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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没有什么不同,但各有各的死法。托马斯·詹姆斯·马龙认为死亡就像一件寻常事,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序幕,所以生命的终结如同一个季节的开始。他四十岁那年的冬天,这个南方的城镇异常寒冷——白天冰天雪地、白光烁烁,夜晚冰光四射。1953年3月中旬,春天来势汹汹,早花盛开,但风刮得昏天黑地,马龙浑身慵懒无力。他自己是一个药剂师,所以他诊断自己是春困,于是给自己开了补肝和补铁的药。虽然他容易疲倦,但还是一如既往地生活。他走着去上班,他的药房是主街区开门最早的店铺,下午六点关门打烊。中午他在市中心的一家餐馆吃饭,晚上则回家跟家人一起共进晚餐。但他的胃口很挑剔,所以体重一直下降。他把冬装换成浅色的春装时,裤子在他高挑而憔悴的身上显得皱皱巴巴。他太阳穴部位的肌肉凹陷了下去,所以咀嚼或吞咽时,血管清晰可见,而喉结在瘦弱的脖子上费力地上下移动。但是马龙感觉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的春困病异常严重,于是他在补药中加入了老式的硫黄和糖蜜——因为众人体验过后证明老药方是最好的。想到这,他立刻备感欣慰,于是开始了一年一度的菜园打理。后来有一天,他正在配药时,身体一晃就晕倒了。之后他去看了医生,接着在市医院做了一些检查。他还是没有放在心上,总在抱怨春困和无力,但在温暖的一天,他又晕倒了——一件平常,甚至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马龙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只是在某个黄昏,面对未知的未来,或在买人寿保险时会想到死亡这个问题。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人,他自己的死只是一个特别事件罢了。

肯尼斯·海登医生是马龙的优质顾客,也是他的朋友。他的诊所就在药房的楼上。那天马龙的检查报告出来了,下午两点钟马龙去楼上查看报告。这次跟海登医生单独在一起,他第一次感到了难以名状的恐惧。海登医生并没有直视他,所以海登医生那苍白而熟悉的面容似乎有些陌生。他一本正经地跟马龙打了招呼,接着一声不响地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把剪纸刀,不停地从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而眼睛却紧盯着剪纸刀。

这种怪异的沉默让马龙心神不定,他忍无可忍,脱口而出:“报告出来了吧,我没事,对吗?”

海登医生避开了马龙悲伤而焦急的目光,眼睛不安地凝视着敞开的窗户。最后,海登医生轻柔而缓慢地说:“我们已经仔细检查过了,血液中好像有异常的东西。”

房间里干净而沉闷,一只苍蝇在嗡嗡地飞来飞去,空气中弥漫着乙醚的气味。此刻马龙意识到自己身体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但这种沉闷以及马登医生异样的话音却让他无法忍受,于是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辩解道:“我一直觉得你会查出我有点贫血。你知道我曾学过医学,我怀疑我的血细胞数量是否偏低。”

海登医生看着自己正往桌子上放的剪纸刀,右眼皮抽搐了一下。

他压低了嗓音,紧接着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从医学角度上谈谈这个问题。红细胞只有21.5万个,所以有可能存在一种并发性贫血,但这不是问题关键。如果白细胞异常增多——共有20.8万个。”海登医生停顿了一下,摸了摸抽搐的眼皮,接着说:“你可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马龙没有反应过来。他惊讶得不知所措,房间里似乎突然异常寒冷。他只知道,在这寒冷刺骨、摇摇欲坠的房间里,某件奇怪而可怕的事情降临到了他的身上。海登医生用粗短而干净的手指转动着剪纸刀,马龙看着那把旋转的剪纸刀顿时失了神。虽然记忆模糊不清,但他在脑海里唤醒了一段尘封许久的记忆,让他想起已被遗忘的羞耻。所以,此刻他同时饱受着双重痛苦——海登医生的话给他带来的恐惧和紧张,以及神秘而无法忘怀的羞耻。海登医生白皙的手上长满了汗毛,马龙无法直视这样的手在不停地玩弄剪纸刀,但却一直鬼使神差地凝视着。

“我记不清了,”他无奈地说,“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没能从医学院毕业。”

海登医生把剪纸刀放下,递给他一个体温计,说道:“只要把这个放在舌头下面就行了。”他瞥了一眼手表,双手紧扣着背在身后,走到窗前,两脚分开,站在那里往外看。

“据光片显示是白细胞病理性增加,并伴有并发性贫血。不成熟的白细胞占了优势。简单地说——”医生中断了自己的话语,双手重新握了握,然后踮起脚尖站了一会儿,“总之,据我们诊断就是白血病。”说完他突然转过身,取下马龙嘴里的温度计,迅速看完。

马龙坐在那里,一条腿盘着另一条腿,喉结在虚弱的喉咙里上下颤抖,紧张地等待着。他辩解说:“我感觉有点发烧,但我一直以为只是春困而已。”

“我想给你做一下检查。愿意的话就脱下衣服,在治疗台上躺一会儿——”

马龙脱掉衣服,躺在治疗台上,面色苍白而憔悴,还有几分不好意思。

“脾脏有些增大。之前身上有没有长过肿块之类的东西?”

“从来没长过,”他回答说,“我想我对白血病有所了解。记得在报纸上看到有个小女孩,因为得了这种病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她的父母9月份就给她过圣诞节。”马龙绝望地盯着石灰天花板上的裂缝。隔壁诊室里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声音里透露出她的恐惧和挣扎,对马龙而言,这哭声似乎不是来自远处,而是源于他自身的痛苦。于是他问:“这个病——白血病会让我送命吗?”

尽管医生没有说话,但是马龙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隔壁诊室里那个孩子还在痛苦地尖叫着,叫声持续了将近整整一分钟。检查结束后,马龙颤抖着坐在治疗台的边缘,对自己的软弱和痛苦感到厌恶。他的脚两侧长满了老茧,这让他深恶痛绝,所以他先把灰色袜子套在脚上。医生在角落的洗脸盆里洗着手,不知为何这让马龙特别心烦。他穿好衣服,坐回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他坐在那里用手抚摸着他那稀疏而粗糙的头发,长长的上唇小心地贴着颤抖的下唇,目光里充满了不安和惊恐,看上去马龙已经是一个生无可恋的绝症患者了。

医生又开始玩弄起剪纸刀,马龙又感到意乱神迷,痛苦若隐若现;那只手玩弄剪纸刀的情景让他想起了他的病痛,也让他记起了那段模糊不清的羞耻。他咽了一口唾沫,镇定地说:

“唉,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海登医生第一次直视马龙,并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目光转向了桌子上面朝他摆放的照片,照片上有他的妻子和两个小男孩。“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我是你的话,我明白自己要知道真相,然后把该做的事情安排好。”

马龙几乎说不出话来,但当话语从他嘴里传出来时,是那么洪亮而刺耳:“还能活多久?”

苍蝇的嗡鸣和街道上的喧闹似乎使沉闷的房间更加寂静、更加紧张。“我想可能还有一年或十五个月——难以准确地估计。”海登医生白皙的手上布满了一缕缕黑色的长绒毛,他用双手不停地摆弄着象牙色的剪纸刀,尽管马龙有点害怕眼前的场景,但他却无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开始飞快地说起话来。

“真奇怪,今年冬天之前,我一直坚持投最基本的人寿保险;但今年冬天,我把它改投了享有退休金的保险——你肯定也注意到杂志上的广告了。从六十五岁开始直到去世,每个月可以提取两百美元。现在想想太可笑了。”他大声笑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公司不得不给我转回到原来的保险——普通的人寿保险。大都会保险公司不错,近二十年来我一直在它家投人寿保险——经济萧条时期投保额度稍有减少,但有能力的时候我都补全了。退休计划的广告上总有一对中年夫妇,背景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佛罗里达州或者加利福尼亚州。但我和我妻子的想法有分歧。我们计划去佛蒙特州或缅因州的一个小地方。一辈子待在这么偏远的南方小镇,肯定会厌倦阳光和光亮——。”

话音戛然而止,面临着厄运马龙无助地哭了起来。他用宽大的双手捂住脸,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抽泣,那双手由于酸性物质的腐蚀而显得粗糙。

海登医生看了看他妻子的照片,似乎在寻求引导,然后轻轻地拍了拍马龙的膝盖:“现在这个时代,一切皆有可能。每个月科学上就会发现一种对抗疾病的新疗法。也许很快他们就会找到一种控制患病细胞的方法。同时,我会尽一切可能延长你的生命,让你感到不那么难受。这种疾病有一个好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什么可以说是好的——那就是不会有太多的痛苦。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我建议你尽快到市医院办理入住手续,我们可以给你输血并做X光检查。这可能会让你感觉好受一些。”

马龙平静了下来,用手帕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对着眼镜哈了哈气,擦了擦镜片,又戴上了。“对不起,我想我太脆弱了,有点心烦意乱。一切听您的安排,我随时都可以去医院。”

第二天一大早,马龙就住进了医院,并且在那里待了三天。第一天晚上,他服用了镇静剂才睡着,他梦见海登医生的手和他在办公桌旁玩弄的剪纸刀。醒来时,他想起了前一天困扰他的那种尘封的羞耻,他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海登医生办公室里会莫名地感到痛苦。他还意识到原来海登医生是犹太人。想起那段记忆,他就非常痛苦,所以必须要忘记它。那是马龙在医学院里的第二年,但他没有通过考试。那是北方的一个医学院,班上有很多犹太人。那些犹太人的成绩都在平均成绩之上,所以普普通通的学生没有公平的竞争机会。是犹太人把托马斯·詹姆斯·马龙挤出了医学院,毁了他当医生的职业生涯,所以他只好转行学了药理。上学时,马龙对面有一个叫利维的犹太人,他俩中间就隔着一条过道,上课时利维总爱摆弄一把锋利的刀,这让马龙无法集中精力听课。一个成绩A+的犹太学生每天晚上都在图书馆学习,一直学到图书馆关门。马龙感觉那个学生的眼皮偶尔也会抽搐一下。意识到海登医生是犹太人似乎非常重要,因此马龙纳闷自己这些年来怎么没有发现。海登是一个优质顾客,也算是一个朋友——他和马龙在同一座大楼里工作,而且每天都见面。马龙为什么没发现海登医生是犹太人呢?也许海登医生的名字——肯尼斯·黑尔不像是犹太人的名字。马龙觉得自己没有偏见,但当犹太人像他那样使用了老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南方人名字时,他感觉有些不妥。他记得海登家的孩子们都长着鹰钩鼻,他还记得曾在一个周六看到海登一家人去了犹太教堂。海登医生来查房时,马龙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尽管他是自己多年的朋友和顾客。与其说肯尼斯·黑尔·海登是个犹太人,不如说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且会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托马斯·詹姆斯·马龙却得了不治之症,一年或十五个月后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个人的时候,马龙有时会暗自流泪。他还睡了不少觉,读了很多侦探小说。他出院后,脾脏明显萎缩,但是白细胞没有多大变化。他难以预想几个月后会怎样,也无法想象死亡时的样子。

后来,尽管他的日常生活没有多大变化,但他却深陷孤独的囹圄。他没有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妻子,因为他害怕不幸可能会唤回他和妻子之间的温情;但是对婚姻的激情早已随着儿女的降生而烟消云散了。那一年,艾伦读初中,汤米八岁了。玛莎·马龙精力充沛,但她的头发已经灰白了——她是一个好妈妈,也是家庭经济收入的贡献者。大萧条时期,她做糕点出售,那时马龙觉得妻子的做法很合时宜。马龙的药房还清债务后,妻子继续做蛋糕生意,甚至还为附近的一些杂货店提供精装三明治,包装的丝带上还印着她的名字。她赚了很多钱,也给孩子们带来了很多福利——她甚至还买了一些可口可乐的股票。马龙觉得这太过分了;他害怕别人会说他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这伤害了他的自尊。有一件事他坚决反对:他绝不会去送货,也禁止自己的儿女和妻子去送货。马龙太太开车去送货,到达地点后他家的用人飞快地从车上把蛋糕或三明治卸下来。马龙家的用人要么是年少的要么是年老的,所以他们的报酬低于现行工资水平。马龙难以理解他妻子身上发生的变化。刚结婚时,妻子是一个穿着雪纺绸裙的女孩,有一次,当一只老鼠从她的鞋子上跑过时,她都吓晕了——不可思议的是,如今她成了一个满头灰发的家庭主妇,有了自己的生意,甚至还持有一些可口可乐的股票。现在他生活在一个怪异的封闭空间里,周围环绕着家庭琐事——中学的舞会,汤米的小提琴独奏会,一个七层的结婚蛋糕——日常琐事就像旋涡中心的枯叶一样环绕着他转个不停,而他却莫名地无动于衷。

尽管他很虚弱,但是马龙还是闲不住。他经常会漫无目的地在镇上的街道上走来走去——穿过棉纺厂周围杂乱无章、拥挤不堪的贫民窟,或者穿过黑人区,或者穿过中产阶级住宅区的街道,这些住宅坐落在精心布置的草坪上。他茫然地走着,像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在寻找什么,但却已忘记了丢失了什么。他时常无缘无故地伸手随意地触摸一些物品;他会改变路线去触摸灯柱,或者把手贴在砖墙上。然后他会愣愣地站着不动,魂不守舍。他又神情古怪地审视着一棵绿叶葱郁的榆树,就像他打量捡起的一片黑树皮一样。他虽然会死去,但是灯柱、墙壁和树却会依然存在,想到这马龙心生怨恨。还让他困惑不解的是——他无法接受自己快要死的事实,内心的矛盾让他感到无处不在的虚幻。有时,马龙隐约感觉自己在一个混乱的世界里跌跌撞撞,那个世界颠三倒四、杂乱无章。

马龙去教堂寻求安慰。当虚幻的生与死折磨着自己时,他意识到第一浸礼会教堂才是真实的。第一浸礼会教堂是镇上最大的教堂,占了主街区周围的半个市区,估计市值约有二百万美元。这样的教堂肯定是真实的。该教堂的建造者是一些财力雄厚的头面人物。例如布奇·亨德森,他是一位房地产经纪人,也属于镇上最精明的商人阶层。他担任该教堂的执事一职,一年到头忠于职守——像布奇·亨德森这种人可能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虚幻的琐事上吗?其他的执事如尼龙纺织厂的总裁、铁路的理事、大百货公司的老板,都是有责任心的精明商人,他们的判断是万无一失的。他们信任教会,相信有来世。甚至连可口可乐的创始人之一、百万富翁T.C.韦德威尔,也为教会捐赠了五十万美元建造教堂的右厢房。T.C.韦德威尔富有不可思议的远见卓识,他相信可口可乐的美好前景,同时他也信任教会和来世说,所以他将五十万美元的遗产赠给了教会。他从未投资失败过,所以为来世投资也肯定是明智之举。最后一位会员是福克斯·克莱恩。他是一位资深的法官,曾担任过国会的议员——对于这个州甚至整个南方来说都是一种荣耀——他住在镇上的时候经常去教会,当他最喜欢的赞美诗唱起来的时候,他激动得涕泗横流。因为福克斯·克莱恩是教会人士和忠实的信徒,所以不管在政治上还是在宗教信仰上马龙都愿意以这位资深的法官为榜样。因此,马龙诚心诚意地去了教堂。

4月初的一个星期天,沃森博士做了一场布道,给马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沃森博士是一位民间的传教士,他经常把自己比作商业界或体育界的精英。这个星期天的布道是救世之道,即如何看待死亡。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穹顶的教堂,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在信徒的身上。马龙笔直地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希望随时能得到可以拯救自己的信息。但是,尽管布道时间很长,他依然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当初满怀希望而来,但当离开教堂时,他有种受骗的感觉。什么才是死亡?就像天空一样一览无余。马龙抬头仰望着蔚蓝无云的天空,直到脖子酸痛。然后他匆匆地朝药房跑去。

那天,马龙经历了一次奇怪的遭遇,尽管表面上看似一件普通的事情。商业区空无一人,但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当他转过街角时,脚步声仍然跟在后面。当他抄近路穿过一条没铺石子的小路时,脚步声消失了,但他感觉有人在跟踪他,所以心里很不安。接着他瞥见了墙上的影子,他突然转过身来,与跟踪者撞在了一起。马龙一看,这个跟踪者是个黑人男孩,他散步时似乎经常遇见这个孩子。或许仅仅是因为这个男孩与众不同的外表,比较容易被他发现。这个男孩中等身材,身强力壮,面容忧郁。除了他的眼睛,他看起来跟其他黑人男孩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长着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在黑色脸庞的衬托下,显得冷酷而粗暴。一旦看到这种眼睛,让人觉得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也显得不寻常、不协调。他的双臂太长,胸部太宽——表情时而多愁善感,时而故作阴郁。既然这个小男孩给马龙留下了这种印象,马龙就不单纯地把他看作一个黑人男孩——他心里自然而然地用很刺耳的词称他为“可恶的黑鬼”,虽然他不认识这个男孩,但通常他在这种事情上是宽宏大量的。当马龙转过身时,他们撞了个满怀,黑鬼站稳脚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是马龙往后退了一步。他们站在狭窄的小巷里对视着。两人的眼睛都是一样的灰蓝色,起初看起来像是一场瞪眼睛比赛。黑色脸庞上的一双冰冷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马龙——马龙感觉他的目光颤动了,接着变得坚定而怪异,看似知道马龙的处境。马龙感觉这个男孩子知道他很快就要死了。这种感觉来得太快,让马龙感到很震惊,所以马龙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去。他们相互对视了不超过一分钟,也没有造成任何明显后果——但是马龙觉得已经完成了一件重大而可怕的任务。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小巷的尽头,看到了一张张普通而友好的面孔,他才如释重负。他轻轻松松地走出小巷,走进了他那安全、普通而熟悉的药房。

星期天晚餐之前,老法官经常会到药房里喝点东西。马龙高兴地看到他已经在那里了,正对着冷饮柜前的一群好友侃侃而谈。马龙心不在焉地向顾客打完招呼,就走开了。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嗡嗡地转着,屋里弥漫着混合的味道——冷饮柜里散发出的糖浆味,掺杂着后面混合区散发出的药味。

马龙路过老法官去后屋时,老法官停下了高谈阔论,对他说:“马上去找你,托马斯·詹姆斯。”老法官人高马大,面色绯红,头发黄白相间,十分蓬乱。他身穿一套皱巴巴的亚麻白西装,里面套着一件淡紫色衬衫,打着一条装饰着珍珠夹子的领带,上面沾着咖啡渍。他的左手因中风而不听使唤了,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柜台边上。因为这只手不能用了,所以看上去很干净,还有点浮肿——但他说话时经常举起的右手,指甲脏兮兮的,无名指上戴着一颗镶着蓝宝石的戒指。他手里拿着一根银手柄的黑檀木拐杖。老法官结束了对联邦政府的长篇大论,到配药室去找马龙了。

这个房间很小,中间用一堵摆满了药瓶的墙隔开,一边是药房,另一边是商店。药房这边只能放一把摇椅和一张开处方的桌子。马龙拿出一瓶波旁威士忌,打开角落里的一把折叠椅。法官挤进了房间,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坐到摇椅上,庞大的身体上散发出汗味与蓖麻油和消毒剂的混合气味。马龙倒酒时,威士忌酒轻轻地流到了酒杯的底部。

“没有什么比星期天早上第一杯波旁威士忌倒入酒杯的声音更悦耳了。巴赫、舒伯特以及其他音乐大师都统统见鬼去吧,我孙子就弹他们的曲子……”老法官唱了起来:

“哦,威士忌就是男人的生命力——哦,威士忌!哦,乔尼!”

他慢慢地品着酒,每咽下一口后都要停顿一会儿,舌头在嘴里舔舐着余香,然后再抿一点。马龙喝得很快,酒好像到了他的肚子里才像玫瑰一样散发出香味。

“托马斯·詹姆斯,你有没有想过,目前南方的这场革命风暴和美国内战一样恐怖?”马龙未曾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把头转向一边,严肃地点点头,老法官继续说,“革命风暴愈演愈烈,足以摧毁南方的根基了。人头税很快就会被废除,所有愚蠢的黑鬼都将享有投票权了。下一步就是平等的教育权利了。想象一下,将来为了学习读书和写字,一个娇嫩的白种小女孩必须和煤黑般的黑人孩子同桌。高得离谱的最低工资法,将是南方农业经济的丧钟,这可能会强加在我们身上。想想按小时支付一群干农活的粗人,真是不值得。联邦住宅项目已经摧毁了房地产投资者。他们称这是贫民窟大清理——但我想知道,贫民窟是谁造成的?难道是住在贫民窟里的那些目光短浅的人自己造成的?记住我的话,那些联邦公寓楼——不管是现代的还是北欧风格的——十年后也会变成贫民窟。”

马龙虔诚地倾听着,就像在教堂里聆听布道一样。他和法官之间的友谊是他一个最大的骄傲。自从来到米兰后,马龙就认识了法官;狩猎季节时,他经常去法官的猎场里打猎——法官的独生子去世之前,马龙每逢周六和周日都去那里打猎。尽管法官生病了,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依然很亲密——当时这位老议员的政治生涯似乎走到了尽头。每逢星期天马龙都会去拜访法官,从自家的菜园里带去一堆大头菜,或是法官喜欢的水磨玉米粉。有时他们会玩扑克牌——但通常法官会高谈阔论,马龙只是倾听者。只有这些时候马龙才感觉自己离权力中心很近——似乎感觉自己也是一名国会议员。法官能起来四处走动时,他经常在星期天去马龙的药房,一起在配药室里畅饮一番。如果马龙对老法官的想法有疑虑,老法官就会立即遮掩过去。他到底是为了谁而对议员吹毛求疵?如果连老法官都不正确,还有谁会是对的?现在老法官又说起了再次参加国会的竞选,马龙觉得老法官应该担此重任,对此马龙感到心满意足。

喝到第二杯酒时,法官拿出一盒雪茄,因为法官的一只手不灵活,所以马龙也给他抽出一根。烟雾垂直飘到了低矮的天花板上,然后慢慢散开。冲着大街的门开着,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把烟雾变成了乳白色。

马龙说:“我有一个严肃的请求,我想起草我的遗嘱。”

“随时愿意为您效劳,托马斯·詹姆斯,你有什么特殊要求吗?”

“哦,没有,就是常见的那种遗嘱——但我希望你能尽快拟好。”他平静地补充道,“医生说我的时日不多了。”

法官不再摇晃摇椅了,他放下杯子:“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了?你怎么了,托马斯·詹姆斯?”

马龙第一次向人提起了自己的病情,说出来后似乎感觉如释重负:“我好像有血液病。”

“血液病!不可能,这太荒谬了——你身上流淌着这个州最好的血液。我非常清楚地记得你的父亲,他在梅肯的十二号街和桑树街的拐角开了一家药材批发店。而且我也记得你的母亲——她来自威尔瑞特家族。你的血管里流淌着最好的血液,托马斯·詹姆斯,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马龙感到了一丝快乐和骄傲,但这种感觉却转瞬即逝:“医生——”

“噢,医生——虽然我对医生非常尊重,但我很少相信他们说的话。不要让他们吓到你。几年前,我得了点小病,我的医生——弗莱伍尔分院的塔图姆医生——开始向我灌输一些危言耸听的言论。禁止喝酒、禁止抽雪茄甚至是香烟。似乎我最好学着弹竖琴或去铲煤。”法官用右手拨动着想象中的琴弦,又摆了一个铲煤的姿势,“但是我和医生谈了谈,就随着自己的直觉去行事。直觉才是一个人唯一遵从的。现在,我身强力壮、精力充沛,这可能是同龄人梦寐以求的状态。可怜的医生,颇为讽刺的是——在他的葬礼上是我给他抬的棺材。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医生是一个绝对的禁酒者,他从不吸烟——但他偶尔喜欢嚼一下烟叶。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也是医学界的骄傲,但是他跟他的同行一样,诊断病情时大惊小怪,所以难免判断失误。别让他们吓到你,托马斯·詹姆斯。”

马龙备感欣慰,当他开始再喝一杯时,他开始怀疑海登医生和其他医生是否诊断失误:“光片子显示的是白血病,血细胞计数显示白细胞数量明显增多。”

“白细胞?”法官问道,“什么东西啊?”

“就是白血球。”

“从没听说过。”

“但是它们的确存在。”

法官抚摸着手杖的银手柄,开口说:“如果是你的心脏、肝脏,甚至是肾脏出了问题,我能理解你的惶恐不安。但是由于白细胞过多而引起的无足轻重的紊乱,对我来说似乎有点无关痛痒。我怎么活了八十多年,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是否有白细胞这种东西?”法官的手指反射性地蜷曲了起来,他一边重新伸直手指,一边用蓝眼睛疑惑地看着马龙,“尽管如此,但是确实你最近看起来有些憔悴。肝脏有利于血液健康。你应该吃点脆炸牛肝和洋葱酱腌制的牛肝,既美味又是天然的良药。阳光是血液调节剂。我敢打赌,你没有什么毛病,保持合理的生活方式,再晒晒米兰夏天的阳光,很快就会恢复健康。”法官举起了杯子,“这是最好的滋补剂,刺激食欲,放松神经。托马斯·詹姆斯,你只是紧张和害怕而已。”

“克莱恩法官。”

格瑞恩·波伊走进房间,站在那里等待着。他是黑人薇瑞莉的侄子,薇瑞莉是法官家的用人。这个男孩十六岁了,个头高挑,体态肥胖,样子傻傻的。他身上穿着一套浅蓝色的西装,衣服紧绷绷地捆在身上,脚上穿了一双尺码偏小的尖头鞋子,所以走起路来蹑手蹑脚、一瘸一拐的。他感冒了,虽然胸口的口袋里有手帕,但他还是用手背擦了擦流出来的鼻涕。

“今天是星期天了。”他说。

法官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枚硬币给了他。

格瑞恩·波伊一边迫不及待地、一瘸一拐地向冷饮柜走去,一边回头拖着甜甜的嗓音说:“万分感谢,克莱恩法官。”

法官同情地向马龙飞快地瞥了几眼,但当马龙转过身来时,他避开了他的目光,又开始抚摸起他的手杖。

“每时每刻——每个活着的灵魂都在接近死亡——但我们会时常想起死亡吗?我们坐在这里喝着威士忌,抽着雪茄,时时刻刻我们都在接近生命的终点。格瑞恩·波伊无忧无虑地吃着他的蛋筒冰激凌。现在我已是垂暮之年,死神曾与我争斗过,结果双方僵持着不分上下。在死神的古老战场上,我是它的受害者。唉,自从我儿子死后,我等了十七年了。哦,死亡之神,现在你的胜利在何方?那个圣诞节的下午我儿子自杀后,死神就赢得了胜利。”

“我时常会想起他,”马龙安慰说,“对此我感到很难过。”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相貌堂堂、前途无量的孩子——还不到二十五岁,大学的毕业成绩非常优秀。他已经取得了法律学位,而且极有可能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他娶了一个漂亮而年轻的妻子,还有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他的生活衣食无忧——甚至可以说是腰缠万贯——这也是我运气的鼎盛时期。去年我花了四万美元给他买了塞雷诺农场作为毕业礼物——农场里有将近一千英亩的顶级桃园。他出身于富贵之家,命运的宠儿,诸事顺利,才开始他的宏图伟业。他可能会成为总统——他可能事事如愿以偿。他为什么要死呢?”

马龙小心翼翼地说:“可能是突发抑郁症。”

“他出生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一颗非常闪亮的流星。那是一个明亮的夜晚,那颗流星在一月的天空上画出了一道弧线。米西小姐已经分娩了八个小时,我一直蹲在她的床前,一边祈祷一边流泪。然后塔特姆医生把我拎起来,然后使劲把我拉到门口说:‘滚出去,你这个顽固的老东西——要么去厨房把自己灌醉,要么去院子里走走。’我走出院子,抬头仰望天空时,我看到了那颗流星划出的弧线,就在那时,我儿子约翰尼出生了。”

“毫无疑问,这是有先兆的。”马龙说。

“后来,我冲进厨房忙碌开了——已经是四点钟了——我给医生炸了一对鹌鹑蛋,煮了一些玉米糊。我一直擅长炸鹌鹑蛋。”法官停顿了一下,然后怯生生地说,“托马斯·詹姆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马龙看着法官悲伤的面庞,什么也没有说。

“那年圣诞节我们晚餐吃的是鹌鹑,而不是传统的火鸡。我儿子约翰尼圣诞节之前的星期天去打过猎。唉,生活的模式——无关大小。”

为了安慰法官,马龙说:“也许那是个意外,也许约翰尼只想擦擦他的枪。”

“但那不是他的枪,那是我的手枪。”

“圣诞节前的那个星期天我去塞雷诺农场打猎了。可能是因为瞬间的抑郁导致约翰尼的自杀。”

“有时我也这么想,”法官停了下来,因为如果他再多说一个字,他可能会哭,马龙拍了拍他的胳膊,法官平静了一下,然后又开始说起来,“有时候我觉得这是为了报复我。”

“哦,不!当然不是这个样子,先生。没有人会想到,也没有人能控制抑郁症。”

“也许是这样吧,”法官说,“但就在那天我们吵过一架。”

“那有什么?每个家庭都有吵架的时候。”

“我儿子想推翻一条公理。”

“公理?什么样的公理?”

“是关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牵扯到一件黑人的案子,我负责宣判的。”

马龙说:“你没有必要自责了。”

“我们坐在桌旁,喝着咖啡、抽着雪茄,品尝着法国干邑白兰地——女士们都在客厅里——约翰尼越来越激动,最后他冲我喊了些什么,然后冲上楼去了。几分钟后我们就听到了枪声。”

“他总是好冲动。”

“如今,似乎年轻人都不愿意征求长辈们的意见。我儿子一时兴起,跳完一支舞后就决定结婚了。他叫醒了他妈妈和我,然后对我们说:‘我和米拉贝尔结婚了。’告诉你,他们偷偷跑到了治安官那里登记结婚了。这对他母亲来说是一种沉重的打击——不过后来倒是坏事变好事了。”

“你的孙子很像他的父亲,”马龙说。

“简直是一个模板刻出来的。你曾见过这么光彩照人的两个男孩吗?”

“这对你来说一定是一种极大的安慰。”

法官吸了口雪茄,然后回答道:“安慰——焦虑——这就是他留下的所有。”

“他打算学习法律,然后从政吗?”

“绝对不可能!”法官粗暴地说,“我不想让这个男孩从事法律或政治工作。”

马龙说:“杰斯特不管干哪个行业都会成功的。”

“死亡,”老法官说,“是最大的背叛。托马斯·詹姆斯,医生认为你得了不治之症。我不这么认为。虽然我很敬仰医学界,但是连医生都不知道什么是死亡——还有谁能知道呢?甚至塔特姆医生都不懂。十五年来我这个老东西一直期望着死亡,但是死神太狡猾了。当你静候它,最后要面对它的时候,它却永远销声匿迹了。它会跟你擦肩而过,降临到蓄意等候者的身上,也会光顾那些将它置之脑后的人。哦,为什么,托马斯·詹姆斯?我那光芒四射的儿子到底怎么了?”

“福克斯,”马龙问,“你相信永恒的生命吗?”

“我绝对相信生命的永恒。我知道我的儿子将永远活在我的身边,我的孙子也将永远活在我和他的身边。但是什么是永恒呢?”

“在教堂里,”马龙说,“沃森博士做了一个关于救世的布道,即什么是死亡。”

“好动听的语言——真希望我已经提到过。但根本没有意义,”他最后补充道,“不,从宗教信仰的角度来说,我不相信永恒之说。对我所知道的事情以及自己的子孙后代,我深信不疑。我也信任我的祖先。这能称之为永恒吗?”

马龙突然问:“你见过那个蓝眼睛的黑鬼吗?”

“你是说一个长着蓝眼睛的黑人?”

马龙说:“我说的不是那些眼睛是蓝色的,但视力下降、上了年纪的黑鬼。我指的是一个年轻的黑人男孩,他长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睛。这个镇上就有一个这样的人,今天我被他吓了一跳。”

法官的眼睛就像蓝色的泡泡,他喝完了自己的酒,然后开口说起来:“我知道你说的那个黑鬼。”

“他是谁啊?”

“他只是镇上的一个黑鬼,我对他不感兴趣。他给人推拿按摩,卖点杂货——一个万事通。而且,他是一个职业歌手。”

马龙说:“我在药店后面的一条小巷里遇见的他,他吓了我一大跳。”

法官加重了语气,似乎当时特意针对马龙说:“那个黑鬼叫谢尔曼·皮尔,我对他不感兴趣。不过,因为人手不够,我正考虑雇他当用人。”

马龙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眼睛。”

“野生的小马驹,”法官说,“床笫之事出了差错。他被遗弃在圣阿森松岛教堂里。”

马龙觉得法官隐瞒了一些秘密,但对于法官这样的大人物,不适合跟他打探一些八卦的事情。

“杰斯特——说曹操,曹操就到——”

约翰·杰斯特·克莱恩站在房间里,阳光洒在他的后背上。他十七岁了,体格有点柔弱,一头红褐色的头发,面色白皙,翘翘的鼻子上的雀斑就像洒在奶油上的肉桂。耀眼的阳光使他的红头发闪闪发光,但他的脸上却灰暗一片,他的酒褐色的眼睛躲开了刺眼的阳光。他穿着一条蓝色的牛仔裤和一件条纹运动衫,运动衫的袖子卷到了纤细的胳膊肘处。

“趴下,泰格。”杰斯特说。这只狗是一只布林德拳击犬,也是镇上独一无二的一只。它是个凶猛的畜生,马龙单独在街上看见它时,感到胆战心惊。

“爷爷,我独自去开飞机了。”杰斯特兴奋地叫道,然后,看到马龙,他礼貌地补充道,“嘿,马龙先生,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法官那虚弱的眼睛里热泪盈眶,泪水里夹杂着回忆、骄傲以及酒精的作用:“亲爱的,你一个人开的飞机吗?感觉如何?”

杰斯特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感觉和我预想的不完全一样,原本我以为会感到孤独和骄傲,但感觉自己只是在看那些设备。我想我只是觉得——一种责任感。”

“想象一下,托马斯·詹姆斯,”法官说,“几个月前,这个臭小子刚向我宣布他正在机场里上飞行课。他自己攒了钱,已经安排好了课程。但根本没有跟我商量,就直接宣布:‘爷爷,我正在上飞行课。’”法官抚摸着杰斯特的大腿,“是不是这样,乖宝贝?”

杰斯特两腿交叉着站在那里,回答说:“这没什么。每个人都应该学会飞行。”

“是谁让这些年轻人有权利做出这种闻所未闻的决定?在我和你的年代里,没人会这么做,托马斯·詹姆斯你现在该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担忧了吧?”

法官的声音中透露着悲伤,杰斯特熟练地把杯子从他的手里拿下来,藏在角落的架子上。马龙看到了这一幕,他替法官感到生气。

“该吃饭了,爷爷。汽车就在路旁。”

法官扶着手杖艰难地站了起来,那条狗开始向门口走去。法官边走边说:“你说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乖宝贝。”走到门口时他回头对马龙说:“别让医生吓到你,托马斯·詹姆斯,死神是一个很会耍花招的游戏玩家。我和你可能会在一个十二岁女孩的葬礼之后,共赴黄泉路。”他用脸颊贴了贴马龙的脸,然后跨过门槛来到大街上。

马龙来到药店的前面去锁正门,无意中听到了祖孙俩的谈话。听到杰斯特说:“爷爷,有些话我不想说,但又不得不说,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在陌生人面前叫我乖宝贝或小宝贝了。”

那时马龙觉得杰斯特很讨厌。“陌生人”这个称呼深深伤害了马龙,虽然法官的话让他燃起了希望的光芒,但此刻那束光芒却又瞬间暗淡下来。过去,对每个人都热情好客,真诚地让他们有归属感,即便是烧烤活动时认识的普通成员,也会让他们感觉不孤独。但如今,好客的真诚已经消失殆尽,只有孤立和隔阂。杰斯特才是个“陌生人”——他根本不像个在米兰长大的男孩子。他傲慢自大,却又过于彬彬有礼。这个男孩自身以及他的柔弱背后隐藏着某种东西,他的活泼开朗似乎有点绵里藏针——他就好像是一把包在丝绸里的尖刀。

法官似乎没有听清他的话。“可怜的托马斯·詹姆斯,”他一边开车门,一边说,“真是太难以置信了。”

马龙很快锁上了前门,回到了配药室。

他独自一人。他坐在摇椅上,手里拿着药杵。药杵是灰色的,表面因为长期使用所以磨得很光滑了。二十年前开业时,连同药房的其他设备一起买下的。原本药杵是格林洛夫先生的——上一次想起他是什么时候?——他死后,地产商变卖了他的所有财产。格林洛夫先生用这个药杵用了多久?谁在他以前还用过它?……这个药杵旧得不能再旧了,却仍然坚不可摧。马龙想知道它是否是印第安人时代留下的遗物。虽然它是一件老古董了,但还能用多久呢?这块石头似乎在嘲笑马龙。

他打了一个冷战。就如一阵风吹过,尽管他发现雪茄的烟雾没有消散,但他却冷得瑟瑟发抖。一想到老法官的话语,就像听到了一曲挽歌,让他不再那么害怕和恐惧。他记得约翰尼·克莱恩,也忘不了在塞雷诺农场的往日时光。他对塞雷诺农场并不陌生——狩猎季节他是塞雷诺农场的常客,有一次他甚至在那里住了一晚。他和约翰尼一起睡在一张由四根柱子支撑的大床上,早上五点钟他们就进了厨房,他仍然记得鱼子和热饼干的味道,还有猎捕前他们吃早餐时狗身上潮湿的味道。是的,很多次他被邀请去塞雷诺农场,和约翰尼·克莱恩一起去打猎。圣诞节前的那个星期天,约翰尼死了,他当时也在那里。虽然那里主要是用来充当男孩和男人的猎场,但是米西小姐有时也会去。法官一无所获时,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如此,他就会抱怨天空太大,鸟太少。即使那时,塞雷诺农场也一直是一个谜——但只是一个出身贫穷的男孩总会感觉到的一个奢侈的谜吗?马龙记起了往日的时光,还想到了现在的法官——他智慧超群、德高望重,内心却藏着无法愈合的伤口——他心里哼唱着爱之歌,就像教堂里的管风琴音乐一样庄严而忧郁。

当马龙凝视着药杵的时候,他的眼睛因为狂热和恐惧而闪闪发光,眼神呆滞,所以他没有注意到从药店地下室传来的敲击声。在这个春天之前,他一直恪守着生与死的基本节奏——《圣经》说七十岁就进入古稀之年。但现在他在苦苦探寻莫名其妙的死亡。他想到了孩子们,他们就像珠宝一样精致而纤弱,躺在铺着白绸缎的棺材里。还有那个漂亮的音乐老师,吃炸鱼时喉咙里卡了一根鱼刺,不到一个小时就香消玉殒了。还有约翰尼·克莱恩,还有一战和二战中死去的那些米兰的男孩。还会有多少人?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他注意到了地下室的敲击声。是只老鼠——上周一有只老鼠打翻了一瓶阿萨菲达,接连几天都恶臭难闻,搬运工都拒绝去地下室干活。死亡是没有节奏可言的——只有老鼠敲击的节奏和腐烂的恶臭。那位漂亮的音乐老师,满头金发的约翰尼·克莱恩的躯体——宝石般的孩子们——最终尸体都化成了水,棺材里臭气熏天。他吃惊地看着药杵,只有这块石头存活了下来。

传来一阵踩踏门槛的脚步声,马龙突然紧张起来,所以药杵掉了下去。蓝眼睛的黑鬼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闪闪发光的东西。马龙再一次凝视着那双发亮的眼睛,从他那奇怪的表情里,马龙再次确信这个男孩知道他的处境,他觉得那双眼睛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

“我在门外捡到的。”黑鬼说。

因为受了惊吓,所以马龙的视力有点模糊不清,转瞬间他以为那是海登医生的剪纸刀——接着他发现那是挂在银环上的一串钥匙。

“不是我的。”马龙说。

“我看到克莱恩法官和他的孙子来过这里,也许钥匙是他们的。”黑鬼把钥匙扔在桌子上,然后他捡起药杵递给了马龙。

“非常感谢,”马龙说,“我会打听一下谁丢的钥匙。”

男孩走了,马龙看着他大摇大摆地穿过街道。马龙心生厌恶和憎恨,所以感到浑身冰冷。

马龙坐了下来,手里拿着药杵,平静地想自己刚才怎么会有那么冲动的情绪,以前自己是那么温和,这种矛盾的情绪变化让他感到吃惊。爱和恨将他一分为二——但他还不清楚该爱什么和该恨什么。他第一次知道死亡近在咫尺。但是让他感到窒息的恐惧不是因为他知道了自己的死亡。这种恐惧源于正在上演的某个神秘剧——虽然马龙并不清楚它的剧情。这种恐惧让他想知道这几个月里会发生什么事情——还能活多久?——让他在屈指可数的日子里大放异彩。他就是钟表的守望者,但那个钟表却没有指针。

老鼠敲击的声响仍在继续。“爸爸,爸爸,帮帮我。”马龙大声叫喊道,但是他父亲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马龙第一次告诉妻子他生病了,让她开车来药房,带他回家。放下电话后,他坐在那里,用手抚摸着药杵,以此聊以慰藉。 UvJCaO4dxDquFZg8+f2vF5cUb9vMevT8L62NyegO0SlNtU4iKCdLPiTfxz/olH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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