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3

就在那个仲夏之夜,空气中弥漫着金银花的香味,马龙突然来到了老法官家。法官早睡早起,晚上九点,他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早上四点起床再洗一次。并不是说他喜欢那样做,他也想像其他人一样,躺在摩尔莆神(睡梦之神)的怀里安稳地睡到六点,甚至七点。但是他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无法改变。法官认为,一个像他一样肥胖而又爱流汗的人,每天需要洗两次澡,而他周围的人也会同意他的观点。所以,在那些昏暗的时光里,老法官会尽情地戏水、歌唱……他最喜欢的浴缸之歌是《走在寂寞的松林小路上》和《我是来自乔治亚理工大学的无聊失意者》。那天晚上,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热情饱满地唱歌,因为他和孙子的谈话让他忧心忡忡,他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在每个耳朵后面涂抹花露水。洗澡前他去了杰斯特的房间,但他却不在,喊他的名字也没有听到院子里有任何回应。当门铃响的时候,法官穿着一件白色条纹的睡衣,手里还抓着一件晨衣。心想来人肯定是孙子,他光着脚就下了楼,穿过大厅,长袍随意地搭在胳膊上。两个朋友看见到对方时,都被吓了一大跳。法官匆忙穿着长袍时,马龙极力地忍耐着,不看他那双小小的光脚,脚的上部是他那肥胖的身体。

“什么风把你在这个点吹到了这里?”法官说话的语气,好像午夜已经过去了很久。

马龙说:“我刚在外面散了散步,顺便来你这坐一会儿。”马龙脸上流露出了既害怕又绝望的神情,但法官却没有被他的话所蒙蔽。

“你看,我刚洗完澡。来吧,我们可以在睡前喝一点。晚上八点以后我总感觉在自己的房间里比较舒服。我在床上躺躺,你可以躺在那张法国长椅上……或者我们换换地方也可以。你怎么了?你看起来像被女鬼缠身了,托马斯·詹姆斯。”

马龙说:“我也感觉自己像被女鬼缠身了一样。”那天晚上他一个人无法忍受生病事实的折磨,就把白血病的事告诉了玛莎。然后他惊慌失措地从自己的家里跑出来,四处寻求安慰或慰藉。他事先就担心,疾病会恢复他和妻子之间的亲密关系,扰乱婚姻生活中随意的距离感。实际上那个温和的夏夜里发生的事情比什么都可怕。玛莎哭了,坚持要用古龙水给他洗脸,还谈到了孩子们的未来。事实上,他的妻子并没有质疑医疗报告,她的行为就好像她确信自己的丈夫得了不治之症,实际上是一个垂死的病人。这种悲伤和信任让马龙感到愤怒和恐惧。随着时间的流逝,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玛莎谈到了他们在北卡罗来纳州布洛克的蜜月、孩子们的出生、他们的旅行,以及生活中意想不到的变化。她甚至还提到孩子们教育的问题,以及她的可口可乐股票。她是一位端庄的维多利亚式女性——有时候在马龙看来她几乎没有性生活的需求。妻子的性冷漠常常使他觉得自己粗俗、乏味、不正经。那天晚上玛莎意外地、非常意外地暗示自己提到了性事,对此马龙惊恐万分。

玛莎抱着不安的马龙,哭着说:“我能为你做什么?”这曾经是他们性生活之前的暗语,已经多年没有说起过。这句话源于艾伦,那年夏天,艾伦还是小宝宝,她看到大一点的孩子在马龙家的草坪上翻筋斗。当她爸爸下班回家的时候,小艾伦会叫道:“爸爸,你想让我为你翻一个筋斗吗?”夏日的夜晚,潮湿的草坪上,童年里艾伦的这句话成了他们年轻时做爱的暗语。现在结婚二十年的玛莎重提了这句话。她把假牙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杯水里。他知道自己不仅将不久于人世,而且身体的某一部分不知不觉中已经死去了,对此马龙非常震惊。他一言不发,飞速地冲进了黑夜。

老法官在前面带路,赤脚走在深蓝色的地毯上,他的脚显得更加粉嫩,马龙跟着后面。他们两个都很高兴,因为对方的出现能给彼此带来安慰。“我跟我妻子说过了,”马龙说,“那个——白血病。”

他们走进法官的卧室,里面有一张巨大的四柱床,床上放着几个羽毛枕头,床的上方还有一个罩篷。窗帘富丽堂皇,但却散发着霉味,窗户旁边有一张躺椅,法官对着马龙指了指椅子,然后去倒威士忌。“托马斯·詹姆斯,你有没有注意到,当一个人失败时,错误首先要归因于另一个人吗?说一个人很贪婪……贪婪是他指责别人的首要借口,或者吝啬……这是吝啬之人第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毛病。”法官越说越激动,所以他几乎喊出了下一句话,“贼喊捉贼——贼抓贼。”

“我知道这个道理,”马龙回答道,仍然有点不知所措,找不到这个问题的关键所在,“但我不明白……”

“我正要说这件事情,”法官胸有成竹地说,“几个月前,你跟我提起过海登医生,以及你血液里的那些奇怪的小东西。”

“是的。”马龙说,仍然困惑不解。

“嗯,就在今天早上,杰斯特和我从药店回家的路上,碰巧遇见了海登医生,我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

“为什么吃惊?”

法官说:“那人肯定生病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消瘦得如此迅速。”

马龙努力地揣摩着老法官的意思,问道:“你是说……”法官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的意思是,如果海登医生得了一种奇怪的血液病,那么极有可能他把自己的病强加在你身上。”马龙思考着这个奇妙的推理,琢磨着是否可以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毕竟,托马斯·詹姆斯,我有丰富的医疗经验,我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待了将近三个月。”

马龙对医生的手和胳膊仍然记忆犹新:“海登医生的胳膊真的很细,而且毛茸茸的。”

法官对他的话简直嗤之以鼻:“别傻了,托马斯·詹姆斯,多毛与生病无关。”马龙感到很羞愧,他更愿意听法官的推理。“可能是出于恶意或敌意,医生没有告诉你事实。”法官继续说道,“这只是一种合乎逻辑的、人性化的方式,把坏东西从你自己身上排除出去。我今天一见到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垂死的病人是什么样子……他不敢直视我,眼神躲躲闪闪的,好像很羞愧。我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见过很多这种眼神,在那里我算是一个健全的、还能不停走动的病人,所以我对医院里的每一个病人都了如指掌。”法官信誓旦旦地说,“你的眼神绝对忠实可靠,但是你太瘦了,应该吃点肝脏。进行肝脏注射,”他几乎大喊起来,“难道没有治疗血液问题的名为肝脏注射的东西吗?”

马龙看着法官,眼睛里闪烁着迷惑和希望的光芒。“我不知道你曾经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待过,”他轻轻地回应道,“我想你没有提起此事,可能是因为不想影响自己的政治生涯。”

“十年前我体重三百一十磅。”

“你的体重一直控制得很好,我从没觉得你胖。”

“对于一个男性而言,不算胖,我只是又壮又胖……只是,我有时会感到头晕。这让米西女士很担心,”他说道,同时眼睛瞥了一下对面墙上他妻子的画像,“她甚至谈到了医生……事实上,对于这个问题,她一直喋喋不休。成年后我从来没有去看过医生,直觉告诉我,医生不是要你切割,就是要你节食,都不是好方法。我和塔图姆医生是好朋友,过去他常和我一起钓鱼和打猎,但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医生……否则我就不会去就医了,我也希望他们不要来烦我。除了头晕,我的身体还是很健康的。塔图姆医生死后,我牙疼得厉害……我觉得这是心理上的,所以我去找了塔图姆医生的弟弟,他是全县最好的给骡子看病的医生。那天我喝多了。”

“给骡子看病的医生!”他对法官推理的信心突然分崩离析,因为失望而感到反感。老法官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

“这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医生葬礼的那个星期,我忙着守灵和送葬,我的牙齿就像电铃一样疼——所以,波克,医生的兄弟,就帮我拔了颗牙——用了治疗骡子的奴佛卡因和抗生素,骡子的牙齿很结实,脾气也很固执而敏感,它们不喜欢别人碰它们的嘴巴。”

马龙难以置信地点点头,但失望仍在他的心里回响,他突然改变了话题:“米西女士的画像真是栩栩如生啊。”

“有时候我也这么认为。”法官心满意足地回答,因为他属于那种认为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都胜过别人的人——即使是相同的东西。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

“有时当我伤心或悲观时,我就想萨拉的左脚画得不好,让人不寒而栗。在我心情最糟糕的时候,我觉得她的左脚看起来就像一条奇怪的尾巴。”

“我没有发现画得有什么问题,先生,”马龙安慰他说,“况且,重要的是脸,脸上的神情最重要。”

“话虽这么说,”法官激动地说,“但我还是希望我妻子的画像出自约书亚·雷诺兹爵士或其他大师之手。”

“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马龙回应着,眼睛盯着法官的姐姐画得非常拙劣的肖像。

“我学会了不要买最便宜的家庭自制产品——尤其是艺术品。但那时我做梦也想不到米西小姐会死,离我而去。”

老眼昏花的眼睛里泪光点点,他沉默不语,因为喋喋不休的老法官永远不愿提起他妻子的死。马龙也一言不发,追忆着往事。法官的妻子死于癌症,她长期患病期间都是马龙按照医生的处方给她配药,马龙经常去看望她——有时会从自家的花园里带些花或一瓶古龙水,好像是为了弱化给她送吗啡的事实。法官常常在家里闷闷不乐地走来走去,马龙认为他想尽可能地多和妻子待在一起,哪怕牺牲了他的政治生涯也值得。米西小姐患上了乳腺癌,已经被切除了。法官无比悲痛,他时常出没在市医院的大厅里,甚至缠着那些对此病是外行的医生,有时候泪流满面,有时候质疑妻子的病情。他组织了第一浸礼会教堂的会众为他妻子祈祷,每个星期天他都会以妻子的名义给教会捐赠一百美元。当他的妻子从医院回家后,显然恢复了健康,法官无比的快乐和开心。而且,他买了一辆劳斯莱斯,雇了一个“放心的黑人司机”,每天带妻子去兜风。当他的妻子知道自己旧病复发时,她不想让她丈夫知道真相,所以有一段时间,他还是无忧无虑、任意挥霍。当看到妻子的身体明显地每况愈下时,法官不想知道真相,他竭力地欺骗自己和妻子。为了避开医生,也不想到处问询,他不得不请一个受过培训的护士到家里来陪护。他教妻子打扑克牌,当她身体好的时候,他们经常玩牌。当看到妻子疼痛难忍时,法官会轻手轻脚地走到冰箱前,不假思索地抓起东西就吃,根本不知道食物是什么味道,心里只想着妻子病重,刚经历了一次大手术,正在康复中。所以只有这样他才能掩盖住每天的伤心,泰然自若,将自己蒙蔽。

她去世的那天适逢12月,天寒地冻,晴空万里无云,寒风中传来圣诞颂歌的声音。法官伤心欲绝,欲哭无泪,嗝声不断,谢天谢地,在宣读葬礼悼词时嗝声总算停止了。那天晚些时候,仪式一结束,客人就散开了,他独自一人坐着劳斯莱斯去了公墓(一周后他卖掉了这辆车)。在那里,当第一批星星出现在寒冷的夜空,他用手杖戳了戳刚铺好的坟墓水泥,仔细琢磨了一下这项工作的手艺,然后慢慢地踱回到“放心的黑人司机”驾驶的车上,他精疲力竭,所以一上车就睡着了。

法官最后看了一眼画像,才把满眼泪水的眼睛移开。他再也看不到这么纯洁的女士了。

过了哀悼期,马龙以及镇上的其他人都期望法官能再婚;甚至他自己在这座巨大的房子里转来转去,也感到孤独、悲伤,心里对未来有种莫名的期待。星期天,经过一番精心打扮,他去了教堂,正襟危坐在第二排的长椅上,眼睛盯着唱诗班。他的妻子曾经在唱诗班唱歌,他喜欢看女人唱歌时喉咙和胸部上下起伏的样子。第一浸礼会的唱诗班里有一些可爱的女士,特别是有位女高音,法官经常盯着她看。但镇上还有其他教堂的唱诗班。带着对异教的好奇心,法官去了基督教长老会教堂,那里有一个金发的歌手——他的妻子也是满头金发——她唱歌时喉咙和胸部的上下起伏使他着迷,尽管总体上她不太符合他的品位。于是,法官穿着抢眼,坐在前排的座位上,穿行于镇上的各个教堂,观看和评判唱诗班,尽管他对音乐一窍不通,而且五音不全。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不停地换教堂,但他心里一定有些内疚,因为他经常高喊:“我喜欢了解各种宗教和信仰,我和妻子向来心胸开阔。”

法官再也没有考虑过再婚的问题,而且他经常说起他的妻子,就好像她还活着一样。但他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渴望,他尽力地靠吃东西、喝酒或去观看唱诗班的女士们去填补。于是潜意识里,他开始去追忆他的亡妻。米西是个纯洁的女人,他自然而然地认为只有唱诗班歌手才是纯洁的,所以他只对唱诗班的歌手感兴趣。这些要求并不难满足。但米西小姐也曾是一个优秀的扑克玩家,而那些未婚、纯洁而聪明的唱诗班歌手,会打扑克牌的却寥寥无几。米西小姐去世大约两年后的一个傍晚,法官邀请凯特·斯宾纳小姐参加星期六的晚餐。他还邀请了她年迈的姑妈作陪,并预先安排好了菜谱,跟和他妻子的晚餐一模一样。晚餐以牡蛎开始。接着是鸡肉和咖喱炖番茄、葡萄干和杏仁,这是米西小姐最喜欢的一道配菜。每道菜上都配着酒、白兰地和冰激凌甜点。法官紧张地准备了好几天,确保使用最好的盘子和银器。但是这顿晚餐本身就是个严重的错误。首先,凯特小姐从来没有吃过牡蛎,当法官尽力哄骗她吃时,她勉强地吃了一个,但是心惊胆战。因为不习惯喝酒,凯特小姐咯咯笑了起来,法官觉得她的笑若有所指,这明显地冒犯了他。另一方面,这位老姑娘说她一生中滴酒未沾,所以她很惊讶自己的侄女嗜酒如命。那顿惨淡的晚餐结束后,法官的希望开始动摇了,但仍心存余念,他拿出一副新牌来和女士们玩纸牌游戏。他记得妻子纤细的手指上戴着他送的钻石。但是,事实上凯特小姐从未摸过纸牌,这个老处女还说,在她看来纸牌是通往魔界的通行证。晚餐早早地散席了,睡觉前法官喝完了一瓶白兰地。他把这次失败归因于斯宾纳一家是路德教徒,不太可能和第一浸礼会教堂的教徒志同道合。他这样自我安慰着,很快又找回了天生的乐观。

然而,他心胸宽广,对教派和信条的认识并没有那么深刻。米西小姐是圣公会教徒,结婚后改为第一浸礼会教徒。海蒂·皮弗小姐在圣公会唱诗班唱歌,她的喉咙在唱歌时颤动着,充满了活力。圣诞节时,会众唱到哈利路亚那篇时就会站起身——年复一年,法官都会在唱这一篇时闹笑话,像个傻子一样还坐在那里,直到他意识到其他人都站了起来,然后努力放声高歌来弥补——但这个圣诞节,哈利路亚那篇已经唱过去了,法官却毫无察觉,因为他在伸长脖子凝视着海蒂·皮弗女士。礼拜结束后,他蹭上前,邀请她和她年迈的母亲下星期六晚上一起吃晚饭。他又为准备工作而苦恼。海蒂女士出身良好,个头不高,但很健壮;法官很清楚她已不是妙龄少女,但他自己也已经步入古稀之年,将近七十岁了。当然,这无关婚姻的问题,因为海蒂小姐是个寡妇。(在寻找爱情的过程中,法官潜意识里自动排除了寡妇,当然,也排除了离婚的寡妇,因为他认为二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最不得体的事情。)

第二顿晚餐与路德教徒凯特小姐的晚餐大不相同。原来海蒂女士很喜欢牡蛎,她正鼓起勇气吞下一整只牡蛎。她的老母亲讲了一个她做了一顿全牡蛎晚餐的故事——生牡蛎、扇贝牡蛎等等,老太太一一列举——这顿全牡蛎晚餐是为商业伙伴珀西——“我亲爱的老公”准备的,但结果是这位合伙人根本不能吃牡蛎。老太太喝了酒,她的故事越来越长、越来越乏味了,她女儿想要改变话题,但收效甚微。晚饭后,法官拿来了纸牌,老太太说她眼神不好,看不清纸牌了,能喝喝酒、看着炉火就心满意足了。法官教海蒂女士玩21点纸牌,发现她是个勤学能干的学生。但他非常想念米西女士纤细的手和手指上的钻石戒指。另外,海蒂女士有点丰满,这不对他的口味,他忍不住把他妻子纤小的胸脯和她那丰盈的胸部做了比较。他妻子的胸部非常娇小,实际上,有些干瘪,但他决不会忘记,她一个乳房已经切除。

情人节那天,法官厌倦了那种空虚的感觉,他从托马斯·詹姆斯·马龙店里买了一盒五磅重的心形糖果,顺便照顾了一下他的生意。在去海蒂女士家的路上,他慎重地考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走回了家,他自己吃了糖果。这段恋情持续了两个月。然而,经历了一些类似的小插曲之后,法官一无所获,所以他全心全意地把自己的爱奉献给了他的孙子。

法官毫无底线地宠着他的孙子。镇上流传着一个笑话,有一次在教堂野餐时,法官仔细地从他小孙子的食物中挑选出所有的胡椒粒,因为他孙子不喜欢吃胡椒。孩子四岁的时候,就能背诵主祷文和二十三篇诗篇,这要归功于他祖父的耐心教导,当镇上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听这个神童背诵时,老法官感到心花怒放。他全神贯注于孙子,悲痛的空虚感消失了,他对唱诗班女郎的迷恋也烟消云散了。尽管年龄渐长,法官实际上不愿承认这一点,但他每天一大早都走着去法院的办公室——晨间散步,中午搭车回家吃一顿丰盛的正午餐,下午再搭车回去工作。在法院广场和马龙的药店里,他总是高谈阔论,侃侃而谈。每逢星期六晚上,他去纽约咖啡馆的后屋里玩扑克牌。

这些年来,法官一直以这句话为座右铭:“高尚的灵魂寄于健壮的体魄。”他的“中风”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改变他的信仰。经历了一段坎坷的康复期后,他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方式;但只有上午待在办公室,拆拆逐渐减少的邮件,读读《米兰信使报》《花枝银行账目》,每逢周日读读《亚特兰大宪法报》,这份报纸让他怒不可遏。法官晕倒在浴室里,只怪杰斯特睡得太沉了,所以老法官在那儿躺了好几个小时,最后等杰斯特醒来时才听到爷爷的哭喊声。“轻微中风”是瞬间发生的,所以法官起初希望他也能很快恢复过来。他不承认这是一次真正的中风——他说这是“轻微的小儿麻痹症”“轻微的抽搐”等。他能站起来四处走动时,他宣称他用拐杖是因为他喜欢,“轻微的抽搐”可能对他有好处,因为养病期间他可以思考并开始一些“新的研究”,这会使他的大脑变得更加敏锐。

老法官焦躁不安地等待着门闩的声音。“杰斯特还不回来,都这么晚了,”他抱怨道,“他一直都很体贴,晚上外出时,会告诉我他去哪里。洗澡前,当我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音乐声时,我想他也就是在院子里听一听。但是音乐停下了,我喊他的名字时,却没有人回应,鸦雀无声,现在已经过了他该睡觉的时间了,他还没有回家。”

马龙用长长的上唇抿住嘴巴,因为他不喜欢杰斯特,但他还是温和地说:“哦,男孩总归是男孩。”

“我常常为他而担忧,他生长在一个悲伤的家庭中。的确是名副其实的伤心之家。有时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青睐伤感的音乐,尽管他妈妈很喜欢音乐,”法官说道,忘记了他跳过了一代。“当然是指他的奶奶。”他纠正道,“杰斯特的妈妈跟我们住在一起时,只有暴力、悲伤和混乱——当她离开时,家里人都没有注意到,以至于现在我几乎记不起她长什么样子了。浅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甜美的声音——但她父亲是个出了名的酒贩子。尽管我们对她有一些成见,但她还算是多多少少给我们家带来一点运气吧。”

“问题是,一边是丈夫约翰尼的死,一边是即将出生的儿子杰斯特,还有婆婆米西女士的旧病复发。最强大的内心才可能应付过来,但是米拉贝尔并不坚强。”事实上,唯一清晰的记忆就是那次周日的晚餐。“这位温柔的陌生人说:“我爱烈火冰山冰激凌。”法官听后亲自纠正了她。“米拉贝尔,”他严肃地说,“你可以喜欢我。可以喜爱你丈夫的记忆,也可以爱米西女士。但你不可以爱上烈火冰山冰激凌,明白吗?”他指出了她的用词不当,眼睛贪婪地盯着正在切的那块肉,“你只是喜欢烈火冰山冰激凌。看到区别了吗,孩子?”她听懂了,但却胃口全无。“是,先生。”她一边回答,一边放下了手中的叉子。法官感到很内疚,生气地说:“吃吧,孩子。现在这种情况下你必须要吃东西。”但是,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她放声大哭起来,离开了餐桌。米西女士愤愤地瞥了丈夫一眼,然后快速追上了米拉贝尔,只留下法官独自一人生气地吃着饭。作为对她们的惩罚,他故意整个下午都对她们避而不见,把自己锁在图书室里玩纸牌;当听到有人扭动门把手而发出嘎嘎声的时候,拒绝开门,或者不作声都是一种极大的满足。他甚至自己一个人去了约翰尼的墓地,而没有按照惯例,等到周日陪同妻子和儿媳一起去。去墓地的路上,他恢复了平时的好脾气。在四月的黄昏中散了一会儿步,然后他去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比萨店,买了一袋糖果、橘子,还有一个椰子,这些都是全家晚饭后喜欢吃的东西。

“米拉贝尔,”他对马龙说,“如果当时把她送到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就好了。但是,克兰家族的女人们一直都是在家里生孩子的,而且谁都不会料到结果会怎样。总是事后明白,当时却稀里糊涂。”他没有再说下去,不再提在分娩中死去的儿媳了。

为了接话,马龙说:“米拉贝尔真可怜。现在,很少有女性在分娩中死掉的,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情况,真是太可怜了。过去她每天下午都会来药店买冰激凌。”

“她特别喜欢吃甜食,”因为从中受益匪浅,所以法官带着一种特殊的满足感回答道,他常常说,“米拉贝尔喜欢吃草莓酥饼。”或者诸如此类的美食,他把自己的喜好说成是怀孕的儿媳的爱好。他的妻子软硬兼施,在她有生之年将法官的体重一直控制在三百磅以内,但从未在卡路里或饮食上做文章。其实她偷偷地看了热量表,并据此安排了饮食,对此法官毫不知情。

“最后我问遍了镇上所有的儿科医生,”法官几乎是在为自己辩护,好像别人责备他没有照顾好家人一样,“但她得的是一种罕见的并发症,无法预料。到死我都会后悔当初没有带她去约翰·霍普金斯医院。他们专攻疑难杂症。如果不是约翰·霍普金斯医院,我今天就已经是小草的肥料了。”

谈论别人的疾病时,马龙心里得到了安慰,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说疑难杂症吗?”

“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那么罕见,而是很奇怪。”法官沾沾自喜地说,“当我深爱的妻子去世时,我痛心疾首,开始自掘坟墓。”

马龙打了一个寒战,脑海里瞬间闪现出一幅生动的画面,他的朋友在墓地里嚼着沙砾土,痛苦地哭喊着。他自己本是疾病缠身,所以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偶然画面,不管他多么抗拒,都无济于事。马龙对疾病的主观性认识非常强烈,甚至连最平和的客观的概念也会让他产生强烈的反应。例如,仅仅提到像可口可乐这样的普通事物,就意味着对他是一种羞耻和耻辱,因为他的妻子拥有一些可口可乐股票,这些股票是她用自己的钱买的,存放在米兰银行和信托公司的保险箱里。马龙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些反应发自自己的内心,是一种本能,因为它们具有不稳定的活力和潜意识的优雅。

“有一次,我在你的药店称重,体重三百一十磅。但这并没有让我特别烦心,唯一让我忧心的是自己经常虚脱。但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后,我才认真考虑这种毛病。最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奇怪的事情?”马龙问。

“那时杰斯特才七岁。”法官岔开了话题,开始抱怨那些年的不易,“哦,一个大男人要抚养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真是大麻烦,不仅要把他养大,还要教育他如何做人。哦,给他喂了不少克莱普的婴儿食品,一次深夜他突然耳朵痛,我赶紧起床,把止痛药泡在糖和甜油里,然后滴进他的耳朵里。当然,他的护士克莉奥帕特拉承担了大部分工作,但照顾我的孙子是我的责任,这个毋庸置疑。”他叹了口气,然后继续讲他的故事,“不管怎样,当杰斯特很小的时候,我决定教他打高尔夫球,所以在一个星期六下午,我们出发去米兰乡村俱乐部球场。我边打边向杰斯特展示各种握杆的姿势和动作。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了——树林附近的小池塘——你肯定知道那个池塘,托马斯·詹姆斯。”

马龙从来没有打过高尔夫球,也不是乡村俱乐部的成员,但他还是自豪地点点头。

“不知怎的,我正摆动身体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接着跌进了池塘里。在我溺水的地方,只有一个七岁的男孩和一个小小的黑人球童能救我。我记不清他们是怎么把我拖上来的,因为我浑身湿漉漉的,都失去了自己挣扎的意识。他们肯定费了很大的力气,因为我的体重有三百多磅,但那个黑人球童既机灵又聪明,我终于脱离了危险。然而,针对自己的眩晕,我开始认真地考虑去看医生了。因为我不喜欢也不信任米兰的任何医生,脑海中闪现出——约翰·霍普金斯医院。我知道他们能治疗像我这种的疑难杂症。我送给救我的球童一块刻着拉丁文的纯金表。”

“拉丁文?”

“高尚的灵魂寄予强健的体魄。”法官平静地说,因为那是他唯一知道的拉丁语。

“非常合适。”马龙附和着说,他对拉丁文也一窍不通。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和那个黑人男孩有一种特殊的关系,你可以说由不幸引起的联系。”法官不紧不慢地说。然后闭目养神、缄默不语,这让马龙心生悬念。“无论如何,”他继续说,“我要雇他做贴身用人。”这个老套的术语让马龙感到震惊。

“自从掉到池塘里那天起,我就非常恐慌,知道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研究疑难杂症,所有我就去了那家医院。我带着杰斯特一起去的,让他去长长见识,同时也算对那个球童救我的一种奖赏。法官不承认,如果没有他七岁的孙子的陪伴,他就不敢面对住院这样可怕的经历。终于有一天我遇到了休谟医生。”

医生办公室的一些景象——乙醚的气味,孩子们的哭喊,海登医生的剪纸刀和治疗台,悄无声息地浮现在马龙的脑海里,他的脸色瞬间苍白。

“当休谟医生问我是否饮食过量,我向他保证,我保持着正常的饮食量。然后他的问题越来越刁钻了。例如,他问我一顿饭吃了多少饼干,我说:‘就是一般的数量。’然后他像其他医生一样,问得更加具体了,‘一般的数量’是多少?我告诉他,‘只有一两打’,我当时感到,就像滑铁卢战役一样,自己战败了。”

马龙一下子看到了浸泡的小圆饼,丢脸的样子和拿破仑。

“医生说我有两个选择——要么像我以前那样继续生活,但不会持续很久,要么继续节食。我承认我当时很震惊。我告诉他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不能马上做出决定。我告诉他给自己十二个小时的考虑时间。‘我们觉得节食并不难,法官。’当医生只对你自己使用‘我们’这个词时,你难道不讨厌吗?他可以回家吃五十块饼干和十块烈火冰山冰激凌——而我呢,我在节食、挨饿,所以我心里想起这事,就怒火中烧。”

“我也讨厌医生们用‘我们’这个词。”马龙附和道,心里不由得想起,在海登医生办公室里自己遭受的令人讨厌的情绪,以及那句宣判的话,“我们这里有一例白血病”。

“而且,”法官补充道,“该死的,当医生想告诉我所谓的真相时,我火冒三丈。一想到节食,我就怒火中烧,气得我可能会中风。”法官匆忙纠正自己,“心脏病突发或是‘轻微中风’。”

“不,这样做是不合适的。”马龙回应道。他想要知道真相,但在问的时候,他只要求得到一种安慰。他怎么会想到普通的春困会是一种致命的疾病呢?他希望得到同情和安慰,但是得到的却是一张死亡的许可证。“上帝啊,医生们,洗着手,看着窗外,摆弄着可怕的东西,而你却躺在治疗台上,或者半裸着坐在椅子上。”他结束了自己的评论,声音虚弱而愤怒,“我很庆幸自己没有完成医学院的学业。无论是灵魂上还是良心上,都不允许我继续完成那门学业。”

“就像我承诺的那样,我整整考虑了十二个小时。我一边想要节食,但是另一边却想逍遥快活,毕竟人生只有一次,让节食见鬼去吧。我想起了莎士比亚的话,‘生存还是死亡’,然后伤心地思考着。黄昏时分,一个护士拿着托盘来到房间。托盘上有一块牛排,比我的手掌要厚两倍,还有萝卜青菜、生菜和番茄沙拉。我打量着护士。她的胸部很漂亮,脖子也很可爱的——对护士来说,应该算是美女了。我诚心诚意地把自己的问题告诉了她,并问她那是什么饮食。她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法官,这就是节食餐。’这让我难以置信。当我确信她没有骗我时,我告诉休谟医生自己正在节食,然后大吃起来。我都忘记要求酒之类的东西,但是我自己搞到了。”

“怎么搞到的啊?”马龙问,因为他知道法官有点胆小。

“上帝做事情很奇怪。当我把杰斯特带出学校陪我去医院时,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有时我也这么想,但我暗自担心我会死在北方的那家医院里。我事先没有想到那个办法,但这个七岁的男孩正好可以去最近的一家饮品店给生病的爷爷买酒。”

“生活中的诀窍就是把痛苦的经历变成快乐的经历。一旦我的肠胃收缩了,我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日子就好过了,三个月内我减掉了四十磅。”

法官看着马龙那渴望的目光,突然感到内疚,因为他说了太多关于自己健康的事情。“托马斯·詹姆斯,可能在你看来,我身边尽是玫瑰和葡萄酒,但事实并非如此,我要告诉你一个我从未跟任何人吐露过的秘密,一个严重而恐怖的秘密。”

“什么秘密,到底是什么秘密……”

“节食后,我很高兴减掉了身上所有的赘肉,但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饮食习惯,仅仅一年后,我去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做年度复查的时候,得知我血液中含有糖分,这就意味着我得了糖尿病。”多年来马龙一直向法官推销胰岛素,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他并不感到惊讶,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不是致命的疾病,而是饮食疾病。我骂了休谟医生一通,威胁他要提起诉讼,但他跟我讲了一些道理,作为一位资深的地方法官,我意识到这在法庭上是站不住脚的。但这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你能理解吗,托马斯·詹姆斯?虽然这不是一种致命的疾病,但每天都得注射胰岛素。这件事虽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我觉得自己身上有太多影响健康的因素,不能让公众知道。不管有没有人承认,我的政治生涯仍处于巅峰时期。”

马龙说:“我会为您保密的,尽管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肥胖、轻微中风,然后最要命的是糖尿病……这对一个政治家来说影响会很大。尽管有一个跛子在白宫已经待了十三年了。”

“法官,我绝对相信您在政治上的精明表现。”虽然马龙这样说,但就在那天晚上,奇怪的是他对老法官失去了信心——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怎么说,疾病治疗问题上的信任是丧失了。

“多年来,我一直忍受着医院的护士给我注射胰岛素,现在我可能找到了另一个解决办法。我找到一个男孩,他会照顾我,给我注射胰岛素。他就是你春天提起的那个男孩。”

马龙突然想了起来,他回答说:“是那个蓝眼睛的黑鬼吧。”

“就是他。”法官说。

“你对他了解多少?”马龙问。

法官想着他生活中的不幸,以及那个男孩如何成为他生活的中心。但他只对马龙说:“他就是那个黑人球童,当我掉进池塘时是他救了我的命。”

然后两个朋友想起那次不幸就哈哈大笑起来。想象一下一个三百磅重的老头子被从高尔夫球场的池塘里拖出来的画面,疯狂的笑声回响在昏暗的黑夜里。他们难以停止狂笑,所以他们笑了很久,各自笑着各自的不幸。法官先停止了笑声:“说真的,我想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还有谁能比那个救了我命的小球童更可信呢?胰岛素这种东西既微妙又神秘,必须由一个聪明伶俐、认真谨慎的人负责注射,而且还要有给针头消毒的常识等等。”

马龙认为这个男孩可能很聪明,但一个黑人男孩会有多聪明呢?他替法官感到担忧,看见那双冰冷、闪亮的眼睛,就想到了药杵、老鼠和死亡。“我不会雇用那个黑人男孩的,但也许你比我更了解他,法官。”

法官又想起了他的烦心事:“据我所知,杰斯特不跳舞,不喝酒,甚至不约女孩子一起出去。杰斯特会去哪里呢?天越来越晚了。托马斯·詹姆斯,你说我要不要报警?”

想到报警以及由此引起的骚乱,马龙就感到惴惴不安:“现在还不算晚,不要那么担心,但我想我该回家了。”

“托马斯·詹姆斯,坐出租车吧,费用由我来付,明天我们再继续谈谈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因为,说真的,我认为你应该去那儿看看。”

马龙说:“谢谢您,先生,但是我不需要出租车——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别担心杰斯特,他很快就会回家的。”

尽管马龙说散步对他有好处,尽管那天晚上很暖意袭人,但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却感到冷气逼人、虚弱无力。

他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和妻子同床共枕的大床。但当她温暖的臀部触碰到他自己的臀部时,他却猛然躲开了,因为他厌倦了他们缠缠绵绵的过往——因为死亡将至,活着的人怎样继续活着呢? 0U7AADNE5zkB/bOtvgan96FlesXP6hGf5D8vp+eVNvfxkoQkqgC7hlzxapurWN4M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