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在现代自由社会,服从,特别是服从专业知识共同体,反而越成了一种重要的能力。
这一篇的话题有点奇怪——谁是最愚昧的人?知识越少越愚昧,一个人的愚昧程度和他掌握知识的量肯定成反比,这是我们的共识。
我们先来看一个事实。在美国,很多父母不愿意给孩子打疫苗。为什么呢?打疫苗不是有助于孩子健康吗?原因很复杂,最开始是因为1998年,著名医学期刊《柳叶刀》刊登了一期文章,提到接种麻疹、腮腺炎和风疹疫苗的混合疫苗,也就是“麻腮风疫苗”可能引发孩子患上自闭症。
这个结论吓到了很多人。这篇文章的作者叫韦克菲尔德。文章发出来后不久,科学家发现这个研究有漏洞,结论站不住脚。六年后,也就是2004年,《柳叶刀》撤下了这篇论文,韦克菲尔德本人也出来跟大家道歉、承认错误,他本人甚至还被英国吊销了行医资格。
可以说关于疫苗有危害的言论,到这儿算止住了,随后科学界、政府不断发表声明,告诉公众疫苗是安全的,对孩子好,一定要打。
麻疹是一种急性呼吸道传染病,儿童极易受到感染。麻疹的传染性极高,传染能力是非典的4倍。感染之后,引发的很多并发症甚至可能致死,比如肺炎、脑炎。尤其是一种亚急性硬化性全脑炎,孩子一旦得上,无药可救。
这时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在我们的印象中,没受过教育的人,肯定更多疑、更容易抵制疫苗这种现代化的技术。但现实恰恰相反,带头抵制疫苗的人,不是那些文化水平低、没接受过太多教育的小镇、乡村的家长,反而是有一定知识水平的家长。
为什么呢?因为对于这些小镇、农村、没有受过教育的家长,公立学校有要求,孩子必须打疫苗才能上学,那就打疫苗吧。
而受过更多教育的家长,这些父母不是医生,他们的教育水平不见得多高明,但刚好足够让他们有底气去挑战医学共识。
违背常理的现象出现了:受过教育的父母做的决定比那些没上过学的父母更糟糕。受冲击最严重的是英国,麻腮风疫苗的接种率从92%跌落到不足80%。麻疹病例从1998年的56例,增加到2008年的1348例,而且这一年有2个孩子因此死亡。
这还不是小范围的问题,全世界著名的穷国,卢旺达、斯里兰卡这些地方,几乎每个人都打了麻疹疫苗。而在美国、法国、英国这样的发达国家,疫苗的接种率反而非常低。
我们来看一下时间线,20世纪60年代科学家就发明了麻疹疫苗,中国是1965年开始使用麻疹疫苗。虽然《柳叶刀》1998年发表过一篇错误的论文,作者2010年已经被吊销了行医资格,但2019年美国未接种疫苗的儿童数量仍越来越高,几乎是20年前的4倍。
很荒谬,几十年前就找到了根治这种疾病的解决方法,但却控制不住。不仅是麻疹疫苗,在全球范围内,1/5的儿童由于家长不愿意,而无法获得常规的免疫接种,每年有150万儿童因为这种极其荒谬的原因死亡。为什么?因为他们的父母有点教育背景,有点对抗的底气,因为他们的一知半解。
我看到一本书,叫《专家之死:反智主义的盛行及其影响》,这书里就谈到了一知半解的人会遇到的麻烦。当然,它主要说的是美国的情况。
美国确实是一个重视个性自由的国家,比其他西方国家更推崇抵制知识权威。19世纪初,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到美国转了一圈回来说:“每个美国人都只相信自己的理解和判断。”这看起来不错,人人平等,但是这种意义上的人人平等,也很容易被当成是人人的知识水平相等。大家平等,你对我也对。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推论。为什么?因为这句话,不是在争言论自由,这是在否定人类社会繁荣的基本前提,那就是社会分工。
社会分工,其实就是专业知识分工。你懂一部分,他懂一部分,大家通过市场交换和彼此服务来共享知识。这就需要一个默契,每个人都得服从专业权威。进医院就听医生的建议,上飞机就相信飞行员和航空公司,在超市就得相信这些商品都是合格的,有人把过关。如果不服从这些专业权威,在现代社会事实上就没法生存。
但是在互联网时代,这个权威出了问题。
一方面,每个人都可以声称自己是权威,或者显得像是权威。平等确实是更平等了,但是鱼目混珠的事就在所难免了。
更要命的是,假权威即使被揭露,整个社会也没有任何办法彻底消除他的影响。
就以韦克菲尔德为例,他发表的质疑疫苗会引发自闭症的论文,惹出了大乱子。后来甚至有材料证明,他发表那篇文章其实接受了一些资助,想帮助原来就有自闭症的孩子,赖上疫苗公司以此获得赔偿。虽然这种医生因为道德品质问题被吊销了行医资格。
但是就这么一篇论文,一旦发表出来,就嵌入了互联网知识世界,像病毒一样,迅速地自我复制、传播、变异,就像从瓶子里放出来的魔鬼,任科学家、杂志、政府怎么声明、强调、以正视听,对不起,再也收不回去了。很多一知半解的人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好像有这么一篇文章,好像说疫苗有害,所以不让自己家孩子打疫苗。这种影响遍及整个社会的每个角落,不知道要花多少成本才能清除掉这个影响,甚至可能永远清除不掉。
回到一开始问的问题,这个世界上谁是最“愚昧”的人?不是没有知识的人,而是一知半解、有一点知识,足够感染到这些互联网知识病毒,但是又没有足够的知识可以消毒的人。
这说的是谁啊?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在这个处境中。对于外行的知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种病毒的易感染者,因此我们每个人也都处在“愚昧”的边缘。
那怎么破呢?
越是在现代自由社会,服从,特别是服从专业知识共同体,反而越是成了一种重要的能力。
比如,小时候背乘法口诀表,该背就得背,没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做算术题,先做乘除再做加减,就得按照这个顺序,没有什么好创新的;买了宜家的家具,回家你就得按照说明书上的顺序安装,没有什么好质疑的;进到一家公司,先研究明白什么是这家公司绝对不允许的,照着做就好了,没有什么好不服的;入伍当军人,就是美国西点军校,前三年也要学会凡事说“Yes, sir”,心里再想当领导,也得先学会服从。服从,是在现代社会和他人协作的前提。
一位医生朋友跟我讲,行医生涯中最好的病人,就是有服从力的病人,这种人严格遵守医嘱,让吃药就吃药,让节食就节食,让锻炼就锻炼,特别有自制力。这样的人,医生最能够帮到他。其次,反而是没有什么知识的病人,虽然他理解力不强,自制力也不强,但好在听话。最糟糕的病人,就是学了一脑子通过搜索引擎得来的知识,医生说什么他都能有理有据地抬杠,医生说什么结论,都给一个怀疑的神色。医生都帮不了的人,岂不就是这个时代最愚昧的人吗?
达尔文说过一句话:“无知要比知识更容易产生自信。”
如果我在自己的非专业领域,突然出现了某种自信,甚至这种自信还有一点知识的基础,那就得警惕了,我是不是正站在愚昧的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