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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尽管前一晚她在外面逗留到很晚,米可一早就被阳光唤醒了。天气炎热,早餐不想喝咖啡,所以她用糖浆兑了一杯冰水,就着吃了些冷饼干。她在厨房瞎摆弄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前门廊,读着漫画书。她曾想,或许辛格先生会在门廊读报纸,他基本上每周日早上都会这么做。然而,辛格先生并未出现,过了一会儿,他爸爸说辛格先生前一晚回来得特别晚,还带了一位朋友跟他一起。米可等了好久。除了辛格先生,其他房客都曾下过楼。最后,她回到厨房,从高脚凳里抱起弟弟拉尔夫,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擦净他的脸。当另一个弟弟巴伯从主日学校回来时,她已准备好带孩子们出门。米可让巴伯坐进拉尔夫的小推车,因为他光着脚,滚烫的路面烫得他的脚生疼。她推着小推车走了大概八个街区,来到一座正在修建的、又大又新的房子前。梯子依然靠在房顶边缘,她鼓起勇气,开始向上爬。

“你看着拉尔夫,”她回头冲巴伯喊道,“别让叮人的小虫叮咬他的眼皮。”

五分钟之后,米可稳住脚,让自己站得笔直。她将双臂像翅膀一样展开。每个人都希望能站在这个地方。最高点。但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做到。大部分人都害怕,因为一旦抓不牢,从屋檐上摔下去就会送命。四周尽是房顶和青绿色的树顶。镇子的另一边矗立着教堂的尖顶和工厂的烟囱。天空蔚蓝一片,骄阳似火。阳光照射下,地上的一切都变成了晃眼的白色或黑色。

她想高歌。所有她会的歌曲顿时涌上喉头,但她却没有出声。上周,一个爬上屋顶最高点的大男孩不禁放声大喊,然后呼喊出一段他在高中时学到的演说——“朋友们、罗马人、同胞们,请听我说!”登高总会让人产生一种狂野之心,令人不禁想要呐喊,想要高歌,想要化臂作翼,展翅高飞。

米可感到脚下的网球鞋底在下滑,她镇定下来,跨坐在屋顶上。这所房子基本已竣工。它将是附近最大的建筑之一——两层,天花板很高,房顶也是她所见过的房子里面最陡的。但很快就会全部竣工。工匠们会离开,到时,孩子们就得去找新的游乐场了。

除了她自己,四下别无他人,悄然无声;她可以静想一会儿。她从短裤口袋里取出前一晚刚买的那包烟,慢慢地吸了一口。香烟让她产生醉酒感,肩上的脑袋变得沉重、迷糊,但她得吸完。

M.K——她十七岁时将会非常出名,到时,处处都会有这两个字母。她会乘一辆红白相间的帕卡德汽车回家,车门上写着这两个她名字首字母的缩写。她会用红笔在她的手帕上、内裤上写上M.K。可能她会成为一名伟大的发明家;她会发明一种绿豆大小的微型收音机,这样人们可以放进耳朵,随身携带。她还会发明一种可以像背包一样绑在背上的飞行器,背上它就可以环游世界。之后,她会成为修筑横跨地球、直通中国的隧道的第一人;人们可以乘坐大的热气球降落。这些是她首先会发明的东西。她已将它们都计划好了。

米可将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将烟蒂弹下房顶。然后身子前倾,将头靠在双臂上,开始哼歌给自己听。

这是一件有趣的事——几乎每时每刻都有某段钢琴曲或其他音乐在她脑海中浮现。不管她在做什么或想什么,一直都有。房客布朗小姐的房间里有一台收音机;去年整个冬天,每周日下午她都会坐在楼梯台阶上,听她房内收音机传来的节目声。那些可能都是经典音乐作品,但都是她记得最熟的一些。特别有一个家伙的音乐,每次听到他的音乐,米可心里就会一紧。这家伙的音乐有时听起来像彩色的水晶糖,有时又像她所能想象到的最柔软、最悲伤的东西。

忽然一阵哭声传来。米可坐直身子,仔细听。风吹拂着她额前的刘海,明亮的阳光晒得她的脸又白又润。啜泣声持续传来,米可手脚并用地沿着陡峭的房顶慢慢移动。当她爬到边缘时,身子前倾趴下,把头伸出房顶边缘,这样她就可以看到地面。

孩子们还待在她离开时他们所在的地方。巴伯蹲在地上,俯身盯着什么东西,旁边是他黑色矮小的影子。拉尔夫依然被绑在小推车里。刚会坐的他靠在小推车的一侧,帽子歪戴在头上,大哭着。

“巴伯!”米可冲着下面喊道,“看看拉尔夫想要什么,拿给他。”

巴伯站起来,费劲地看了一下婴儿的脸:“他不想要什么。”

“好吧,那就摇一摇他。”

米可爬回她刚才待着的地方。她希望能多花些时间,好好就那么两三个人想想,给自己唱首歌,做一些规划。但拉尔夫一直哭闹,她再也不能清静。

她勇敢地爬向竖在房顶边缘的梯子。梯子斜度很陡,上面只钉了寥寥几块木头,梯级之间的距离很大,方便工人们攀高时踩蹬。她感到眩晕,心跳剧烈,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命令似地大声对自己说:“双手紧握住这里,然后向下滑,用右脚趾去够那边,站稳,再放下左脚。勇敢!米可,你要保持勇敢。”

所有的攀登中最难的环节就是往下爬。米可花了很长时间抵达梯子,重新找回安全感。当她最后重又站到地面上时,她感到自己变矮、变小了;大概有一分钟之久,她感到双腿要跟她一起垮掉了。她提了一下短裤,将腰带拉紧一扣。拉尔夫还在哭,但她没有理睬,走进了那所正在建的新房子。

上个月,有人在门前放了一个告示牌,写着“儿童禁止入内”。原因在于,曾有一群孩子某晚来这儿,在里面扭打玩闹,有个小女孩因为太黑看不清,跑进了一间还没有铺地板的房间,结果摔倒,折了腿。到现在她还打着石膏待在医院里。还有一次,一群顽皮的男孩将一面墙尿得满墙都是,还写下了一些不堪入目的脏话。然而,不管贴多少“禁止入内”的警示,都不能阻止孩子们,除非整栋房子粉饰完成,一切竣工,有人搬进去为止。

房间里充满新木头的味道,每走一步,她的网球鞋的鞋底就会发出噗噗声,在整座房子里回荡。空气闷热、四周安静。她在前屋中间站了一会儿,然后,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事。她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粉笔头——一只是绿色,另一只是红色。

米可慢慢地写下几个粗体字。上面一行写着“爱迪生”,下面一行写着“迪克·特雷西”和“墨索里尼”。之后,在所有这些大字的角上,她用绿色粉笔写下她名字的首字母缩写——M.K.,并用红色粉笔描一遍轮廓。完成之后,她走到对面,在对面墙上写了一个非常不堪入目的词,下面再次留下了她名字的首字母缩写。

她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审视着她刚才的“杰作”。粉笔还在手里,她并未真正感到满足。她努力地回想那个音乐家的名字,去年冬天她从收音机上收听过他的音乐。她曾在学校问过一个女孩——这女孩拥有自己的钢琴还在音乐课上学到过那位音乐家——那女孩问了她的老师。那位音乐家好像仅仅是个很久以前住在欧洲某个国家的孩子。但尽管他只是个孩子,却作出了这些适合钢琴、小提琴和管弦乐队演奏的优美曲子。在她脑海里,她可以记住听到过的六首出自他手的不同乐曲。其中的一些节奏明快、叮叮咚咚;其他的乐曲则仿佛春天雨后的味道。但这些乐曲都可以让她听后产生悲伤与激动并存的心情。

她哼着其中一首,独自在闷热、空荡的房子里待了一会儿之后,突然间热泪盈眶。她感到喉头发紧、干涩,再难唱出声。奋笔疾书,她在刚写的名单的最顶端写下——莫扎特。

拉尔夫还是像她离开时那样被绑在小推车里。他安静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胖乎乎的小手抓着车的侧面,刘海整齐乌黑,瞳孔也乌黑,像个中国娃娃。太阳晒在他的脸上,这就是他刚才一直在哭闹的原因。四下不见巴伯的影子。拉尔夫看到她,又开始哇哇哭。她将小推车移到新房旁边的阴凉处,从衬衫口袋里取出一个蓝色的果冻豆,塞进小婴儿温暖、柔软的口中。

“含在嘴里,好好品尝吧。”她对婴儿说道。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其实是一种浪费,因为拉尔夫的年纪太小,还不能真正体会糖豆的美味。一块白净石头的味道对他来说也一样,只有小傻子才会吞下去。对他来说,味道和交谈一样都没意义。对他说你已腻烦,厌倦了到哪儿都拖着他,真想把他扔进河里跟对他说你一如既往地爱他并没两样。对他而言,没什么是与众不同的。这就是为何拖他在身边是一件超级无聊的事。

米可将手窝成杯状,两手紧扣在一起,然后从两拇指间的空隙吹着。她的两腮鼓起,起先,只能发出气流穿过两拳的声音。继而,发出高亢、刺耳的哨声,过了几秒,巴伯从房子的一个拐角处出现。

她拨弄掉巴伯头发上的木屑,把拉尔夫的帽子戴正。这顶帽子是拉尔夫拥有的最好的东西:蕾丝的,上面有刺绣;下巴下的缎带一边是蓝色,一边是白色;两边耳朵上的部分是玫瑰花饰。拉尔夫的脑袋戴这顶帽子有点小,刺绣部分都被撑裂了,但每次带他出门时,米可总会给他带上。拉尔夫不像其他人家的婴儿有真正意义上的婴儿车,也没有适合夏季穿的毛线鞋。他只能坐在一个破破烂烂的老旧小推车里四处溜达;这个破旧推车还是米可三年前得到的圣诞礼物。但那顶漂亮的帽子让他很长脸。

街上空无一人,因为是周日,又近正午,天也热得很。小推车吱吱咯咯作响。巴伯光着脚,人行道被烤得滚烫,灼烫着他的脚。绿橡树在地上投下看上去很凉爽的树荫,但还不够凉快。

“到推车里来,”她跟巴伯说,“让拉尔夫坐在你腿上。”

“我可以自己走。”

长长的夏日总会让巴伯得疝气。他没穿衬衫,肋骨清晰可见,白白的。太阳没把他晒黑,反而让他显得苍白,胸前的乳头看起来像蓝色的葡萄干。

“我不介意推着你,”米可说,“上去吧。”

“好的。”

因为不着急回家,米可拖着小推车慢悠悠地走着。她开始对两个孩子说话。但更像是她在针对某事而自言自语。

“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我最近一直做一些梦。就好像我在游泳。但是,是在一群拥挤的人群中,而非在水中。我伸出双臂,人群中游过。人群比周六下午克雷斯家商店的人要多好多倍,是世界上最拥挤的人群。有时,在梦中,我在人群中叫喊、穿游,所到之处人群纷纷倒地;有时,在梦中,我匍匐在地、被人踩塌,我的内脏都被挤出来,流了一地。我认为这应该算噩梦,而非普通的梦——。”

周日,家里会挤满人,因为房客们都有访客。报纸沙沙作响、烟雾缭绕、楼梯上布满脚印。

“有些事,你自然地想要隐藏。不是因为这是一些不好的事情,而是因为你单纯地想隐藏它们。总有那么两三件事,我不想让包括你在内的另一个人知道。”

当她们来到一个拐角时,巴伯下车,帮着姐姐把小推车抬下人行道台阶,又抬上另一个人行道。

“但有一样东西,我愿倾我所有去换,这就是钢琴。假如我们家有钢琴,我会每晚都练习,学习世界上的每一首曲子。这是比任何东西我都更想得到的。”

她们现在已回到她家所在的街区。再经过几家就到家了。她家是整片镇北区最大的房子之一——有三层楼;是个住了14人的大家庭。但很多不是凯莉真正意义上的家人,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然而,他们按每人5美元在她家吃住,也可以将他们算作家人。辛格先生不能算在其中,因为他只是租住了一间房,还自己打扫整理房间。

整栋房子很窄,已经多年没有粉刷过了。整个建筑看上去并不能承受三层楼高,有一侧已经下倾。

米可解开拉尔夫的绑带,把他从小推车里抱起来。她飞快地瞥了大厅一眼;从眼角余光,她注意到客厅挤满了房客。她父亲也在那儿。她妈妈应该在厨房。房客们都在闲晃,等着晚餐开饭。

她首先进了她们家为自己人留的三间房的第一间。她将拉尔夫放在她父母就寝的床上,给了他一串珠子玩。从隔壁房间关着的门后,她能听到动静,决定进去。

当看到她时,黑兹尔和艾塔停止了谈话。艾塔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用红指甲油涂着脚趾甲。她的头发用不锈钢发卷烫过,长了个疙瘩的下巴底下的一小块地方有少许白色面霜。黑兹尔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躺在床上。

“你们又在闲谈什么?”

“不关你的事,”艾塔说,“快闭上你的嘴巴,出去。”

“这间房是你们的,也是我的。和你们一样,我也有权待在这儿。”米可趾高气扬地从房间的一角走到另一角,直到将整个房间走完一遍,“但我不介意打一架。我只要我的权利。”

米可用手掌将她凌乱的刘海捋到脑后。由于这个动作做得太多,她的额头上出现了一排逆向生长的头发,很难抚平。她皱皱鼻子,冲镜子做了个鬼脸。然后又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黑兹尔和艾塔作为姐姐都还好。但艾塔就像浑身长满了虫子;整天想的就是电影明星,以及演电影。她曾写信给珍妮特·麦当娜,并收到了一封打印的回信,信上说假如艾塔去好莱坞,可以去找她,还可以在她的私人泳池游泳。自打那以后,那个游泳池就成了艾塔脑海里的猎物。她每日所想就是攒够车票钱之后去好莱坞,找一份秘书的工作,跟珍妮特·麦当娜成为好朋友以及她自己也能演电影。

她一整天都在精心打扮。这正是糟糕的地方。艾塔天生不像黑兹尔那么漂亮。主要是她基本没有下巴。她会按照从电影杂志上看到的下巴操练习拉下巴。她总是对着自己在镜子里的侧面剪影,把嘴巴保持成某种状态,但丝毫不起作用。有时,艾塔会为此在夜里双手掩面痛哭。

黑兹尔非常懒。她长得很漂亮,但头很大。她已经18岁了,除了比尔,她是这个家里最大的孩子。或许,这就是麻烦所在。她什么都占先、用最大份的:新衣服的第一份,所有特供餐的最大份。黑兹尔什么都不用去抢,她是最温柔的一个。

“你要在房间里走一整天吗?我烦透了看你穿这身傻里傻气的男孩子衣服。应该有人好好管管你,米可·凯利,让你正常点。”艾塔说。

“闭嘴,”米可回道,“我穿短裤是因为我不想穿你穿剩的旧衣服。我不想像你们中的任何人,也不想看起来像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不想。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穿短裤。我宁愿变成个男孩,我希望能搬去跟比尔住。”

米可爬到床下,拖出一个大帽盒。当她搬着帽盒朝门口走去时,另外两姐妹在她身后喊道:“总算把她打发走了!”

比尔的房间是整个房子里最漂亮的一间,像个书斋——而且除了巴伯,由他一人独享。墙上贴着比尔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大部分是美女;另一个角落里贴着米可去年在艺术课上自己涂鸦的画。房间里仅有一张床,一张桌。

比尔正俯身坐在桌前,读一本《流行机械》。米可走上前去,从他身后用双臂环抱住他的双肩。“嘿,老兄。”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抚弄她的头发。“嘿。”他回道,轻抖了一下双肩。

“如果我在这儿待一会儿会打扰你吗?”

“当然不——我不介意你待在这儿。”

米可跪在地板上,解开大帽盒上的绳子。她的手悬停在盖沿上,出于某种原因,她不确定要不要打开。

“我一直在想我已经完成多少了,”她说,“或许行得通,或许行不通。”

比尔继续看书。她依然跪在盒子旁,但没有打开。她的眼睛徘徊着看向比尔,后者背对她坐着。他的一只脚叠放在另一只上。他的鞋子磨破了。她们的爸爸曾说,比尔吃过的饭都到了脚上;早餐吃到了一只耳朵上,晚餐吃到了另一只上,这么说有点刻薄,比尔也因此生了一个月的气,但听上去很有意思。他的耳朵外张,通红;尽管刚高中毕业,他却穿13码的鞋。每次站起来时,他总是用一只脚叠在另一只上以掩盖他的大脚,但这只能使他的脚看起来更大。

米可将盒子打开几英寸的缝,然后又扣上了;她激动地不敢往里看。她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直到稍微平静下来一点儿。几分钟之后,她在自己的涂鸦之作前站住脚;那是去年冬天,她在政府为学龄儿童提供的免费艺术课上作的:画上是一场海上风暴,一只海鸥被狂风撞击。画的名字叫“风暴中断背的海鸥。”授课老师在前两三节课中对海洋进行了描述,这基本上是每个同学的开篇之作。尽管,大部分孩子跟米可一样都没有亲眼见过大海。

那是她的第一幅画作,比尔将它钉在了他卧室的墙上。而其他的画作中都是人满为患。最初的时候,她曾经画过更多关于风暴的画作:其中一幅画的是俯冲坠落的失事飞机,人们纷纷跳机逃生;另一幅是下沉的跨大西洋班轮,所有人都在相互推挤着涌向一艘小救生艇。

米可走到比尔房里的壁橱前,拿出一些她在课上作的其他画作:有些是素描,有些是水彩,还有一幅帆布油画。这些画上都是人满为患。她想象了发生在百老汇街的一场火灾,将她所想象的火灾的场景画了出来:亮绿或亮黄色的浓烟,布兰侬先生的餐厅和第一银行是唯一幸免的建筑;地上躺着遇难者,其他人都在狂奔逃命;有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一位正试图携带一把香蕉的妇人。另一幅画名叫“工厂的锅炉爆炸”,画上人们都在跳窗逃命,一群穿工装的孩子挤在一起,抱着送给爸爸们的饭盒。油画画的是整个镇子上的人都在百老汇街上打架。她从不明白为什么要画这幅画,也想不出合适的名字为这幅画命名。画上既没有火也没有风暴,也看不出任何导致这场争斗的原因。但这幅画上的人更多,也比其他画作中的动作更多。这幅画最好,糟糕的是她想不出画的名字,只是在她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依稀知道。

米可将画放回壁橱的架子上。其实没有任何一幅画得很好。画上的人没有手指,有些人的胳膊比腿还长。但美术课很有趣。然而,她只画了莫名其妙就出现在她脑海里的东西——在她心里,绘画不能带给她像音乐带给她的那种感受。没有什么可以与音乐相提并论。

米可跪在地板上,快速地掀开大帽盒的盒盖。里面有一个破裂的尤克里里,上面绑着两根小提琴弦、一根吉他弦和一根班卓琴弦。尤克里里背面破裂的地方已用胶带整齐地修补过,中间的圆洞也已用一块木片遮盖住。小提琴的琴桥在末端支持琴弦,两侧刻有一些音孔。米可正在为自己制造一把小提琴。她将小提琴放在腿上,有一种以前从未好好看看它的感受。前段时间,她用烟盒和橡皮筋给巴伯制作了一个小小的曼陀林琴。正是这个举动让她有了为自己制作一把小提琴的想法。从那之后,她就开始到处搜寻可用于小提琴不同部分的材料,每天都收集一点。对她来说,好像除了开动脑筋,她已全力以赴。

“比尔,这个看上去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把小提琴。”

他仍在阅读——“什么?”

“这琴看起来不对劲。这琴不——”

她曾打算通过扭紧弦钮来调整音调。但自从她忽然意识到她辛苦付出的结果时,她就不想再看它一眼。她慢慢地将弦一根根拔下来。每拔一根都会发出相同的、空洞的砰砰声。

“我到底怎样才能弄到一个琴弓?你确定必须要用马鬃才行吗?”

“是。”比尔不耐烦地回答。

“像是绑在一根软棍上的细绳和头发之类的不可以吗?”

比尔把两脚相互搓了搓,没有回答。

气愤让她额头上直冒汗珠。她的声音变得沙哑。“连一个破小提琴都不是。只是介于曼陀林琴和尤克里里之间的杂合。我恨这些东西。我恨这些东西——”

比尔转过身。

“一切都错了。不能用。一点儿都不好。”

“安静,”比尔说道,“你要继续谈论那把你一直在摆弄的坏尤克里里吗?刚开始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你觉得能给自己做一把小提琴的想法简直是疯了。那可不是你坐下来就能做出来的东西,你得买一把。我觉得任何人都能想到。但我认为如果你自己能发现这个事实更好,那样不会伤害你的自尊心。”

有时,全世界她最恨的就是比尔。他完全变了。她砰地把小提琴推到地上,重重地踩了几下,然后,草草地将它放回帽盒里。她的眼眶湿润了,她踢了一下盒子,然后看都没看比尔一眼就跑出了房间。

当她穿过大厅,想要躲到后院时,她碰到了她妈妈。

“你怎么了?你在干什么?”

米可试图挣脱,但她妈妈紧紧拉住她的胳膊。她闷闷不乐地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水。她妈妈一直在厨房,身上还系着围裙,穿着室内便鞋。一如既往,她看上去有很多事要操心,没有时间问更多的问题。

“杰克森先生带了他的两个姐妹来吃饭,我们没有多余的椅子了,所以今天你和巴伯在厨房吃饭。”

“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米可说道。

她妈妈让她离开了,自己也摘掉围裙。餐厅里传来用餐铃响,谈话的人群也爆发出一阵欢笑声。她听到她爸爸说着由于他在摔断自己的臀部前没有一直交意外保险而导致他损失了很多钱。这件事在她爸爸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因为本来可以赚钱的,却没赚成。盘啊碗啊的哗啦声传来,过了一会儿,谈话声终止了。

米可倚靠在楼梯的扶手处。刚才忽然的哭泣让她开始不断地打嗝。回想过去的一个月,她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她的小提琴可以用。但是她在心里不断地说服自己去相信。甚至是现在,很难一点儿都不信。她筋疲力尽。现在什么都指望不上比尔了。她曾经认为比尔是世上最伟大的人。不管到哪里,她都是他的小跟班:在林间捉鱼,到他跟其他男孩子搭建的俱乐部里去,去布兰侬先生的店后玩投币机,哪里都去。或许他只是像这次一样不想让她失望。无论如何,她们再也不是好朋友了。

餐厅里弥漫着烟味和主日大餐的味道。米可深吸一口气,走向后面的厨房。晚饭闻起来不错,她饿了。她能听到波西亚对巴伯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她在唱歌,要么在讲故事。

“这就是为什么我比其他大多数有色人种女孩更幸运的原因。”波西亚边说边开门。

“为什么?”米可问道。

波西亚和巴伯正坐在厨桌旁边吃晚饭。波西亚穿着绿色印花连衣裙,在她深棕色肤色映衬下,这身衣服让她看起来很清爽。她带着绿色耳环,头发梳得服帖整齐。

“你总是赶着别人的话尾,然后打听所有的谈话内容。”波西亚说。她起身,站到炉旁,给米可盛饭。“巴伯和我正在说位于老萨迪斯路上的我祖父家。我告诉巴伯说我外祖父和舅伯们是怎么拥有那个地方的。15.5英亩。四英亩用来种棉花,某些年份会换成豌豆来保持土地的肥沃;一英亩是山地,只种桃子。他们有一头骡子,一头母猪,一群20到25只下蛋鸡和小鸡仔。他们种着一块菜地和两棵山核桃树以及大量的无花果、李子和浆果树。这都是事实。不是很多白人农民都能像我外祖父那样好好利用他们的土地。”

米可将双肘支在桌上,倾身俯在盘子上。除了她丈夫和弟弟,波西亚谈论得最多的就是那个农场。听着她的描述,你会觉得那片黑人所有的农场就是白宫本身。

“那个家发源于一个小屋。历经数年,不断地建造,直到我外祖父、外祖父的四个儿子、儿媳和他们自己的孩子以及我弟弟哈密尔顿都有了自己的房间。他们的客厅有一架真的风琴,还有一台留声机。墙上挂着一幅我外祖父穿着地方分会制服的大相片。他们将水果、蔬菜罐装,不管冬天多冷、雨下多大,他们总是有足够的吃的。”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住一起呢?”米可问道。

波西亚停下手中剥土豆的活,她修长的棕色手指随着她的话语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事情就是这样。知道吗?——每个人都为家人修建房屋。那几年里,他们辛苦努力干活。当然,现在每个人也都不容易。但是你知道吗?——我小时候跟我外祖父住在一起。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在那里劳动过。如果我、威利和海佚宝遇到麻烦了,咱们还可以回那儿去。”

“你父亲没有在那建房子吗?”

波西亚停下嘴里的咀嚼。“谁父亲?你是说我的父亲吗?”

“当然啊。”米可说。

“你知道,也很清楚我父亲是这个镇子上的有色人种医生。”

米可以前听波西亚提过,但她以为那只是个传言。有色人种怎么可以做医生呢?

“事情就是这样。在我妈妈嫁给我父亲之前,她除了真正的善良,对其他一无所知。我外祖父本人就是“善人先生”。但我父亲跟他就像是白天跟黑夜一样截然相反的人。”

“是坏人?”米可问。

“不。他不是坏人,”波西亚慢慢地说道,“就是有什么东西。我父亲跟其他有色人不一样。这个在这里很难解释。我父亲大部分时间都自己搞研究。很久以前,他研究了所有关于怎样才是一个家庭的概念。他想掌控家里的一切,包括每一件小事;晚上他会教我们功课。”

“在我看来,这听上去并没什么不好。”米可说。

“听我说。大部分时间,他都非常安静。但有些晚上,他会以一种恰当的方式爆发。他会变得比任何我见过的人都疯狂。所有认识我父亲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十足的疯子。他做的事情都很疯狂、离奇,所以我妈妈才离开了他。那时我只有10岁。我妈妈带着我们这些孩子到了外祖父的农场,我们在那里长大。我父亲一直希望我们回去。但妈妈去世后,我们这些孩子也没回家住。现在,我父亲独自一个人住着。”

米可走到炉边,又往自己的餐盘里添了饭。波西亚的声音像在歌唱,抑扬顿挫;现在没什么可以阻止她滔滔不绝了。

“我不常见我父亲——或许一周一次——但我很想念他。我同情他胜过同情我认识的任何其他人。我认为他比镇上所有白人读书都多。他读书越多,烦恼越多。他满脑子都是书和忧虑。他失去了上帝的关照,背弃了信仰。他的烦恼都源于此。”

波西亚很兴奋。每当她谈到上帝,或她弟弟威利,或她丈夫海佚宝,她都变得很兴奋。

“现在,我再也不大喊大叫。我是长老会教堂的一分子,我们不搞满地打滚,喋喋不休那一套。我们也并非每周都搞神圣化的仪式,沉迷其中。在教堂,我们唱圣歌,听牧师布道。说实话,我不认为唱点圣歌,听点布道会让你损失什么,米可。你应该带你小弟去主日学校,你也长大了,可以在教堂坐得住了。从你最近自负的表现来看,我觉得你已经误入歧途了。”

“胡说。”米可说道。

“我们结婚前,海佚宝是至善派的。他喜欢每周去迎接生灵,又喊又叫,为自己赎罪。但我们结婚后,我让他按我的方式来,虽然让他保持安静有些难,但我认为他有时做得很好。”

“我再也不信上帝了,就像我不再相信有圣诞老人一样。”米可说。

“等一下!这就是为什么我有时候觉得你比任何人都像我父亲了。”

“我?你是说我像他?”

“我不是说你们的脸或其他外貌方面相像。我是说你们内心灵魂的形状和颜色。”

巴伯坐在那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脖子上围着餐巾,手里还拿着空勺子。“上帝都吃什么?”他问道。

米可从桌旁站起来,站在门口,准备离开。有时,捉弄一下波西亚蛮有趣。她总是老生常谈,一遍又一遍,好像她就只知道那些。

“像你和我父亲一样不去教堂的人永远得不到安宁。说到这儿,我信上帝,我有内心的平静。而巴伯,他也有他的平静。我的海佚宝和威利也有他们的。就我看来,只消一看,就能看出那位住这儿的辛格先生也有内心的平静。我第一次见他时就感觉到了。”

“省省吧,”米可说道,“你比你父亲更疯。”

“但是你从不曾爱过上帝,也没爱过任何人。你像牛皮一样又硬又倔。但我了解,你一直是这样。今天下午,你到处游荡,却怎么也不称心。你要四处找寻,就像你要找回某种丢失的东西,还让自己越来越兴奋,你的心因缺爱和平静而猛烈地跳动,差点儿要了你的小命儿。终有一天,你会变得散漫、堕落。那时什么都帮不了你了。”

“吃什么,波西亚?”巴伯问,“上帝吃什么?”

米可大笑着,咚咚地出了房间。

下午她的确在房子里四处溜达来着,因为她没有容身之处。在某些日子里就是会这样。有一件事,关于小提琴的想法一直搅扰着她。她可能永远也无法把它做得像真的一样——过去几周,她一直在为做一把小提琴的想法计划着,她已经腻烦了。然而是什么让她那么确定这个想法可行呢?她怎么如此愚钝?也许,当人们非常渴望要一样东西时,这份渴望会让他们信任所有可以让他们梦想成真的事。

米可不想回所有有她家人的房间。她也不想被迫跟任何房客说话。除了外面街上,到处都是人,而外面,阳光也火辣辣的。她在大厅里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不断地用手将刘海捋到脑后。“见鬼,”她大声自言自语,“除了一架真正的钢琴,比起所有其他我知道的东西,我更想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空间。”

那个波西亚有某种黑人式的疯狂,但她还好。她不会像其他有色人种女孩那样,暗地里对巴伯或拉尔夫做一些残忍的事。但波西亚说过,她不爱任何其他人。米可停下脚步,站得笔直,拿拳头在头顶上蹭了蹭。如果波西亚真的知道了,她会做何感想呢?会怎么样呢?

米可从不分享自己的秘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米可缓步上楼。她走过楼梯口,迈向第二级台阶。有些房间为了通风开着门,房子里嘈杂喧闹。米可在最后一级台阶停下,坐在那儿。如果布朗小姐打开收音机,她就能听到音乐。或许会有好节目呢。

她把头趴在膝盖上,把网球鞋的鞋带打上结。假如波西亚知道总是会后继有人,会做何感想?每次,都像是身体的一部分猛然碎成碎片。

然而,她总是不会分享,因为没人能明白。

米可在台阶上坐了很久。布朗小姐没有开收音机,除了人声鼎沸的噪音,别无它声。她思考了很久,用拳头不停地捶打着大腿。她感到自己的脸就像被分散成了许多小片,无法保持齐整。那种感觉虽然就像饥饿感,但比饥饿感还要糟糕。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这个想法占据了她的整个大脑——但到底想要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一小时后,楼上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声音。米可立马抬头看去,是辛格先生。他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脸上带着悲伤和平静的神色。然后,他穿过大厅去了浴室。他的同伴没有跟他一起出来。从她坐着的位置,可以看到房内的一部分,那个同伴还在床上睡着,身上盖着床单。她等着辛格先生从浴室出来。她感到双颊发烫,于是用两手摸着脸。或许,她走上楼梯,坐在顶端台阶其实是为了边蹭楼下布朗小姐的收音机听边等着见辛格先生。她很好奇,既然他的耳朵听不到,那他在脑海里会听什么音乐呢?无人知晓。以及,如果他能说话的话,那他会说什么呢?也无人知晓。

米可等着;过了一会儿,辛格回到大厅。她希望他能向下看一眼,冲她笑一下。然后,当他走到自己的门前时,他的确向下瞥了一眼,点了点头。米可颤抖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辛格先生进了房间,关上门。可能他的意思是邀请她进去。米可忽然很想进他的房间。过段时间,等他没有访客的时候,她确实要进去看辛格先生。她会那么做的。

炎热的下午,度日如年,米可依然独自坐在台阶上。那个叫莫扎特的音乐又在她的脑海里盘旋。真是有意思,是辛格先生让她想起这段音乐。她多希望能有个地方让她容身,好大声地哼出来。有些音乐比较隐私,不适合在挤满人的房子里唱。同样很有意思的是,一个人会在人满为患的房子里感觉那么孤独。米可努力去想一些隐蔽的地方,可以让她一个人待着,好好研究一下这首乐曲。然而,尽管她思索了好久,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那是徒劳无功的。 LArcEs9wSqxXJSLZYoqHizEPrJ10jyaNwB+t1ODybNAitvLK2uIToVNqKX9Zquy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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