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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命运的改变

“你堂兄亚历山大寄来一封信,要娶个老婆。”詹姆斯·德拉蒙德从一张信纸上抬起头说道。

伊丽莎白听见唤她到前面的客厅见父亲,就如同当头挨了一棒。这样郑重其事地召唤就意味着父亲要狠狠地教训她一顿,然后依照“罪过”大小,接受“适当”的惩罚。哦,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今天早晨熬粥的时候搁多了盐;也知道因此而接受什么处罚——从现在起到年底,她喝的粥里不能放盐。父亲花钱精打细算,绝对不会为哪怕一小撮盐浪费钱财。

因此,伊丽莎白听到这个令人惊异的消息之后,倒背双手,站在那张破烂的翼状靠背椅前面,大张着嘴,半晌合不拢。

“他想娶琼。真蠢!他以为时光停在那儿原地不动呢!”詹姆斯气愤地挥了挥手里的信,然后目光从信纸移到最小的女儿身上。阳光从窗口倾泻进来,洒在伊丽莎白身上,他自己坐在一片阴影之中。“你和别的女人一个样,不缺胳膊少腿,所以,你去吧。”

“我?”

“你聋了吗?姑娘。是的,你。除了你,这屋里还有谁呢?”

“可是,父亲!如果他想娶琼,就不会要我。”

“从他写信的那个地方的情况看,任何一位品行端正、有教养的年轻女人都行。”

“他写信的那个地方在哪儿?”她问,知道父亲不会让她看信。

“新南威尔士。”詹姆斯嘟哝着说,他心满意足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看起来,你堂兄亚历山大干得不错。在金矿发了点小财。”他说,额头现出几条皱纹。“或者,”他又变了口气,“至少有足够的钱娶个老婆。”

她最初的惊讶烟消云散,代之以沮丧。“他在那儿娶个老婆不是更简单吗?父亲。”

“在新南威尔士?他说,那儿的女人不是妓女就是前流放犯,要么就是从英国去的势利小人。不,他不会找那儿的女人。上次回家,他对珍妮 —见钟情,当时就向她求婚,结果被我断然拒绝。是啊,我怎么能把珍妮嫁给闷热拥挤的格拉斯哥 一位游手好闲的锅炉学徒工呢?何况她那时刚满十六岁,就是你现在这个年纪,姑娘。所以,我敢肯定,你在他那儿能派上用场。他喜欢年轻姑娘。他想娶一个苏格兰妻子,品行无可挑剔,和他有同样的血统,可以信任。至少,他是这样说的。”詹姆斯·德拉蒙德站起身,从女儿身边走过,径直走进厨房。“给我泡点茶。”

伊丽莎白把茶叶放到温热的茶壶里,再倒满开水,这时候,詹姆斯已经拿出一瓶威士忌酒。父亲是个长老——苏格兰基督教长老会的长老——所以不怎么喝酒,更算不上酒鬼。如果他往茶杯里倒一点儿威士忌,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的消息,比如生了个孙子。那么,为什么这个消息让他欣喜万分呢?身边没有一个可以照顾自己的女儿,他该怎么办?

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呢?伊丽莎白一边用小勺搅动壶里的茶一边想,也许威士忌酒能帮她找到答案。实际上,父亲喝点儿酒话就多,因此很可能暴露秘密。

“亚历山大堂兄还说什么了吗?”等到父亲第一杯酒下肚,第二杯刚刚倒满,她便大着胆子问。

“没说什么。和德拉蒙德家族别的成员一样,他也话少。”他哼了哼鼻子,“德拉蒙德,没错儿!他已经不再姓这个姓了,真让人难以置信。他到美国之后就改成金罗斯。所以,你不会是亚历山大·德拉蒙德太太,而是亚历山大·金罗斯太太。”

伊丽莎白压根儿就没想和这种对自己命运的独断专行做一番抗争。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尽管已经过去足够长的时间,完全可以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一想到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违抗父命,她就吓得要命。事实上,除了默里牧师的责骂,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不是伊丽莎白·德拉蒙德缺乏勇气或者魄力。远非如此。母亲早已去世,她是这个家最小的孩子,从记事起就一直受两个老人暴君般的统治。这两个人就是父亲和他的牧师。

“金罗斯是我们这个镇子和县的名称,不是一个家族的姓。”她说。

“恐怕他改成这个姓自有他的道理。”詹姆斯呷着第二杯酒,以少有的宽容说。

“是不是他犯了什么罪?父亲。”

“我想不是。如果他真的犯了什么罪,现在就不会这么张狂。亚历山大总是固执己见,自以为了不起。你伯父邓肯想了许多办法也管束不了他。”詹姆斯长长地、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阿拉斯泰尔和玛丽可以搬过来和我一起住。等我入土之后,他们可以得到相当大的一笔钱。”

“相当大一笔钱?”

“是的。你未来的丈夫汇来一笔钱,支付你到新南威尔士的费用。一千英镑。”

她倒吸一口凉气:“一千英镑?”

“没错儿,我已经说过了。不过,别高兴得过了头。你可以从这笔钱里拿二十英镑买嫁妆,五英镑买结婚用的首饰。他说,你可以坐头等舱,再带一个女仆。我可不同意。这简直太奢侈了。我明天要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爱丁堡 和格拉斯哥的报社写信,请他们登个广告。”浓密的沙色睫毛低垂,说明他正在绞尽脑汁想事儿。“最理想的是找一对体面的已婚夫妇,属于苏格兰教会,打算移居新南威尔士。如果他们愿意带你一起去,我给他们五十英镑。”他抬起眼皮,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亮光闪闪。“他们求之不得呢!剩下的九百二十五英镑就进我的腰包了。相当大的一笔钱。”

“可是,阿拉斯泰尔和玛丽愿意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吗?父亲。”

“如果他们不愿意,我可以把这一大笔钱留给罗比和贝拉,或者安格斯和奥菲莉亚。”詹姆斯·德拉蒙德得意洋洋地说。

服侍他吃过星期日晚餐——两个夹了比平常厚一点的咸肉的三明治之后,伊丽莎白把彩格呢披风 披到肩上,借口看看奶牛回家没有,急忙从父亲身边逃走。

詹姆斯·德拉蒙德那幢房子坐落在金罗斯郊外。就在这幢房子里,他养育了一大家子人。金罗斯镇是金罗斯县的“首府”,因为是个商品集散之地,地位特殊。金罗斯长十二英里,宽十英里,是苏格兰第二小的县,只是因为比较繁华,弥补了面积的不足。

羊毛纺织厂、两个面粉加工厂和酿酒厂喷吐着团团黑烟。因为,没有一家工厂的主人愿意让锅炉星期日熄火。这样做要比星期一重新生火省钱。这个县南部地区有充足的煤炭资源,尚可维持规模不大的地方工业。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工业,詹姆斯·德拉蒙德才没有像许多苏格兰人那样,为了找工作养家糊口,被迫背井离乡,在臭气冲天的贫民窟里苦度日月。和他的哥哥、亚历山大的父亲邓肯一样,詹姆斯在羊毛纺织厂里干了五十五年。女王让格子呢成为时尚之后,他们为撒克逊人纺织出了一匹又一匹花格布。

苏格兰强劲的风吹拂着烟囱喷吐的黑烟,就像画家手里的炭笔,涂抹着淡蓝色的辽远的苍穹。时值秋日,远处石楠花盛开的奥其尔斯和罗蒙兹,现出一片紫色。高高的野山之上,一座座佃农的茅屋敞开没有铰链的破烂的门。很快,地主就会来山上猎鹿,到湖边钓鱼。对于金罗斯县来说,这一切似乎无关紧要。因为金罗斯有一块水草肥美的平原,牛肥马壮,绵羊成群。这里的牛命中注定要变成伦敦餐桌上最好的烤牛肉,马是下马狗的母马。马狗长大都是当坐骑或者拉车的好马。绵羊产的羊毛是生产格子呢的原料,羊肉是当地人餐桌上的佳肴。这儿的庄稼长得也不错,因为长满青苔的土地是五十年前排干了水的低洼地。

金罗斯镇前面是莱文湖。那是一座水域宽阔、碧波粼粼的湖泊,闪烁着苏格兰湖泊特有的钢蓝色。透明的、琥珀色的溪水流入湖中。伊丽莎白站在离那幢房子不远的岸边(她知道,最好不要走到看不见房子的地方),目光越过湖面,眺望湖水与河口湾之间青翠的田野。有时候,风从东边吹来,她就闻得到北海冷冷的鱼腥味儿。今天,风从山上吹来,青草的芳香夹带着树叶腐烂的气味。莱文岛上矗立着一座城堡。苏格兰的玛丽女王 曾经被囚禁在城堡里将近一年。既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又是阶下囚,那该是怎样的滋味儿?一个女人想统治一块坦率直言、凶猛暴躁的男人生活其间的土地,又该遇到怎样的艰难?但她还是设法重建了罗马天主教会的信仰。伊丽莎白·德拉蒙德是一个被精心培养出来的长老会教徒,不会因此而对她有什么太高的评价。

她想,我要去一个叫作新南威尔士的地方,嫁给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一个想娶我姐姐而不是娶我的男人。我落入父亲一手编织的大网。我去了之后,这个亚历山大·金罗斯要是不喜欢我,该怎么办?毫无疑问,如果他是个可敬的体面人,就会把我再送回家。是的,他一定是个可尊敬的人,否则就不会万里迢迢非娶德拉蒙德家的女儿为妻。不过,从我读过的书看,那块原始的殖民地,女人确实少得可怜,很难找到合适的妻子,所以我想,他一定会娶我。亲爱的上帝,让他喜欢我,让我也喜欢他。

她在默里牧师开办的学校念过两年书。这两年足可以学会阅读和拼写。不过她读书勉强可以,写就有点困难,因为詹姆斯不肯花钱买纸,让傻乎乎的女孩子糟蹋。只要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做的饭对父亲的胃口,不花钱,不和别的跟她一样傻乎乎的女孩子嘻嘻哈哈,伊丽莎白就可以读她能够找到的任何书。书的来源有两个渠道:一是默里府邸图书室里的藏书;二是默里牧师人数众多的会众中女人们流传的那些颇为高雅的小说。因此,倘若她掌握的神学知识比地质学多,她了解的风土人情比爱情故事多,就不足为奇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婚姻和命运密切相关,尽管她已经情窦初开,不由得暗自思忖婚姻的快乐和危险,而且怀着浓厚的兴趣观察哥哥、姐姐们婚后的生活。阿拉斯泰尔和玛丽格格不入,总是争吵,可是她感觉到他们可以在更深的层次交流;罗伯特和贝拉吝啬小气不相上下,安格斯和爱咯咯笑的奥菲莉娅似乎下定决心要毁掉对方。凯瑟琳和她的罗伯特住在克卡尔迪,因为他是渔民。玛丽和她的詹姆斯,安妮和她的安格斯,玛格丽特和威廉……还有琼——德拉蒙德家的大女儿,也是家里的美人儿——十八岁的时候嫁了个蒙哥马利郡 —个令血统优秀但没有嫁妆的姑娘羡慕妒忌的对象。丈夫带着她搬到爱丁堡王子大街一幢宽敞的房子。打那以后,金罗斯德拉蒙德家的人就没有再见过琼。

“觉得我们辱没了他们。”詹姆斯不无轻蔑地说。

“非常精明。”阿拉斯泰尔说。他爱过琼,而且至今痴心不改。

“非常自私。”玛丽冷笑着说。

非常寂寞,伊丽莎白想。她只模模糊糊记得琼。可是,如果琼寂寞得无法忍受,家离她只有五十英里,随时可以回来和亲人团聚。我却永远回不了家,尽管家是我唯一知道的地方。

玛格丽特结婚以后,伊丽莎白作为詹姆斯那“一窝”儿女中最小的一个,命运即已决定——待字闺中,侍奉父亲,至少到他老人家仙逝。而家里人都相信,那一天许多年后才能到来。老爷子结实得像一双旧靴子,强壮得像本·罗蒙德山上的岩石。现在,亚历山大·金罗斯和一千英镑改变了一切。阿拉斯泰尔——和他同名的那个人死后,他就成了詹姆斯的骄傲和快乐——一定会强迫玛丽和他的七个孩子搬到父亲这儿住。不管怎么说,他无所谓,迟早都能巩固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因为他继承父业,成为纺织厂的织机师傅,深得父亲的宠爱。可是玛丽,可怜的玛丽,就惨了!在父亲眼里,她是个挥金如土的人。从给孩子们买鞋星期日穿,到早饭、晚饭都往面包上抹果酱,都属父亲深恶痛绝之列。一旦搬过来和詹姆斯一起住,孩子们就只能穿靴子,果酱也只能星期日晚饭时尝个鲜。

风呼啸而过,伊丽莎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主要是因为害怕,而不是因为冷。父亲是怎么说亚历山大·金罗斯的呢?“闷热拥挤的格拉斯哥一位游手好闲的锅炉学徒工”。他说他“游手好闲”是什么意思呢?这位亚历山大·金罗斯是不是整天闲逛,什么事情也不做呢?如果他居无定所,能在旅途终点接她吗?

“伊丽莎白,回来!”詹姆斯大声叫喊着。

伊丽莎白非常听话,赶快向家里跑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伊丽莎白没有时间想自己的事情。晚上躺在床上,她本来很想对自己的命运揣测一番,可是她脑袋一挨枕头,便进入梦乡。她每天都看着詹姆斯和玛丽吵架。阿拉斯泰尔很走运,天一亮就到纺织厂干活儿,天黑之后才回来,躲得干干净净。玛丽把自己的家具搬进新居,詹姆斯那些破烂儿只好“退居二线”。伊丽莎白不是抱着一大包床单或者衣服(包括鞋)楼上楼下地跑,就是帮忙抬钢琴、抬箱子、抬柜子,要么就是在外面使劲敲打玛丽挂在晾衣绳上的地毯。玛丽是默里那边的远房亲戚,结婚时带来一笔可观的财产,那是她的父亲——一位农民——给女儿的补贴。她的思想更为独立,伊丽莎白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女人也会拥有独立自主的精神。玛丽搬过来和父亲一起生活之前,没有什么东西这样撞击过她的心灵。她万分惊讶地发现,父亲并非总是每一场“战斗”的赢家。每天早晨,果酱瓶子都会出现在早餐桌子上,晚上放在那儿照样岿然不动。星期日,孩子们照样穿着鞋而不是靴子到默里牧师的教堂做礼拜。玛丽穿一双精巧的小山羊革做的蓝色皮鞋,好看的脚踝露在外面。皮鞋后跟很高,走起路来扭扭捏捏。詹姆斯一天到晚发脾气。没多久,孙儿、孙女就被他的棍子镇住了。但是,他看出阿拉斯泰尔已经变成玛丽手里一团揉来揉去的灰泥。

伊丽莎白躲避这种家庭纠纷的唯一机会,就是去金罗斯广场迈克塔维斯小姐开的成衣铺。那是一幢不大的房子,客厅临街,很大的玻璃橱窗里立着一个没有性别的人体模型,模型身上穿一条粉红色塔夫绸长裙——无论如何不能因为摆一个长乳房的人体模型而惹恼教会。

自个儿做不了衣服的人都找迈克塔维斯小姐。她是个年近半百的瘦弱的老处女,以前是别人雇佣的裁缝,后来继承了一百英镑,便自己开店经营女装。小店和她本人都很发达,因为金罗斯不少女人都雇得起裁缝。她很聪明,店里摆着妇女时装杂志,迈克塔维斯小姐坚持说杂志是伦敦送给她的。

伊丽莎白从二十英镑中拿出五英镑到工厂买格子呢。因为阿拉斯泰尔的关系,工厂给她打了点折。虽然折扣不大,但也让人高兴。这些料子和另外可以做四条平常家里穿的裙子的棕色粗亚麻布,她都准备自己裁剪、缝制。除此而外,还有用原色白棉布做的内裤、睡袍、衬衣、衬裙。这些开销都加起来,还剩十六英镑。她可以到迈克塔维斯小姐的店里买些衣服。

“两条上午穿的长裙,两条下午穿的长裙,两条晚上穿的长裙,还有结婚穿的礼服。”迈克塔维斯小姐说。这活儿让她非常高兴。利润倒不一定大,但是,这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哦,瞧那身材!——可不是每天都能落到迈克塔维斯小姐的手里。而且没有喜欢吹毛求疵的母亲或者姨妈陪伴,就不会破坏她的兴致。

“这活儿,”女裁缝挥动着卷尺喋喋不休地说,“也就是我干,伊丽莎白。你要是到柯卡尔迪或者达姆弗姆林,一半的活儿就得让你花双倍的钱。我还有些很适合你肤色的料子。黑美人儿永远都不会过时,她们不会被周围的景色淹没。尽管我听说,你姐姐琼——她可是个皮肤白皙的美人儿——在爱丁堡依然人见人爱。”

伊丽莎白只顾凝望迈克塔维斯小姐那面镜子里的自己,除了后面这几句话,女裁缝前面说了些什么都没有听清。詹姆斯不能容忍家里摆个大镜子。在和玛丽发生的冲突中,这次他占了上风。见他搬来“援兵”默里,玛丽只好把镜子放到自己的卧室。伊丽莎白感觉到,“美人儿”对于迈克塔维斯小姐,不过是个脱口而出的词儿,是消除顾客疑虑的“安慰剂”。她当然不觉得镜子里那个姑娘是个“美人儿”。“黑”倒不假。乌黑的头发,浓密的黑眉毛、黑睫毛,明亮的黑眼睛,但是那张脸普普通通。

“哦,瞧你的皮肤!”迈克塔维斯小姐一惊一乍地说,“那么白,连一粒雀斑也没有!千万不要让人给你抹胭脂,那会破坏你的风格。脖子像天鹅!”

量完尺寸之后,迈克塔维斯小姐把伊丽莎白领进放衣料的屋子。架子上放着一匹匹织物——最好的平纹细布、细麻布、丝绸、塔夫绸、花边、天鹅绒、缎子。一卷卷各种颜色的缎带、羽毛、绢花。

伊丽莎白满脸放光,向一匹鲜亮的红布快步走去。“这个。迈克塔维斯小姐!”她大声说,“就要这个!”

已经是店老板的女裁缝脸涨得像那块布一样红。“哦,天哪!”她说,声音发紧。

“可是……多漂亮呀!”

“猩红色,”迈克塔维斯小姐说,把那卷刺眼的红布推到架子后面,“绝对不合乎礼仪,亲爱的伊丽莎白。我是为那些特殊的客户特意准备的。她们的……哦,贞洁,我可不敢恭维。当然了,为了避免尴尬,她们都是和我提前预约。你难道不知道那句话,孩子?‘猩红的女人’ 。”

“哦,哦,哦!”

于是,伊丽莎白选择了和猩红色比较接近的铁锈红塔夫绸。这种颜色应该说无可指责。

“我觉得,”选完料子之后,她一边喝茶一边对迈克塔维斯小姐说,“这些衣服,任何一件父亲都不会同意。不符合我的身份。”

“你的身份,”迈克塔维斯小姐语气肯定地说,“就要彻底改变了,伊丽莎白。身为一个送得起你一千英镑的富人的新娘,你不能只穿我们自己工厂生产的格子呢和黄褐色亚麻布做的衣服。我想,你得参加各种聚会、舞会,还得坐着马车出去兜风,拜访别的富人的妻子。你父亲原本就不该把那么多本来属于你的钱据为己有。”

说完这番话(她不说心里憋得难受——詹姆斯·德拉蒙德真是个可怜的吝啬鬼!),迈克塔维斯小姐又给伊丽莎白倒满茶,还塞给她一块蛋糕。真是个漂亮姑娘,待在金罗斯太可惜了。

“说心里话,我不想去新南威尔士和金罗斯先生结婚。”伊丽莎白闷闷不乐地说。

“胡扯!权当是一次冒险,亲爱的。金罗斯没有一个年轻姑娘不嫉妒你,相信我。想想看,待在这儿,你享受不到拥有丈夫的快乐。你得照顾父亲,白白浪费掉青春年华。”她一双淡蓝色眼睛变得湿润,“这事儿我懂,相信我。我一直照顾我母亲,直到她去世。那时候,嫁人的希望已经没有了。”突然,她叹了一口气,脸上重又放出光彩,“亚历山大·德拉蒙德!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他,他离家出走时刚满十五岁,但是金罗斯没有一个女人不认识他。”

伊丽莎白一激灵,意识到,她终于碰到一个可以告诉她一点儿关于未来丈夫的情况的人。和詹姆斯不一样,邓肯·德拉蒙德只有两个孩子。女儿叫温妮福雷德,儿子就是亚历山大。温妮福雷德嫁了个牧师,伊丽莎白还没有出生,她就搬到因弗内斯 。因此,关于亚历山大最好的消息来源便随之而去了。问她家里那些还记得亚历山大的“长者”,几乎一无所获。这事儿很怪。好像因为某种原因,在他们家,亚历山大是个禁止谈论的话题。她意识到,原因就在父亲那儿。父亲不愿意失去这张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不敢冒半点风险。而且他认为,在婚姻问题上,对对方一无所知是天赐的幸福。

“他长得漂亮吗?”她急切地问。

“漂亮?”迈克塔维斯小姐仰起脸,闭上一双眼睛,“不,我觉得他算不上漂亮。但他走路那副样子很特别——昂首阔步。他总是被邓肯的棍子打得鼻青脸肿。所以,有时候他做出一副拥有整个世界的样子一定也很难看,但他就是那样昂首阔步地走着。还有他的微笑!那么动人。”

“他是离家出走的?”

“过十五岁生日那天,”迈克塔维斯小姐说,开始叙述她那个“版本”的故事,“迈克格雷戈先生——即将离职的牧师——非常伤心。他经常说,亚历山大特别聪明,拉丁文、希腊语学得非常好。迈克格雷戈先生想送他上大学,但是邓肯不同意,让他在金罗斯纺织厂干活儿。温妮福雷德出嫁之后,邓肯想把亚历山大留在身边。邓肯·德拉蒙德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他想娶我来着,可是我要照顾妈妈。话说回来,我拒绝他的求婚一点儿也不后悔。现在你要和亚历山大结婚!真像一场梦,伊丽莎白,一场梦!”

她最后这句话说得没错儿。繁忙、沉重的家务劳动之余,伊丽莎白一有空闲就想,自己的未来像苏格兰辽远的天空飘过的云,有时候宛如让人神清气爽的柔软的轻纱,有时候仿佛让人倍感压抑的灰色的棉絮,有时候则是暴雨将临的黑色云团。未知的隔绝引出未知的结果。十六年极其有限的生活经历既给不了她慰藉,又给不了她多少信息。一阵激动过后是两行清泪,使人眼花缭乱的快乐化作失望。甚至熟读了默里牧师的地名词典和《大列颠简史》,可怜的伊丽莎白还是没有一把可以衡量这一剧变的尺子。

裙子,包括结婚礼服,已经做好。每一件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中间夹着棉纸,装在她的两口箱子里。箱子是阿拉斯泰尔送的,算作结婚礼物。玛丽送了一块面纱,镶着白色法国花边,准备婚礼之用。迈克塔维斯小姐送了一双缎子拖鞋。家里人除了詹姆斯都设法送她点礼物。不管是一瓶科隆香水,还是一枚贝雕胸针、一个插针的小垫儿,或者一盒小糖果。

皮布尔斯郡一对“可尊敬的长老会教徒已婚夫妇”看到詹姆斯在报纸上刊登的广告之后,有意顺路带她到新南威尔士。于是,金罗斯和皮布尔斯郡之间书来信往,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商定,詹姆斯付五十英镑,他们负责一路上监护新娘。

阿拉斯泰尔和玛丽代表全家人护送伊丽莎白乘坐一辆马车到柯卡尔迪。从那儿乘班轮越过福思湾 到利斯 。从利斯换乘了好几辆公共马车才到爱丁堡王子大街站,理查德·沃特森先生和他的夫人在那儿等他们。

倘若不是过渡口时被汹涌的波涛打垮,伊丽莎白一定欣喜若狂。她长这么大,最远去过柯卡尔迪。看到柯卡尔迪的喜悦早已随时光的流逝化为乌有,像爱丁堡这样的大城市会让她惊奇或敬畏得目瞪口呆。凯瑟琳和罗伯特就住在王子大街。安顿他们稍事休息之后,凯瑟琳带伊丽莎白去看风景。但是爱丁堡繁华喧闹的大街、冬日的美景、森林覆盖的群山溪谷都唤不起她的激情。最后一班公共马车把他们送到不列颠北站。伊丽莎白让阿拉斯泰尔把她送进盒子似的二等包间。安顿下来之后,阿拉斯泰尔在拥挤不堪的站台上找她那两位行动迟缓的护伴——沃特森夫妇。他们将和她一起分享那个小包间,前往伦敦。

“相当不错,”玛丽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说,“座位很软和,还有毯子取暖。”

“除了三等车厢的旅客,我谁都嫉妒。”阿拉斯泰尔说,把两张硬纸片塞到伊丽莎白的左手套里。“别丢了。这是取箱子的行李票。箱子放在行李车厢,很安全。”他又把五枚金币塞到另外那只手套里。“父亲给的,”他咧嘴笑着说,“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说服他,你走那么远的路到新南威尔士不能身无分文。但是,他让我告诉你,一个法寻 也不能浪费。”

沃特森夫妇终于到了,走得气喘吁吁。他们俩个子很高,瘦骨嶙峋,衣着寒酸。一望便知,如果没有伊丽莎白这五十英镑,他们不可能从拥挤的三等车厢走进相对而言比较舒适的二等包间。他们看起来举止文雅,不过阿拉斯泰尔闻见沃特森先生说话时一股酒气,不由得皱了皱鼻子。

汽笛响了,远去的人从车窗口探出身子和站台上的亲朋好友告别,车里车外叫喊声响成一片,人们挥洒着泪水,使劲握着手不放,最后只能挥手而去。伦敦的夜车喷吐着团团烟雾,发出阵阵“痉挛”,丁丁咣咣启动了。

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伊丽莎白眼帘低垂,心里想,在这个问题上,我的姐姐琼开了一个头。她住在王子大街,可是阿拉斯泰尔和玛丽不得不在铁路旅馆租一间房子住,而且没看她几眼就得回金罗斯。“我可不喜欢这样。”她对自己说。

她闭着眼睛,脸贴着冰冷的车窗,蜷缩在一个角落。

“可怜的小东西,”沃特森太太说,“帮帮我,让她睡得更舒服点儿,理查德。苏格兰不得不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一万两千英里以外找丈夫,真是莫大的悲哀。”

乘坐装有螺旋推进器的轮船从英国穿越北大西洋到纽约需要六天或者七天。但是,没有那么多煤做燃料让一艘轮船到地球另一边,因此人们只能乘帆船。

奥罗拉——“黎明女神号”是一条四桅船,双上桅帆,前桅和主桅都挂着横帆。后桅从船首到船尾都配备着索具。这条船用两个半月的时间完成了到悉尼的一万两千英里的航程,中间只是在开普敦停了一次。船在大西洋向南航行,穿越南洋,进人太平洋。船上的货物包括几百套陶瓷抽水马桶和水箱、两辆四轮两座大马车、几套昂贵的胡桃木家具、棉和毛纺织品、一卷卷精美的法国花边、一箱箱书和杂志、一瓶瓶橘子或梓檬制成的英国果酱、一桶桶糖浆、四台马休·博尔顿和瓦特 公司制造的蒸汽机、托运的铜门把手。牢固的库房里还装着许多很大的箱子,箱子上面画着头颅骨和交叉腿骨的图案。回家的时候,它将满载成千上万袋小麦,装在画着头颅骨和交叉腿骨的图案的箱子里面的东西将换回大块大块的黄金。

船主似乎对女人怀有特别的仇恨。不过,这一次,完全违背他的意志,有十二个男男女女搭乘奥罗拉号,多多少少给了人们一点慰藉。尽管没有特等客舱,饭菜也极其普通,但是有足够的新鲜面包,隔热的小木桶里保存着咸黄油,还有煮牛肉、发了芽的土豆、面粉做的布丁,布丁上面用果酱或者糖浆做成彩色条纹。

过了比斯开湾 ,伊丽莎白就不再晕船,沃特森太太却不行。这就意味着,伊丽莎白大部分时间都得照顾她。这活儿也算不上令人厌恶,因为沃特森太太看起来是那种很能吃苦的人。他们三个人在一个包间里,幸亏有一个艇窗和一个与之相连的很小的女更衣室。奥罗拉号还没进英吉利海峡,沃特森先生就提出,他到旅客交谊厅去睡,好让两位女士有个不受干扰的隐蔽之地。起初,伊丽莎白纳闷,沃特森太太为什么听了这个消息闷闷不乐,后来才意识到,沃特森家之所以受穷,都是因为沃特森先生嗜酒如命。他提出到旅客交谊厅去睡,不过是找个喝酒的借口罢了。

那时,天气还很冷!直到过了佛得角群岛 ,冬天才算真正结束。沃特森太太咳嗽得非常厉害。到开普敦之后,她丈夫终于从醉酒之中清醒过来,他不但感到害怕,而且请来医生。医生看过病人之后,拉着脸连连摇头。

“如果你还想让妻子活命,我建议你马上上岸,不要再航行了。”他说。

可是,伊丽莎白怎么办?

靠着半品脱杜松子酒壮胆儿,沃特森先生没有再往下想这个问题。沃特森太太处于昏迷之中,更管不了那么多。医生下船之后,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带上行李匆匆忙忙离去,丢下伊丽莎白一个人面对漫漫长途的凶险。

如果船长马库斯的想法得逞,伊丽莎白就已经和他们一起上岸了。但是,他没有想到另外三位女乘客中会有人出面干涉。她把那两对夫妇、三位头脑还清醒的先生和船长马库斯召集到一起。

“得让那个姑娘上岸。”奥罗拉号的船长斩钉截铁地说。

“哦,听我说,船长!”奥古斯塔·霍莱迪太太说。“把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一个人扔在陌生之地,没有人照顾——沃特森夫妇根本不是合适的监护人——于心何安?你要是这么干,我一定报告你的主人,报告船业协会,报告任何我能想起来的人!德拉蒙德小姐必须留在船上。”

霍莱迪太太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闪着愤怒的光。别人听了也都嘟囔着表示同意。马库斯船长明白,他这次被打败了。

“如果这个姑娘留在船上,”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决不能和我的船员接触。也不能和任何一位男乘客——不管是结过婚的,还是单身汉,喝醉酒的,还是清醒的——有任何来往。必须把她关在自个儿的舱房里,吃饭也不能出来。”

“就好像她是囚犯?”霍莱迪太太问道,“这样做也太可耻了!她总得呼吸新鲜空气,总得活动活动。”

“如果她想呼吸新鲜空气,可以打开舷窗;想活动,可以原地跳,夫人。我是这条船的主人,我的话就是法律。奥罗拉号不能发生任何淫乱之事。”

就这样,这次漫长航行的最后五个星期,伊丽莎白都是在她那间小小的舱房里度过的。幸亏有霍莱迪太太匆匆忙忙上岸、从开普敦唯一一家英文书店里买来的几本书和杂志陪伴。马库斯船长做出的唯一的让步是,每天晚上天黑之后,霍莱迪太太可以陪伊丽莎白到甲板上转两圈儿。即使这样,他还在后面远远跟着,一看见有水手走过来就大声呵斥,不准靠近。

“就像一条看家狗。”伊丽莎白咯咯咯地笑着说。

尽管处于“监禁”之中,沃特森夫妇下船之后,伊丽莎白又振作起精神。她知道,父亲和默里牧师一定都同意马库斯的做法,所以对船长此举表示理解。而且自己有一方天地,也是件好事。事实上,这间舱房比她家里那间小屋还大。她那间小屋,除了上床睡觉的时候,父亲不准许她随便进去。踮起脚尖儿,她能看见舷窗外面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夜晚在甲板上散步的时候,听得见船头破浪发出的哗哗啦啦的响声。

霍莱迪太太是一位自由民的遗孀。丈夫生前在悉尼开了个专卖店,发了点小财。不管是锻带还是纽扣,紧身胸衣的饰带还是鲸鱼骨装饰物,长袜还是手套,悉尼人都愿意去霍莱迪的服饰用品商店买。

“瓦尔特死后,我巴不得立刻回家。”她对伊丽莎白说,叹了口气,“可是家已经不再是我期望中的那个样子。说来真怪,这些年,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原来只是想象中虚构的事物。尽管自己浑然不觉,实际上我已经变成澳大利亚人。伍尔弗汉普顿 烟囱林立,到处是堆积如山的矿渣。你能相信吗?我有时候竟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在英国,我想念儿女,想念孙儿孙女,想念那个地方。我们都希望,就像上帝按照他的样子创造人类一样,英国能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澳大利亚。但是它并没有做到这一点。澳大利亚是一块全然不同的土地。”

“新南威尔士呢?也是陌生之地吗?”伊丽莎白问。

“严格地说,是。但是这块大陆被叫作澳大利亚已经很长时间了。不管他们是维多利亚人还是新南威尔士人,或者昆士兰人,大家都管自己叫澳大利亚人。我的孩子们当然也都是澳大利亚人。”

她们谈话的时候,经常提到亚历山大·金罗斯。可惜霍莱迪太太对他一无所知。

“我离开悉尼已经四年了。也许他是我不在期间来的。此外,如果他是单身汉,也不会在社交场合出现,只有同事认识他。不过,我敢担保,”霍莱迪太太继续和颜悦色地说,“他一定是个无可挑剔的人。否则,他怎么会从老家找个堂妹结婚呢?无赖恶棍是不想结婚的,亲爱的。尤其在金矿。”她撇了撇嘴,抽了抽鼻子,“金矿是个藏污纳垢之地,不规矩的女人多的是。”她颇为优雅地咳嗽了几声,“但愿,伊丽莎白,你对婚姻的责任不是一无所知。”

“哦,知道,”伊丽莎白平静地说,“我的嫂子玛丽告诉过我。”

一艘轮船把奥罗拉号拖进杰克逊港。船长马库斯特别讨厌那位领航员,只顾看着他生闷气,没有注意到霍莱迪太太已经把伊丽莎白从“禁闭室”领出来,把她带上甲板,以东道主的骄傲,指点着眼前的景物。这位贤惠的妇人称其为“世界上最壮丽的港口”。

是的,伊丽莎白心里想,这座港口确实很壮丽。她出神地凝视着雄伟的、橘红色的山崖。山崖上覆盖着茂密的、蓝灰色的森林。还有满目黄沙的海湾、平缓的山坡,以及越来越多的人类在这里繁衍生息的痕迹。高高的、细细的树木被一排排房屋代替,尽管有的海滩上,树木仍然环绕着气度不凡的府邸。对于这几座豪宅的主人,霍莱迪太太都会用简洁的语言评论一番,评论的内容从诽镑到谴责,不一而足。空气潮湿,阳光灼热,让人难以忍受。在这座“壮丽港口”的美景之上却弥漫着难闻的臭气。伊丽莎白注意到,港口里的水很脏,碎石遍布,现出一片棕黄色。

“三月份来这儿,时间不对,”霍莱迪太太俯身在栏杆上说,“潮湿闷热。二月和三月,我们都盼望从海洋上刮来猛烈的南风。这股南风会让一切都凉爽下来。你是不是觉得这味儿受不了?伊丽莎白。”

“太难闻了。”伊丽莎白说,脸色苍白。

“下水道流出来的污水。”霍莱迪太太说,“这里居住着大约十七万人,排出来的污水都流入港湾,害得港口比污水坑强不了多少。我想,政府打算做点儿什么,但是多会儿做,大家只能猜测。这是我儿子本杰明说的。他在市政厅工作。淡水也很困难。虽然一先令一桶水的时代过去了,但是水仍然很贵。除了少数几个富豪供应充足之外,别人都滴水贵如油。”她哼了哼鼻子,轻蔑地说:“约翰·罗伯逊和亨利·帕克斯不受苦。”

这时候,船长马库斯怒吼着走了过来。

“回你的舱房里去,德拉蒙德小姐!马上回去!”

伊丽莎白只好回到舱房,奥罗拉号被轮船拖着,向停泊处驶去。她只能透过舷窗,看林立的桅杆,只能听见人们的叫喊声和引擎的轧轧声。

大约过了好几个小时,耳边响起一阵敲门声。她连忙从铺位上跳下来,心咚咚咚地跳着。原来是负责安排乘客伙食的管理员伯金斯。

“你的箱子已经搬到岸上了,小姐。你也该上岸了。”

“霍莱迪太太呢?”她问道,跟着伯金斯走进一片混乱之中。绞盘吱吱扭扭地响着,把装在绳网里的大板条箱放到岸上。穿法兰绒衬衫的、脸膛红润的男人,打着口哨、满脸讥笑的水手熙熙攘攘。

“哦,她早就上岸了。临走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伯金斯在背心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张小卡片递给她。“如果你需要她的帮助,可以按这个地址找到她。”

她走下跳板,走过码头上一堆堆板条箱之间肮脏的木板。她的箱子在哪儿呢?

伊丽莎白在一座摇摇欲坠的棚屋的墙角找到箱子。那儿相对而言安静一点,她便在一个箱子上坐下,钱包放在膝盖上,双手交叉,放在钱包上。该上哪儿去呢?该做什么呢?她穿着家里做的裙子,心想,如果亚历山大·金罗斯看见德拉蒙德家的格子呢,一定会一眼就认出她。这条毛哔叽裙子很不合时令。事实上,她已经热得头昏眼花,没怎么想箱子里装的衣服是不是适合这里的气候。汗水顺着面颊流下,顺着和毛哔叽裙子相配的帽子里的头发根儿流下,一直流到脊背上,渗透白棉布内衣,浸湿德拉蒙德家的格子呢。

经过汗水中的等待之后,她一眼认出了他。这得归功于迈克塔维斯小姐先前对她描绘了亚历山大的行为举止。卸下来的货物之间有一条小路,她坐在箱子上,顺着那条小路望去,看见一个男人昂首挺胸地走来,就像他拥有整个世界。他个子很高,很瘦。伊丽莎白看惯了穿法兰绒工作服、头戴帽子的男人,或者穿艳丽的苏格兰打褶短裙的男人,或者穿浆得挺括的衬衫、颜色暗淡的礼服、头戴礼帽的男人,她觉得亚历山大身上的衣服很怪。他穿一条用浅黄褐色皮革制作的质地柔软的裤子,没有浆过的衬衫,脖子上系一条领带,外套和裤子的皮革一样,敞着怀,长长的手指露在袖口外面。头戴一顶浅黄褐色软帽,帽顶不高,帽檐很宽。帽子下面是一张瘦瘦的、晒黑了的脸。他满头黑发,发卷长及肩膀,几根银丝隐约可见。黑色的胡子和唇髭比头发的颜色浅,经过精心修剪,和魔鬼的胡子毫无二致。

她站起身。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她。

“伊丽莎白?”他问,伸出一只手。

她没有握那只手。“你知道我不是琼?”

“你明明不是,我怎么会认为你是琼呢?”

“可是,你……你写信要娶的是……是琼。”她结结巴巴地说,不敢看他那张脸。

“你父亲写信说,要把你嫁给我。是你还是琼并不重要。”亚历山大·金罗斯说,回转身朝站在后面的那个人打了个手势。“把她的箱子放到车上,萨默斯。我带她坐出租马车到旅馆。”然后转过脸对她说,“要不是我的炸药碰巧也在这条船上,我就会早一点来接你。我得赶快办好货物出港手续,在那些胆大妄为之徒捷足先登之前,把货平平安安运走。走吧。”

他一只手托着伊丽莎白的胳膊肘,领她走过那条货物的“长廊”,走上一条看起来非常宽阔的大街。这条大街既像个车站又像条通道,散乱地放着货物,拥挤着一群人。那些人正用鹤嘴锄刨似乎木头铺设的路面。

“他们在铺一条通往码头的铁路。”亚历山大·金罗斯边说边把她推上一辆出租马车,刚在她身边坐下,又说,“你很热吧?这也难怪,穿了那么多衣服。”

她鼓足勇气,转过头端详他那张脸。迈克塔维斯小姐说得没错儿,他谈不上英俊,不过五官还算端正。他长得既不像德拉蒙德家族又不像默里家族。很难相信他是她的第一代堂兄。但是,让伊丽莎白不寒而栗的是,他竟然那么像魔鬼。不但胡子和唇髭像,眉毛也像——黑玉色,形如剑。一双乌黑的眼睛深陷在黑色的睫毛里,那么黑,她几乎分不清瞳孔和虹膜。

他也打量着她,不过显得有几分冷漠。“我以为你和琼一样,也是金发碧眼白皮肤呢。”他说。

“我像默里家的人。”

亚历山大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正如迈克塔维斯小姐所说,他的微笑很有魅力,可是伊丽莎白不为所动。“我也是,伊丽莎白。”他伸出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到明亮的阳光下。“可是你的眼睛非常特别。颜色很深,但不是棕色,也不是黑色。深蓝色。这很好!这就意味着,我们的儿子比我们像苏格兰人的几率更高。”

他的触摸让她很不舒服,他还腆着脸说什么“我们的儿子”,更让她心里不得劲儿。于是,一旦觉得他不会生气,她便把脸从他手指间转开,凝视着膝盖上的钱包。

出租马车的马拉着车,离开码头,吃力地走上山坡,走进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大城市。对于伊丽莎白那双没有经验的眼睛,这座城市像爱丁堡一样繁忙。马拉四轮客车、单座两轮马车、轻便双轮马车、出租马车、大车、运货马车、四轮马车、公共马车拥挤在狭窄的马路上。马路两边起初是普通的房屋,渐渐出现了一些商店。商店都搭着遮阳篷。遮阳篷伸向人行道,平添了一种异国风情。行人从大街上走过的时候,看不见橱窗里摆的东西,这倒是个缺陷。

“遮阳篷,”他说,仿佛一眼看透她的心思——这可是魔鬼的又一个特征——“可以让买东西的人下雨时不至于淋湿,太阳暴晒时有片阴凉。”

伊丽莎白没有答话。

离开码头二十分钟后,出租马车拐进一条更为宽阔的大街。大街一侧远处有一座杂乱无序的公园。公园里的草似乎都已经枯死。大街中间有两根铁轨。马拉公共马车在这里以有轨列车的面目出现在人们眼前。车夫把马车赶到一座高大的黄色砂岩建筑物前面。建筑物入口处环绕着几根陶立克式柱子 。一个身穿漂亮制服的男人扶她走下马车。他十分恭敬地朝亚历山大鞠躬。亚历山大往他手里塞了一枚金币之后,他越发毕恭毕敬。

旅馆令人难以置信的豪华。漂亮的楼梯给人印象非常深刻,红色长毛绒帷幔随处可见。大花瓶里插着鲜艳的红花。画框、桌子和家具底座金光闪闪。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灯蜡烛照射出明亮的光。身穿制服的侍者把她的箱子提走,亚历山大没有领她走楼梯,而是向一个镶着铜花边的、巨大的、宛如鸟笼子的东西走去。另外一个穿制服、戴手套的侍者正在“笼子”口等他们。她和亚历山大,还有那位侍者刚刚进去,“笼子”就摇晃了一下,颤动着向上升去。伊丽莎白既害怕又好奇,低头看着留在下面越来越远的大堂、楼层的“截面图”、红色的走廊。“鸟笼子”吱吱扭扭响着继续上升。四楼、五楼、六楼,直到颤动着终于停下,让他们出去。

“你见过升降机吗?伊丽莎白。”亚历山大问,听声音,他显得很开心。

“升降机?”

“在加利福尼亚,也叫电梯。是根据水力学原理——水压,制造的。升降机是非常先进的东西。在悉尼,只有这家旅馆有。不过,那些越盖越高的商业大楼很快就会都装上这玩意儿。这样一来,住在里面的人就用不着爬几百级楼梯了。我喜欢住这家旅馆就是因为它有升降机。住在最高层最好,不但空气新鲜,景色优美,而且特别安静。”他掏出钥匙,打开一扇房门。“这是你的房间,伊丽莎白。”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金表,看了一眼,指了指大理石壁炉台上放着的那个滴答作响的表,说,“女仆一会儿就来帮你取出箱子里的东西。八点钟以前,你可以洗澡,休息,换衣服准备吃晚饭。记住,穿晚礼服。”

说完之后,他就消失在走廊里。

她觉得膝盖发软,不过不是因为亚历山大的微笑,而是因为那么奢华的房间!屋子里的摆设都是淡绿色。一张宽大的有四根帷柱的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张窄小的卧榻和沙发之间还有一个十字架。两扇法国式的门通向阳台。哦,他说得没错儿!眼前的景色简直太美了!她长这么大,还没有上过比二层楼更高的地方。如果她能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莱文湖和金锣斯城,那该多好。整个悉尼东部尽收眼底:炮艇停泊在港湾里,许多排房屋,远山、前滩都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树木,从高处望去,真是世界上最壮丽的港口。可是新鲜空气在哪儿呢?伊丽莎白敏感的鼻子并没有闻见让人神清气爽的气味,只有恶臭扑鼻而来。

女仆敲敲门,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放着几个小三明治和几块蛋糕。

“先洗澡吧,德拉蒙德小姐。等你洗完,这层楼的大管家就烧好茶了。”女仆说,显得气度不凡。

伊丽莎白发现床那边那扇门和一间很大的浴室相通,浴室那边还有一个女仆称之为化妆室的房间,里面摆着好几面镜子、好几个橱柜和衣柜。

亚历山大一定对女仆解释过,这一切对他的未婚妻都很陌生。女仆面无表情,领她走进浴室,告诉她如何使用抽水马桶,还把她拉到浴盆里,帮她洗头发。好像对裸体女人她早已司空见惯。

伊丽莎白后来一边喝茶一边在心里琢磨亚历山大·金罗斯这个人。她认识到,偶然事件、流言蜚语、愚昧无知和偶像崇拜形成的印象实在靠不住。默里牧师故意在孩子们学习《圣经》的屋子里挂了一幅魔鬼的半身像,而这幅画像和亚历山大·金罗斯恰巧非常相像。这可真是他的不幸。默里牧师挂这幅画像的目的是吓唬会众中的孩子们,而且如愿以偿。“魔鬼”嘴唇很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眼珠很黑,勾勒得十分流畅的线条和绰绰黑影都透露着敌意。和那个魔鬼相比,亚历山大·金罗斯只是缺两只角自己。

常识告诉伊丽莎白,这纯属巧合。但是,与其说她是个成年女子,不如说她还是个孩子。就这样,亚历山大带着一种对于伊丽莎白来说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走进她的生活。她从一开始就极力排斥他,一想到要和他结婚,就不寒而栗。很快吗?啊,千万不要现在就结!

我怎么能看着这双魔鬼的眼睛,告诉它们的主人,他不是我想嫁的男人?她问自己。玛丽对我说过,新婚之夜会发生什么事情,尽管我已经知道,那事儿对于女人没有快乐可言。离家的时候,默里牧师清楚地告诉我,女人如果喜欢干那事儿就和妓女没有两样。上帝只让丈夫快乐,女人是诱惑和邪恶之源。因此,男人如果沉湎于声色口腹之乐,就应该责备女人。诱惑亚当的是夏娃。夏娃和毒蛇勾结,毒蛇就是化了装的魔鬼。所以,女人的快乐都在孩子身上。玛丽对她说,明智的妻子应该把新婚之夜发生的事情和丈夫这个人分开,在别的事情上,他是她的朋友。可是,我无法想象亚历山大会成为我的朋友!看到他,我比看到默里牧师还害怕。

迈克塔维斯小姐说,撑裙箍现在已经不流行了,但是裙子还是宽松的时髦。这种裙子里面有一层一层衬裙。伊丽莎白的衬裙异乎寻常地难看。都是用没有漂白、也没有装饰的棉布做成。只有晚礼服是迈克塔维斯小姐亲手设计的,但是,即使这件,伊丽莎白也能感觉到,女仆帮她穿的时候很不以为然。

幸亏靠煤气灯照明的走廊光线昏暗,亚历山大凝视的目光从她身上滑过,点了点头,显然表示赞许。今天晚上,他系白领结,穿燕尾服。这种男人的时尚她只在杂志图片上见过。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黑白两色只是增加了他的冷酷,不过她还是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让他领自己走进正等他们的升降机。

走进大厅,她便越发明白,苏格兰的乡村生活和迈克塔维斯小姐的局限性有多么大。看见那些挽着男人们的胳膊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的女人,深蓝色塔夫绸长裙给她带来的骄傲荡然无存。她们裸露着手臂和肩膀,绸袍蓬松的褶边和缎带上的装饰各不相同。一个个杨柳细腰,裙子收在后面高高隆起,层层叠叠的褶边瀑布般流泻下来,拖在身后,扫过地板。与之相配的手套超过胳膊肘子。发髻高高地盘在头顶,半裸的胸口宝石项链闪闪发光。

两个人走进餐厅的时候,屋子里静了下来。人们都回过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们。男人们满脸严肃地朝亚历山大点点头,女人们怀着几分得意注视着他们,然后开始窃窃私语。一个神气活现的侍者把他们领到一张桌子跟前。桌子旁边已经坐着两个人。一个身穿她后来才知道叫作“晚礼服”的年长的男人和一个年纪大约四十岁的女人。女人的长袍和珠宝首饰都非常华贵。男人站起身鞠了一躬,女人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挂着一丝凝固了的微笑,不笑的时候便又变得高深莫测。

“伊丽莎白,这位是查尔斯·丢伊和他的妻子,康斯坦斯。”亚历山大说。伊丽莎白在椅子上坐下,侍者退了下去。

“亲爱的,你真可爱。”丢伊先生说。

“是可爱。”丢伊太太随声附和。

“明天下午我们结婚的时候,查尔斯和康斯坦斯做我们的证婚人。”亚历山大一边说,一边拿起菜单。“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吗?伊丽莎白。”

“没有,先生。”她说。

“应该叫亚历山大。”他轻声纠正。

“没有,亚历山大。”

“因为我太了解你在家里吃什么了,我们就简单点儿吧。霍金斯,”他对那位在旁边走来走去的侍者说,“浇汁鲆鱼,一份果汁冰糕,一份烤牛肉。德拉蒙德小姐那份要煮得透一点,我那份嫩一点。”

“这儿的水里没有鳎鱼,”丢伊太太说,“我们就只能用鲆鱼来做。不过,你应该尝尝牡蛎。我冒昧地说一句,那可是世界上最好的牡蛎。”

“亚历山大干吗要娶这个孩子当老婆呢?”升降机刚把他们送上五楼,康斯坦斯·丢伊就问她的丈夫。

查尔斯·丢伊扬了扬眉毛,咧嘴笑了笑:“亚历山大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亲爱的。他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对茹贝,他会一如既往,与此同时,再娶个小得由他摆布的妻子。他单身的时间太长了。如果不赶快生儿育女,就没时间培养他们治理一个‘帝国’了。”

“可怜的小东西!她的口音那么重,说的话我连一句也听不懂。还有那件裙子,简直糟透了。是的,我太了解亚历山大了。他喜欢花枝招展、而不是穿戴寒酸的女人。你瞧茹贝。”

“我知道,康斯坦斯,我知道!不过,我敢担保,那只是他作为旁观者,过过眼瘾罢了。”查尔斯说。他和妻子的关系一直很好,而且说起话来不无幽默之感。“可是,只要稍加改造,小伊丽莎白就会是个引人注目的美人儿。难道你怀疑亚历山大会把她改造一番吗?我可不怀疑。”

“她怕他。”康斯坦斯非常肯定地说。

“哦,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难道不是吗?在这座邪恶的城市,恐怕没有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像伊丽莎白这么单纯。我想,这也正是他娶她为妻的原因。他可以和茹贝或者别的女人寻欢作乐,但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就非清白的姑娘不娶了。他骨子里还是个苏格兰长老会教徒,尽管他一直宣称自己是无神论者。从约翰·诺克斯 起,这个教会丝毫没有改变。”

第二天下午五点,他们按照长老会的仪式举行了婚礼。连丢伊太太也忍不住对伊丽莎白的结婚礼服说三道四,非常普通,领子高到喉咙,袖子长到手腕,唯一的装饰就是前面从领口到腰的纽扣。绸子沙沙沙地响着,看不见白棉布遮挡的腿。白便鞋突现出脚踝,查尔斯·丢伊由此推断,她的腿一定修长、好看。

新娘很沉着,新郎也很冷静。他们用坚定的声音宣誓。宣布结为夫妻之后,亚历山大撩起伊丽莎白的面纱,吻了她一下。尽管在丢伊夫妇看来,这种爱意的表达无伤大雅,亚历山大却感觉到她颤抖了一下,而且向后缩了缩。不过这一刻很快就过去了。丢伊夫妇在教堂外面向他们表示热烈的祝贺之后,新婚夫妇和两位证婚人便各奔东西。丢伊夫妇回家——一个叫丹利的地方。金罗斯先生和金罗斯太太回旅馆吃饭。

这一次,他们俩走进餐厅的时候,正在吃饭的人们都鼓起掌来。因为伊丽莎白还穿着结婚礼服。她满脸通红,一双眼睛盯着地毯。他们那张桌子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白花。是菊花和毛葺寒的雏菊。落座之后,为了少一点尴尬,伊丽莎白没话找话地夸起那束鲜花。

“这是秋天的花。”亚历山大对她说,“这儿的季节和苏格兰正好相反。来,喝一杯香槟。你得学会喝酒。不管苏格兰教会教了你什么,我都得告诉你,就连耶稣基督和他的女人也喝酒。”

那枚朴素的结婚金戒指已经让她觉得手指发烫,而同一个手指戴着的那枚钻戒更让她觉得火烧火燎。那是一枚独粒宝石,足有小硬币那么大。这枚钻戒是中午吃饭时亚历山大给她的。那一刻,她不知道一双眼睛该往哪儿看。最不想看的或许就是他拿出来的那个小盒子。

“你不喜欢钻石?”他问道。

“哦,喜欢,喜欢!”她慌乱地说,“可是,这合适吗?太……太引人注目了。”

他皱了皱眉头:“戴钻戒是我们的传统。我妻子的钻戒必须符合她的身份。”他说,身子探到桌子那边,拿起她的左手,把戒指套到她的无名指上。“我知道,这一切对你一定非常陌生,伊丽莎白。但是,作为我的妻子,你一定要戴最好的,拥有最好的。永远这样。我知道,我寄过去的钱,詹姆斯叔叔只给了你一点点。这本来是预料之内的事情,”他苦笑着说,“一枚小钱也要掰成两半儿花。这就是詹姆斯叔叔。可是那种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继续说,把她那只手握在自己一双手里,轻轻抚摸着,“从今天起,你就是金罗斯太太了。”

也许她眼睛里的神情让他犹豫了一下。他突然停止抚摸,不像平常那样利利索索,而是笨手笨脚地站起身来:“我去抽支雪茄烟。”他边说边向阳台走去,“我喜欢饭后抽支烟。”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伊丽莎白和他再次见面便是在教堂。

现在她已经是他的妻子,得陪他吃饭,尽管她并不想吃。

“我一点儿也不饿。”她轻声说。

“好的,我能想象得到。霍金斯,给金罗斯太太来一份牛肉清汤,一份开胃菜。”

在餐厅里剩下的时间,他们一直紧锁心灵的大门。这扇大门她再也没能开启。以后,她将明白,她的疑惑、焦虑和惊慌都是因为事情发展太快造成的。那么多从未有过的感觉和体验一下子交织在一起。这种心境的基础不是对新婚之夜的恐惧,而是要和她不爱的人过一辈子。

“那事儿”(用玛丽的话说)将在她的床上发生。她刚换上睡袍,女仆刚刚离开,屋子那边一扇门便打开了。丈夫穿着一件绣花真丝睡袍走了进来。

“和你一块儿睡。”他微笑着说,然后转了一圈儿,关了煤气灯所有的开关。

好多了,这样一来好多了!黑暗之中她看不见他。看不见他,干“那事儿”的时候就不会有被玷污的感觉。

他坐在床边,侧着身子凝视她。他显然能穿透黑暗看见她。她内心深处拼命的抵御正在减弱。他看起来那么放松,那么镇定。

“你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吗?”他问道。

“知道,亚历山大。”

“一开始有点儿疼,不过以后,我希望你能学会享受这种快乐。那个可恶的老头默里还是牧师吗?”

“是!”她气喘吁吁地说。亚历山大对默里牧师这种不恭敬吓了她一跳。好像默里牧师才是魔鬼。

“人类的苦难更应该由他这种人负责,而不该由那些品行端正的、诚实的、不信上帝的中国人负责。”

黑暗中传来一阵丝绸睡袍发出的沙沙声,他已经爬到床上,钻进被窝,把她搂在怀里。“我们睡在这儿,不只是为了生孩子,伊丽莎白。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婚姻赋予的神圣使命。这是爱的行为——爱情的行为。不只是皮肉的快乐,而是思想,甚至是灵魂的结合。没有什么你不可以、不应该接受的。”

发现他浑身赤裸,她尽可能把手收回到自己身边。她不让他脱她的睡袍。他只好耸耸肩,扯着袍边儿撩起睡袍,一双大手抚摸她的大腿和腰,直到身体发生的变化让他爬到她身上,硬邦邦地顶入。她疼得直流眼泪,但是和父亲的皮鞭棍棒以及跌打损伤相比,这点疼痛算不了什么。一切很快就结束了。正像玛丽说的那样,他浑身颤动,仿佛吞咽着什么,退了出来,但是并没有从床上退下。他还躺在那儿,又干了两次“那事儿”。他没有吻她,离开的时候,只是用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嘴唇。

“晚安,伊丽莎白。头开得不错。”

这也算是一种慰藉,她心里想,睡意朦胧。他口气清新,身体清洁,没让人觉得像个魔鬼。如果“那事儿”仅止于此,不更可怕的话,她相信,她不但能生存下去,而且很有可能喜欢上他希望她在新南威尔士过的生活。

以后的几天里,他一直和她在一起,给她挑选女仆,亲自找店铺给她定做服装、帽子、鞋、袜子,帮她挑选头饰。他给她买的贴身内衣裤那么漂亮,把她看得连气也喘不过来。还有香水、护肤液、扇子、钱包、一把可以和每套服装都配套的阳伞。

她觉得,尽管他认为自己很体贴,事无巨细考虑得都很周到,实际上,什么事情都是他说了算——两个女仆应该选谁,她应该穿什么衣服、什么颜色、什么款式,都由他决定。香水是他喜欢的牌子,珠宝首饰更是他的钟爱之物。她不知道“独裁者”这个词,于是就用她知道的“暴君”这个词来形容他。在这些问题上,父亲和默里牧师都是“暴君”,尽管亚历山大的专横更为隐蔽,包裹着一层恭维、赞美的“天鹅绒”。

经过那个令人惊讶、尚可忍受的新婚之夜,第二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她试图多了解一点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我只知道你十五岁的时候离开金罗斯,到格拉斯哥锅炉制造厂当学徒;知道迈克格雷戈先生认为你非常聪明;知道你在新南威尔士金矿发了点小财。可是,你的经历一定很多。请你讲给我听听。”她说。

他笑了起来,笑声很有吸引力,听起来很真诚。“我应该知道,许多事情他们一定闭口不谈,”他说,眼睛亮光闪闪,“比方说,我敢打赌,他们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曾经把默里老头打翻在地。他们说过吗?”

“没有!”

“哦,是的。把他的下巴颏都打破了。我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那时候,他刚从罗伯特·迈克格雷戈先生手里接收牧师的住宅。迈克格雷戈先生是位受过教育的、有文化、有教养的人。你一定要说,我之所以离开金罗斯,是因为显然不能待在一座由约翰·默里之流领导的平庸之辈居住的城市。”

“如果你打破了默里牧师的下巴颏,他们就更不会说了。”她说,心里暗自高兴,尽管不无歉疚。毫无疑问,她不能同意亚历山大对默里牧师的看法,但是她也想起,默里先生曾经多少次把她搞得可怜巴巴、无地自容。

“大致情况就是你说的那些。”他说,挺了挺胸。“我在格拉斯哥待了几年,然后坐船到了美国,又从加利福尼亚到了悉尼,在采金区发了比‘小财’更大的财。”

“我们在悉尼生活吗?”

“不,伊丽莎白。我有自己的城,金罗斯。我在金罗斯山顶特意为你建造了一幢新房子。你就住在那儿。从那儿看不见天启。那儿就是我的矿井。”

“天启?什么意思?”

“‘天启’是一个希腊词,指可怕的、巨大的灾难,就像世界末日。对于一座经常地动山摇的矿山来说,还有比天启更恰当的名字吗?”

“你的城离悉尼远吗?”

“在澳大利亚不算远,当然实际上也够远的了。在金罗斯,我们可以乘火车,我是说铁路,走一百英里,然后就得坐马车。”

“金罗斯有苏格兰教堂吗?”

他扬了扬下巴,那缕山羊胡子看起来显得更尖。“有一个英格兰教堂,伊丽莎白。在我的城里,不会有苏格兰长老会教区牧师的。罗马天主教徒或者再洗礼派教徒 抢占这个地盘儿的时间比他们早得多。”

她突然觉得嘴巴发干,噎了一下。“你为什么穿这种稀奇古怪的衣服呢?”她问道,想改变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

“这已经成了我的癖好。穿上这身行头,谁都以为我是美国人。自从这儿发现黄金,成千上万的美国人蜂拥而至。不过,我之所以穿这身衣服,真正的原因是它的质地非常柔软、舒适,不会擦痛你的皮肤,清洗起来也很方便。因为是用小羚羊皮做的。穿上还很凉快。尽管看起来像美国货,实际上我是在波斯做的。”

“你还去过波斯?”

“和我同名的那位著名人物去过的地方我都去过。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去过的地方我也去过。”

“和你同名的著名人物?他是谁?”

“亚历山大……大帝,”他补充道,脸上一片茫然,“马其顿国王,他那个时代举世闻名。当然已经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向前俯了俯身子。“你能写会算吧?伊丽莎白。真希望你能。你会签名,可是仅限于此吗?”

“我看书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她说,心里不大高兴,“只是手头没有历史书罢了。我还学过写字,可惜没有机会练习。父亲家没纸。”

“我给你买习字帖。你可以照着描上面的字母,直到你觉得写起来得心应手。还给你买好多好多纸、钢笔、墨水。你要是愿意的话,还买颜料、速写本。大多数夫人、小姐都喜欢画水彩画儿。”

“我可不是夫人、小姐胚子。”她说,尽量鼓起勇气,保持自己的尊严。他明亮的目光又闪了闪。“你刺绣吗?”

“我会缝衣服,但是不刺绣。”

这天早晨晚些时候,她心里想,他怎么能那么轻而易举地就将话题转来转去呢?

“我想,我最终会喜欢我的丈夫。”她在悉尼待了两个星期之后,对奥古斯塔·哈利黛吐露了心中的秘密,“但是,恐怕永远也不会爱上他。”

“现在说这话为时过早。”哈利黛太太安慰她,一双精明的眼睛凝视着伊丽莎白那张脸。这张脸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孩子气已经荡然无存。浓密的黑发很时髦地盘在头顶。下午穿的铁锈红丝绸长裙后面垫着衬垫,手上戴着最好的小山羊皮做的手套,帽子也特别漂亮。把她打扮成这个样子的人不管是谁,都很聪明,因为他单单留下她那张脸未加“雕琢”。她还是个年轻姑娘,根本用不着化妆。悉尼的太阳在她面前似乎失去了力量,没有给她那张又白又嫩的脸留下一点儿粉红或者浅褐色。她脖子上戴着非常漂亮的珍珠项链,耳朵上戴着珍珠耳坠。她从左手取下手套的时候,哈利黛太太不由得睁大一双眼睛。

“啊,天哪!”她惊呼起来。

“哦,这枚让人很不舒服的钻戒,”伊丽莎白叹了一口气说,“说实话,我打心眼儿里讨厌它。你知道吗?这只手套是为戴这枚钻戒特意定做的。亚历山大坚持右手那只手套的无名指也做成这个样子。真怕他给我一枚大钻戒。”“你一定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徒。”哈利黛太太冷冷地说,“我相信,任何一个女人看见连你这枚钻石一半大也不如的宝石都会高兴得发疯。”

“我喜欢我这串珍珠项链,哈利黛太太。”

“我想也是这样!维多利亚女王的首饰也不会让你动心。”

可是,伊丽莎白坐着四匹高头大马拉的非常舒适的轻便马车离开之后,奥古斯塔·哈利黛嘤嘤啜泣起来。可怜的姑娘!一条出水的鱼。她生性既不贪恋又没有野心,却被推进一个财富的世界,被奢华所累。如果她还待在苏格兰,毫无疑问,会继续照看父亲,直到变成一个老姑娘。即使没有田园牧歌式的欢乐,至少会安于命运的摆布。不过,至少她觉得她会喜欢上亚历山大·金罗斯,这一点倒也令人欣慰。哈利黛太太同意伊丽莎白的看法,她也觉得伊丽莎白不会爱上她的丈夫。他们之间的距离太大了,性格太不一样了。很难相信他们是亲堂兄妹。

到伊丽莎白坐着四匹马拉的轻便马车来看她的时候,哈利黛太太对亚历山大·金罗斯的情况已经有了不少了解。在殖民地,他是最富有的人。因为和大多数开金矿的人不同,他对冲积层河床每一粒泥土都不肯放过,总是经过仔细研究,然后找出矿脉。他一个口袋里装着政府,另一个口袋里装着法院。因此当别人为种种纠葛所困扰的时候,亚历山大·金罗斯总能处变不惊,应付自如。不过,尽管在悉尼的时候,他出入于社交场合,实际上并不是长于社交的人。需要打交道的时候,他就去办公室和当事人直截了当地谈事儿,而不是请他们喝酒、吃饭。有时候他应邀到市政府或者到沃特森湾参加宴会,但是从来不为娱乐去跳舞或者参加黄昏时的聚会。因此舆论一致认为,他热衷于权力之争,而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伊丽莎白发现,查尔斯·丢伊是天启公司一位不太重要的合伙人。“开采金矿前,他是当地一位‘牧场借用者’,方圆两百英里的牧场都由他经营。”亚历山大说。

“‘牧场借用者’?”

“之所以称这些人为‘牧场借用者’,是因为他们在公有土地上定居,直到最终获得对这块土地的所有权——按照法律,他们可以拥有十分之九的土地。但是国会法令的变数也很大。我答应把天启公司一成的股份给他,他的态度便软了下来。以后我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他们终于要离开悉尼了。金罗斯太太没有什么可难过的。现在她有二十四个大箱子,但是没有贴身的女仆。托马斯小姐问了问金罗斯城的具体情况、地理位置,便溜之大吉。不过伊丽莎白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去而沮丧,她宁愿自己照顾自己。

“没关系。”亚历山大听到这个消息后说。“我让茹贝给你找一个很好的中国女孩儿。现在别下结论,说什么你宁愿不要贴身侍女!梳上两个星期的头,你就知道需要一双不是长在你胳膊上的手来干这件事儿了。”

“茹贝?她是你的管家?”伊丽莎白问。她已经知道,她要去的是一个仆人众多的“大户人家”。

亚历山大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顺着面颊流下。“啊……不是。”终于能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说,“茹贝,该怎么说呢,她是个特殊人物。用稍有不恭的言词谈论她,就会贬低她。可以说,茹贝是个集尖酸刻薄之大成的语言大师,专门会说讽刺挖苦人的话。她是克娄巴特拉 ,但也是阿斯帕齐娅 和美杜莎 ,博阿内 和卡特琳·德梅迪西 。”

哦!可是,伊丽莎白没有机会把刚开始的谈话继续下去,因为他们已经到达红蕨火车站。那是一个凄凉之地,到处都是破旧的棚屋和交叉的铁轨。

“月台破破烂烂,因为他们一直说要在乔治大街建一座富丽堂皇的车站。不过只是说说罢了。”亚历山大一边说,一边扶她走下马车。

因为晕船,在爱丁堡登上开往伦敦的火车时,她连看看火车是个什么样子的好奇心也没有了。可是今天她怀着一种敬畏和惊讶的心情,凝视着这辆火车。蒸汽缭绕的发动机安装在一组大小车轮之上,大车轮用活塞杆连接着,车头就像一条巨大的、愤怒的狗喘着粗气,高高的烟囱冒着一股烟。这个恶魔般的机器和装满煤的煤水车连在一起。煤水车后面有八节车厢——六节二等车厢,两节一等车厢,还有一节守车(亚历山大的说法),装体积大的行李、货物。车长也在那儿。

“我知道,火车后面比前面晃得厉害,但是我喜欢把身子探到车窗外面,看火车头跑。”亚历山大说,把她领进一节看起来像是豪华、舒适的会客室的车厢。“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们把两节一等车厢中的一节挂到后面。实际上,这节车厢是总督的专车,但是他不坐的时候,情愿让我来坐。要知道,钱是我花的。”

七点钟,火车准时驶出车站。伊丽莎白一直趴在窗口看外面的景色。悉尼确实很大,火车开了十五分钟,房屋才渐渐变得稀疏。这十五分钟,火车隆隆向前,速度快得惊人。有时候,站台一闪而过,表明一座小镇被甩到身后——斯特拉斯费尔德、玫瑰山、帕拉马塔。

“火车跑多快?”她问道,喜欢那种风驰电掣、摇摇晃晃的感觉。

“一小时五十英里。如果锅炉烧足了,可以跑六十英里。这是一星期一次的直达列车,到鲍温菲尔斯之前不停。和货车比,轻便得很。但是爬坡的时候,速度会放慢到每小时十八或者二十英里。有的地方,甚至比这还慢。所以,我们得走九个小时。”

“货车都拉什么?”

“去悉尼的时候,拉小麦和别的农产品。在哈特里炼油厂,装运煤油。到鲍温菲尔斯的列车装建筑材料、乡村小店需要的货物、开矿的设备、家具、报纸、书、杂志、第一流的种牛、马和羊,还有到西部地区勘探矿藏,或者到地里找活儿干的人。很难跟这些家伙收车费。但是从来没有运过……”他强调说,“炸药。”

“炸药?”

他的目光从她那张充满活力的脸移到几十个大木头箱子上面。那些箱子放在车厢一个角落,从地板到顶棚码得整整齐齐,每个箱子上面都画着头颅骨和交叉腿骨的图案。

“炸药,”他说,“是开山炸石的新材料。这玩意儿和黄金一样贵重,我必须不离左右。这批炸药是从瑞典买的,经由伦敦海运到这里。就是你坐的那条船奥罗拉号运来的。爆破,”他继续说,声音变得激动起来,“过去是件很危险、结果很难预料的事情。是用黑色火药——你也可以称之为有烟火药——完成的。使用这种火药,很难把握好炸开岩石的时机,更弄不清炸开的岩石会朝哪个方向飞。这事儿我知道。我曾经在许多地方干过装炸药的活儿。可是最近有个瑞典人想出一个非常好的办法,对硝化甘油进行了一番加工,因为硝化甘油本身很不稳定,受到震动容易爆炸。这个瑞典人便将硝化甘油和一种叫做桂藻土的黏土,按一定比例混合到一起,然后装到像蜡烛一样粗细的纸做的炸药筒里。炸药筒如果没有和它的末端紧紧相连的、装满雷酸盐的雷管引爆,就不会爆炸。装炸药的人将一根长长的、易燃的导火索接到雷管上,便可以安全引爆。如果有发电机,可以通过很长的导线,把电流传过去引爆。我很快就要搞一台发电机。”

她脸上的表情惹得他笑了起来。这天早晨,她让他很开心。“你能听懂吗?伊丽莎白。”

“听懂一点儿。”她说,脸上挂着微笑看着他。

他大声喘了一口气。

“这是你第一次对我微笑。”他说。

她满脸通红,望着窗外。

“我到前面看看那几位工程师。”他突然说,打开前面的门消失在车厢那边。

火车行驶过一条很宽的河流上面的大桥,他才回来。前面是连绵不断的高山,形成一道屏障。

“那是奈屏河,”他说,“现在得打开车窗。火车要沿着Z字形铁路爬上一道陡峭的山坡。直线距离不到一百英里,就得爬过一千英尺的高度。平均每前进三十英尺就上升一英尺。”

虽然火车的速度已经放得很慢,打开车窗还是会把衣服弄脏。煤烟吹进来,落得到处都是。但是火车爬坡的景象确实很迷人,特别是顺着弯曲的铁路望过去,火车头就在眼前吃力地爬行。黑烟从烟囱大团大团地喷吐而出,和大轮连接的活塞杆推动着它旋转。有时候,车轮在铁轨上滑行,在时断时续喷吐着的烟雾中失去了摩擦力。在Z字形弯道的第一个终点,火车倒退着上下一个山坡。这时候,守车成了“车头”,火车头断后。

“这样来回颠倒几次,火车头又到了前面。”他解释道。“这个Z字形的构想非常聪明,促使政府最后下决心修一条穿越蓝山的铁路。其实蓝山压根儿就不是一座山。我们攀爬的是一片沟壑纵横的高原。高原那头,火车沿另外一条Z字形铁路下‘山’。如果蓝山真是一座山,事情就简单了。铁路线可以穿峡越谷,遇有分水岭就开凿隧道。倘若那样,几十年前就可以开发西部广袤、肥沃的田野了。新南威尔士种什么都难活。澳大利亚别的殖民地也一样。因此,当蓝山终于被征服之后,征服者就不得不摒弃所有那些建立在欧洲基础之上的理论了。”

看起来,我找到了一把打开我丈夫心灵大门的钥匙——如果不是开启灵魂的话,也是通往精神世界的钥匙。他迷恋于机械、发动机、发明,不管谈话对象是谁,都爱大谈特谈,教导你一番。

这里的景色不但引人入胜,而且充满奇异的风情。高原“急转直下”,突然变成几百英尺高的断崖。峡谷里长满稠密的、灰绿色的树木,因为距离遥远闪着蓝幽幽的光。家乡的松树、山毛榉、橡树,以及其他熟悉的树木,在这儿一棵也看不到。但是这些陌生的树木自有其壮美之处。森林一望无际,仅此一点就比家乡的林地更气派。至于居民,她只看见沿铁路线有几座小村庄,通常有一座旅馆或者一幢公寓与之相伴。

“只有土著人能在这里生活。”亚历山大说。一大片林中空地蓦地将一条环绕着陡峭山崖的溪谷推到眼前,那景色真是美不胜收。“我们很快就要经过一条叫克拉舍斯的专用线。这条专用线沿线有许多采石场。那边的谷底是储藏量丰富的煤层。人们都说,不久的将来会开采这座煤矿。可是我觉得把煤从一千英尺的谷底运到地面,成本实在太高了。当然如果能用船把这儿的煤运到悉尼,要比使用拉特沟的煤便宜。把煤通过克拉伦斯Z字形铁路运上去,非常困难。”

突然,他伸出手,在眼前画了一条长长的弧线,仿佛囊括了整个世界。“伊丽莎白,你看!这是大地可以引以为荣的地质结构。山崖是三叠纪 早期的砂岩。砂岩下面是二叠纪煤系。煤系下面是泥盆纪和志留纪的花岗岩、页岩、石灰石。北边有些大山的山顶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玄武岩。那是第三纪的火山爆发之后,在三叠纪岩层上冷却之后形成的岩石,现在已经逐渐销蚀掉了。真是妙不可言!”

哦,他对什么都充满热情!我怎样才能过这样一种生活呢?哪怕让我只懂得他学识的万分之一呢!我天生就是个浑噩无知的人。她对自己说。

下午四点,火车到达鲍温菲尔斯。尽管最主要的城市是四十五英里开外的巴瑟斯特,这里却是铁路线的终点。伊丽莎白匆匆忙忙去了一趟站台上的厕所,便被不耐烦的亚历山大推上马车。

“我想今天晚上赶到巴瑟斯特。”他解释道。

八点钟,他们到达巴瑟斯特旅馆,伊丽莎白累得精疲力竭。可是第二天,天刚亮,亚历山大就又把她推上马车,让车队马上出发。哦,又是一天漫长的旅行。她坐的那辆马车打头,亚历山大骑一匹母马,六辆四轮马车装着她的箱子、从莱德尔火车站装运的货物和那些宝贝炸药。亚历山大说,浩浩荡荡的车队能吓跑那些丛林土匪。

“丛林土匪?”她问道。

“就是拦路抢劫的强盗。因为政府无情地清剿,现在所剩无几了。这儿过去是本·霍尔的地盘儿。他是个很有名的丛林大盗。就像他们之中大多数人一样,这家伙已经死了。”

这里的悬崖被形状更为“传统的”山峦代替。这些山和苏格兰的山没有两样,因为许多地方的树木已经被砍伐。可是没有石楠花给荒凉的山岭涂抹秋天的色彩,只有一丛丛稀疏的枯草留下点点棕色。坑坑洼洼的小路车辙很深,漫无目的地绕来绕去,避开一块块巨石、小河的河床,突然之间进入溪谷。伊丽莎白一路颠簸,在心里不停地祈祷,金罗斯城不论地处何方,快快出现在眼前吧。

可是,直到日落时分,小路才终于穿过森林,进入开阔地,变成碎石铺成的大路。大路两边出现一座座小木屋和帐篷。如果说,这之前看到的景色全然陌生的话,和金罗斯相比,简直就算不了什么。在她的想象之中,金罗斯应该是苏格兰那个金罗斯。可是眼前这座小城和她熟悉的那个镇子迥然不同。小木屋和帐篷渐渐被更坚固的木房子或者环绕着抹灰篱色墙的房子替代。这些房子的屋顶钉着波纹铁皮,或者苫着用绳子串在一起、绑扎得非常结实的树皮。人们散乱地居住在大路两边。但是有几条小巷显露出一座座木头塔楼、从旁边支撑建筑物的柱子和工棚,那稀奇古怪的样子很难让人猜出派什么用场。她只是觉得丑陋,丑陋,丑陋!

房屋变成店铺。店铺前面都用木头柱子支起遮阳棚。这些遮阳棚一家和一家不同,而且互不相连,搭建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相互之间要匀称,要有次序,或者有点美感。店铺的牌子都很粗糙,手工绘画书写,只是告诉大家,这儿是洗衣店,那儿是提供客人膳宿的公寓、饭馆、酒吧、烟店、鞋铺、理发馆、杂货店、诊所、五金商店。

小城有两座红砖建筑,一座是教堂,尖塔高耸,巍然屹立;另外一座是一幢二层楼房。上面一层游廊装饰着漂亮的锻铁“花边”。这种“花边”伊丽莎白在悉尼见过。波纹铁皮做的遮阳棚用铁柱子支撑着,柱子上的锻铁“花边”更加精美。非常雅致的牌子上写着:金罗斯饭店。

放眼望去,周围连一棵树也没有。饭店外面站着一个女人,头发被炽热的阳光映照成一团火。她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浑身散发出来的勇往直前、战无不胜的气势,深深地吸引了伊丽莎白。她伸长脖子看着,直到女人从她视野里消失。一个让人难忘的形象,宛如硬币上女王的头像或者插图里的布罗德西娅。她似乎不无嘲讽地和亚历山大打了个招呼,然后回转身,朝和车队相反的方向凝望着。只是这时,伊丽莎白才注意到,她叼着一支雪茄烟,像一条龙,吞云吐雾。

饭店周围有不少人。男人们穿着破烂的粗棉布裤子、法兰绒衬衫,头戴宽边软帽。女人们穿着洗熨过无数次的棉布裙子,样式至少落后三十年,头上戴着遮阳的草帽。他们之中无疑有许多中国人:脑后留着辫子,脚上穿着黑白两色、古怪而又精巧的鞋,头戴仿佛圆锥形车轮的帽子。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穿着黑色或者深蓝色的裤子和上衣。

车队经过一片空旷之地,那里有许多机器、正在冒烟的烟囱、波纹铁皮盖顶的工棚和一座座木头搭建的架子,然后在一道陡坡下面停了下来。这道陡坡至少有一千英尺高。两根铁轨蜿蜒而上,消失在茂密的树木之中。

“到了,伊丽莎白。”亚历山大说,扶她走下马车。“萨默斯一会儿就把车放下来。”

沿着铁轨,果然下来一辆车,这辆车是木头制作的,有点儿像安了火车轮子的公共马车。车上有四排很简单的木头座椅,每排可以坐六个人。还有用高高的栅栏围起来的装运货物的车厢。但是座椅的角度不同寻常,靠背倾斜,人坐在里面几乎仰面朝天。用横木挡好座椅之后,亚历山大在伊丽莎白身边坐下,让她牢牢抓住扶手。

“抓紧,别害怕,”他说,“我向你保证,掉不出去。”

耳边回荡着种种响声:发动机的轧轧声,震耳欲聋、持续不断的撞击声,金属摩擦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音,传送带旋转时的啪啪声,嘎吱声,碾轧声,叫喊声。高处传来另外一种声音。那是蒸汽发动机的响声。木头车厢先是沿着水平的轨道滑行,然后突然倾斜,向那令人难以置信的陡坡爬行。几乎平躺着的伊丽莎白仿佛变魔术一样,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她的心跳到嗓子眼儿里,向下凝视着,金罗斯城尽收眼底,直到越来越浓的暮色完全笼罩了那毫无美感可言的郊区。

“我不想让我的妻子住在下面,”他说,“所以,把房子建在山顶。除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这个车是上山或者下山唯一的交通工具。转过脸,朝上看。看到了吗?车由一条钢丝绳控制,钢丝绳靠绞盘收、放。”

“为什么,”她硬着头皮说,“这个车这么大?”

“矿工们也用它。天启金矿的升降机——支撑绞盘的木头架子——安装在我们刚才经过的宽大的岩层上。因为装运矿石的槽车很大,而外面的机车就在附近,所以矿工从那儿下去比走下面的隧道省事得多。升降机罐笼把他们送到主坑道,下班后再把他们接上来。”

进入树林之后,空气变得十分凉爽。她猜想,既是因为现在海拔升高,也是因为树枝、树叶洒下的阴凉。

“金罗斯府邸海拔三千多英尺,”他说,仿佛有特异功能,一眼看透她的心思,“夏天,凉爽宜人,冬天温暖如春。”

车终于到了平地,侧倾着停了下来。伊丽莎白不等亚历山大扶她,就下了车,看到新南威尔士天黑得这么快,很是惊奇。这里没有苏格兰夕阳西照的薄暮,也没有彩霞满天的黄昏。

树篱像屏风一样挡住行车的轨道。转过树篱,她猛然停下脚步。她的丈夫在这荒凉偏远之地,居然建起一座名副其实的豪宅,一座用砂岩盖成的三层楼的楼房,乔治王朝时代的大落地窗,高高的台阶,石柱环绕的门廊。那气派仿佛已经屹立了五百年。台阶下面是碧绿的草坪,一座煞费苦心创造出来的英国式花园。从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篱到玫瑰花坛无不显露出英格兰风情,甚至有一处希腊神庙式的华而不实的景致。

门开了,每一扇窗户都射出灯光。

“欢迎你回家,伊丽莎白。”亚历山大·金罗斯拉着她的手,领她走上台阶,走进房门。

一切都是最好的。作为一个节俭的苏格兰人,她知道,置办这些东西花费的钱是个天文数字。地毯、家具、枝形吊灯、各种摆设、画、帷幔,一切的一切,就她所知,包括这幢房子本身。只有煤油灯散发出来的烟气告诉你,它不是位于使用煤气的大城市。

伊丽莎白很快就弄清,无处不在的萨默斯是亚历山大的大总管,他的妻子是女管家。亚历山大似乎格外喜欢这种安排。

“夫人,走了这么远的路,你要不要先方便方便?”萨默斯太太边说边把她领到设备齐全的盥洗室。

没有别的事情比这个邀请更让她心存感激。和她那个时代教养良好的女人一样,出门在外,她有时候不得不憋好几个小时的尿,所以不管去哪儿,离家的时候,一滴水也不敢喝。结果口渴造成脱水,憋在膀胱里的尿容易引起肾结石。水肿成了女人最大的杀手之一。

喝了几杯茶,吃了些三明治和一块美味的香饼 ,伊丽莎白便上床睡觉了。她累得精疲力竭,楼梯之外的东西,都忘得干干净净。

“你要是不喜欢你房间的装饰,伊丽莎白,告诉我,想把它布置成什么样子都可以。”吃早饭的时候,亚历山大说。这个餐厅是伊丽莎白见过的最漂亮的房子。墙壁和屋顶都是用长方形玻璃镶嵌而成,刷成白色的铁制花饰窗格十分精美,里面种植着棕榈和蕨。

“我很喜欢那几个房间,但是这个房间最让我喜欢。”

“这是暖房,之所以叫它暖房,是因为冬天它可以保护这些经不起风霜袭击的热带植物不被冻死。”

他穿着他那身皮衣——这是伊丽莎白私下里给他那身行头的命名。帽子随便扔在旁边一张椅子上。

“你要出去吗?”

“我已经回家了,所以,从现在起,晚上之前你不会看到我。萨默斯太太带你去看房子。你什么地方不满意一定要告诉我。房子是我的,更是你的。你大多数时间都得在这儿度过。你会弹钢琴吗?”

“不会。我们家买不起钢琴。”

“我请人来教你吧。我酷爱音乐,所以你一定要学好。你会唱歌吗?”

“还不至于跑调。”

“好的。在我给你找到钢琴教师之前,你就在家里读书,练练书法。”他俯身轻轻地吻吻她,戴上帽子便走了,嘴里大声喊着他的“影子”萨默斯。

萨默斯太太带“夫人”去看房子。到图书室之前,倒没有多少让她惊讶的东西。每一个房间都像悉尼高级旅馆那样奢侈华丽,甚至连楼梯也模仿那些旅馆的格局,真是华贵至极。宽敞的客厅里,摆着一架竖琴和一架漂亮的三角钢琴。

“放好钢琴,就从悉尼请来调音师。那也真是件麻烦事。调好音之后,连清扫钢琴腿子下面的时候,都不能碰。”萨默斯太太嘟囔着说。

图书室显然才是亚历山大真正的“窝”。和其他房间不同,这里没有太多人工雕琢的痕迹。宽大的书房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黑橡木书架、深绿色皮革休闲椅,而是默里家族的格子图案——壁纸、窗帘、地毯都是相同的图案。可是,为什么是默里家族的图案?为什么不是他自己的家族德拉蒙德家的图案呢?德拉蒙德家的图案是大红的底色,用深浅不同的绿色和深蓝色线条分成方格。一种非常醒目的图案。而默里家的图案是暗绿的底色,用细细的、红色和深蓝色线条分成大格。伊丽莎白已经认定,她的丈夫喜欢华丽,可为什么要用这种灰暗的“默里方格”布置图书室呢?

“一万五千册图书。”萨默斯太太说,声音里充满敬畏。“金罗斯先生什么书都有。”她抽了抽鼻子,“只是没有《圣经》。他说那是垃圾。一个不信上帝的人。不信上帝!可是萨默斯连离开这儿的话都不想听。自从他在什么船上和金罗斯先生认识以来,两个人就没有分开过。我想我也会慢慢习惯管家这个角色。这幢房子两个月前才完工。那之前,我只是给萨默斯‘管家’。”“你和萨默斯先生有孩子吗?”伊丽莎白问。

“没有。”萨默斯太太简短地回答。她挺了挺胸,捋平浆得很硬、一尘不染的白围裙。“但愿,夫人,我能让你满意。”

“我肯定会满意。”伊丽莎白热情地说,脸上露出爽朗的微笑。“既然这幢房子盖起之前,你给萨默斯先生‘管家’,金罗斯先生在哪儿住?”

萨默斯太太眨了眨眼,目光中有几分诡诈。“在金罗斯饭店,夫人。那地方也非常舒适。”

“这么说,金罗斯饭店也是他的产业?”

“不是。”萨默斯太太回答道。然后,不管伊丽莎白怎样刺探,关于这个话题,她都不肯再说一个字。

金罗斯府邸的女主人继续向厨房、餐具室、酒窖和洗衣房走去。她发现仆人都是中国男人。她走过去的时候,他们都面带微笑点头、鞠躬。

“男人?”她十分惊讶,尖着嗓子说。“你的意思是,给我打扫房间、洗衣服、熨衣服的都是男人?内衣内裤我自己洗?萨默斯太太。”

“不必大惊小怪,夫人。”萨默斯太太泰然自若地说。“就我所知,这些不信基督教的中国人以洗衣为生已经很久了。金罗斯先生说,他们洗得这么好,因为他们习惯洗丝绸。至于他们是不是男人无所谓。他们不是白种男人,只是异教的中国人。”

午饭后,伊丽莎白的贴身女仆来了,是个异教的中国姑娘。在伊丽莎白眼里,她是个让人销魂夺魄的美人儿。杨柳细腰,亭亭玉立,朱唇恰似含苞的花骨朵。伊丽莎白此前从来没有见过中国人,但是这个姑娘身上有一种东西,让她觉得她既有中国人的血统,又有欧洲人的血统。一双杏眼,双眼皮,水灵灵的,睁得老大。黑缎子衣裤,满头秀发,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

“我能来服侍你,非常高兴,夫人。我叫玉。”她说,两手半握放在前面,脸上挂着羞怯的微笑。

“你说话没有口音。”伊丽莎白说。过去几个月里,她听过许多各不相同的口音,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苏格兰口音那么重,有的人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玉的口音和大多数殖民地居民一样,有点儿伦敦东区人的伦敦腔,还有点儿英格兰北部地区和爱尔兰味儿,再加上比这几个地区的语言更具特色的当地人说话的腔调。

“二十三年前,我父亲从中国来,娶了我母亲。她是爱尔兰人。我出生在巴拉拉特金矿,夫人。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跟着金矿走。后来,爸爸碰上茹贝小姐,我们一家人才结束四处漂泊的生活,安定下来。我母亲在牡丹出生之后,跟一个维多利亚士兵跑了。我想,她是因为不想再生女孩儿了。我们家总共七个女孩儿。”

伊丽莎白想说点儿安慰她的话:“我不会是个严厉的女主人,玉,我向你保证。”

“哦,你就尽管严厉吧,丽翠 小姐。”玉乐呵呵地说,“我来这儿前是茹贝小姐的侍女。恐怕没有比她更严厉的女主人了。”

这么说,茹贝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现在谁是她的女仆?”

“我妹妹珍珠。茹贝小姐要是烦她,我们还有茉莉、牡丹、绢花和桃花。”伊丽莎白问了几次,萨默斯太太才告诉她,安排玉住在后院的棚屋里。“那可不行。”伊丽莎白斩钉截铁地说,很为自己的鲁莽而惊讶。“玉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一定要照看好她。在我需要家教之前,可以让她先搬到女教师的房间住。那些中国男人也住在后院的工棚里吗?”

“他们住在城里。”萨默斯太太冷冷地说。

“他们从城里来上班的时候也坐那种车吗?”

“恐怕不是,夫人。他们走那条小路。”

“金罗斯先生知道你如何管理这儿的事情吗?”

“他不管这些事儿,我是管家。他们是异教的中国人,抢了我们白人男人的饭碗。”

伊丽莎白嘴角现出一丝冷笑。“我还从来没听说有哪个白人男人穷得为了挣口饭吃,不惜洗别人的脏衣服。你说话操殖民地口音,估计你是生在新南威尔士,长在新南威尔士。不过,我要警告你,萨默斯太太,在这幢房子里,对其他种族的人,不能有半点儿歧视。”

“她向金罗斯先生告我的状,”萨默斯太太憋了一肚子气,向丈夫诉苦,“他就跟我大发雷霆!现在,玉搬到女教师的房间里住去了,那些中国人也都开始乘车上下班。真丢人!”

“有时候,玛吉,你也是个傻瓜。”萨默斯说。

萨默斯太太吸了吸鼻子,轻蔑地说:“你们都是些异教徒。金罗斯先生最坏!一边和那个女人私通,一边娶一个小得可以做他女儿的姑娘为妻!”

“住嘴,你这个傻瓜!”萨默斯生气地说。

起初,伊丽莎白不知道该怎样打发时间。和萨默斯太太发生争执之后,她觉得她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女人,总是设法躲着她。

图书室虽然藏书一万五千册,却给不了她多少慰藉。那些书从地质学、工程学到金、银、铁、钢,应有尽有,但是书里的内容她都不感兴趣。还有好几个书架放着皮装封面的各种报告。更多的架子上放着皮装封面的新南威尔士法律。另外几个架子上放着一套书名为《英格兰哈尔斯波里法》的丛书。什么小说也没有。他津津乐道的关于亚历山大大帝、恺撒 和其他名人传记,都是用希腊语、拉丁文、意大利语和法语写的。亚历山大一定受过高深的教育。不过她找到几本经过简写的神话故事,一本吉布·爱德华 的《罗马帝国的兴衰史》,和一套《莎士比亚全集》。那些神话故事读起来饶有趣味,别的书都很难懂。

亚历山大吩咐她,不要去圣安德烈教堂(那座有尖塔的红砖英格兰教堂)做礼拜,等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实在觉得金罗斯城没有她愿意交往的人再说。她开始怀疑,他是有意把她和别人隔离起来,她注定要在山上孤零零一个人住着,就像她是一个不愿意为人知道的秘密。

不过,他没有禁止她散步,伊丽莎白便出去溜达。起初活动范围只限于周围美丽的田野,后来就大着胆子往远一点的地方走。她找到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顺着小路走到矿井竖立的那台升降机,但是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地方,看一眼下面她尚未观察到的活动情况。那以后,她开始探索森林的奥秘。她发现一个迷人的世界,那里到处是花边状的蕨、生满苔藓的幽谷和参天古树。古树的树干有朱红色、粉红色、奶油色、淡蓝色以及深浅不同的棕色。一群群非常美丽的鸟飞来飞去。鹦鹉的羽毛像天上的彩虹五光十色,一种小鸟发出令人难以捉摸的、银铃般的叫声,还有的鸟儿歌声比夜莺还婉转动听。她屏住呼吸,看小袋鼠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那情景仿佛一本活起来的图画书。

最后,她又走了好长一段路,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看见一股清澈、湍急的溪水顺着陡峭的山坡一路奔腾,坠入下面金罗斯树木与钢铁的丛林。这种变化生动得令人毛骨悚然。一股清流从天堂般的仙境坠入山脚一堆堆矿渣、碎石、坑洼、土丘、壕沟,变成浊水,在一片丑陋中蔓延开来。

“你找到了这股小瀑布。”耳边响起亚历山大的声音。

她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回转身:“吓死我了!”

“蛇比我的声音更可怕。当心点儿,伊丽莎白。这儿蛇很多。有的能把你毒死。”

“哦,我知道这儿有蛇。玉告诉过我,还教我怎样吓跑毒蛇。你可以两脚使劲跺地。”

“那得你及时发现。”他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山下就是人们为了找金子滥采滥挖的证据。”他说,“这是一种原始的工作方式。他们挖了两年也没有挖出一粒金砂。当然,我个人也应该为这种混乱负责。我来这儿还不到六个月,人们就传说,我在阿波克罗比河这条小小的支流发现了金矿。”他伸出一只手,扶着她的胳膊肘,让她回转身来。“走吧,去见见你的钢琴教师。对不起,”顺着原路往回走的时候,他说,“我没有想到把那些我本应该知道你喜欢看的书带来。我正忙着纠正一个生产上的错误。”

“我必须学习弹钢琴?”她问道。

“如果你愿意让我高兴,就得学。你愿意让我高兴吗?”

我愿意吗?她心里想。除了在床上,我几乎看不见他,他甚至连饭都不在家里吃。

“当然愿意。”她说。

西奥多拉·詹金斯小姐有一点和玉相同。她们都是跟父亲从一座金矿跑到另外一座金矿。汤姆·詹金斯因为过度饮酒死于肝功能衰竭。那时候,他在索法拉——土伦河畔一座金矿,撒手西天之后,留下相貌平平、胆小怕事的女儿、上无片瓦、下无寸草。起初,她在提高膳食和住宿的公寓干活儿,侍候客人吃饭,洗盘子,整理床铺。每天工资不超过六便士,可以有个住处,有碗饭吃。因为她笃信宗教,教堂便成了她最大的安慰。牧师发现她风琴弹得很好之后,那儿更成了她的好去处。索法拉金矿倒闭之后,她流落到巴瑟斯特。康斯坦斯·丢伊看到她在《巴瑟斯特日报》登的广告之后,就把她请到他们在丹利的家里,教几个女儿弹钢琴。

丢伊家最小的女儿到悉尼寄宿学校上学之后,詹金斯小姐只得再回巴瑟斯特,辛辛苦苦教钢琴,还得给人家缝补衣衫。亚历山大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便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每天给他妻子上一次钢琴课,条件是在金罗斯给她一幢小房子,还给她一份可观的薪水。詹金斯小姐自是满口应承,千恩万谢。

她还不到三十岁,可是看起来足有四十。再加上衣服灰不溜秋,没有色彩,风吹日晒,皮肤粗糙,脸上现出一条条细细的皱纹,越发显老。她的音乐才能归功于母亲。她教她学习音乐,不论到哪座金矿,都要设法找架钢琴让西奥多拉练习。

“我们到索法拉第二天,妈妈就死了,”詹金斯小姐说,“一年以后,爸爸也死了。”

詹金斯小姐四处流浪的生活让伊丽莎白浮想联翩。亚历山大娶她之前,她从来没有到过离家五英里以外的地方。对于女人,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该有多么艰难!詹金斯小姐对亚历山大给她的这个机会自然万分感激,而那欣喜之中又有多少辛酸!

这天夜里,她完全出于自愿,钻到丈夫怀里,把头贴在他的肩膀上。

“谢谢你。”她轻声说,吻了吻他的脖子。

“谢我什么?”他问道。

“你对詹金斯小姐那么好。我向你保证,一定把钢琴学好。我至少能做到这一点。”

“还有一件事情你也能为我做到。”

“什么事情?”

“把睡袍脱了,肉挨着肉。”

话说到这儿,伊丽莎白只好由他摆布。“那事儿”做的次数已经很多了,她不会尴尬,也没有什么不舒服,可是对于她,“肉挨着肉”并不觉得更快乐。然而,对于他,那个夜晚显然是胜利的标志。

但是,学习钢琴并非易事。不能说伊丽莎白一点儿天分也没有,但她毕竟不是在音乐氛围中长大的。对她而言,完全是从零开始。她连音乐最基本的知识都不具备。这样日复一日地敲击琴键,练习音阶,什么时候才能弹出个曲子?

“是啊。但是,首先,你的手指要变得非常敏捷、灵巧,左手要习惯于和右手同时做不同的动作。耳朵要分辨出每一个音符之间的区别。”西奥多拉说,“现在,再来一遍,亲爱的伊丽莎白。你正在进步,真的。”

短短一个星期,她们俩就不再被那些虚礼所拘束,相互开始直呼其名。学钢琴成了“例行公事”,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伊丽莎白的孤独。除了星期日,每天上午十点,西奥多拉都坐车来山上亚历山大的府邸。午饭前,教伊丽莎白乐理。午饭就在伊丽莎白最喜欢的“温室”里吃,然后开始没完没了地练音阶。下午三点,西奥拉多又坐车回金罗斯。有时候,她们一起在花园里散步。有一次,沿着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一直走到能看见她那幢小房子的地方。西奥多拉指着房子让伊丽莎白看。这座房子是她的骄傲,让她欣喜万分。

但是,她从来没有邀请伊丽莎白去她那儿做客。个中原因,伊丽莎白心知肚明。在这个问题上,亚历山大态度非常坚定。不管什么原因,他的妻子都不能造访金罗斯。

伊丽莎白第二个月没来月经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怀孕了。但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亚历山大。麻烦在于,她还不真正了解他,而且他不是她想了解的那种人。尽管她一再告诫自己,对丈夫的恐惧毫无道理,但是,亚历山大依旧赫然耸立在她的心中,遥不可及,令人敬畏。他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她甚至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所以,她怎么能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呢?怀孕让她心里充满一种难以言传的快乐,而这种快乐和“那事儿”、和亚历山大并无关系。不论她在心里怎样颠来倒去地想,她还是没法张口。

来金罗斯府邸两个月之后,她给他演奏了《致爱丽丝》。他总算回家吃了一顿晚饭。听了她的演奏,他非常高兴。因为她一直等到手指可以准确无误地对付那些琴键,才在他面前“露了一手”。

“太棒了!”他大声说,竟把她从琴上抱起来,两个人一起坐在一张休闲椅上。他把她放在大腿上,第一次咬了咬嘴唇,清了清喉咙,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她说,以为他要问关于钢琴课的事儿。

“我们结婚已经两个半月了,可是没见你来月经。你是不是怀孕了?亲爱的。”

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喘着粗气。“哦,哦!是的。我是怀孕了,亚历山大,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他很温柔地吻了吻她:“伊丽莎白,我爱你。”

如果伊丽莎白能继续坐在他的腿上,如果亚历山大能继续让自己满腔柔情奔涌而出,如果他只是把话题限定在表达对孩子即将问世的喜悦,限定在阐述这样一个美好的事实——这个还是个大孩子的姑娘已经成熟到可以和他建立更亲密的关系的话,谁知道伊丽莎白和亚历山大之间将发生什么事情?

可是,他突然把她从怀里推开,满脸冷酷地站在她面前,一双愤怒的眼睛看着她。她以为自己做错什么惹恼了他,吓得浑身颤抖,向后缩着,想从他手里挣开。那双牢牢抓着她的手也在痉挛。

“因为你已经怀了我的孩子,现在是我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你的时候了。”他用很严厉的声音说,“我不是德拉蒙德家的人。不是!别出声,安静!听我说!我不是你的第一代堂兄,伊丽莎白,只是默里家族——你母亲那边一位远房表兄。我母亲是默里家族的人,但是我不知道父亲是谁。邓肯·德拉蒙德知道我的母亲另有所爱,原因很简单——她一年多拒绝和他同床,却怀了孩子。他逼迫她说出对方是谁,母亲死也不肯,只是说,她心里有别人,不能和邓肯亲热,而且告诉他,她从来没有爱过他。母亲生我的时候,死于难产,把她的秘密带到了坟墓之中。邓肯太骄傲了,不愿意让人知道我不是他的儿子。”

伊丽莎白听了亚历山大的话,明白他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而生气,稍稍宽慰了一些,但是他的故事又让她心里一阵阵害怕。而最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他要在她觉得自己被拥抱、同时拥抱他这样一个美好的时刻,毁掉这一切?如果她是一个年纪更大一点、更成熟的女人,或许会问,为什么他不能等一等,换个日子告诉她这件事情,可是伊丽莎白毕竟年纪太轻,她只知道,他心灵深处那个“魔鬼”比“爱人”更强大,他是私生子这个秘密比她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

但是,她总得说点儿什么:“啊,亚历山大!那个可怜的女人!那个男人在哪儿?就让她这样死了……”

“我不知道,尽管无数次问过这个问题。”他说,声音变得更加冷酷。“我能够想到的只是,他更顾忌自己的脸皮,不管我和母亲的死活。”

“也许他已经死了。”她说,想给他点安慰。

“我可不这样想,不管怎么说,”他继续说,“我小时候在以为是自己父亲的那个人手里受尽了折磨。我一直纳闷,为什么怎样努力也讨不了他的欢心?我不知道从哪儿继承了这样一种性格——犟得像头骡子。不管邓肯打得我多狠,或者让我干多苦多累的活儿,我都不畏缩,更不会求饶。我只是恨他,恨他!”

这种仇恨仍然主宰着你,亚历山大·金罗斯,她心里想。“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她问,觉得心跳得慢了一点,不再像刚才那样鼓点般急促。

“默里来接替长老会牧师的时候,邓肯找到了一个知音。他们俩臭味相投,从见面的第一天开始,就形影不离。我父母亲的故事一定立刻就成了他们的话题。那时候,我经常住在牧师家,跟迈克格雷戈先生学习——邓肯不敢违背牧师的意志——天真地以为,默里还会像他的前任一样收留我。可是默里把我赶了出去,还说,他敢打保票,我永远也上不了大学。我满腔怒火,朝他扑过去,把他的下巴打得皮开肉绽。他骂我是杂种,我母亲是卑鄙的妓女,我将为我和母亲对邓肯的所作所为下地狱。”

“一个可怕的故事,”她说,“后来你就跑了。人们都这么说。”

“当天夜里我就跑了。”

“你姐姐对你好吗?”

“温妮福雷德?还可以。不过她比我大五岁。我知道事情真相的时候,她已经结婚。直到今天,她也未必知道。”他松开她的手。“可是你知道了,伊丽莎白。”

“我确实知道了,”她慢吞吞地说,“我确实知道了。从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不对劲儿。你的行为举止和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德拉蒙德都不一样。”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鼓起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和独立精神,说道:“事实上,你让我想起魔鬼。你的胡子和睫毛。我一开始就被你吓坏了。”听了她的话,亚历山大哈哈大笑起来。他似乎有点惊讶。“那么,胡子立刻剪掉。不过,眼睫毛就没办法了。至少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何许人也无可怀疑。”

“那当然,亚历山大。我跟你之前,没有被任何人碰过。”

作为回答,他把她的右手举到唇边吻了吻,然后转身离开那个房间。她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不在。那天夜里,他一直没有过来。伊丽莎白在黑暗中,大睁着一双眼睛躺在床上抽泣。她对丈夫了解得越多,越觉得很难爱上他。他被他的过去而不是未来统治着。 Av1wFXGtYiZmOkzYM2y5iWsavHh/ZA8H8cF6zhaPhNcVuFA0fIKHqWbvuyGxXmG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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