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晚些时候,杰克·布朗特醒来,感到已经睡够了。他所在的房间小而整洁,摆放着一张书桌、一张桌子、一张床和几把椅子。书桌上,一台电风扇缓慢地摆着头,从一面墙吹到另一面,当微风吹过杰克的脸庞时,他想到凉水。窗边坐着一个男人,正低头凝视着面前摆着的一盘棋。阳光下,杰克对房间很陌生,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的脸,就像他已经认识他很久了。
杰克的记忆一片混沌。他面无表情地睁着眼躺着,手掌朝上。他的手很大,在白色床单反衬下显得很黑。他把手举到眼前,发现双手有擦伤,因为静脉肿胀还瘀青泛紫,就像用力地抓着什么东西抓了很久所导致的。他的脸看上去很疲倦,污迹斑斑,棕色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胡子扭扭歪歪。就连翼状的眉毛也一团蓬乱。当他躺在那儿时,他的嘴唇动了一两次,小胡子随紧张的颤抖而抖动。
过了片刻,他坐了起来,举起一只大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好让自己清醒起来。他一动,正在下棋的那人迅速地抬起头,冲他微笑。
“上帝啊,我好渴,”杰克说,“我感觉嘴巴里好像有整个俄罗斯军队穿着长袜穿过。”
那个人看着他,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忽然,他伸手够到桌子的另一端,拿过一大瓶冰水和一个杯子。杰克裸着上身站在屋子中间,头朝后仰,一只手紧握成拳,鲸吸牛饮一通。他一连喝了四杯水,才深呼了一口气,放松了一点。
某些记忆片段瞬间涌来。他不记得跟眼前的人一起回来,但之后发生的事现在更加清晰起来:他在冷水缸里醒来,稍后他们曾一起喝咖啡、聊天。他一吐为快,倾诉了很多,对方也一直在听。他说到声音嘶哑,但是他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却对那人当时的表情记忆犹新。清晨时,他们放下遮阳帘遮住光线,上床休息。起初,他总是被噩梦惊醒,必须开着灯让自己保持清醒。灯光也扰醒了那人,但他没发出任何怨言。
“你昨晚怎么能忍受,没把我踢出门去呢?”
那人又只是微笑以对。杰克纳闷为何他如此安静。他环顾四周,找他的衣服,在床边的地上看到了自己的手提箱。他不记得怎样从欠了一大笔酒债的餐馆里取回这个箱子的。里面的东西如他打包时一样,原封未动:书、一套白西装、几件衬衣。他动作麻利地着手穿衣。
他穿衣时,桌上一只电咖啡壶在滤煮咖啡。那人将手伸进挂在椅子上的马甲口袋,拿出一张卡片。杰克满腹疑问地接过。那人的名字——约翰·辛格——印在卡片中间,下面用钢笔同样精心细致地写着一段短文字:
我是聋哑人,但我可以读唇语,能明白你说的话。请不用提高嗓门。
吃惊不小的杰克感到轻飘飘、空落落。他跟约翰·辛格对视着彼此。
“我真想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自己发现真相。”他说。
每当他说话时,辛格都认真地盯着他的嘴唇。他以前就有注意到,却没想到。真是愚钝!
他们坐在桌边,用蓝色杯子喝着热咖啡。屋内很凉爽,半放下来的遮阳帘使窗外耀眼的光变得柔和。辛格从壁橱里取出一个铁盒,里面装着一个面包、几个橘子和奶酪。他本人没吃多少,靠着椅背坐着,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杰克狼吞虎咽;他得马上离开这个房间,好好想一想。只要滞留在此镇,他就得四处看看,赶紧找一份工作。宁谧的房间如此舒适祥和,让人不思忧虑,他要出去,一个人走走。
“这儿有其他聋哑人吗?”他问道,“你有很多朋友?”
辛格依然脸挂微笑。他一开始没有跟上,杰克又重复了一遍。辛格挑起如墨剑眉,摇了摇头。
“感到孤独吗?”
对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地摇了摇头。他们默声坐了一会儿,然后杰克起身要走。他认真地蠕动嘴唇,好让辛格明白他说的话,对辛格收留他过夜几次表示感谢。哑巴辛格再次微笑,耸了耸肩表示没什么。当杰克问道他是否可以把手提箱在辛格床下放几天时,后者点点头表示同意。
然后,辛格从口袋拿出手,用银色铅笔在纸笺上仔细写着什么,然后将纸笺推给杰克:
我可以在地板上放个毯子。在你找到容身之地之前可以住在这里。我白天基本不在家,所以不会有任何不便。
杰克感到双唇因心头倏然的感激之情在颤抖。但他不能接受这番美意。“谢谢,”他说,“我已经找到地方了。”
正当他要离开时,哑巴辛格递给他一条卷成一卷的蓝色工装裤和75美分。那条工装裤脏兮兮的,当杰克认出来时,过去一周的记忆旋即涌上脑海。辛格跟他解释,那些钱是他口袋里原有的。
“再见,”杰克说,“我很快会再来。”
杰克离开后,哑巴辛格还站在门口,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挂着一丝微笑。走下几级楼梯后,杰克转身,挥了挥手。哑巴也挥了挥手,然后关上了房门。
乍一走到外面,耀眼的光线刺痛了他的双眼。被阳光照得一阵眩晕,看不清前路,他在房前路边站了一会儿。有个少年坐在门前台阶的栏杆上。他觉得似曾相识。他记得这个女孩儿身穿的那件男式短裤,以及她眯眼的方式。
杰克举起手里卷成一卷的脏工装裤。“我想把这扔了。知道我在哪儿可以找到垃圾桶吗?”
那孩子从栏杆上跳下来。“在后院。我指给你。”
他跟着女孩儿穿过房子边一条又窄又潮的巷子。当他们来到后院时,杰克看到有两个黑人坐在后门台阶上。两人都穿着白西装、白鞋子。其中一个黑人很高,所带的领带和袜子都是亮绿色;另一个中等身材,是个黑白混血儿。他拿着一个锡制口琴在膝盖上蹭来蹭去;跟他的高个子同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领带是火红色的。
给他带路的孩子指了指后面篱笆旁边的垃圾桶,然后转向厨房窗户。“波西亚!”她喊道,“海佚宝和威利在这儿等你呢。”
厨房传来温柔的声音。“你不用那么大声嚎,我知道他们来了。我这就带帽子。”
扔掉之前,杰克展开卷着的工装裤。因为沾了泥,裤子硬邦邦的。一条裤腿已磨破,前面血迹斑斑。他把裤子扔进垃圾桶。一个黑人女孩从房子里出来,跟台阶上穿白西装的男孩子们汇合。杰克发现那个穿男式短裤的少年正专注地盯着他。她将身体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看上去兴奋不已。
“你跟辛格先生是亲戚吗?”她问道。
“不是。”
“好朋友?”
“好到可以跟他过夜。”
“我只想知道——”
“主街怎么走?”
她指着右边。“这边,离这里两个街区远。”
杰克用手指理了理胡子,上路了。他将手里的75美分颠得叮当响,将下嘴唇咬出猩红斑驳的牙印,那三个黑人在前面慢慢走着,相互交谈着。作为陌生镇子里孑然一身的他,孤独感促使他紧跟在这三个人身后,偷听他们的谈话。女孩儿一边挎着一人,穿着绿色的裙子,帽子和鞋子都是红色。男孩儿们跟她紧靠在一起走着。
“我们今晚怎么安排?”她问。
“完全由你决定,亲爱的,”高个男孩儿说道,“我和威利没什么特别计划。”
女孩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决定。”
“好吧——”穿红袜子的矮个儿男孩儿说道,“海佚宝和我觉得要——要不我们三个去教堂吧。”
女孩儿用三种不同的调子唱出自己的答案:“好的——去过教堂之后,我想我应该去跟父亲待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他们在第一个转角拐弯了,杰克站在原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才继续前行。
主街上安静、燥热,了无人迹。他现在才意识到,今天是周日,这个念头让他很郁闷。商店关着门,上面的罩棚也已被升起来;建筑物在阳光下看上去光秃秃的。他经过“纽约咖啡厅”;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看上去很暗。他早上没有找到袜子,滚烫的人行道透过单薄的鞋底灼烫着他的双脚。炙热的阳光犹如烙铁贴在杰克头上。他觉得该镇比其他任何他知道的地方都孤独。街道的宁谧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之前他烂醉如泥时,此地看起来暴力、喧闹。现在,一切仿佛忽然处于安静的静止状态了。
他走进一家售卖水果和糖果的店去买报纸。报上的招聘栏很短。有好几则广告招聘年龄在25-40岁、自己有车的年轻人,从事各种产品的有偿销售。这类招聘他都快速掠过。然而,最底下的一则启事最合他意:
招聘:有经验的技工。桑尼迪克西游乐场。
地址:织工巷和第十五大街街角。
因为不知道所留地址在哪儿,杰克折返,走回“纽约咖啡厅”——过去两周,他都是在那儿安身的。除了水果店,这家咖啡厅是本街区唯一还在营业的店。杰克突然决定进去看看比夫·布兰侬。
从阳光刺眼的室外走进咖啡厅,室内显得格外幽暗,里面的一切比他记忆中更脏、更静。布兰侬像往常一样双臂抱胸站在收银台后。柜台的另一端,漂亮、丰满的布兰侬太太坐在那里,涂着指甲。杰克注意到,他进来时,夫妇俩相互瞥了对方一眼。
“下午好。”布兰侬说。
杰克感到空气中弥漫着怪异的气氛。或许那家伙在笑他,因为想起了那晚酩酊大醉时发生的事。杰克呆在原地,后悔不迭。“请来包‘嗒给特’烟。”当布兰侬伸手到柜台下取烟时,杰克确定他没在发笑。那家伙的脸在白天看上去不像晚上那样严肃。他好像没睡似的,苍白无力,双眼闪着倦鹰般的眼神。
“说吧,”杰克说,“我欠你多少钱?”
布兰侬打开一个抽屉,将一个公立学校便笺簿放在柜台上,慢慢地翻看着;杰克注视着他。便笺簿看上去更像一个私人笔记本,而非布兰侬日常记账用本。上面有大量的数字、添加、分类、删减以及些许图画。他停在某页上,杰克在角落里看到了自己的姓。这页并没有数字;仅有勾和叉号。在页面上随机画着一些滚圆的、坐着的猫,长长的曲线权当猫尾巴。杰克盯着。小猫的脸是女性人脸,是布兰侬夫人的脸。
“这里的勾代表啤酒,”布兰侬说,“叉号是饭,直线代表威士忌。我算算——”布兰侬搓着鼻子,垂着眼皮。然后他合上便笺簿。“大概20美元。”
“我得欠一段时间,”杰克说,“但或许你会拿到的。”
“没那么着急。”
杰克依着柜台。“说说吧,这个镇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就一普通镇子”,布兰侬说,“就跟其他任何具有同等人口规模的地方一样。”
“多少人口?”
“大约三万人。”
杰克拆开烟包,给自己卷了一支烟。他双手在抖。“多数是工厂吗?”
“对。四个大棉纺厂——这些是主要的。一个针织内衣厂。还有几个轧花厂和锯木厂。”
“工资怎么样?”
“我只能说平均每周约10或11美金——但是,当然了,工人们还时不时地会被遣散。怎么会问这些?你是想在某家工厂找份工作?”
杰克将拳头摁在眼睛上,疲倦地揉了揉。“不清楚。可能找也可能不找。”他将报纸放在柜台上,指着他刚看到的那则招聘广告。“我想我会四处转转,去看看这个。”
布兰侬读了一下,思考了一会儿。“是的,”他最后开口道,“我看过那儿的游乐项目。没什么意思——只是一些新奇的小发明,比如旋转木马和秋千,吸引着一大群黑人、棉纺厂工人及孩子们。他们在镇上不同的空地巡回表演。”
“告诉我怎么去?”
布兰侬跟他走到门口,给他指明方向。“你今早跟辛格先生一起回家了?”
杰克点点头。
“你认为他这个人怎么样?”
杰克咬着嘴唇。那个哑巴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就像是一位他相知已久的老友的脸。从离开他的房间开始,他就在杰克的脑海,久久挥之不去。“我之前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个哑巴。”他最后说道。
杰克再次走到炙热、冷清的街上。走在街上,他并不像个陌生镇子里的异乡人;倒像是在找人。很快,他走进临河一个工厂区。街道变得狭窄,路面没有铺,已不再是了无人迹。一群脏兮兮、面黄肌瘦的孩子相互叫喊着,玩着游戏。一个两室的简陋小屋已经破败不堪,未经粉刷,里面的两间房很相像。食物和来自下水道的腐臭味跟飞扬的尘土混合在一起。河流上游的瀑布发出微弱的哗哗声。人们无声地站在门口,或懒洋洋地躺在台阶上。他们看着杰克,脸色蜡黄,面无表情。他瞪着圆溜溜的棕色眼睛回盯着他们。他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时不时地用他汗毛旺盛的手背擦擦嘴。
在“织工巷”的尽头,有一块空地。这里曾经是被用来堆放旧车的垃圾场;被锈蚀了的机器零部件及内部拆下来的管子仍然丢得满地都是。场地一角停着一辆拖车,旁边有一个旋转木马设备,部分盖着帆布。
杰克慢慢地靠近。两个穿工装裤的少年站在旋转木马前。旁边,有个黑人坐在一口箱子上,在晚霞中打瞌睡,两膝软绵绵地靠在一起。一只手里拿着一袋已融化的巧克力。杰克看到他将手指醮进黏稠的巧克力泥,然后将手指拿出来,慢慢地舔着。
“谁是这套设备的老板?”
那个黑鬼将两根沾了巧克力的手指塞到两唇间,用舌头卷裹着舔了舔。“是个红头发的人,”他舔完后回答,“我就知道这些,大亨。”
“他现在在哪儿?”
“那儿,最大的货车后面。”
杰克一边穿越杂草,一边解着领带,将其塞进口袋。太阳正在西落。黑色屋脊线上空深红一片。游乐场老板正独自站在那里吸烟。蓬乱旺盛的红发像顶在头上的一块海绵,他用灰色、无神的双眼盯着杰克。
“你是老板?”
“嗯。我叫派特森。”
“我来应聘早报上刊登的工作。”
“是这样,我不想要新手;我需要有经验的技工。”
“我经验丰富。”杰克说。
“你都做过什么工作?”
“我曾是织布机修理工,曾在汽车修理和组装店干过;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
派特森将他带到部分覆盖着的旋转木马设备旁。夕阳晚照下,岿然不动的木马美妙绝伦,它们以腾空而越的姿态静置在那儿,滞钝的扶手杆穿身而过。紧挨着杰克的木马,肮脏的臀部已出现裂缝,眼珠盲目而疯狂地转着,有喷漆从眼窝处剥落。对杰克而言,纹丝不动的旋转木马就像醉生梦死一样。
“我要雇的是有经验的技工来操作这个,并保证它良好运行。”派特森说。
“我能做好。”
“这份工作需肩负双重责任,”派特森解释道,“你要负责整体景点。除了保证设备的运行,还得保持人群的有序。你必须确定每个人凭票乘坐。还得确保票的有效性,不是什么旧舞厅票之类的。每个人都想骑马,你会很惊讶地发现当没钱买票时黑鬼们会拿什么来糊弄你。你得时时睁大眼睛保持警惕。”
派特森把他带到位于一圈圈木马里面的机械装置旁,指给他看各种部件。他操作了一下其中一个操作杆,稀疏刺耳的自动音乐响起。周围的木马队似乎将他们与外界隔离开来。木马停止时,杰克问了几个问题,开始自己操作设备。
“我原来的伙计辞职不干了,”他们再次走回到场地时,派特森说道,“我向来讨厌换新人。”
“我什么时候来上班?”
“明天下午。我们每周营业六天:下午4点开始,夜里12点下班。你3点左右来,协助开工。晚上收工大概需要一个小时。”
“工资呢?”
“12美元。”
杰克点点头,派特森伸手同他握手。他的手白得吓人、柔若无骨,指甲里尽是污泥。
他离开场地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明朗、蔚蓝的天空已泛白,一轮皎月冉冉升起。扬起的尘土使街边房屋的轮廓变得柔和。杰克并未立即穿过“织工巷”返回,而是在附近社区闲逛。远处传来的某种味道或声音会使他时不时地在尘土飞扬的路边驻足片刻。他举步不定地从一个方向突转到另一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感觉头轻飘飘的,好似薄玻璃做成的。他的体内在发生化学反应。他过去一段时间连续喝下的啤酒和威士忌在身体系统中相互作用;酒劲上头了。之前看上去死气沉沉的街道迅速变得生机勃勃。街边一片不规则的条带状草地,也随着杰克沿街前行迎面向他扑来。他沿草地而坐,依着一个电话杆。将身体调整到舒服的姿势,双腿盘成土耳其式,抚平胡子两端。因为有话要一吐为快,他迷迷糊糊地自言自语起来。
“愤恨是贫穷之壤盛开的稀有之花。确实。”
一吐为快总让人乐以忘忧。听到自己的声音让他心花怒放。他的音调好似回音,悬于空中,每个字都响两遍。他咽了口唾沫,润了下喉,继续自言自语。忽然,他好想回到那个哑巴宁谧的房间,告诉他所有自己的所想。竟想跟一个聋哑人说话,真是奇事。但,他太孤独了。
夜色降临,眼前的街道变得模糊。偶尔,狭窄的街道会有人经过,跟他咫尺距离。他们用单调的声音聊着天,脚下尘土随着步伐腾腾升起。间或,一群女孩三三两两地经过,或是肩负幼童的母亲走过。杰克呆坐了一会儿,最后站起来,继续前行。
“织工巷”里漆黑一片。巷内人家门口或窗前的油灯闪着橘黄、跳跃的点点灯光。有些房子里整个漆黑一片,一家人借着邻家反射出来的灯光坐在自家前门台阶上。一个妇人探出窗外,将一桶脏水泼到街上,有几滴溅起,溅到了杰克的脸上。某些人家后院传来高嗓门、愤怒的叫喊声音;而有些人家传来摇椅安宁缓慢的摇晃声。
杰克在一家门前站住脚,门前台阶上坐了三个人。从屋内散发出的淡黄色灯光照在他们身上。其中两人穿着工装裤,没穿衬衫,光着脚。其中一人个子高高的,关节间的缝隙清晰可见。另一人矮个子,嘴角有一化脓处。第三个人身着衬衫、裤子,膝上放着一顶草帽。
“嗨。”杰克招呼道。
三人盯着他。那是三张蜡黄、毫无表情的脸。他们低声咕哝着什么,但仍一动不动。杰克从口袋掏出“嗒给特”烟分发着。他坐在底层台阶上,脱下鞋子。凉爽潮湿的地面使其双脚顿生舒爽。
“有工作吗?”
“是啊,”草帽男回道,“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
杰克清理着脚趾缝。“我得了福音,”他说,“想跟人分享。”
那人笑了笑。狭窄的街道对面传来女人的歌声。袅袅升起的烟雾萦绕在他们周围,在凝滞的空气中久久不能散去。一个沿街经过的少年停了下来,在街边撒尿。
“拐角处可以看到一顶帐篷,今天又是周日,”矮个子的男人最后说道,“你可以到那儿去传播你的福音。”
“不是那种福音。比那要好。是真理。”
“哪种?”
杰克舔了一下胡子,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这儿有过罢工吗?”
“有过一次,”高个子回道,“六年前这儿曾有人罢工。”
“然后呢?”
嘴角化脓的那人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拖拉着。“嗯——他们罢工是希望工资能涨到每小时20美分。大概有300人参加。他们就整日在街上游行。所以工厂就派出了几辆卡车,一周之内,整个镇子就涌进了大量待业人员。”
杰克转过头,面向他们。那些人坐在比他高两级的台阶上,他不得不抬头仰望,才能直视他们的眼睛。“那不让你们抓狂了吗?”他问道。
“抓狂?怎么讲?”
杰克额头青筋涨起,满脸通红。“万能的上帝啊!我说抓狂——抓——狂。”他昂头怒视着他们困惑、蜡黄色的脸。通过开着的门,杰克可以看到他们身后屋内的情景。里屋,一个光脚的女人靠在椅子上熟睡。附近一家门廊传来吉他弹奏声。
“我就是卡车拉来的人之一。”高个儿说道。
“没什么两样。我想说得简单明了。那些畜生工厂老板身价百万。而在机器旁辛苦劳作的络纱机工、起毛工和所有织工却食不果腹。明白了吗?因此,当你们走在街上想到这些、看到那些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人,以及患了软骨症的少年时,你们不会抓狂吗?不会吗?”
杰克阴沉的脸涨得通红,双唇因激动在颤抖。三人谨慎地看着他。然后,草帽男放声大笑。
“继续,嘲笑吧。在那儿坐着,开怀大笑吧。”
他们的笑声缓慢、轻松,三人一起嘲笑着一个人。杰克擦掉脚底上的尘土,穿上鞋子。他紧握双拳,嘴唇因愤怒的冷笑而扭曲。“笑吧,你们就擅长这个。我希望你们就坐在那儿嘲笑,直到腐臭!”随着他僵硬地沿街走着,那些人的嘲笑声和表示不满的嘘声久久不绝于耳。
主街光照如昼。杰克在街角闲逛着,拨弄着口袋里剩下的硬币。他的头阵阵作痛,尽管夜里闷热依旧,但他却打了个冷战。他想起了哑巴辛格,迫不及待地想回去跟他待一会儿。在当天下午买报纸的那家售卖水果和糖果的店里,他选购了一个包装好的果篮。柜台后的希腊人告诉他价格为60美分,所以结账之后他就只剩5美分了。一走出店门,他就觉得为一个健康人带这样的礼物有点儿好笑。包装纸下露出几颗葡萄,他摘下来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他到的时候,辛格在家;正靠窗而坐,面前桌上摆着棋局。室内还和他离开时一样,风扇在转动,桌旁放着冰水壶。床上放着一顶巴拿马帽和一个纸包,说明哑巴也刚进门。辛格朝桌对面的椅子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坐下,将棋盘推向一旁。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带着疑问的表情,好像在问杰克他们分别之后的经历。
杰克将果篮放在桌上。“今天下午,”他说,“正应箴言所说:有志者事竟成。”
哑巴微笑着,然而,杰克没法判断他是否明白了他的意思。哑巴惊讶地看着果篮,然后打开包装纸。处理水果时,辛格脸上显出一种特别的表情。杰克试图领会这种表情的内涵,但却困惑不解。继而,辛格灿烂地笑了。
“我下午找到一份游乐场的工作。操作旋转木马。”
哑巴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惊讶。他走到壁橱,取出一瓶酒、两个酒杯。他们默饮着。杰克觉得从未在如此安静的房间里待过。头上灯光照耀下,他面前闪闪发光的酒杯映出一个他自己的奇怪影子。他以前在水壶或锡制杯的弯曲表面上曾多次注意到相同的影像:蛋形脸又圆又胖,胡子几乎扯到了耳边。对面,哑巴将杯子捧在两手间。酒开始在杰克的血管中汩汩而流,他感觉自己进入了酒醉后的状态千变万化。兴奋使他的胡子痉挛似地颤抖着。他肘抵双膝,身体前倾,睁大双眼盯着辛格,在他脸上探寻。
“我打赌,我是这镇上十年来唯一的疯子——我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疯子。就在刚不久,我差点儿就跟人打了起来。有时,我觉得我好像是疯魔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辛格将酒推向来客。杰克直接就着瓶喝,用酒瓶挠了挠头顶。
“你看,我就像是两个人的合体。一个我,教养良好。我曾去过几个本国最大的图书馆。我读啊读,一直在读书。我读那些讲大实话的书。那边我的手提箱里有卡尔·马克思、托斯丹·凡勃伦及其他相似作家写的书。我一遍一遍地读,研究得越多,我变得越疯狂。每页上的字我都熟悉。首先,我喜欢文字。辩证唯物主义——耶稣会的含糊其辞——”杰克庄严地将一个个音节吐出,“目的论倾向。”
哑巴用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了擦额头。
“但我要表达的是:当一个人有思想,却无法让人理解时,他怎么办?”
辛格伸手去拿了一个酒杯,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推到杰克瘀青的手边。“一醉方休,是吗?”杰克说着,胳膊猛地一动,酒溅了出来,洒在了他白色裤子上。“但是,听着!无论你在哪里看到的尽是卑鄙和腐败。这个房间内,这瓶葡萄酒、这篮水果都是利润和损失的产物。一个人不得不被动地接受卑鄙而活。为了我们每一口吃的和身上穿的一针一线,有人筋疲力尽、累死累活——好像没人知道。每个人都又瞎又哑,钝头呆脑——愚蠢、卑鄙。”
杰克用拳头按在太阳穴处。他的思维涣散,已无法控制思考。他想大发雷霆。他想冲出去到人群熙攘的街上找人痛快地打一架。
依然富有耐心的兴致看着他的哑巴拿出银铅笔。他在一张纸条上仔细地写道, 你是民主党人士还是共和党? 然后将纸条推向桌子另一边。杰克将纸条揉成一团。他又开始觉得天旋地转,根本读不了纸条。
他直勾勾地盯着哑巴的脸,让自己镇定下来。辛格的眼睛似乎是房间里唯一静止的东西。眼睛的颜色变化不一:有琥珀色、灰色和柔和的棕色。他盯的时间太久,几乎要把自己催眠了。他失去了狂暴的冲动,重获平静。那双眼睛好似全然理解他所想要表达的思想,并向自己传达着某种信息。过了一会儿,天旋地转的感觉消失了。
“你领悟了,”他含混地说道,“你理解了我的意思。”
远处教堂传来柔和、银铃般的钟声。月光如雪洒在邻家屋顶之上,夏日天幕湛蓝一片。毋庸赘言,两人达成共识,杰克在找到住处之前跟辛格住几天。瓶干酒尽后,哑巴在床边地板上铺了个垫子。杰克和衣而卧,头沾枕头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