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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玉牌丢失,突厥使者到来

凉州乃大唐西北边陲的军事重镇,毗邻契丹羁縻州。唐太宗降服突厥大部后,契丹人崛起,逐渐将突厥人挤出了凉州北部的广阔草原,并时常侵扰凉州。则天皇帝遂任命忠心耿耿的契丹降将李尽忠为凉州大都督,兼左威卫大将军,提调军事,保卫大唐国土和境内子民。

狄公三年前来到此地担任凉州刺史,平安度过了两年有余。没想到,契丹大军在今年深秋集结,意欲在冬季从凉州北边大举进犯。一时间狼烟四起,天朝与契丹的大战一触即发。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亘古不变的道理。想要赢得这场与契丹的决战,粮草必须准备齐全,不能有半点差池。狄公殚精竭虑,为李尽忠麾下的五万大军筹备粮草和过冬衣物,整日为这些筹措忙得不可开交。

与此同时,狄公还为抓捕潜伏在凉州的神秘间谍而操劳。据上任凉州刺史商大人所述,这名契丹间谍数次盗得凉州城防机密,并转给契丹大将窟哥旗。在天师与契丹的数次战斗中,机密泄露致使天师败北。为此,李尽忠大将军大发雷霆,并上达天听。一袭圣旨到来,商大人受罚,竟在狄公上任前蹊跷死去。

据仵作讲,商大人在书斋内被人刺死,血流了一地。现场并无任何发现,只有商大人用自己的鲜血写在地面上的一个字。严格来讲,这并非一个完整的字,因为只有两横与上面的一点。狄公断定那是商大人力竭前的最后努力。但是,商大人临死前要告诉狄公什么,是凶手的身份,还是凉州的间谍是谁?狄公百思不得其解。事出紧急,由于大唐和契丹仍在交战,狄公赴任后,只得将商大人仓促掩埋。

狄公勤恳治理凉州,并在城中布满官府的眼线,又有元芳作为得力干将,狄公对抓住这名间谍成竹在胸。没想到,这名间谍竟如人间蒸发了一般,两年来再没冒头,凉州刺史府也没有探得关于此间谍的任何消息。狄公大失所望。而在天朝与契丹决战的此刻,又传出契丹人在凉州城外游走的消息,还有百姓亲眼看到骑马的契丹斥候,以及打扮成百姓的契丹人,这让狄公心中惶然。他不敢懈怠,加强了城中布控。只等这名间谍现出行踪,狄公便会重拳出击,将其一举擒获。

找到这名隐藏极深的契丹间谍,将其绳之以法,这乃狄公的责任。想到五万天师将士的生命握在他手中时,狄公感到事情紧迫之余又多了一份厚重的使命感。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在狄公筹措作战物资和追逐间谍之际,凉州城北的兄弟峰却接连发生命案,其中有二十三名放牧的无辜牧民,以及一个向烽火台转运粮草的天师小队悉数被害。据幸存的牧民讲,凶手竟然是来自阴间的青铜冥将。一时间满城风雨,凉州城内人心惶惶。甚至有百姓惧于幽冥之厉,携家带口,连夜南迁。

凉州城乃防守契丹的重镇。一旦契丹大军打来,失去人口资源的凉州就相当于对契丹人敞开了半扇城门,这让狄公心中焦躁。在城内人心思变的敏感时刻,狄公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月之内,杀人巫女出现了。她在凉州杀害了数名手无寸铁的百姓,手段毒辣。在现场,受害人鲜血四溅,残肢遍地。巫女似乎与被害人有着血海深仇,又像是纯粹以杀人为乐。据坊间传言,巫女杀人时,空气中必定会传来一阵诡谲的笛声,似幽幽鬼音,飘忽不定,高亢尖细。再往后,便是受害人的哀号了。

大战在即,致命间谍隐匿踪迹,城外有青铜冥将屠戮牧民,城内有杀人巫女残害百姓,这像四座大山一样压在狄公头顶,让他沉重得喘不过气来。狄公思索半日后,先派出亲随李元芳探查兄弟峰的噬魂谷。转眼已过去三天,元芳并未如期回到衙署。狄公心生不安,日渐忧虑,脸上愁眉不展。今早醒来后,铜镜中的狄公竟然华发丛生。他叹了一口气,又派出两名得力护卫,去探查元芳的下落。

挨到傍晚,护卫并未归来,狄公压住心底的不安,动身去见一位远道而来的重要客人。狄公穿上厚重的皮衣,推开书斋小门。门外寒风凛冽,飞雪狂舞,狄公孤身一人,迎着寒风,穿过刺史府前院,推开刺史府的偏门而出。由于凉州城的马车都被大军征用了,狄公只得步行前往。

刺史府挨着凉州城最繁华的大街——黄雀街。天色刚暮,这里已然人影稀疏,唯有一辆辆运送战事物资的马车横冲直撞,还有军士呵斥马的急躁声。狄公着急赶路,迈开步子。他要见的这名客人至关重要,此人正是突厥可汗阿史那·温博的使者——阿史那·宏,也是阿史那·温博的侄子与继承人。此人冒险来到大唐地界,正是为了密议大唐和突厥联手,一起面对共同的敌人——草原上日渐强大的契丹人。

考虑到安全问题,招待突厥使者的晚宴被安排在李尽忠的大将军府里。府邸位于凉州西门处,狄公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达目的地。门口的守卫见刺史大人驾临,连忙将狄公引进府内大堂。

大堂内宽敞无比,五十余根牛油蜡烛挂在半空中,将整个大堂照得通透明亮。凉州大都督、河西道大将军李尽忠迎过来,腰中宝剑晃动出声。狄公躬身行礼,李尽忠干脆地拱手回礼。李尽忠原名窟哥令,三年前带领上千契丹人斩杀亲弟弟,投降了大唐。李尽忠有一副契丹人的长相:身长腿短,体形如水桶般粗壮,方脸黑面,满脸的络腮胡须,左眼洞乌黑一片——那是在一次与契丹人的战斗中失去的——另外一只眼睛则射出严厉的光来,让人不寒而栗。

“狄仁杰,你来得正是时候。”李尽忠将一本奏折递给狄公,“本将军三年前降唐以来,早就断了归家之念,也成为契丹人的死敌。为了报效圣人的知遇之恩,本将军大杀四方,恨不得将心剖给天朝人看,没想到朝中仍有宵小怀疑本将军的忠诚。”

狄公打开奏折,只见奏折上写着李尽忠被任命为河西道大将军以来,屡次败于契丹人之手,其心可疑,还列出诸多糟糕的猜测,建议将李尽忠调离凉州,带回京城问罪。只不过这本奏折被圣人留中不发,之后被圣人隐去名姓,转给了李尽忠。

狄公安慰道:“大将军不用担心,圣人能将此奏折转给您看,就表明她对您仍是无比信任。”

大将军左边脸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说是这样说,但这些人将所谓的‘叛变’说得有鼻子有眼,让本将军愤慨至极!如果再有人不断地给圣人上奏,到时候本将军被绑到京师,恐怕凉州和大西北都会被契丹人占领!本将军这几日忧愁无比,所以亲自写了一封折子来回禀圣人。狄公且看一下。如有建议,还请不吝指正。”

狄公接过李尽忠写的折子看了一番,不禁莞尔一笑:“大将军,您通篇批判这位朝中小人的奏折其实不妥。”

“哦?”李尽忠大将军皱眉,“有何不妥?”

“且不说您的遣词造句多有不敬之处,通篇的批判反倒显得您度量小。”

李尽忠微微点头:“狄大人说得是,只是本将军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狄公道:“大将军,这种事情在本朝很是平常。您只需要叩谢圣人天恩,并将击溃契丹人的雄心壮志和战略部署告知圣人,让圣人放心即可。”

李尽忠大悟,大喜道:“都说狄公心细如发,做事滴水不漏,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狄公连忙回道:“为大都督效命,理所当然。”

这时候,李尽忠身后的干瘦管家凑过来:“主人,狄大人素有神探之名,何不让狄大人勘察一下府中玉牌被盗的案件呢?”

“多嘴!”没想到,李尽忠勃然大怒,“狄大人是凉州刺史,政务繁忙,还协助本将军管理军务,哪有闲暇管此等小事?!”

狄公说道:“不妨,不妨。管家,玉牌失盗可曾报官?”

管家的脸上一片通红,花白胡子抖了抖。“没有。狄大人,这不是什么大事。既然我家主人发话了,那就不劳烦狄大人了。”

狄公笑道:“时候还早。估计突厥使者到达府中还有半个时辰。你我可趁此机会勘察一下现场,权当破寂之用。”

李尽忠虽然很不情愿,但最后还是摆摆手,勉强同意了。“看一下即可,不可过分耽误狄大人的时间。狄大人,一刻钟后你便出来,我们要一起迎接突厥贵使,不容耽搁。”

狄公答应后,便与老管家离了大堂。他们穿过一片游廊,来到内衙书斋。这间小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腐烂味道。狄公抬脚跨过门槛,来到房内。狄公看到书房方方正正的,小门正对的高墙上方有两扇小窗,窗纸完整,并无损害的痕迹。窗户上方是一处拳头大小的通风孔道。整个书房除了这扇小门,并无其他进入房间的入口。

书房正中央放着一张梨花木大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东西虽然粗鄙,但看得出李尽忠在悉心研习汉家文化。书案旁边是一排书架,上面放着铜镜、瓷器等古董玩意。老管家指了指一尊貔貅旁边的红木架子:“这个架子上原本放置着一块玉牌,昨儿却突然消失了。”

狄公问道:“除了李将军,这屋子可有人进来?”

管家道:“这间屋子极为私密,除了主人和老奴,没有第三个人有钥匙。玉牌丢失,老奴为了洗脱嫌疑,心中焦躁,只得请狄大人来断一断这蹊跷的案件。”

狄公仔细查看了一下小门,并无任何强入的痕迹,而小窗也没有任何破损,不可能有人能从那里钻进来。“昨天李将军在书斋见人了没有?”

老管家道:“主人昨日上午见了副将孙万荣,下午见了右营将军宋大正。他们走后,都是老奴来收拾的房间,那时候玉牌明明还在这里。”

狄公点头,又问道:“只有这两人?”

老管家说道:“对了,中午时,主人身体不适,所以老奴请了大夫龙五过来把脉。龙五开了一服药后就起身离开了。”

狄公接着问道:“这位龙大夫把脉时你在现场?”

老管家连忙点头:“老奴在现场。”

“可有异常之处?”

老管家紧蹙双眉:“好像没什么异常。不过,他倒是夸那块玉牌是个好东西来着。对了,狄大人,丢失玉牌当晚,老奴似乎还听到了铃铛的声音。那声音不是特别真切,但老奴的确听到了。”

狄公点头:“看来这块玉牌和这位郎中有着联系。你放心,忙完这一阵,我定会——”

“狄大人,”一个小厮跑来,“狄大人!主人让我叫您——突厥使者到了!”

狄公连忙抽身,回到正堂。只见宴席已经摆好,一张乌木做成的大圆桌上摆满了鱼肉菜肴。见狄公进来,李尽忠起身,客气地向狄公介绍坐在他左侧的突厥使者——阿史那·宏。来人颇为面善,他起身,友好地伸出双手,与狄公拥抱行礼。“狄公的大名我在突厥便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英雄如此。”

阿史那·宏是阿史那·温博的侄子。突厥大汗阿史那·温博没有子嗣,便将阿史那·宏立为突厥部的继承人。阿史那·宏细眉细目,身材匀称,彬彬有礼。和普遍粗犷的突厥人大为不同,他脸面洁净,面貌俊秀,闪亮的眸子让人顿生好感。他还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让狄公颇为惊讶。阿史那·宏留意到狄公细微的表情,连忙道:“狄公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会汉话。”他又笑道,“因为我母亲就是一名汉人。她从小教我汉话,并让我阅读中华书籍。”

狄公更觉得亲近,微笑点头回应。说完,三人便携手入席。狄公看到酒菜颇为丰盛,不光有酒肉,还有烤好的驼峰,不禁眉头一皱。骆驼在西北运力极强,但数量稀少,是颇为宝贵之物。看来大将军为了招待突厥贵客,也是下足了本钱。

李尽忠先开了口,他的嗓音洪亮如雷:“这次突厥贵使前来,我李尽忠招待不周,还请贵使原宥!”

阿史那·宏非常信任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在这战时状态,大将军还能招待以如此丰盛的饭菜,本人万分感谢。每次来到汉地,在下都颇为兴奋,因为贵国的菜肴总是让人割舍不下。”

狄公笑道:“看来令堂定曾给你做过汉地菜肴,让你回味无穷。”

阿史那·宏笑了:“狄公说得没错。吃家母做的菜肴,真乃人间一大享受。只可惜——”阿史那·宏脸上变得悲戚,“只可惜在逃亡途中,家母心中焦躁,于去年病逝了。我太怀念母亲了,即使远行,也会带上母亲的画像。唯有母亲的画像才能伴我入眠。”说完,阿史那·宏从袖中抽出一幅较小的画作拿给李尽忠和狄公观看。狄公接过来细细观察,画中女人穿着一袭蓝色唐装,脸色慈祥,笑容温润如水,让狄公好感丛生。二人尽皆赞叹。

“果真是一对慈母孝儿!”李尽忠又问,“那次逃亡是与契丹大军的巍峨山大战?”

阿史那·宏点头:“那次决战中,我突厥大军溃败,从此契丹人占领了凉州以北的肥沃草原,我突厥再无能力回到我出生的地方。”

李尽忠道:“贵使放心,你我联手,定可以将这帮喜欢掠夺的契丹畜生彻底打败,让你回归故乡。”

阿史那·宏脸上挂着深不可测的微笑。“大将军虽然来自契丹,但忠于天朝,其心可佩。”

李尽忠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我虽来自契丹,但自从降了天朝,便一心做天朝鬼。阿史那兄弟不用怀疑。自从我诛杀了我弟弟窟哥雄,便再无回归契丹的可能。天朝就是我的家。”

阿史那·宏点头:“大将军,你投奔天朝时,你的兄弟追上了你?”

李尽忠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瞬间充满痛苦。看样子,他很不愿意追忆这段历史。“是追上了我。他劝我回去。我们兄弟有争执。唉……当时我也没办法,两方已打起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生死存亡之际,是孙万荣……”他指了指身边的高大副将,“及时赶到,杀死了我阿弟的几十名卫兵,最后我独自面对阿弟。为了表明誓死投降的心志,我被迫了结了他。阿史那·宏兄弟,如今我是契丹各部的死敌,我怎么回得去?自从我踏出噬魂谷,就再无回去的可能!”

阿史那·宏沉重地点头:“大将军弃暗投明,还有一个光明的前程,其心可鉴。还有,我对两年前我突厥部攻打凉州的事情,表示深深的歉意。”

李尽忠哈哈大笑:“阿史那兄切勿再言。突厥与我大唐就是兄弟。手足之间偶有龃龉,实属正常。”

阿史那·宏笑了,又庄重地说道:“明月在上,有大将军和狄公在身旁,我代表我叔父阿史那·温博,表示突厥愿意与天师联手,打败契丹人,并和天朝永结兄弟之盟。”

李尽忠大声说“好!”,阴郁的脸色一扫而光。狄公也赞道:“阿史那兄果真英明。这对大唐和突厥都是利国利民的上策!”

阿史那·宏附和道:“我突厥部早就想和大唐重新结为兄弟之盟了。李大将军和狄公放心,有我在,突厥和大唐的盟约就会永续!”

三人举杯,一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李尽忠用眼神示意副将孙万荣。这名高大的副将一拍手,两名歌妓从幕后娉娉袅袅而出,舞动妖娆的身段,给众人助兴。

酒过三巡,阿史那·宏渐渐放开,一时间兴高采烈。他满面红光地问李尽忠:“久闻李将军粗中有细,擅长雕刻玉牌,尤其是在玉牌上刻出的篆体小字,堪比中原大家。这次在下来拜访,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就是讨要一块李大将军亲手制作的玉牌。”

李尽忠哈哈大笑:“阿史那兄如此欣赏本将军,那没什么好说的。我今晚赶工,明日就可交付于你!”

阿史那·宏大喜过望,显出突厥男儿本色,起身向李尽忠连敬三大碗酒。之后,阿史那·宏又问狄公:“狄公,我突厥部在西线配合天师,攻打契丹,此计当然可行。但我突厥和契丹乃游牧族落,马蹄铁可谓我们的生命线。由于铁矿石和铁匠都甚为匮乏,我们突厥人的战力得不到保证。而天朝精于冶炼之术,能锻造出上等蹄铁,装到马蹄上奔跑旬月仍可支撑,可谓神乎其技,令人瞠目。”

狄公当然明白阿史那·宏的意思。“阿史那兄的意思是让大唐给贵部提供马蹄铁?”

阿史那·宏微笑着点头:“契丹人狡猾无比,这场战争肯定是一场消耗战。在上一次的大败中,我突厥部的数千铁匠都被契丹人所俘虏,由此丧失了元气。这也是我突厥没有能力发起反击的原因。”

狄公点头:“马蹄铁乃大军战力的生命线。没有马蹄铁,马儿跑不起来,尤其是在这遍布沙石的丘陵之地。”

李尽忠爽朗道:“阿史那兄,你只管言明贵部需要多少块马蹄铁。我天朝自当竭力准备。”

阿史那·宏看了看两人,伸出两根手指头。

李尽忠一惊:“两万块?”

阿史那·宏点头。

狄公心中也是一紧。他将凉州城甚至周边城池的所有铁匠征召进兵器坊,彻夜忙碌,才勉强凑足天师所需的蹄铁,早已疲于应付。眼下又有沉重的任务,狄公愁眉不展。

“好!我答应你。”还没等狄公发话,李尽忠就应承下来。

狄公无法,只得从命,但他想起一个更好的办法。“阿史那兄可派两百突厥人来凉州学习铸造工艺,以汉人为师傅,正好这些汉人师傅也需要大量的学徒。这样,制造好贵部所需的两万块蹄铁后,这两百名学徒也就变成铁匠师傅了,正可为贵部所用。”

阿史那·宏拍掌赞叹:“这端的是个好主意!在下今晚就让叔父派两百名族人过来,学习铁匠技艺。”

狄公点头致意。他本想早点回去阅读长篇累牍的公文,阿史那·宏却对酒菜颇感兴趣,夸赞不止。狄公只得陪着他,直等到一道醒酒茶上来——这是本次宴席的最后一道程序,喝醒酒茶就隐晦地表明主人要恭送宾客了。狄公心中稍微放松下来,他终于可以回刺史府了。狄公端起菊花茶,呷了一口。这茶水除了菊花的香味,还有一股怪怪的酸味,狄公便放下茶不再喝了。而阿史那·宏却接连夸赞这茶,并几口便将一杯茶引用完毕。狄公心中暗笑,阿史那·宏毕竟是个胡人,哪里晓得这茶品的高低?

这时,酒宴终于散场。离开前,李尽忠对狄公道:“狄大人,请带阿史那·宏回刺史府安歇。”

狄公问道:“大将军,阿史那兄不在大将军府歇息?”

李尽忠“哼”了一声:“前几日,我的一名守卫在这里被刺死了,是我的副将孙万荣发现的。”李尽忠指了指身边的孙万荣,“契丹间谍早就盯上我了。大将军府不安全。另外,三日后本将军便要率领五万天师开拔。不瞒狄公,本将军的许多属下一直怀疑我的胡人出身,所以本将军会身先士卒,冲锋在前,绝不逃避!此行颇为凶险,所以这次宴席一为请阿史那兄,二是为了向狄公托身后之事。”

狄公诧异道:“身后之事?”

李尽忠咬牙道:“契丹大军的头领是窟哥旗,此人是我的堂兄,对我恨之入骨,恨不得食肉寝皮。这次决战,我要把我夫人和女儿交给狄公照管。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至少在天朝还有个后人。”

狄公大为感动,他双手抱拳,弯腰鞠躬:“大将军对本官如此信任,那本官必定在所不辞。本官定当尽心竭力,把您的家人照顾好,并等待大将军凯旋!”

两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后,李尽忠派出十人护送他们到了刺史府。狄公并未让护卫回去,而是让他们陪同阿史那·宏在正堂里等候,狄公先安排李尽忠的妻小。

在刺史府前,李尽忠的夫人蓝氏从轿中款款走出。只见她身材颀长,风姿翩翩。夫人走近后,狄公看到她目若秋水,肌肤如雪,体态婀娜,右手食指上还戴着一枚熠熠发光的蓝宝石戒指。她深深地道了个万福:“狄大人,一切有劳了。”

夫人的前任夫君便是商大人。商大人去世后,众人本以为她会为夫戴孝,不会有人再娶她为妻。令人大吃一惊的是,只见过夫人三次面的凉州大都督李尽忠大将军竟然亲自上门提亲,娶了这位丧夫不久的寡妇,引得凉州百姓议论纷纷。狄公也曾劝告过李尽忠将军,不过李尽忠根本不以为意。狄公知道,李尽忠虽已入唐多年,但行事、思想和本朝人还是大为不同,再加上二人婚后竟然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生活颇为幸福,所以他也就罢了。

看到夫人如此谦恭,狄公连忙长揖还礼:“夫人言重了。李将军在前线厮杀,为国用命,又无比信任本官,将家眷托付于我,本官焉敢推辞?”

夫人的声音犹如黄鹂鸣叫,缓缓说道:“狄大人掌管凉州以来,城内靖安,盗贼敛迹;大人又推行德政,让我凉州繁华不亚于富庶的中原。这都归功于狄公兢兢业业,治理有方。”

这几句话应和着狄公三年来的披星戴月、克尽厥职、委曲求全,让他心中大为受用。看来夫人不光气度不俗,言语也句句能说到人的心坎上。狄公露出真诚的笑容,谢了夫人的美言。

李尽忠的女儿李兰牵着母亲的手。她只有八九岁的样子,身量尚小,脖子上戴着一把金龙模样的长命锁。两个老婆子站在女孩身后。小女孩有着一张粉嘟嘟的脸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上面是两条月牙般的眉毛。狄公见她可爱异常,逗她道:“你戴着长命锁不冷吗?”

“不冷!”李兰幼稚的嗓音跳了出来,“这是阿娘的传家宝。”

“那取下来让我瞧瞧?”狄公逗她。

小女孩双手护住金锁:“才不要!”

狄公留意到女孩的左手手臂上文了一只蝴蝶,心中不禁纳闷这么小的孩子为何便做了文身。狄公突然又想到,李尽忠毕竟是契丹出身,这不过是他们的风俗罢了。

狄公微笑,安慰了小女孩一番,亲自带着母女二人来到刺史府后院女眷居住处,单独腾出一处隐蔽的院落作为她们的住处。等安顿好母女俩后,狄公才命侍女将自己卧房对面的房间收拾出来,以供阿史那·宏起居。

那间房原本是元芳的住处,推开狄公房间的窗户,便能看到此房间的全景。狄公这样做,正是为了使者的安全。凉州城内的间谍并未揪出,狄公不能给他半点对阿史那·宏下手的机会,因为阿史那·宏对这次与契丹的决战至关重要。如果阿史那·宏在凉州出半点差错,那阿史那·温博必定会责怪大唐,甚至会怀疑是大唐的手段,目的是报两年前突厥袭击凉州之仇,突厥与大唐的同盟关系就会随之土崩瓦解,而契丹则会渔翁得利。狄公万万不能在此关键时刻犯下丁点错误。

狄公又来到阿史那·宏的房间细细检查了一遍,觉得万无一失后,便带着阿史那·宏进入房间。一进入房门,便可感觉到一股暖流,因为屋中间放置着一个暖炉。狄公的右手边是一张竖放的单人床,床尾在北侧,床头在南侧。房间里只有一个简单的衣柜和一张单人床。阿史那·宏的随从将主人的行李搬进来。待所有行李搬到房间,随从们也离开了以后,阿史那·宏打开一个牛皮箱,从里面掏出一轴画,展开后挂在床尾的墙上。画上画的正是狄公在酒席上看过的那位穿着汉装的美人。

阿史那·宏笑道:“请狄公原谅我这个怪异的习惯。无论在哪儿,我必须要挂上母亲的画像,才能睡得安稳。”

狄公不置可否。没想到,阿史那·宏进入房间后,突然肚痛起来,脸上流着密密的汗水。

狄公关切道:“阿史那兄可是感染了风寒?”

阿史那·宏苦笑道:“塞外之风虽然凛冽,但我作为土生土长的突厥人还是抵挡得过的。想必是我初到凉州,水土不服,又在大将军府吃下不少荤腥之食,加重了肠胃的负担。”

狄公见阿史那·宏脸色苍白,不敢怠慢,连忙安排缉捕张科出了衙门,将凉州城最有名的大夫——回春堂的坐诊郎中龙五请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张科带着龙五来到阿史那·宏的房间。龙五放下药箱,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青瓷脉诊,放在小桌上。阿史那·宏将胳膊放在脉诊上,龙五以食指仔细号脉。几个心跳的工夫,龙大夫便说出了病根,是吃了不洁净的食材或喝了不干净的水导致肠胃不适。这是颇为常见的病症,只需要一剂药便可治好。狄公这才放下心来,不过他不放心别人,便亲自骑马,来到药材铺,按照药方买来药材。

之后,狄公迅速返回刺史府,来到阿史那·宏的房间,看到突厥人并没有在房间里,龙大夫也没有离去,便问道:“突厥贵使呢?”

龙大夫道:“他去了茅厕。他是老爷的贵客,草民不敢私自离开,只得在此等候,请老爷恕罪。”

“不妨,不妨。”狄公道,并让张科护送龙大夫出府。

这时,阿史那·宏也来到房间。狄公亲自给阿史那·宏煎药,并看着突厥人服用完毕后,才彻底放下心来。侍女小青宿在房间外,给阿史那·宏端茶倒水。之后,阿史那·宏焚香沐浴。狄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打开窗户随时观察着对面。

一直到三更的梆子声响起,阿史那·宏房间的油灯才灭了。狄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中默念,只要阿史那·宏挨过今晚,明早出了凉州返回突厥,他便算是完成了李尽忠大将军给的任务,突厥与大唐的盟约就能保住了。此刻的狄公困乏至极,他和衣倒在床上,很快便响起了鼾声。 f6JDrLV6kC9k8CwVoes0A7tsTAXYzPcqIFLv2kTlBWOQupwLcTqrYmQYUdcMbe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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