘银莲发着高烧,一直是迷迷糊糊的,但她能听见她哥在喊:“莲,莫怕,有哥呢。到县上,就啥都好了。千万莫怕,有哥呢。”最后是有一个好心的拖拉机手,被她哥哭着挡住,才把他们捎进了县城。到了县医院,她哥掏出浑身仅有的三十块钱,还是把娘的“老底子”偷了出来。县医院处理了伤口,治疗了几天,可药费实在欠得没法办,听说连主治大夫和护士看着可怜,都掏了腰包。最后基本把溃烂止住,就让他们出院了。

回到河口镇,娘把她哥臭骂一顿,还拿锅铲美美拍了几铲子。倒没说不该偷了她的钱,只说是不该偷着跑出去,害得邻居和村上到处找,把人没急死。连她爹都从矿上跑回来找人了,说是一天要耽误好多钱。她爹倒是坚持要给她看病,说钱有他。她哥得到这话,就天天闹着问娘要钱,说爹都放话了,要给妹子治的。然后,他就又背着她,上了一回县,给她做了手术。再后来,她哥听说离河口镇几十里的地方,有一个老中医,对烫伤疤痕有办法,就又背着她去跑了无数趟。是在那儿不断地贴膏药,把烫死的皮,一点点激活起来,才有了她今天的正常日子。她觉得这辈子,欠她哥的情分最大。她甚至常常想,她哥要真是残疾,不能动弹了,她就应该把她哥养起来。可她哥却一直是自食其力着,并且还老要想着她,想着别人。她就觉得欠这个哥的太多太多。

潘银莲也曾拿出钱来,想接济她哥,可她哥坚决不收,说:“哥只要能动一天,你就别给哥钱。人是越养越懒。你也不容易,挣下钱了,好好攒几个,将来兴许有用场。人哪,红火时要防顾着倒霉呢!哥实在不能动了,你要接济,哥也不作这个假。可现在我还能动,就要好好动着,挣一个是一个。上风那边你也少给钱,我给有下数。都给,把他手脚惯大了,也不是啥好事。”

潘银莲也的确给过侄儿潘上风钱,但他没要。这孩子自尊心很强,问啥都说他有。她这个做姑姑的,也就只能偶尔叫他出来吃顿饭,或者买件衣服、运动鞋啥的。钱他是绝对不拿。她还问过潘上风,关于他妈好麦穗的消息,他也说不知道。潘银莲感觉他们是有联系的,但就是死活问不出来。

潘银莲感到欣慰的是,她哥对现在的修鞋生意很满意。他老爱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但他觉得来西京比他想象的难场好了许多。最让她哥高兴的是,八里村老有戏看。村子大,谁家老了人,必定唱戏。有那大户人家,给父母过寿,也是要唱的。并且一唱都是几天几夜。虽然白天他看不成,但戏台子多半搭在广场里,“戏情”却能听个大概。晚上,还有几个秦腔自乐班,也是一闹火半夜,村里人都抢着唱,有时还有省市名角儿来“促红摊子”。秦腔在正经舞台上唱戏没人看了,角儿们就都到乡里唱“做事戏”去了。所谓“做事戏”,就是为红白喜事唱。八里村虽然已卷进城市的“大饼”,但毕竟还是一个村庄。加上乡下进城务工的人多,因而秦腔戏,在这里仍是吃得很开。

有天晚上,潘银莲来看她哥,她哥咋都不让走,说今晚秦腔大名演忆秦娥来唱《哑女告状》呢。忆秦娥,潘银莲是知道的,贺加贝还曾请她到梨园春来唱过几天戏。可忆秦娥不会演生活喜剧,上台老是走旦角步,还要“韵白上调”的,跟整体晚会风格不大协调。加上忆秦娥有个傻儿子,她老要背着到全国四处去看病。说她只要听说哪里有个好大夫,恨不得连夜就动身,后来就再没请了。潘银莲倒是很喜欢忆秦娥,她上台演出,潘银莲还帮着她看管过那个不会说话的儿子呢。她觉得忆秦娥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诚实、质朴、实在劲儿,她很喜欢。连她哥潘五福都知道,忆秦娥的“苦情戏”是唱得最好的。他已在这里看过她的《窦娥冤》和《失子惊风》了。为看今晚的戏,她哥甚至提前收了工,还专门拿了毛巾,是准备擦泪的。她就笑话她哥,她哥说:“你也注定是要哭成泪人的,你信不?真的苦情得很。忆秦娥演苦情戏,村里打工的都爱看,说几次把台子都挤垮了。”

潘银莲就跟她哥去看秦腔《哑女告状》了。果然是人山人海,并且多数都是打工的。包戏的由头,是给村里一个老爷子过三周年。开始,有二三类角色,唱了一阵《祭灵》《河湾洗衣》之类的折子戏片段,然后才是忆秦娥的正本戏。《哑女告状》的确“苦情”:一个书生家道中落,去投靠岳父,结果岳父已亡故,岳父的继室不承认这门亲事,把他赶在门外了。善良的未婚妻掌上珠(忆秦娥扮)暗中帮助落难书生,使他大考高中,得以出人头地。当“有情有义”的他,派人来接掌上珠去完婚时,却被继室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掌赛珠送去顶了包。掌上珠的傻子哥哥呆大,义愤填膺,仗义助妹,一路背着掌上珠进京讨公道,竟被继室母毒杀,并导致掌上珠失声作哑,无法说清原委。最终哑女告状,忠仆帮忙,让奇冤昭雪,苦难伸张。尤其是掌上珠她哥呆大,与妹妹逃出火海,一路背送进京的戏,几乎让全场观众哭成了一笼蜂。其实那是忆秦娥一个人在表演。她哥呆大只是像农村耍社火的假身子,把头绑在忆秦娥胸前,而把旦角的两条腿又绑在她背上,那一路小跑,并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的呆大的腿,其实就是忆秦娥自己的腿,只是穿着呆大的裤子而已。但忆秦娥表演的人背人动作,以假乱真,浑然天成,活像有人背着她在翻山越岭、跳溪过涧。一人塑造了两个角色,把兄妹情义,尤其是一个傻子哥哥的厚道天性,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戏情戏景,让潘银莲哪里能忍住泪水,她一下就想到了她哥当初背她上县医院、去老中医家看病的所有情景。那种代入感,让她深深震惊着戏的魔力!她看见她哥已哭成了泪人,几乎是看不下去的状况:擦一把泪,看一下,看一下,再擦一把泪。在她哥旁边,就是他们那一帮钉鞋的,竟然也个个都拿着毛巾,在揩拭着满脸的泪光。再看远处,到处都是吸吸溜溜、抽抽搭搭的声音。她实在是忍受不了那种太过强烈的感情冲击,竟然钻出人群,到无人的地方,号啕大哭了一场。

戏散了,她哥还在抽搐着,但心里好像受了冲洗一样,也清净得很是舒坦、受活。

潘银莲就想让她哥也去看一场“喜剧坊”的戏。开始她哥咋都不去,后来到底还是攀扯着去看了一回。剧场的顶盖,真的是快被观众的笑声掀翻了,可她哥竟然靠在椅子背上,呼哧打鼾睡着了。那嘴,张得的确有馒头大,并且鼾水流了一脖子,弄得旁边的观众都在斜眼瞪着他。他确实是从头睡到尾,中途就是醒来,也就三两分钟,东张西望一下,仍继续呼呼作鼾。哪怕是最后有演员走进观众池子甩红包,也没把他弄醒来。

他这酣睡相,娘是多次骂过的,甚至用膏药贴过嘴,还是不管用。他常常在地里薅草,累得睡着让蚂蟥都钻进嘴里过。

演出结束,潘银莲在送他回去的路上问他:“你咋睡了一晚上?”

她哥不好意思地说:“我说看不懂,你偏让来,把票糟蹋了吧,我看一张好几百块呢!我就能看苦情戏。这好的戏,哥没用,看不懂么。”

“你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吗?”她问。

她哥嘿嘿一笑说:“我不知道他们在笑啥。”

十五

贺氏喜剧坊最近演出的节目,都以房子、车子、票子,以及职称评定和明星婚外情中的笑料为主打内容。《大豪斯里的分居日子》《玛莎拉蒂里的吻》,以及《千万别上厕所》等小品,几乎是一句台词一个“料”。就这,创意部还在用电脑分析数据,寻找某些笑点为什么没有“王炸”。潘五福看演出的那天晚上,这三个主力小品都上了。第一个就是《大豪斯里的分居日子》,故事大意是:两口子住着一个复式楼的别墅,妻子为丈夫爱抠鼻子窟窿、拔鼻孔毛的“恶习”闹起矛盾来,然后各自住了一层楼进行冷战。丈夫住在楼上,终于有了“奔向解放区”的感觉,鼻窟窿随便抠,鼻孔毛随便拔,还又是蹦又是唱又是跳的,打游戏也像是进入了“二战”状态。妻子便在楼下想方设法地折腾他,结果楼板被折腾出一个大裂缝来。楼上男人像玩杂技一样,一个高空“僵尸”横陈(真是使用了杂技威亚手段)跌下来,刚好扑在穿着睡衣的女人身上。一种缥缈的《夜来香》音乐起,两人又突然为情欲所缠绵起来。正要温存一番,男人却忍不住又抠了一下鼻孔,便被女人一脚踹下床来。小品戛然而止。剧场效果从二楼突然开裂,男人凌空飞下开始,一直到被女人踹在床下,几乎尖叫声和爆笑声不绝于耳。可潘五福自打妹夫贺加贝拔着鼻毛上场,还刺啦笑了一下,然后就看不懂了。抠下鼻子,拔根鼻毛,为啥能引起这样大的家庭风暴呢?他们天天弄臭鞋,鼻子窟窿也老发痒,也老得抠、得揉不是。正想着,鼻子里就痒起来,他倒是没敢抠,只狠劲把鼻子耸了耸,就慢慢睡着了。

他也的确是太疲乏了。最近鞋活儿多,白天干不完,晚上还要拿回家打夜工。剧场在爆笑如滚雷的时候,他竟然还能做着一个美梦:一个女的,提了两大拉锁包旧鞋,一数,二十五双,并且每双都有大毛病,补起来都不是小钱。关键是这个女的还和善得不行,他说一双多少钱,就是多少钱,算完,刚刚二百五。那女的还说:二百五多难听,给你二百六吧!他就笑醒了。醒来,台上在演另一个小品《玛莎拉蒂里的吻》:好像是一对男女,在车里忙着搂搂抱抱。车窗玻璃是茶色的,看着隐隐糊糊。车外一个男人,是贺加贝扮的,一直在检讨自己的过错,说着千痛万悔的话。后来还打自己的脸,说不该把一个什么女人拉到了车上。但他赌咒发誓说:啥都没干。可车上那女的,还是与那男人紧紧搂着不放。直到最后,好像谈得有了些眉目,打开车门,原来那女人搂抱的是一个布娃娃。观众乐不可支,笑翻一地。但潘五福还是想把那二十五双鞋的梦,再续接起来。

后来,在演《千万别上厕所》的时候,他也醒了一下。好像是说评啥子职称的事。几个人开会,都憋着劲儿地在那儿谈天说地,说股市,说房市,说车市,说拆迁,说假华南虎,说克林顿与女秘书的啥事。反正扯得很远,观众挺乐和,但多数潘五福都听不懂。里面的主演也是他妹夫贺加贝。就在他妹夫实在憋不住,上了一趟厕所回来,会就结束了。说职称已搞定,少数服从多数。他妹夫好像就因为这一泡尿,把好事给耽误了,气得他满台跳着要拿刀把尿泡戳了。他始终弄不明白,职称倒是个啥玩意儿,竟然能把一堆戴着眼镜的厉害人,整得尿都不敢去尿。评上的,还有憋湿了裤子的。笑得满场观众,就跟谁胳肢了脚板心一样,抽搐得不能自已。

本来在剧场能睡一个多钟头也是好事,晚上回去,刚好打夜工干活。可谁知他的瞌睡,却被喜剧坊的创意部盯上了。他们每晚演出都要通过视频,检索观众的反应。尤其是特殊观众,都会进行深入调查。比如潘五福,竟然能在这么火爆的剧场,几乎整整睡了两个小时,是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不感兴趣?

他对什么感兴趣?

他是白天对看演出感兴趣还是晚上感兴趣?

这个观众的文化背景是什么?

他来自哪个阶层?

他会用收入的多少购买文化娱乐服务?

他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取喜剧坊信息的:

是道听途说?在什么地方?

是招贴广告?在哪面墙上?

是游走散发广告,在哪条街道?

是报纸广告?哪家报纸?

是电视台电台?哪个台的?

……

总之,他是怎么要来看演出的?离此远近?男女性别?年龄层次?知识结构?未婚已婚?配偶陪同与否?等等等等,大概有八十多问。潘五福正被盘问得笑不滋滋、张口结舌的时候,妹子潘银莲来找他,才算是被解救走。

潘五福看戏的事,在喜剧坊很是传了一阵笑话。创意部和广告部还跟史托芬研究过这事。史托芬说:这是个案,不具有可行性分析性。

贺加贝直到这时,才知道潘五福来西京打工了。潘银莲没告诉他,也是不想让他分心。他说去看一次,潘银莲没让,他也就没去。他现在也的确活得有些身不由己。首先是采访活动很多。采访的好多内容,都是班底提前写好,但他须背得滚瓜烂熟才行。史托芬不让他随便乱说,一切都在包装中。喜剧坊需要包装出一个史托芬理想中的喜剧明星形象,是一个文化形象,而不是江湖艺人。有时早上会让他去做些爱心或慈善活动,比如看看孤寡老人,或残疾儿童之类的,也都刻意安排了媒体报道。下午和晚上主要是演出。四个剧场,轮番上演,开演时间都只相差半小时,专车刚好把他能从一个剧场拉到别一个剧场后台口。在车上,有时会安排点采访,有时也能眯瞪一会儿。但多数时候,还是得默诵答记者问和刚修改过的各种台词。他的节目都是压轴戏,基本控制在四十分钟左右,其余都是从各地汇聚来的各种模仿秀。这类人才越来越多,有的几乎到乱真程度。还有直接模仿英国憨豆先生和法国喜剧大师路易·德·菲奈斯的。总之,“秀”场大行其道,丑星层出不穷。

除了忙,贺加贝倒是越活越简单了。整日只被人机械地推着,转着,像个没脑子的机器人。观众笑不笑、剧场火不火、上座率高不高、经济压力大不大,都有人代他操控操心了。他只需要不停地修改台词、说法,登台、谢幕而已。晚上演出完,一般都有应酬。有各种老板,也有这长那长,这主任那主席的。在台下看完演出,他们觉得不过瘾,还想近距离看看贺老师能上下抽动的耳朵,左右错位十几厘米的大嘴,还有可以五马分尸着朝四个不同方向生拉硬拽的眉眼。都觉得跟这么好笑好玩的人在一起,能多活几十年。大家不仅喜欢跟贺老师聊,而且还要照相,签字。贺老师签名,也是一绝。他因没正经练过字,开始写得的确有点像幼儿搭积木,可要签名的人越来越多,又不允许他慢慢搭。还有在剧场排队让他往衣服上签的。所以他就发明了一种速度很快,也很潇洒、遮丑的签名,那就是不停地挽圈圈。贺加贝三个字,又特适合拿圈圈朝起挽。所以,就见他龙飞凤舞着,上挽下挽、左挽右挽、连挽直挽的,最后再把“贝”字右腿猛地朝左一拉,然后再狠劲朝右下方长长一切,就见一堆圈圈底下,还有一个力透纸背的横杠斜抬着。看上去,很是有些大牌明星的签名派头了。

一般应酬结束,都在凌晨一两点左右。回到宾馆,他就跟死猪一样,朝床上拉叉着一摆,有时连鞋袜都只能靠别人去脱了。都嫌贺老师脚臭,可没想想:贺老师每天自打起床开始,谁又给他洗脚、泡脚的时间了?他只能用一双高靿战靴,把一双臭脚紧紧捂着算了。脚趾缝间,烂得他演出时都老想停下来挠一挠。

尽管累得贼死,可与贺加贝心中要购买那栋别墅的要求,还相差甚远。自那次去见万大莲后,他心里就在暗暗用力,得挣钱。他得买一栋比牛乾坤更牛的别墅,那才叫贺加贝!他还是惦念着万大莲,那个影子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眼前晃悠。有时在舞台上演出,配戏的女演员也常常让他恍惚成万大莲了。一旦意识到不是,甚至还会错词、掉词、乱加词。晚上睡觉,也老梦到万大莲,甚至梦见他和她已住进属于自己的独栋别墅了。好长时间以来,他跟潘银莲也基本是分居状态,他住在宾馆,潘银莲在家里带孩子。他们也买了一套房,一百四十多平方米,可到现在也没顾上装,而剧场他都装修好几个了。自从看了万大莲的住处,他也就不想再装那套房了,觉得装出来也是极普通的房子而已。贺加贝到了今天这名声,住那种房还不如不住呢。可要弄下比牛乾坤那套还大的别墅,按现在这个挣钱法,只怕是要到猴年马月了。他有时也有气,尤其是看到史托芬开发的那些贺氏喜剧坊文创产品,把自己的脑袋,用泥塑、木雕、陶罐、硅胶、压铸、手绣、五毒背心等手段,衍生得如鬼魅一般三扁四不圆的,竟然还开发有屁股垫任人坐来坐去,可又不见给他带来具体收入,他就想把那些摆在剧场前厅的丑陋玩意儿一伙都砸了烧了。可史托芬好像永远都是那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并且对他有所拿捏,他也就不好造次了。摊子整得这么大,你不按他的套路走,已有覆水难收之感,何况老史整得他也挺享受的。

贺氏喜剧坊养活的人也越来越多。虽然剧场红火,可终不是个能发大财的路数。尤其是游客这一部分,大量是旅游公司拿了钱。看着见天满座,可一张票,甚至七成都被导游和中间商套走了。就是再开一两个剧场,把自己当陀螺一样抽打起来,发财,终还是一个白日梦。

就在这时,“人脉”资源开始发挥作用了。

在喜欢贺加贝的“高端”人群中,有几个常客,不仅看戏,也爱吃吃喝喝。贺加贝把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他们给出的点子是:何不利用你的名气,在土地上做点文章呢?只有土地,才是发横财的最大资源。贺加贝还搞不懂,要地干啥?他又不想当地主。大家就笑了,说:再嫑瓜娃了,你就只懂唱戏。土地是啥?寸土寸金,土地才是最大的刮金板。这些年发财的,多数都是沾了土地的光。刚好现在重视文化产业园区开发,要不然,还轮不到你个光葫芦撒(头)染指呢。其实,史托芬早就想过这一招,他之所以反复强调要重视人脉资源,就是在下这步大棋。但弄土地谈何容易?铺垫不到位,里边没有硬扎人,是想都别想的事。如今既然他们自己提出来,并且帮着谋篇布局,自然就是要水到渠成了。

很快,他们就搞了个“贺氏喜剧文化产业园区”可行性报告。几个“内部朋友”,里应外合,几上几下,最终审批出一百五十亩土地来。贺氏喜剧坊的摊子,由此才算玩大了。

十六

我不是一条好多事的狗,如今也活得很低调。把我叫张驴儿,也咬牙认了。可对史托芬这个人,我还是想给大家念叨念叨。他就是我过去的主家,那个老跟老婆吵架的副教授。他为评不上职称,还有其他一些不顺心的事,气没哪儿撒,对我竟多次实施家暴。我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愤然出走的。

真是冤家路窄,世界太大也太小,我们竟然在贺家又遇见了。他第一次见我,有似曾相识感,还很是好奇地问了贺加贝一声:“这狗是哪来的?”贺加贝那天有些心不在焉,只支吾了一句:“银莲养的。”就算过去了。我为了不自寻烦恼、自取其辱,也很少朝他跟前凑。可有一次,潘银莲领着我,我左躲右藏,还是撞见了史副教授,他又问:“这狗是哪里来的?”潘银莲也是一笑说:“我养的,咋了?”他说:“没咋!”就再没吭声了。我在他家时,他也不咋待见我,高兴了,戏耍一下;不高兴了,他的书房我都不能进。我记得他还给我起过个很不好的名字,叫墨菲斯托,那是魔鬼的名字。可见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之所以这样叫,也是因为他夫人叫过我浮士德博士。吵架了,见我向着他夫人,他不高兴,踢了我一脚,随口就叫了声墨菲斯托。我听他们讨论过这部叫《浮士德》的诗剧。好像浮士德曾跟魔鬼墨菲斯托签下过一个约定:墨菲斯托给浮士德博士当仆人,可以尽量满足浮士德的一切要求,尤其是一切远离人类道德的娱乐至死方面的要求。一旦浮士德对这些快乐感到满意时,他的灵魂就归魔鬼所有,浮士德就算彻底堕落成魔鬼了。大意如此,好像他们夫妻为此还合作写过论文,掏钱发表在一个什么C刊上。总之,他对我随意嬉笑怒骂,我对他也印象不佳。如今是狭路相逢,好在他终是没弄明白我的履历。

我平常主要跟潘银莲一起活动。过去还卷在中心位置,对梨园春来的内部管理和高层机密,几乎无所不知。自从来了史托芬,一切就都改变了。首先,史托芬认为家族式经营是“环扣闭锁”“发展不大”,不合乎现代企业制度。其实他在大学时,恨不得把自己和夫人的几个亲戚,都弄到学校和系里当差。其中他二母舅,就寻情钻眼地弄到大食堂做饭去了,以为谁不知道。批评所谓“家族式管理”,其实质是逼着我主潘银莲交权退位。潘银莲又是个好说话的人,让交就交了。贺加贝从来都没有设身处地为他老婆好好想过,说是财务总监,其实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货。对不起,以我的修养,是不能用这种伤害残疾人的比喻的,只是再没有比这个更恰当的词语,能说明潘银莲的尴尬处境了。

潘银莲只有很少的时候,才参加一次喜剧坊全体会议。贺加贝虽说是老板,其实都是史托芬在那里“老贼一手遮天”。开两个小时会,他能讲一小时五十分。说“老贼”,其实史托芬并不老,才四十多岁,除了便秘,爱蹲很长时间厕所,一看半天武侠小说外,好像身体还没啥别的毛病。“老贼一手遮天”是我从戏里学来的,用给他,挺合适。每次开会,他也都会礼貌地请贺加贝讲话,毕竟是老板,但贺老板都讲得很短,有些语无伦次,更缺乏重点。他肚子墨水太少,开口闭口就是要大家演好、咥(吃)好、喝好、发(大概是钱和财)美,真是让我既担惊受怕又能羞出一脸冷汗来。我看各部门的头头,拿笔记都没法记。而史托芬却是ABCDEFG的长篇大论,整得头头是道。不仅能让大家明白当下要干什么,还能把五年、十年、二十年的“喜剧坊”“喜剧城”“喜剧帝国”发展思路,说得伸手可触、天堂有路。什么喜剧美学、接受美学、大众美学、心理学、观众学、社会学,都是一套一套的。他的学生甚至吹嘘什么“史老师已形成完整喜剧产业管理创新体系”。其实我知道,这小子就是爱胡谝。在学校都是有名的“史大谝”。上课连巴掌大的纸片都不带,一讲两三个钟头也不喝水,都说他谝得美!连他老婆都骂他:你就能谝闲传,有本事咋不把教授、“突贡”专家、“百千万人才”谝回来?

他咋谝,都无所谓,我担心的是,他当了“日弄客”,贺加贝还浑然不觉。“日弄客”是关中土话,我本来是不屑于用粗俗俚语的,可内涵极其丰富,也很生动,我就不得不加以援引了。“日弄客”既有煽动、蛊惑的意思,也有给人下套、挖坑的意思,还有揶揄、嘲弄的意思。我随着潘银莲被边缘化后,不像她能随遇而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不甘于主人被安排、被同意、被总监的处境的。有好多次,大会散了,我偏不出去,就卧在桌下,看他们当主人不在场时都谝些什么。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狗的天职,不就是给主人巡察监戒、看守门户、预示报警嘛。既然如今没门户可看了,我总得有所作为吧。在人类的办公桌或餐桌下,常常能听到的,就是那些“日弄客”话语。譬如有人说:“史老师,把贺加贝是不是包装得有点过头?开始他还知道尊重我们,现在,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了。他出席啥活动、啥场面,都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了。人家请他吃饭,我们站在身后伺候,直到走,都没招呼一声。饿得我们前胸贴后背的,还得前呼后拥着把他送回宾馆,宽衣解带脱臭鞋。他那双脚的臭哇,真不是目前关于臭气熏天这类词汇所能形容到位的……”这时就会七嘴八舌起来,光对贺加贝的臭脚就能声讨半天。都说主人贺加贝越来越难伺候了,现在耍得还跟真的一样,出了宾馆门,就不认识自己了。架子端得跟啥子大人物似的,直到回来脱了臭鞋,才长叹一声:“贼他妈,把人没挣失塌!”史大谝哈哈哈一阵大笑说:“继续伺候!不仅不能松懈,而且还要加大包装力度。这不是贺加贝个人的事,这是喜剧坊共同利益的需要。他不需要认识自己,苏格拉底这句话对他没用。他只需要大红大紫,让别人去认识他,懂吗?”你说这里面有没有“日弄客”的意思?把我主人耍猴一样,弄到高竿上去表演,他们却偷偷在背后,耻笑着猴屁股的裸露与颜色深浅。

还比如:一次会议上,我主贺加贝有些不高兴,好像是嫌在一个什么楼盘开业场合,各类名人很多,而把他这个笑星晾在了那里,并且站台都站在了第二排。史托芬当场批评了负责出行的公关部、广告部和办公室,让他们写出深刻检查,并要求财务部扣除相关人员当月奖金。我就觉得不真实,会后潜伏下来,想一观动静。果不其然,贺加贝刚一走,他们就哄堂大笑起来。原来那天楼盘主还在京城请了几个大腕,人家来,又是记者跟,又是乌泱乌泱的粉丝团,高举着各种牌子,呐喊得要死要活的场面。而他,竟然只去了一个跟班的。跟班还被人挤人的现场踩跛了一只脚,他在前边走,那跟班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活像《窦娥冤》里张驴儿和他老丑爹讨饭的场面。呸,偏又拿我张驴儿说事!这事贺加贝自是很不愉快,竟然在大会上端了出来。大家虽然现场默不作声,表示出失误很大的样子。可他和潘银莲刚一离开,就笑得乱作一团了。有人说:“看怎么样,是不是不习惯了?史老师,看你惯下他这大牌明星毛病,以后咋办呀?”原来那天有人是故意为之。因为楼盘主只重视影视明星,尤其是外来和尚。他们给贺加贝的劳务费,连人家十分之一都不到。气得公关部、广告部和财务部都让撤人。最后就跟上去一个办公室跑腿的,腿还给跑折了。至今想起来,大家还笑得下巴都要脱落。史托芬敲敲桌子说:“以后不能再出这样的事。凡贺老师出现的地方,一律要像影视明星和歌星一样安排举牌子、拉横幅;还有各种呼喊声和尖叫声,要多安排年轻漂亮的粉丝,而不是随意到广场找一群扭秧歌的大爷大妈,一人管一顿盒饭、发二三十块钱了事。‘我爱你加贝’,还有‘我加倍爱加贝’之类的广告词,也得适时更换,创意部、广告部、公关部都要很好地研究这些问题。不能一个牌子用几次,甚至用几个月,烂得没边没沿了,还拿去举,拿去喊。这方面该投资就得投资,宣发力度还要加大。尤其不能让贺加贝有这方面的不适、不快、不满,更别说恼怒了。你们应该懂得把他捧得更火更红,对于喜剧坊、对于我们每个人的价值意义。我讲过多少遍了,还出现这样的失误?仍是那句话:只要没把贺老师捧疯掉,做了王廉举第二,就还得加劲捧。不过要捧得高级,别像那些小明星和王廉举一样,被捧得恶俗不堪。我们是双赢叠加关系,不是零和博弈游戏……”你说这是不是“日弄客”?

再譬如:他们好像在哪里弄了一百多亩地,设计方案里有一个剧场,暂定名叫“贺氏喜剧大剧院”。围绕这个大剧院,还要建一条圆形街道,叫个什么“贺氏喜剧美食一条街”。整条街就像土星外环一样,是顺着剧场形成一个大包围圈。他们想把西京所有的名吃,都带着喜剧变形夸张的手法,引进到这里来。设计很独特,很浪漫,很时尚,但也很复古。据说都得到了大领导的“点头称许”。但在研究这些重大事项时,有好几次,老板和财务总监却实质缺席着。贺加贝对这些“头痛事”完全心不在焉,即使出席会议也总在玩手机。而我主潘银莲又老被保姆叫出去奶孩子。我就不得不多长个心眼,要进行旁听了。有人甚至担心:都冠了贺氏名字,与他们是什么关系?还有的说:剧场离城里这么远,谁会天天开车来看演出?有人分析说:西京过去的老剧场,布局都很科学,基本是五公里左右一个,并且都建在人口密集的场所。现在把贺氏喜剧大剧院建到远离闹市区的地方,小心投资打了水漂。史托芬却主意很正:“远离闹市区,我们就创造不了一个闹市区吗?大家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再说了,所有设计图纸都是用来施工的吗?现在不少地方都在夸海口,要打造什么东方百老汇,纷纷跑马圈地,就都能搞成百老汇了吗?其实质是借机撬动房地产,懂不懂?我们还是都太书生气了!只要地到手了,建剧院、修街道、造房子,那也要看我们的发展实际,一切都得市场规律说了算嘛!真挣了钱,再反哺文化,不是更能做大做强吗?眼下关键还是怎么‘带动发展’这四个字!”

你说这不是“日弄客”?正式会上,全说的是把贺氏喜剧大剧院和街道怎么造好、建美,搞得中国不出、外国不产。当我主缺位时,又另有企图,可能会挂羊头卖狗肉。呸,怎么又把自己绕进去了。可惜,贺加贝已经被捧得半疯半癫,潘银莲又活得太单一老实。我纵有过人智慧,与他们沟通起来,也如万山阻隔,蜀道青天。人啊,活着最具有喜剧与悲剧意味的,看来就是信息不对称造成的盲点、盲从、盲动和茫然了!我即使潜伏再深,内幕知道得再多,也补天乏术矣。

我可怜的主哇!

十七

贺火炬走出潼关,到南方一所大学上学,是激动了很长时间的事。可一旦进去,还是有些失望。这原来是一所矿业大学,现在综合了工学、农学、医学、法学、管理学、体育、文学和艺术类。总之,门类是应有尽有。学校分两个校区:老校区历史悠久,在市中心位置;艺术学院才成立,自然是在新校区了。难以想象的是,新校区离城市大概有五十多公里路程。校园倒是大得没边没沿,可好多地方还在建,并裸露着。也有绿地,但仔细看,却是麦苗。

艺术学院也分了几个系,他自然是表演系了。班上有四十几个学生,也都来自全国各地。第一天一集中,他就有些想笑。他以为自己长得奇特,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瓦尔特”的。仅光头,班上就七八个。有人立即耍怪说:“咱班上绝对给学校省电。”关键是光葫芦中,还有一个女生,据说才拍了啥子电视剧,在里面演了一个小尼姑。这也便成为一种身份和曾经拥有某种艺术成就的象征。后来有人看了那电视剧,其实她在里面就几个镜头:女主演到尼姑庵降香,她跟老尼姑到门口迎接了一次,中景;坐定后,她又出来端了一次茶,却因胆怯女施主的威势,颤颤巍巍地把茶泼在了人家袖子上,一个脸色吓得煞白的近景;再就是老尼呵斥她跪下赔礼,女施主又大度地挥手让她起去,她就双手打躬作揖着退下了,这个虽说也是中近景,却因下跪和低头退下的连贯动作都是有身子没脸的,也就只能算是半个镜头了。其实有头套,她是完全没必要把头剃光的,可偏是剃光了,也就有了“上过”某知名电视剧的印痕。半个月下来,大家相互就都知道了一点底细。只要在艺术上显过山露过水的,几乎没有不找机会要表现出来的。听来听去,还就扮小尼姑的成就大一些,毕竟是给当今影视行当的“当家花旦”配过戏。并且还配过两部,且那个剧组也是拍过几部有名头大戏的。其余基本都是在什么“大道”,什么“大本营”,什么“勿扰”之类的娱乐节目上露过一小脸的。再就是一些地县剧团的二三流演员。像贺火炬这样,“已经在省城舞台上曝光度很高的演艺明星”(这是班主任的话),看来看去也就他一人。他既有点沾沾自喜,也有些郁郁寡欢。要不是老师介绍,他都有点不屑于说自己那点事。关键面对这么个班底,不大值得去说。

尤其是整个教学过程,让他颇为失望。除了开始的一些基础课程,安排有各种老师上课外,到后来,基本都是放羊了。加上老师们对这个班级也很头痛,大概有些孺子不可教也的无奈。嫌学生文化基础差,纪律还很松懈。男的分三种人:一种是故意追求阳刚、冷面、硬派的,他们比较崇尚施瓦辛格之类的国际明星,但身体又大多练不出那种比例夸张的肌肉块。第二种是追求奶油、温润、鲜嫩型的,他们崇拜偶像很多,比较注重脸上、身上、手上,甚至脚趾上每个细节的委婉与精致。第三种就是丑怪类的,他们没有一定之规,但却五花八门,唯恐裂变得不出彩、不抢眼、不另类。贺火炬自然是归在这一类了。但从平常生活的角度看,尤其是在群丑荟萃的地方,连他也显得波澜不惊了。女生也分了三种:第一种自然是追求大牌明星范儿了,从国际到国内,谁最当红,她们的衣食住行、化妆造型就朝谁死靠,也不管自己与人家上身与下身的比例长短,胸围与臀围的尺寸大小。一时见她们高冷得逢人不搭话,一时又国民好媳妇得温文尔雅,和善有加,吓得人还以为她们是突然发了烧。第二种是那些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头发的不断变异型;服饰也是裸露得同班同学都不敢直视的那种;大冬天,她们也不怕后背、肚脐和脚踝裸露着,让别人突然想起北极,而要猛然打一个寒噤。第三种与男性的丑类有些相似,不顾身材的胖瘦,也不追求女性的温柔,甚至还故意释放一些粗放信号,只希望有一个特型角色,一夜爆红,同样也能做一场明星梦的。当然,还有就是来混文凭,好向父母交差,向亲戚朋友、学校、同学都有个交代,而不知未来走向的。总之,贺火炬的感觉是老想发笑,真他娘的喜剧!

专业表演课,系里几乎没有老师,大量都是靠外请。有些是当地的话剧演员,也掏大价钱,在外面请过几次大牌明星。所谓大牌,都是快过气的,但谱仍是大得吓人。有一个讲课时,竟然端直坐在课桌上,说自己觉得坐在这里挺有感觉。可悲的是,老师并没有觉得他坐上课桌有什么不妥。不仅让坐了,而且还亲自上去,给人家抹了一下灰尘,生怕明星的裤子太值钱,课桌把人家屁股坐脏了。大多数同学也没觉得这有啥不妥,不就是个课桌嘛!人家可是大明星耶!明星还不该有个明星的脾气和派头了?贺火炬如果不是经历过那么一段演艺生涯,也经受过不少热捧与崇拜,大概也不觉得这有啥不合适。可他是来艺术圣殿回炉的,希望在这里找到更有用的东西,就觉得有点失望过头。有些明星来上课,干脆就是胡说八道,天一句的地一句;东半球一句,西半球一句;然后再谝两个半黄不黄段子,就拍屁股走人了。很多人还觉得很振奋,原来明星是这样放松,这样有趣,这样像邻居家的大哥大姐!太酷,太炫,也太平易近人了!

真正一线明星,只来过一次。那还是拍一部电视剧,要用学校的场地,系里联系,让学生到现场,看了一天拍戏。然后,又请明星到课堂上给大家授课。其实谈妥,就一刻钟时间。明星被学校和院系领导陪同来,只在课堂上讲了几句话,大意是:没想到学校这么大,能搞几个高尔夫球场。我看那边还能挖一个人工湖,养些天鹅也挺美。学校领导直带头鼓掌说:好建议,就挖湖养天鹅。还有人当场献上一策:将来人工湖就以明星老师的名字命名!大明星也扯到了艺术,表面倒是一种挺谦虚的姿态,但内里明显有一种既苍白又玩世不恭的东西。他说艺术就那么回事,你得让人看了乐和、轻松、好玩儿。我觉得艺术就是玩儿,你首先得整好玩儿了才叫艺术。反正一切的一切,都让人别弃剧了,一旦弃剧,那你就玩砸了。然后就是签名、合影留念。明星的一堆助理,把拿着教案准备让签名的班主任老师还掀了一把,嫌他不该太亲密接触,要求有安全距离。贺火炬看着年过不惑的老师,在一个二三十岁的时尚明星面前的跌份相,心里十分难过。本来在介绍明星时,这位班主任就充满了谄媚、低矮、猥琐相。再被人家吆五喝六地推搡一把,就更是让人觉得这个课堂一钱不值了。

大家都纷纷开始了明星梦的实践课。贺火炬去了一个比较大的影视拍摄基地。同学去那儿的也不少。可等机会的人太多太多了,平均每天几乎都有好几千人在候着剧组挑人。说里面有好多剧组同时在拍戏,用人是海量的。从外观热闹景象看,也瞧不出这是一个演艺场所。它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劳务市场,各色人都有,只是没有手提肩扛着劳作工具而已。除了一些把妆化得花枝招展的女性,还有一些粉面桃花的男生外,其余的,几乎也看不出什么表演天分和特性来。贺火炬穿梭在里面,也就更是泥牛入海,了无踪迹了。这里面也不是可以随便就能找到一个群众角色的,你还先得拜门子,认“穴头”,剧组都是与“穴头”打交道。比如要二百个日本兵,或者要三十个太监什么的,只有认识了“穴头”,你才可能得到机会。还更别说那些有名有姓、可露几个镜头、能上字幕的小角色了。业内把那些叫“特邀演员”,“穴头”简称“特演”。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贺火炬只扮演了一天“汉奸”,表演才华哪里是可以遮掩得住的,第二天,就晋升为汉奸小头目“二狗子”了。这是一个坏事做绝的家伙,他跟踪一个地下党,最后被活活吊死,地下党又用一头驴,把他的尸体驮回了鬼子大本营。关键是连“尸体”的姿势,他都自我设计得充满了喜剧性,让导演很是满意。后来,他在这个剧组,就又扮演了鬼子小队长的角色,那是要上字幕的。一传十,十传百,他在这个基地,很快就算稳坐上了“特演”的位置。每天的收入,也凑合着能租起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活动板房了。

需要特别交代的是,他恋爱了,对象竟然是那个初开学时剃了光头的“小尼姑”。他有好长时间,都对这个光头姑娘没啥好感。长得也不赖,可不是很出众,却特好朝前冲,班上弄啥,她都想露一手。比如表演课,但见老师需要示范,她总是第一个跑上去,大表其演起来。好像是做过戏曲演员,身上的戏范儿特别重。后来贺火炬才知道,她果然是甘肃那边一个县剧团的秦腔演员,只是不愿意让人知道而已。在影视行,都特害怕谁有唱戏的底子,说那种表演范儿,不好往“正路子”上扳。直到来基地实习,贺火炬都没有跟她多说过话,只能叫上她的名字:白梦露。他们的深交往,是从拍一个抗战戏开始的。他和她需要完成同一个情节:她扮演的良家妇女,抱着婴儿正要逃生,却被他带领的鬼子团团包围。导演安排他抓了两只鸡,还要上去对她施暴。他还跟导演笑着说:“导演,熟人,有点不好下手。”导演也笑着说:“熟人下手才安全呢,上!”他就一手抓着活鸡,一手四处强拽硬摁起白梦露来。白梦露要保护孩子,他又舍不得放弃鸡,这场戏就很好看了。最后,他将两只活鸡绑在后背上,把白梦露死死压在身下,鸡便胡扑腾乱叫唤起来。导演使坏,故意长时间不喊停,弄得最后鸡挣脱绑带飞起来,撞了镜头,才算完结。

自此以后,他见了白梦露就有点怪。并且那天压着她,感觉的确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晚上收工时,白梦露还故意走到他跟前说:“火炬哥,以后有好事,多想着妹子啊!”他还就真的老能想起她了。只要有戏,他就总是跟“穴头”商量:能不能再搭一个人。白梦露的戏,他也帮着总能进步。时间一长,白梦露就干脆住到他租的房里去了。

十八

潘银莲越来越感觉到贺加贝对她的冷落了。可她毫无办法,只能尽其所能,多给他一些关心而已。每次演出时她才能在剧场见到贺加贝,其余时间,都是史托芬把他安排得团团转。她就利用在剧场能见的机会,总是给他想着法地调剂伙食:一时搓些麻食,一时炖些鸡汤什么的。凡平常知道他爱吃的西京小吃,都弄来让他演出前后打尖。她也见他累得可怜,就尽量不说他不高兴的事。比如喝酒,过去王廉举是有教训的,加贝自己也曾十分痛恨这种“烂酒鬼”行径。可现在,好像她也总能从他身上闻到酒味儿。听他身边人说,不是昨晚陪哪个老总喝高了,就是陪哪个局长、处长喝猛了,再就是太喜欢人抬着捧着,连到后台,都静不下来,老喜欢人簇拥、拍照、签名,活得好像双脚都悬在半空里了。她想关心他点什么,还没等她说出口,他便接了别人的话茬转走了,似乎已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也就收拾起碗筷,拿了他刚换下的衣服,悄然离开了。有些事,她也跟史托芬讲过,史老师总是让她放心,说只会把贺加贝包装成喜剧大师,而不会整成第二个王廉举的。他还开了一句玩笑说:“他敢当叛徒,尤其是跟王廉举一样搞什么‘梅开二度’,组织就把他锄奸了。”关于买地搞贺氏喜剧产业园的事,她就更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老觉得那就跟演戏一样虚头巴脑的。可几乎每个人都在激动着这件事,她也就害怕别人说她是“乡野小炉匠出身”了。总之,她觉得自己没什么能耐,得放贤惠些,努力做个好媳妇,把婆婆和贺喜经管好就行。其余的事,也就任由他们去了。

也就在这时,潘银莲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竟然是她嫂子好麦穗打来的。电话里,好麦穗有些有气无力。潘银莲说她立马过去,就起身出了门。张驴儿还想跟脚,被她轻轻拐了一腿,关在了门里:“我有急事,老实在家待着,帮忙看贺喜!你要敢惹他哭,我回来就收拾你!”

好麦穗在电话里说,她在大差市一家医院,还说了病房号。她说她有话想跟她说。潘银莲突然感觉到了某种不妙。

她找到那间病房时,第一眼竟然没认出好麦穗来。她已瘦成一把光骨头了。

病房里有四张床位。另三个床位上的病人和陪护,都是一种很同情,甚至恐惧的眼光。

好麦穗躺在最靠里面的那张床上,她看见潘银莲来,努力欠了欠身子。

当潘银莲判定这就是嫂子好麦穗时,先吓了一跳。但她尽量还是控制着这种怕给病人带来刺激的情绪。从她内心,真的是有点不敢触碰这个身子了。她努力克制着惧怕,一下紧紧抓住了好麦穗的一只手。那手,也是瘦成皮包骨头了,并且有些发烫。而另一只手,正扎着吊针。

好麦穗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潘银莲也泪从心生,几番阻梗,仍还是夺眶而出了。她轻轻唤了声:“嫂子!”

好麦穗很是微弱地叫了声:“莲!”

“咋回事?”她问。

好麦穗慢慢摇了摇头说:“命……命该如此……”

“快别这样说了。到底……咋了吗?”

好麦穗又摇了摇头说:“瞎瞎病。”关中人把不治之症,都统称为瞎瞎病。

“嫂子,不管啥病,都别着急,我给你好好看就是了。”

好麦穗还是在轻轻晃着头:“看不好了,莲。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才给你打电话……”说着,眼泪又流淌出来。

潘银莲看她实在没有气力说更多话,加之一房人都在侧耳倾听,就没有再多问。过了一会儿,她借故出门打水,到医生那里打听去了。她得知道原委,才好跟好麦穗往下说。

护士把她领到主治医生那里,是一个女大夫,但对她很是不友好,先问:“你是她亲属?”

潘银莲很肯定地点点头:“是的,大夫。”

“你们一家都什么人哪?病人成这样了,管都不管?她丈夫已经好些天不见了,有点人味儿吗?她还能活几天?都撂给医院怎么办?医药费已经拖欠很长时间了。我们处室医生、护士都掏钱垫付过,可垫得过来吗?我看你们也不像是缺钱的人哪?怎么这样办事呢?”女医生上下搜寻着她的穿着和手中拎的包包,先劈头盖脸给了一顿。

潘银莲急忙回话说:“对不起大夫!我知道晚了点,对不起!前边的药费,我负责结。对不起!”

大夫又问她:“你是她什么人?”

潘银莲说:“她……是我嫂子。”

“亲的?”

潘银莲一怔,说:“亲的。”

大夫见她挺诚恳,才让她坐下,并谈了好麦穗的病情。

原来好麦穗得的是子宫癌。大夫说:“这个病本来是有很高治愈率的,可惜她错过了时间。并且动手术后,营养也没跟上,辅助治疗的药物更是经常中断,就导致了今天这样的恶果。癌已全面扩散,病人好多器官都衰竭了。病危通知也下好几次了,估计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

潘银莲愣了一会儿,问医药费欠了多少。大夫说,大概两万左右吧。医院也就是在维持她的生命,但所有治疗,都已是徒劳了。大夫又说到好麦穗的丈夫:“你那个哥可是太不像话,妻子成这样,他能逃了?请转告他:没人性!”女大夫说着还直敲桌子。

潘银莲满脸羞红地连连点着头,表示认错。但这个哥是谁呢?肯定不是她亲哥潘五福了。无论如何,既然好麦穗最后能想到潘银莲,那也是对自己的最大信任,她得把这件事处理好。她一直对这个嫂子并不反感。虽然她娘那样骂好麦穗,她也听到不少闲话。并且大夫所指的“她丈夫”,也再次印证了好麦穗的“出轨”事实。方才在好麦穗说她得了“瞎瞎病”时,她甚至还想到了艾滋病呢。在河口镇,有人得过这种病,是卖血染下的。不管怎样,好麦穗能把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指望在自己身上,她就不能不管。

当她再次回到病房时,好麦穗已能感觉到,她是知道她的病情和一些情况了。

好麦穗在看她的态度。

潘银莲仍是伏下身子,与她靠得很近,并且紧紧拉着她的手说:“嫂子,你放心,一切有我,你就安心养病吧!会好起来的!”她希望能给她更多一些温暖和鼓励。

好麦穗突然像孩子偎依母亲一样,向潘银莲的胸部靠了靠,嗫嚅道:“莲……”她抽噎了一会儿,继续轻声说,“我对不起你哥……”说完又是泪流满面。

潘银莲说:“快别说了,嫂子。我哥……从来都说你好……你就好好养病吧!”

一个女人,当倒在另一个能够信任的女人怀抱时,哭大概是最好的讲述了。

眼看哭到了晚上,病房里的陪护都陆续走了。有一个病人好像回家休息去了,有一个在过道转动。还有一个年龄大些,耳朵也背,始终把身子拧向墙壁在睡。

好麦穗就把一切原委都告诉她了。

被医生称为“她丈夫”的那个人叫张青山,是一家银行在河口镇开办的营业所的主任。潘银莲完全没有印象。好麦穗说,他长得高高大大的,国字脸,短头发,有人说像高仓健。他爱打篮球,还爱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跑步,在河口镇很有名。但这人也好赌博,几乎整夜都能耗在麻将摊子上,并且赌得挺大。人也很义气,每次赢了,都会给输家撇些“零花钱”。那时她在给营业所做饭,每天晚上,他们赌的时间长,会吃夜宵,就让她加班。其实事情也不多,她开始坐在一边看牌,服侍茶水,有人喊饿了,就起身擀些面,或者包点饺子,搓些麻食啥的。那些人都不老实,打牌老拿她开玩笑,还有端直把她和潘五福比作潘金莲与武大郎的。有的干脆还动手动脚起来。开始她也骂,也反抗。捏了她哪儿,摸了她哪儿,她就用拳头捶,拿脚踢。后来想想,觉得跟了潘五福的确挺亏的,就任由他们玩耍了,人家毕竟都是机关上的人。跟张青山的事其实还在后。开始张青山好像还并不把她在眼里放,觉得就是营业所一个做饭的,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人做得太过分,他还制止过。可有一晚上,牌打到半夜,他们突然闹起矛盾来。一个输家,怀疑有人故意“放水”,把牌桌掀了个底朝天,然后都骂骂咧咧走了。她正蹲着捡拾一地的麻将,突然觉得身后火辣辣的,回头一看,竟是张青山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屁股和腰身。因为是夏天,穿得单,弯腰捡麻将时,后腰露得太多,她急忙拽了拽后襟。他却一把将她像肉团子一样抱起来,端直用脚踢开卧室门,扑通撂到了床上。她也没反抗。在她心中,被张青山主任搂起来,撂到自己床上,都是不敢想象的事。她认识张青山的夫人,在县上银行工作,度假时来过河口镇,人才长相,都是河口镇少见的。被这样的男人稀罕一下,还很是有些荣幸的感觉呢。她自然配合得很到位,甚至有些超常发挥。吓得张青山老用毛巾捂着她乱喊的嘴,有时还捆住她乱抠的手。她的确喜欢张青山,不喊不抠都不由她。他也不是一般地喜欢上她了,后来简直到了一天不见,就要到处发疯乱找的地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有人再摸她捏她,张青山就要骂人,就要掀桌子了。事情很快传得满镇都是,张青山怕影响声誉,就安排她到一个建筑工地看材料库去了。那个工地,是靠张青山他们营业所放贷才开的工,因而给她的工钱让她很满意。其实潘五福是不想让她抛头露面,出门挣钱的,可为了儿子潘上风,她又不得不挣。打小学一年级起,潘上风就懂得父亲是个侏儒,自己在河口镇有多抬不起头了。她真不知道潘上风到底是谁的,大概不是潘五福的,关键是哪儿都不像。怀潘上风那阵儿,她在给另一个单位做饭。也的确有两三个人欺负过自己,甚至包括一个管伙的。潘上风在小学五年级时,就蹿出一米六的个头,他自然是不认还不到一米五的父亲了。为了能让儿子在人前抬头,过上有脸面的生活,她在县城给儿子租了房,并且一直把潘上风打扮得很体面,直到考上大学。她把挣的所有钱都贴给了儿子,觉得自己活烂包了,只要把儿子促起来,也就算人生没白折腾一趟。问题还出在张青山。他过去赌博一直手气很好,听说后来有人给他做了局,就突然见场输。越输,他赌得越大,只两三个月时间,就输了几百万。据说不少都是公款,然后他就跑了。他说他一定会让做局害他的人把钱吐出来,一旦吐出来,他会把公款顶交了。他潜逃到西京的事,也只有她一人知道,连他老婆都没告诉。他说一旦告诉,也只有归案、判刑,然后离婚一条路了。他太知道他老婆的精明、厉害和算计。而对她好麦穗,他却是那样地放心。那阵刚好儿子到西京上大学了,她就以到外地打工挣钱供养儿子的名义,出来跟张青山住在一起了。张青山逃跑时,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零钱仅够买几箱方便面。两人住在一个地下室,他还不敢随便露面。有时半夜两三点,才出去透透风,就这还得戴着连耳朵都要捂住的深罐罐帽子。脸上因为胡子长了,倒是能遮掩一些。生活来源,就主要靠她一人挣了。她开始在一个超市卖水果,觉得收入低,又换了给人当保姆,伺候过一家老两口,一个还是瘫子。一月挣六千块,供着张青山和儿子三个人,日子的确紧巴得要命。她是念记张青山那几年对她的好,的确是真好过。觉得人家倒霉落难了,也应该有所回报。听张青山说,好像是没给谁放贷,人家才做局害了他。这人在西京有房产,他正暗访着。她也怨他说:还是你好赌,不赌谁能把你做进去?反正只要能过,她都尽量撑着朝前磨。可绳偏从细处断,她竟然得了子宫癌。她说,有时想,也是活该,为啥自己就得了这歹症候呢?她也知道这病早看能治好。可她硬撑着、忍着,觉得不看不行时,就已经晚期了。张青山还算不错,那么躲躲闪闪活着的人,毕竟还到医院伺候了她半个月。实在是没治了,她才让他别再来的。来了一旦被人认出,几年也就白躲了。他现在头发、胡子都全白了。她也一直让他回去投案算了,他好像还不服输,说非得把那套房产找着不可,有了本钱还得挣,还想翻身。他还能翻的哪门子身哪!

“你说让他走他就真走了?”潘银莲问。

“又来过两次,我到底还是骂走了,让他要么投案,要么走远些。我把最后剩下的几百块钱,都给他了。能走多远,那就是他的造化了。我的病……已不需要再看了。我让医院把药停了,他们说不能眼看我等死。我也想回地下室去躺着,又怕死在那里,让住在一旁的人害怕。他们也都挺可怜,那么便宜的租金,能租住在那里不容易。总之,我是没路了,才想到你。对不起,莲,我本来是不该给你找这样的麻烦。念及我是快死的人了,就当行个好吧!给你哥说吧,他来医院又能怎样?依他的为人,肯定是又要再花一堆冤枉钱……我真的不忍心。给上风说……你说他能咋办?他还是个学生哪!莲,你不怨我吧?”

“嫂子,快别说这样的话。你能给我打电话,我知道这里边的分量。有啥你就说,我会尽力的。”

“莲,我求你,别给我看病了。每天给点止痛药,让我……别太痛……就行了。”说这话时,她额头的汗珠都在朝外滚动。她把潘银莲的手抓得很紧,好像生怕潘银莲走脱了似的:“莲,转眼孩子都快毕业了。你现在……在西京混得好,我就是想拜托你,给孩子找个事做。我们费了这大的功夫,把娃盘成这样……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呀!我把一个女人的啥脸面都搭上了……”好麦穗突然哭得声泪俱下,“娃也还算听话,在学校学习也好。我听说……你对他也好,今天就算是拜托你了!还有……我这一辈子,最觉得窝囊的是……嫁了你哥。对不起,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我……到临死了,觉得最对不起的……也是你哥!你们兄妹俩……都待我不薄!我嫁到潘家……也就算没白嫁!倒是我……给你们丢人现眼了……”

“嫂子,我们潘家……也对不起你……”

潘银莲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突然想到平常娘骂好麦穗的那些难听话,真的觉得潘家也对不住这个女人。

好麦穗继续说:“我死了,娘家是回不去的。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娘家也穷,命都看得贱。何况死了,都嫌污丧人。婆家,大概也不好回,我是啥人嘛……莲,你就帮我收拾一下……咋弄都行。下水道……冲走最好。别朝有人的地方倒……都嫌不干净,娃娃们也害怕。我们就是一粒灰尘,不需要……修墓立碑啥的,也不值得去占那地方。我这样子……包括死相……都别让上风看见了,千万,千万别……让娃看见,他一辈子心里……都是个大疙瘩,不好往下活呀……”

潘银莲再也止不住眼泪地嘤嘤抽搭起来:“嫂子,你放心,一切我都会处理好的!就是有个万一,我和哥也会接你……回河口镇……回潘家的……”

好麦穗也不知是想表达什么,但没说出来,直摇头。她已双眼深陷,目如死珠了。

十九

潘银莲求医生把好麦穗转移到了一个双人间病房。没有人愿意跟快死的人住一起,这儿反倒成了单人间。她就住在另一张床上,把昏迷中的好麦穗守了三天三夜。

像幽灵一样在病房窜来窜去的一个胖大嫂,几番提醒她说:人肯定熬不过今天下午四五点钟。潘银莲就给她哥打了电话,让他来一趟医院。提前她没有告诉她哥。所有“老衣”她也都买好放在那里,只等那个时刻到来了。

那个胖大嫂是个很奇怪的人,终日游走在住院部的各个楼层,是主动来跟潘银莲接头的。潘银莲开始还有点不想理睬,因为她尽说的是快了快了的话,像是一个催命鬼。三天前潘银莲第一次来,她就蹭到身边嘀咕:最多三天时间,家里得准备老衣了。第二天潘银莲买回老衣,她又来细细检查说,还缺两个含在嘴里和塞在肛门的物件。潘银莲问要那弄啥,她就讲了一整套用处。并且自己拿出两个来,要了潘银莲三百块钱,说本该收三百六的,是纯银货。医生和护士也许知道病人的大限,但他们不会直接去宣判时间。而胖大嫂之所以不停地来宣判,原来是因为她要帮着主家料理后事,加上见得太多,误差基本不会出一小时。

好麦穗一直昏迷着,好多事,潘银莲还只有跟胖大嫂商量。交谈中得知,胖大嫂也是进城来打工的。开始当护工,时间一长,发现护工不挣钱,活还累。而帮死人擦洗身子、穿老衣挣得多,也撇脱,她就改行了。一般一个大医院住院部,会游走着好几个这样的人。胖大嫂眼尖手快,也跟护士们搭得熟络,就能多些信息。这一天,其实住院部有两个女人要走,并且时间还不差上下。一个在三楼,一个在五楼。她就不停地上下跑着,观察动静。都快了,但都还匀乎着一口气。她就有点着急,还给潘银莲提醒过:人昏迷过去是好事,别老喊叫她,喊叫醒来痛苦不说,也不利于她上路。她说阴间路窄,亡人眼睛得朝前盯着,别喊得她东张西望的。说得潘银莲还很不高兴,眼看好麦穗就没了,她咋能不呼不唤呢?

胖大嫂又给她念叨起佛经来。说她跟死人打交道时间长了,开始也害怕,也可怜,后来皈依了佛门,就不怕,也不觉得可怜了。并且她还念叨了几句佛语,说:“佛说,‘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还有,‘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你懂得这话是啥意思吗?就是不要太看重人的生身,连菩萨太看重生身都不是菩萨了,何况人。这就是一堆肉,长得好,长得差,皮相好,皮相糙,都是要化成灰的。佛还说了,‘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你知道这几句是啥意思吗?就是不要用肉眼看生死,也不要用凡人心去想极乐世界,那边没有你想的那么苦。也许那边就是个戏园子,天天唱《七仙女下凡》《大肚和尚戏柳翠》呢。你嫂子肉身没了,色身没了,音声没了,恰好佛才见她,要不然还见不了如来佛呢。不是啥坏事,你懂不懂?佛还说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意思你明白不?就是世上所有事都是空的,生灭无常,悲喜不定。死是解脱,是归去。你喊回来是增加她的痛苦,是执念,懂不?人一执念就冒傻气。啥叫如来佛?《金刚经》里说:‘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从去,故名如来。’你明白不?人生如缘起,死去是轮回,很正常的事。何况她活得到底咋样,你比我心里明白。千万再别乱喊了,对她真的不好,让她安安生生上路要紧,你懂不?”

胖大嫂一番话,还真把潘银莲给唬住了。即使呼唤,她也把声音放轻了许多。

此时,她只能耐心等待着好麦穗的“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的寂灭归去了。

胖大嫂下到三楼转一会儿,又忍不住上五楼来问潘银莲:“一会儿穿老衣,你们自己有人上手没?如果没有,我得再找一个。再找一个,还得加四百。”在这以前,她已说过,连擦澡带穿衣,共八百块,潘银莲已经答应了。这阵儿,她又提出,有没有家属帮着穿。潘银莲倒不是在乎四百块钱,而是不喜欢她这样勒死逼活的样子,就发气道:“没有。”再然后,她哥潘五福就来了。

潘五福一看好麦穗成这样了,眼泪欻欻往出直飙,嘴里喃喃着:“这是咋了?这是咋了?”

好麦穗已在深度昏迷状态。潘银莲仍是怕她听见,就悄声对她哥说:“癌。大概就在这一阵儿了。”

潘五福突然老牛一样,哭得伏下身子,直拍好麦穗的身子喊:“麦穗儿,麦穗儿,你要撂下我走哇……别这样,我给你看病,你别这样啊……”

好麦穗只是大口喘着粗气,迷糊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潘银莲劝她哥说:“别哭了哥!我也才知道两三天。你别说话,来看看就行了。也别说跟她是啥关系,有些事,我回头跟你说。给嫂子……顾点脸……”

潘五福直点头,但还是哭得忍不住,老用手背擦泪水。潘银莲给了他一些餐巾纸,他舍不得用,还是拿手背抹。

那个胖大嫂又从三楼上来了,累得有些喘气。她进门先看好麦穗的动静,好像很是有点着急了。这次她后边还跟了一个人,也跟胖大嫂一样穿了一身黑衣,瘦得有点皮包骨。只听那人低声说:“大概差上不差下。”胖大嫂也低声说:“你就在三楼别跑了。哪头先走……顾哪头。”那人就出去了。

就在这时,好麦穗突然睁了睁眼睛,像是从什么梦境中猛然惊醒过来,十分惶恐地朝四周乱看着。潘银莲和潘五福都朝前凑了凑,直喊她的名字。可她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了,只是面对潘五福,满目无神地怔了许久,眼角滚出豆大一滴泪来。然后她就再没动静了。呼吸也微弱得潘银莲把手搭在她嘴上,都感觉不到了气息。

胖大嫂的眼睛像鹰一样,死盯着放在床边的几个仪器上。那上下波动的示意图,都在趋于平直。血压表,也很快降到了三十以下,并且还在持续下滑。她失急慌忙地出门去了。

潘五福拉着好麦穗的手直喊:“凉完了。麦穗儿身子快凉完了!”

潘银莲看着她哥万分无助的神情,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泪如串线。

这时,那个女主治医生和护士也来了,她们在做最后判断。与此同时,胖大嫂把那个同伙也从三楼急急乎乎叫了上来。医生还没判断完,胖大嫂已经从柜子里拉出了潘银莲准备的老衣。医生看了看表,低声对护士做了最后的宣判:“四点五十分停止心跳。”然后就安排让拔除身上的一切管线。

潘五福还喊了一声:“大夫,人还没凉完哪!”

医生说:“大脑已经死亡。”

还没等医生说完,胖大嫂就接上了话:“不敢再等了,人一凉完,衣服就不好穿了。”

医生很是有些无奈地对护士说:“处理吧!”

护士就拔起了管线。

潘银莲和她哥抱住好麦穗号啕大哭起来。

潘五福还在喊叫:“麦穗儿,你才活了多大一点岁数哇!你爹娘都还在呀……上风……也不能没妈了啊……”

等他们哭了一会儿,胖大嫂和那个同伙就把他们朝开拉。胖大嫂说:“黄泉路上无老少,这都是命。再说了,死是生,生是死,人都得反复去轮回。有缘了,不定下辈子又会碰见的。哭一会儿就行了,常言说得好:人死如灯灭,顾活不顾死,你们就节哀顺变吧!”说着,胖大嫂就掀开被子,把好麦穗赤条条露了出来。

潘五福一把又将被子盖上,突然对胖大嫂带来的那个瘦黑衣人大喊:“出去,你出去!”

一下把胖大嫂和那个人都弄蒙了。胖大嫂问:“不是说好的,两个人一起穿吗?”她还看了看潘银莲。

谁知潘五福说:“她是个女的,咋能让男的穿老衣?”

胖大嫂急忙解释说:“你弄错了,她也是女的,头发剪得短些,图干活利爽。”

仔细一看,那人还果然是个女的。那女人还咧开瘦嘴笑了一下,牙黄得有点近铁锈红色。

直到这时,潘五福才颤抖着,把好麦穗第二次揭开:

“麦穗儿,你咋成这样了?咋成这样了……”

好麦穗真的是瘦成一把光骨头了。包骨头的皮,是把几根还没散架的骨头,松垮垮地牵连着。过去所有丰满的地方,都不见了,只留下躯干和四肢的大致轮廓。尤其是大腿,几乎与小腿变得一般粗细,是很生硬地拼贴在盆骨上。整个胸脯,也塌陷得一败涂地,像个患有鸡胸的瘦弱儿童,除了肋条根根凸出外,松弛的薄皮,已经沦陷在沟壑深处了。

潘银莲直摇头,一个美艳女人的生死,竟然是这样天差地别:嫂子第一次被接回河口镇,几乎把她吓一跳。那是一个黄昏,有人把好麦穗从拖拉机上搀扶下来,一群孩子在喊:“新大姐,割麦子,半边尻子炸裂子。”她也不知是啥意思,反正河口镇接回媳妇,孩子们都这样围着跳着闹着喊着。然后,新媳妇会撒下几把水果糖,或几把钢镚,孩子们才一哄而散。接回嫂子那年,潘银莲已经上初一了。她没想到,嫂子会是这样的人才,她觉得比镇上所有女人都好看。虽然她也爱着自己的哥,但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嫂子是太亏了。嫂子在家里哭了三天,闹着要走,一直是她陪着。门外娘上了锁。后来,嫂子娘家亲戚也不知怎么给嫂子做的工作,反正也是好几个日日夜夜,再后来,好像嫂子就认命了。她第一次见到嫂子的身体,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那晚各家都把自己的麦子,拿到一个大场坝去上脱粒机。平常,她哥都是不让嫂子下地干活的,再苦再累,他都一人扛到底。娘老骂他亏先人,怕女人!他只笑,但就是不让。即使让去,也是做点轻省活。脱粒小麦那晚,因为是龙口夺食,家家都在排队赶场。她家几亩地的麦子,也就几十分钟能脱粒完,但帮手要得多,他们就全上了。嫂子干得特别风火,羡慕得好多人家,都夸潘家媳妇能干。一些媳妇就看她的笑话,说跟了个三寸丁,再能,还是个喂猪的烂南瓜。嫂子也听见这话了,晚上回家,就关起门来哭了很久。最后,是她烧了热水,把门叫开,硬要嫂子洗澡,并强着脱了全是麦芒灰的衣服,才第一次看见嫂子的身体。那身子,至今她都记忆犹新:竟然是那样晶莹剔透,汁水饱满。乳房高挺,犹如一对经高手厨艺揉成的罐罐馍,捏得有型,蒸得膨胀而又紧揪。她记得两乳之间还有一颗小粉痣的。现在,痣已成黑色,放得老大,而乳房却扁平塌陷了。当胖大嫂翻过好麦穗的身子时,她吓得一下闭上了眼睛。还是那一晚,她给嫂子搓背:那是怎样美妙的脊背呀,水撩上去,如同碰上油珠,迅速滑落下去,只留下一片润泽。脖颈美得她都有些不忍心搓,生怕搓暗了那种透明感。双肩丰沛而又紧致,长长地向两边延伸开去。充盈着满活血气与肌理滑溜的脊背,由宽到窄,慢慢向下轻削,直到束出一个十分紧卡的腰身来。再然后,就是那个让潘银莲十分嫉妒的屁股,简直浑圆美丽得令她无法正视。犹如一对十分对称的山峰,在相互攀比着自己的茂盛与凌翘。就是因为那次给好麦穗洗澡,而使她自卑得甚至一辈子都不愿再谈婚论嫁。可今天,这个屁股已荡然无存,留下的,是两张很是宽余的皮,无甚可包地蔫软在腰腿连接处,随意耷拉晃荡着。

澡是潘五福擦的。潘五福努力想擦得干净些,细发些。可胖大嫂一再交代:前三下,后三下就行了,这是规矩,擦多了对她不好。说没气味了,阎王那边对不上号。潘五福的泪水,一个劲地朝好麦穗身上滴。胖大嫂和那个瘦女人想接过去擦,潘五福坚决不让。他就想再细细地给好麦穗擦擦,夫妻一场,他还没给好麦穗擦过澡呢。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交给我潘五福,咋就成这样了呢?他还是哭得不行,想把好麦穗抱起来,但被胖大嫂她们抢了下来。然后,一胖一瘦两个黑衣人,就再也不管不顾地上手了。没想到她们是那么老练:胖大嫂先用她的三百块钱“银器”处理了上下两窍,然后她就跳上床,给亡人穿起衣服来。有几个动作,是把好麦穗背起来颠着抖着穿。好麦穗已没有任何配合了,但两个黑衣人却心照不宣地配合得天衣无缝。细节大有“庖丁解牛”“运斤成风”之绝妙。胖大嫂一边穿,一边还跟亡人说着话:“别害怕,那边也没啥,习惯了都一样。人一辈子就这回事,来了去了,去了来了。你在医院待的时间也不短了,啥也都该明白了。我也给你念过经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不住色相、人相,如来佛也会收留你的。好好上路,衣服里给小鬼准备的有买路钱。还有一路恶狗咬你时,扔的馍蛋蛋也在手链上串着。别忘了,每年清明节回来一次,错着人走,别吓唬谁。再对不起你的人,走了也都别计较,其实都是可怜人!人世间谁害谁,临了了,也都成可怜人害可怜人了。不怕噢,阎王就是面恶,其实心不坏。他是人世第一个死去的,在那边熬资格熬得拿了事,是懂得人世苦处的,一定不会为难你。放心走吧,阳世这边也会有人念记你的,阿弥陀佛!”

潘五福和潘银莲听得又号啕大哭起来。

说话间,两人就把老衣穿好了,护士帮着用床单把好麦穗抬到了平车上。

胖大嫂就急着要跟那个瘦黑衣人离开,说三楼那个刚咽气,前后脚的事。

潘银莲付了钱,两人就失急慌忙朝楼下跑去。

剩下潘五福和她,在护士的引导下,一直把好麦穗送到了太平间。

第二天,他们就把好麦穗火化了。火化前,潘银莲还反复想,要不要让潘上风看一眼。她还跟她哥商量,潘五福也拿不定主意。最后,潘银莲还是觉得要尊重嫂子的意见,就先不告诉潘上风了。

火化完,潘五福捧着好麦穗的骨灰盒,双泪仍在长流。

“骨灰咋办?”潘银莲问他。

她哥说:“你别管。”

潘五福就把骨灰拿走了。

需要特别交代的是:就在好麦穗死去这一天,张青山落网了。公安是在西京城另一栋大楼的地下室抓住他的。他的暴露,与多次到医院伺候好麦穗有关。 akKnYGf5JUOFZSHRdwowUMdNA9UCm4MdeGzP2Pr5TPkilkIdhtgv0BtXWG6KF9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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