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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初遇

回想起来,第一次遇见时影,她还只有八岁。

那时候,作为赤之一族的唯一郡主,她第一次离开西荒,跟随父王到了九嶷神庙——那之前,她刚刚度过了一次生死大劫,从可怖的红藫热病里侥幸逃生,族里的大巫说父王在神灵面前为她许下了重愿,病好之后,她必须和他一起去九嶷神庙感谢神的庇佑。

听说能出门玩,孩子欢呼雀跃,却不知竟然要走一个多月才能来到九嶷。

那个供奉着云荒创世双神的神庙森严宏大,没有一个女人,全都是各地前来修行的神官和侍从,个个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

待了两天她便觉得无聊极了,趁着父王午睡,一个人偷偷游荡在九嶷山麓。看过了往生碑上的幻影,看过了从苍梧之渊倒流上来的黄泉之瀑,胆大包天的小孩子竟然又偷偷地闯入了神庙后的帝王谷禁域。

那个神秘的山谷里安葬了历代空桑帝后,用铁做的砖在谷口筑了一道墙,浇筑了铜汁,门口警卫森严,没有大神官的准许谁都不能进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偷偷跑了过去,东看西看,忽然发现那一道门居然半开着,连一个守卫的人都没有。

天赐良机!孩子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想也不想地便从那一道半开的门里挤了进去,一路往前奔跑。

帝王谷里空无一人,宽阔平整的墓道通往山谷深处,一个个分支连着一个个陵墓,年代悠久,从七千年前绵延至今。孩子胆子极大,对着满布山谷的坟墓毫无惧怕,只是一路看过去,想要去深谷里寻找传说中空桑始祖星尊大帝的陵墓。

忽然间,她听到了一声厉啸——空无一人的帝王谷深处,有一只巨大的白鸟从丛林里振翅飞起,日光下,羽毛如同雪一样洁白耀眼。

神鸟!那是传说中的重明神鸟吗?

胆大的孩子顿时就疯狂了,朝着帝王谷内狂奔而去,完全没有察觉这一路上开始渐渐出现了打斗的痕迹,有刀兵掉落在路边草丛,应该是刚进行过一场惨烈的搏杀。

她跑了半个时辰,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那只白鸟所在的位置。还没来得及靠近,那只白鸟就霍然回过头,睁开了眼睛狠狠盯住了她——那只美丽的鸟居然左右各长着两只眼睛,鲜红如血,如同妖魔一样!

它的嘴里还叼着一个人,只有半截身体,鲜血淋漓。

“啊呀!”孩子这才觉得害怕,往后倒退了一步,跌倒在地。

这个神鸟,怎么会吃人?它……它是个妖魔吗?

她惊叫着转过身,拔腿就跑。然而那只白鸟恶狠狠地看了过来,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叫声,展翅追来,对着这个莽撞的孩子,伸出脖子就是凌空一啄!

她失声惊呼,顿时腾云驾雾飞了起来。

“住手!”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天而降,挥手将她卷入袍袖,另一只手“唰”地抬起,并指挡住了重明神鸟尖利的巨喙。

那只巨大的神鸟,居然瞬间乖乖低下了头。

她惊魂方定,缩在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看了来人一眼——如果不是这个人,她大概已经被那只四眼大鸟一啄两断,当作点心吞吃了吧。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容清俊,穿着白袍,腰坠玉佩,衣衫简朴,高冠广袖,竟是上古的款式。整个人看上去也淡漠古雅,像是从古墓里走出来的一样。

她吓了一跳,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那个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了怀里瑟瑟发抖的孩子一眼:“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他的手是有温度的,心在胸膛里微微跳跃。她松了一口气,嘀咕:“我……我叫朱颜,跟父王来这里祭拜神庙。看到那道门开着,就进来了……”

少年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她衣角的家徽上,淡淡道:“原来你是赤之一族的人。”

“嗯!你又是谁?怎么会待在这里?”她点了点头,心里的恐惧终于淡了,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忽然出现在深谷里的清秀少年,眼睛亮了一下,忽然抬起了手,“啊呀,你这里有个美人尖!”

在她的手指头戳到他额头之前,他一松手,把她扔下地来。孩子痛呼了一声,摔得屁股开花,几乎要哭起来。

少年扔掉她,拂袖将重新探头过来抢食的大鸟打了回去,低叱:“重明,别动——她和刚才那些人不是一伙的,不能吃!”

被阻止之后,那只有着四只眼睛的白鸟就恨恨地蹲了回去,盯着她看。它尖利的嘴角还流着鲜血,那半截子的人却已经被吞了下去。朱颜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往少年后面躲了一下——这里周围散落着一地的兵器,草木之间鲜血淋漓,布满了残肢断臂,似是刚有不少人被杀。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孩子被吓坏了,结结巴巴地问。

“没什么。”少年淡淡道,“刚才有刺客潜入山谷,被重明击杀了。”

“是吗?它……它会吃人!”她从他身后探出身,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只雪白的大鸟,“它是妖魔吗?”

“只吃恶人。”少年淡淡,“别怕。”

重明神鸟翻着白眼看着孩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咦,它叫起来好像我养的金毛犼啊!是你养的?”孩子没心没肺,一下子胆子又大了起来,几乎牛皮糖一样地黏了上去,摸了摸白鸟的翅膀,“可以让我拔一根羽毛吗?好漂亮,裁了做衣服一定好看!”

重明神鸟不等她靠近,翅膀一拍,卷起一阵旋风便将她摔了个跟斗。

如今回想,这就是后来它为什么一直不喜欢她的原因吧?因为从刚一照面的时候开始,她就打着鬼主意一心要拔它的毛。

那个少年没有接她的话,冷冷地看了八岁的孩子一眼,忽然皱着眉头,开口问了一句:“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当然是女孩!难道我长得不漂亮吗?”她有些不满地叫了起来,又看了看白鸟,拉着他的衣襟,“大哥哥,给我一片羽毛做衣服吧!好不好?”

“是女孩?”那个少年没有理睬她的央求,身子猛然一震,眼神变得有些奇特,“怎么会这样……难道预言要实现了?”

“什么预言?”她有些茫然,刚问了一句,却打了个寒战——少年的眼神忽然间变得非常奇怪,直直地看着她,瞳孔似乎忽然间全黑了下来!他袍袖不动,然而袖子里的手悄无声息地抬了起来,向着她的头顶缓缓按下。

手指之间,有锋利的光芒暗暗闪烁。

“怎么了?大哥哥,你……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八岁的孩子不知道危在旦夕,只是懵懂地看着少年,反而满是担心,“你是不是生病了?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替你去叫大夫来好不好?”

孩子关切地看着他,瞳子清澈如一剪秋水,映照着空谷白云,璀璨不可直视。那一刻,少年的手已经按住了她的灵台,微微抖了片刻,却忽地颓然放下,落在了她一头柔软的长发上,摸了摸,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怎么啦?为什么唉声叹气?”她却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片刻之间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只是抱怨,“你是舍不得吗?那只四眼鸟有那么多毛,我只要一片,难道也不可以?好小气!”

少年的眼眸重新恢复了冷意,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随手把这个闹腾的孩子拎起来,低声自语:“算了,只是个小孩罢了——说不定不杀也不妨事吧?”

“什么?”她吓了一跳,“你……你要杀我吗?”

那个少年没有理睬她,只是把她拎起来,重新扔回了围墙外面,并且严厉地警告了她:“记住,绝对不能告诉别人你今天来过这里,更不能告诉别人你见过我!擅闯帝王谷禁地,是要杀头的!”

孩子被吓住了,果然不敢再和人说起这件事。好奇心却忍不住,只能远远地绕着圈子,向旁边的人打听消息:“哎……我昨天跑到山上玩,远远地看到山谷里有个人影!为什么在那个都是死人的山谷里,居然还有个活人?”

好奇的孩子回去询问了神庙里的其他侍从,才知道这个居住在深谷里的少年名叫时影,是九嶷神庙里的少神官。今年刚刚十七岁,却已经在九嶷神庙修行了十二年,灵力高绝,术法精湛,被称为云荒一百年来仅见的天才。他平时独居深山,布衣素食,与重明神鸟为伴,除了大神官之外从不和任何人接触。

“记着,你远远看看就行,可别试图去打扰他。”神庙里的侍从拍着八岁孩子的头,叮嘱,“少神官不喜欢和人说话,大神官也不允许他和任何人说话——凡是和他说话的人都要遭殃的!”

然而,她生性好动好奇,哪肯善罢甘休?

第二天,朱颜就重新偷偷跑到了围墙边,那道门已经关闭了,她便试图爬过去。然而刚一爬上去就好像被电了一下似的,“啊呀”一声掉落回了地上,痛得屁股要裂成四瓣——怎么回事?一定是那个哥哥做的吧?他是防着她,不让她跑进去拔了那只四眼鸟的毛吗?

朱颜急躁地绕着围墙走来走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只能爬上了谷口另一边的断崖,俯视着山谷里的那个人,大呼小叫,百般哀求,想让他带自己进谷。然而不但重明神鸟没有理会这个孩子,连那个少年都没有再和她说过一句话——似乎是个天生的哑巴一样。

她喊了半天,觉得无聊了,便泄气地在树下坐了下来看着他们。

帝王谷极其安静,寂静若死,一眼望去葱茏的树木之间只有无数的陵墓,似乎永远都没有活人的气息。

那个少年修行得非常艰苦,无论风吹日晒,每天都盘腿坐在一块白色的岩石上,闭目吐纳,餐风饮露。坐着坐着,有时候他会平地飞起来,张开双臂,飞鸟一样回旋于空中;有时候他会召唤各种动物前来,让它们列队起舞,进退有序;有时候他张开手心,手里竟会开出莲花,然后又化为各色云彩……

孩子只看得目瞪口呆,心驰神往。

“教给我!”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趴在山上,对着他叫了起来,“求求你,大哥哥!教给我好不好?”

他没有理睬她,就仿佛这个烦人的孩子并不存在——赤王的独女惹不起,反正过不了几天,她也会和父亲回到封地去了。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帝都有使者来到九嶷。应该是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父王脸色凝重,和其他人都聚集到了神殿,一去便是一天一夜,留下孩子一个人。一旦得了空,她便又偷偷跑出来,来到了后山的帝王谷。

这一次,她却没有在那块白色的岩石上看到他。

孩子不由得有些诧异。平时就算下雨刮风,他也是勤修苦练从不缺席的,今天怎么就偷懒了呢?难为她还冒雨跑来看他!

她趴在山上看了半天,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垂头丧气地打伞离开。

然而就在转身的刹那,有什么勾住了她的衣角。回头看过去,孩子顿时被吓得惊叫起来——头顶的雨忽然消失了,有四只巨大的眼睛从山崖下升起来,定定地看着她,瞳孔血红,一瞬不瞬。

“哎呀……四眼鸟!”她失声惊叫,想要逃跑。

然而,在惊叫声里,重明神鸟用巨喙叼住了小女孩的衣襟,将她整个人一把提起,展翅腾空而去!

她尖叫着,拼命挣扎,转瞬却毫发无伤地落在了一个地方。

那是离那块岩石不远处的一堵断崖,崖下有个凹进去的石窟,重明神鸟叼起她,将她轻轻地放在洞口,然后盯着她,对着里面歪了歪头。

“嗯?”她不禁地往里看了一眼,“那里面有啥?”

神鸟用巨喙把小女孩往里推了推,发出了低声的“咕咕”,竟然是透出一丝哀求之意,眼里满是忧虑。

朱颜愣了一下:“你想让我进去?为啥啊?”

神鸟又叫了一声,四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忽然转头,啄下了翅膀上一片羽毛,轻轻盖到了她身上,又转头看了看石窟里面。

“啊?”她明白过来了,“这是你给我的报酬?”

神鸟点了点头,继续紧张地望着里面,却又不敢进去。

“到底怎么了?”朱颜人虽小胆子却大,挠了挠头,便走了进去。

石洞的口子很小,只容一个人进出,地上很平整,显然有人经常走过。道路很黑,她摸索着石壁,跌跌撞撞走了很久才走到了最里面。最里面豁然开朗,有一个小小的石室,点着灯,干净整洁,地上铺着枯叶,一条旧毯子,一个火塘,很像是她在荒漠里看到过的那些苦行僧侣的歇脚处。

那个大哥哥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岂不是过得很辛苦?

她一直走进去,终于在洞窟深处看到了那个少年。他坐在一个石台上,面对着墙壁,微微低着头,好像在盘膝吐纳,一动不动。

“咦?你在这里呀?”她有点诧异,却松了口气,“今天怎么不出去练功了?你家的四眼鸟好像很担心你的样子……喂?”

他对着石壁,一直没有说话。

不会是睡着了吧?小女孩走过去,大着胆子推了他一下。

“别碰我!”忽然间,少年一声厉喝。她吓得一哆嗦,往后倒退了一步,差点撞到了石壁上。

“谁让你进来的?”少年没有看她,只是压低了声音,“滚出去!”

他的语气很凶,朱颜却听出来他的声音在发抖,肩膀也在抖,似乎在竭尽全力忍耐着什么巨大的痛苦。她不由得担心地挪过去,问:“你怎么啦……是生病了吗?”

等凑近了,她却不由得失声:“天啊……你、你怎么哭了?”

那个有美人尖的哥哥面对着石壁坐着,脸色苍白,眼角竟有泪痕;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紧握成拳,手背上鲜血淋漓——在他面前的石壁上,一个一个密密麻麻的,全都是带着血的掌印!

“你!”小女孩惊呆了,伸出手去,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啦?”

“滚!”仿佛是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少年狂怒地咆哮起来,在她碰到他的那一瞬,猛然一振衣袖——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力量汹涌而来,简直如同巨浪,将小女孩瞬间高高抛起,狠狠朝着外面摔了出去!

朱颜甚至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就重重撞上石壁。

只是一刹那,眼前的一切都黑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头很痛,眼睛很模糊,有人抱着她,喊着她,急切而焦虑,每一次她要睡着的时候他都会摇晃她,在她耳边不停地念着奇怪的咒语,将手按在她的后心上。

“不要睡!”她听到那个哥哥在耳边说,“醒过来!”

渐渐,她觉得身体轻了,眼前也明亮起来了。

终于,孩子醒了过来,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湛蓝的碧空和近在咫尺的白云,天风拂面,那一刻,她不由得惊喜万分地欢呼了一声,伸出手,就想去抓那一朵云:“哇!我……我在天上飞吗?”

“别动。”有人在耳边道,制止了她。

孩子吃惊地转过头,才发现自己正被那个少年抱在怀里。耳边天风呼啸,他坐在神鸟的背上,紧紧抱着她小小的身体,一直用右手按在她的后心上,脸色苍白,似是极累,全身都在发抖。

是的,这个小孩,不知道刚刚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杳无音信十几年,帝都忽然传来了噩耗,世上唯一至亲之人从此与他阴阳相隔——任凭他苦修多年,却依旧无法完全磨灭心中的愤怒和憎恨,只觉得心底有业力之火熊熊燃起,便要将心燃为灰烬!

他一个人进入山洞,将重明赶了出去,面壁独坐,试图熄灭心魔。山谷空寂,只有亡者陪伴,他无法控制地大喊,呼号,拍打着石壁,尽情发泄着内心的愤怒和苦痛,直至双手血肉模糊,却还是无法控制住内心的憎恨。

然而这个时候,这个小女孩竟然从天而降,闯入了山洞!

她走过来,试图安慰他。然而他在狂怒中失去了理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只是一振袖子,就将那个孩子如同玩偶一样摔了出去——当他反应过来扑过去想要护住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撞在石壁上,像个破裂的瓷娃娃。

怎么会这样?!那一刻,枯坐了多日的少年终于惊呼着跃起,飞奔向她,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奔出石窟,跃上了重明神鸟,不顾一切地飞向了西北方的梦华峰,完全忘记了片刻前吞噬心灵的愤怒和憎恨,也忘了不可出谷的诅咒。

这一路上,他不停地念着咒术,维系着她摇摇欲坠的一线生机,近乎疯狂。日落之前,他终于赶到了梦华峰,用还阳草将她救了回来。

当那个孩子在他怀里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长长松了一口气,泪水无法抑制地从消瘦的面颊上滑落,只觉神智已经接近崩溃。

“啊?不要哭了,到……到底怎么了啊?”朱颜抬起手,用小小的手指擦拭着他冰冷的脸,用细细的声音安慰着他,“有谁欺负你了吗?不要怕……我、我父王是赤王,他很厉害的!”

他缓缓摇了摇头,抓住她的手,从脸上移开。然而,小女孩锲而不舍地把小手重新挪回了他的脸上。到后来,他终于不反抗了,任凭孩子将温暖的小手停在他的额头上。

“喏。”那个死里逃生的孩子看着他,用一种开心的语气道,“你有美人尖呢……我母妃也有!”

少年没有说话,沉默地侧开了脸。

“母妃说有美人尖的人,才是真正的美人……可惜我没有。都怪父王!他长得太难看了。”小女孩惋惜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看了看他,关切地问,“怎么了?你抖得很厉害……是不是天上太冷?你快点回地上,加一件衣服喝一点热汤……对了,有人给你做汤吗?你的阿娘去哪里了?”

她急唆唆地说着,抬手摸着他的额头,以为他发烧了。

少年沉默了片刻,忽然间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再也无法压抑地发出了一声啜泣。

他用力地抱着眼前的孩子,深深地弯下腰,将脸埋在了她的衣襟上——他在一瞬间忽然失去了控制,在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似是呐喊,又似是诅咒,一声一声如同割裂。

“怎么啦……怎么啦?”她吓坏了,不停地问,“大哥哥,你怎么啦?”

九天之上,神鸟展翅,少年埋首在她怀里,沉默而无声地哭泣。而她惊慌失措,一次次地用小小的手指抹去他的泪水,却怎么也无法平息他身上的颤抖。

他的脸冰冷,泪水却灼热。

这个与世隔绝的孤独少年心里,又埋藏着怎样的世界?

暮色四起之时,他将她送回了九嶷神庙。

他抱着孩子下了地,将她放回了围墙的另一面,手指抬起,在她的眉心停了一下,似乎想施什么术法。她看到他眼里掠过的寒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流露出吃惊的表情:“大……大哥哥,你要做什么?”

少年的手指顿了一下,淡淡道:“我要你忘记我,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

“不要!”她一下子跳了起来,“我不要忘记你!”

孩子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拼命躲避着他的手指,满脸恐惧。少年本来可以轻易地制服这个小家伙,不知为何最终还是停下了手,悄然长叹了一声:“不忘就不忘吧……说不定也是夙缘。即便将来我会真的因你而死,可今日我差点失手杀了你,也算一饮一啄。”

孩子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奇怪地看着他。

“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今天发生的事情。”最后,他只讲了那么一句话,“不然,不仅是你,连赤之一族都会大难临头——知道吗?”

“嗯!我保证谁也不告诉!”她从他的手里挣脱,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又仰起头看着他,热切地问,“你……你改天教我术法好不好?”

少年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说吧。”

一语毕,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恋恋不舍地跟上了几步,叫着大哥哥。然而少年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定淡然,再也没有丝毫片刻前在九天之上的悲伤痕迹,就好像刚才发生的只是一场梦一样。

是啊……真的是一场梦呢。

师父曾经在她的怀里哭?这是做梦才会发生的事情吧。

他说下次见面再教她,可是从那一天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少年。无论是去那块白色岩石上,还是去那个石洞里,都再也找不到他了——连那只四眼鸟都不见了踪影。九嶷山那么大,他换了个地方修炼,她又怎么找得着呢?

他一定是躲着不肯见她了。被人看到掉眼泪而已,难道就那么不好意思吗?还是她那么惹人讨厌,他为了不想教她,就干脆藏起来了?

这也罢了,四眼鸟送她的那片羽毛她那天忘了拿回来,他要是老不出现,她找谁去要呢?

时间一晃过去了一个月,归期已至,赤王一行动身离开了九嶷神庙。孩子只能空着手,悻悻地跟随父王回到了西荒属地。

一回到赤王府,她就跑去找渊,把在帝王谷遇到那个少年的事情说了一遍——别人不能告诉,渊总是可以的吧?从小到大,她的秘密没有他不知道的。

渊听了微笑起来:“阿颜好像很喜欢那个大哥哥啊,是不是?”

“才不呢!他那么小气!”她跺着脚,嘀咕,“明明说了要给我一片羽毛的!竟然赖账了,可恶!”

渊捏了捏她皱起的鼻子,温柔地笑:“一片羽毛而已,何必非要不可呢?”

“可我想飞啊!像那只白鸟那样飞!如果不能飞,能披上鸟的羽毛也好啊。”她抱着渊的脖子嘟囔,“你们鲛人都可以在水底来来去去,我们空桑人却什么都不会!不会飞,也不会游!”

渊抱着她,眼神却黯淡下去。

“怎么会呢?”他的声音低沉,若有所思,“你们空桑人征服了六合,连海国,都已经是你们的领土了。”

回到了天极风城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孩子心性,活泼善忘,每日里和渊腻在一起,渐渐忘了九嶷神庙里的那个少年。

然而,到了第二年开春,赤王府意外地收到了一件来自远方的礼物——那是用丝绸包着的一个长卷轴,朱红色的火漆上盖着九嶷神庙的印记。

“这是什么?”赤王有点诧异,“九嶷山来的?”

两个侍从上前小心地拆了,“唰”的一声展开,里面竟掉出了两片巨大的白羽,闪闪发光,如同两匹上好的鲛绡,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哇……哦!”她惊得目瞪口呆。

连赤王都被这样猝然而来的礼物惊呆了:“这是……神鸟的白羽?”

重明神鸟每一甲子换一次羽毛,这些遗羽都被收藏在九嶷神庙,洁白如雪,温暖如绒,水火不侵,可辟邪毒,是专供帝都御用的珍品。其他藩王除非得到皇室赐予,也没有这样珍贵的东西。

“居然是少神官送给你的?”急急看了下落款的朱砂印章,赤王纳闷地看着女儿,“阿颜,你是什么时候和少神官攀上交情的?你见过他吗?”

她刚想说什么,忽然又想起那个大哥哥叮嘱过的无论和谁都不能提及当日之事的约定,连忙摇了摇头,道:“我……我没见过他!”

“没见过就好。”赤王松了口气,却不解,“那他为何会忽然送礼物过来?”

“那……那是因为……”她小小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说了一个谎,“那是因为我和重明是好朋友!”

“重明?”赤王愣了一下,“你和一只鸟交了朋友?”

“嗯!”她用力点头,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圆谎。然而赤王并没有多问,只是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小女儿:“少神官一贯深居简出,六部诸王都没能结交上他。你倒是有本事……”

她却只顾着雀跃:“快快!快裁起来给我当衣服!”

父王看着懵懂纯真的小女儿,眼神不知为何有些奇特,思考了片刻,才转过身吩咐了管家去叫裁缝来。

等羽衣裁好的那一天,她欢喜地穿上,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忽然认认真真地对父王开口:“父王,我要去九嶷神庙学术法!我要飞起来!”

一贯严厉的父王这次居然没有立刻反对,想了一下,道:“九嶷神庙虽然有规矩不能收女人,但你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而已……我私下去求一下大神官,看看能否破个例,让你去当个不记名的弟子,上山修行几年。”

“太好了!”她欢呼起来,穿着羽衣旋转,如同一只快乐的鸽子。

那一年秋天,当九嶷山的叶子枯黄时,九岁的她跟随父亲第二次去了九嶷神庙。走的时候,她恋恋不舍地抱着渊的脖子,亲了他一口,嘟囔:“我走啦!等我学会了飞,就马上回来!”

“嗯。”渊微笑着,“阿颜那么聪明,一定很快就学会了。”

“要去好久呢……我会很想你的。”她郁郁地道,手指上绕着渊水蓝色的长发,嘀咕,“那里连一个女的都没有,全是叔叔伯伯老爷爷,个个都是冷冰冰地板着脸,一点也不好玩。”

渊拍了拍她胖嘟嘟的脸庞,微笑道:“没关系。阿颜笑起来的时候,连坚冰都会融化呢。”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渊。”她嘀咕着,“我要好久见不到渊了!”

“来,我把这个送给你。”渊想了想,把一件东西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却是一个洁白的玉环,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似玉又似琉璃,里面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红,“这是上古的龙血,非常珍贵的东西,可辟世上所有的毒物——戴着它,就和我在你身边一样。”

她用大拇指穿入那个玉环,骨碌碌地转动,知道那是渊一直以来贴身佩戴的宝贝,不由得破涕而笑:“好!我一定天天都带着。”

“不要给人看到。”他轻声叮嘱,“知道吗?”

“知道了。”她乖巧地点着头,把那个玉环放入了贴身的小衣里,“我戴在最里面,谁都不给看!”

可是,为什么呢?那一刻,还是个孩子的她并没有多想。

在九嶷神庙深处,她第二次看到了那个少年。

这一次,他换下了布衣,穿上了华丽盛大的正装,白袍垂地,玉带束发,手里握着一枚玉简,静默地站在大神官的身后,俊美高华得宛如高高在上的神明,从大殿的高处看着她走进来,面容隐藏在传国宝鼎袅袅升起的烟雾背后,看不出喜怒。

“影,这便是我跟你提过的赤王的小女儿,朱颜郡主。今年九岁,诚心想学术法。”大神官从赤王手里牵过她的小手,来到弟子的面前,“你也已经满十八岁了,预言的力量消失,可以出谷授徒——若得空,便教教她吧,就让她做个不记名弟子好了。”

她怯怯地看着他,生怕他说出不要自己的话来。如果他真拒绝了,她一定会提醒他,当初他明明是答应过“等下次见面就教你术法”的!

然而,那个少年垂下眼睛,看了她片刻,只是淡淡道:“我不是个好老师——跟着我学术法,会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她立刻叫了起来,“我可以跟你一起住山洞!”

他顿了顿,又道:“也会很孤独。”

“不会的不会的。”她却笑逐颜开,上去拉住他的手,几乎是蹭到了他身边,“以前那个山谷里只有死人,你一个人当然是孤零零的——可现在开始,就有我陪着你了呀!你再也不会孤独了!”

他的手是冰凉的,然而少年的眼眸里,第一次有了微微的温度。

他说:“从此要听我的话,不能对我说谎。”

“好!”她点头如捣蒜。

“如果不听话,可是要挨打的!”少年终于握住了小女孩柔软的手,一字一句地对她道,眼神严肃,“到时候可不要哭哭啼啼。”

往事如烟,在眼前散开了又聚拢。

说起来,从一开始他就说得清楚明白了,作为师父他有揍不听话徒弟的权利——自己今天挨了这一顿打,似乎也没法抱怨什么呢。

朱颜在金帐里看着师父带着重明神鸟离开,心里一时间百味杂陈,背后热辣辣地疼,想要站起来喝口水,却“哎哟”一声又坐了回去。

“郡主,你没事吧?”玉绯进来,连忙问。

“快……快帮我去拿点活血化瘀的药膏来贴上!”她捂着屁股,哼哼唧唧地骂,“一定都打肿了,该死的家伙……哎,他也真下得了手?”

玉绯吃惊地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还能是谁?”朱颜没好气,“我师父呗!”

“啊?他、他就是大神官?你以前去九嶷山就是跟着他学的术法?”侍女惊疑不定,看着外面乘风而去的清俊男子,忽然间“啊”了一声,似乎明白了过来,“郡主,你昨晚逃婚,难道就是为了他?”

“啊?”朱颜张大了嘴,一时愕然。

玉绯却是满脸恍然之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如果是为了这样的男人,倒也值得!的确比柯尔克亲王英俊多了——可是,他现在为什么又打了你一顿,自顾自地走了?难道是翻脸不认人,不要你了吗?”

自言自语到了这里,玉绯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不过师徒相恋,本来也是禁忌……唉……”

朱颜刚喝了一口水,差点全数喷了出来。

这群丫头,年纪和她差不多,想象力倒是匪夷所思。但是……且慢!被她这么一说,按这个逻辑解释这几天的事,似乎也合情合理?如果父王狂怒之下怪罪她,要不要就用这个借口顺水推舟呢?反正父王也不敢得罪师父……

啊呸呸!想什么呢?刚刚被打得还不够吗?

她有气无力地在白狐褥子上翻了个身,呻吟着让玉绯来给她上伤药。玉绯从外面拿来药酒和药膏,小心翼翼地撩起她的衣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郡主的肌肤雪白如玉,纤腰如束,可是从背部到大腿都红成一片,肿起来有半指高,每一记抽打的痕迹都清晰可见。

“那个人的心也太狠了。”玉绯恨恨道,“幸亏郡主你没跟他私奔!”

胡说八道。以师父的功力,一记下去敲得她魂飞魄散也易如反掌,哪里只会是这些皮外伤?然而她也懒得解释,只是跷着脚催促:“快上药!叽叽歪歪那么多干吗?不许再提这个人,听到了吗?”

“是,是。”玉绯怕郡主伤心,连忙闭了嘴。

伤药上完之后,背后顿时一片清凉,她不敢立刻披上衣服,只能趴在那里等着药膏干掉。无聊之中,想起父王正在来抓她回去的路上,心里越想越苦闷,忍不住大叫一声,抓起面前的金杯就摔了出去。

她已经十八岁了,早就是个大人,为什么就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选择人生?只因为是赤之一族郡主,她的自由、她的婚姻、她一生的幸福,就要这样白白地牺牲掉吗?这样比起来,她和那些鲛人奴隶又有什么区别?

做梦!她才不会真的屈服呢!

那个金杯飞出帐子,忽然凌空顿住,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网一拦,“唰”的一声反弹回来,几乎砸到了她的脸上。朱颜光着背趴在白狐褥子上,被水溅了一脸,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后只气得破口大骂。

是的,师父大概是怕她用纸鹤传书之类的术法去搬救兵脱身,干脆就在这里设了结界,凡是任何和她相关的东西都会被困在里面,哪怕只是一只经了她手的杯子!

“该死的家伙!”她气得捡起那个金杯,再度扔了出去。这一扔她用上了破空术,然而还是“叮当”一声被反弹了回来,在面前滴溜溜地转。她用手捶地,恨得牙齿痒痒:该死的,以为设了这个结界我就是网中鱼了吗?走着瞧,我一定会闯出去的!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做这种无聊的事,折腾着手里的杯子,扔了又捡,捡了又扔。用尽了所有她知道的手段——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金杯,也无法突破他随手设下的那一重无形结界。

到最后,玉绯和云缦都看得惊呆了。

“好可怜……郡主这是在干什么啊?”

“一定是受了太大刺激,伤心得快要疯了!”

“是啊……刚嫁的夫君犯了谋逆大罪,全家被诛,原本约好私奔的如意郎君抛弃了她不说,居然还翻脸把她打成了这样!唉,换了是我,估计都活不下去了。”

“可怜啊。赤王怎么还不来?我好担心郡主她会寻短见……”

侍女们缩在帐外,同情地窃窃私语。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闭嘴!都给我滚!滚!”她几乎要气疯了,厉声把金杯隔着帐篷砸过去,吓得侍女们连忙躲了出去。然而她一想,又愣了一下:奇怪,为什么她一个杯子都扔不出去,玉绯和云缦就可以自由出入?是师父设下结界的时候,同时许可了这两个贴身侍女进入吗?

他倒是想得周到!生怕她饿死吗?

她愤愤然地用手捶地——手忽然砸在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上,低头看去,却是师父留给她的那本书。

朱颜愣了一下,拿起来随手翻了翻。

封面上没有写字,翻开来,第二页也是空空荡荡,只在右下角写了“朱颜小札”几个小字。里面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用空桑上古时期的文字写就,幸亏她在九嶷神庙跟了师父四年,临摹过碑帖习过字,这才勉强看得懂。

时影的笔迹古雅淡然,笔锋含蓄,笔意洒脱,看上去倒很是赏心悦目。

朱颜趴在金帐里,一页一页翻过来,发现每一页都是精妙而深奥的术法,从筑基入门直到化境,萃取精华,深入浅出,有些复杂晦涩的地方还配了图,显然是专门针对她的修炼情况而写。

“这打坐的小人儿画得倒是不错……发髻梳得很好看。”她托腮,盯着上面一张吐纳图,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咦?这是玉骨?上面画的好像是我?”

她用手指戳着那个小人儿头上的玉簪,不由得咧嘴笑了:“还挺像的。”

九嶷大神官亲笔所写的心得,换了云荒任何一个修炼术法的人,只怕都愿意用一生去换取其中的一页纸。然而朱颜自从学会了飞之后,在家已经有五年没怎么修过术法了,此刻看着只觉得头晕,勉强看了几页就扔到了一边。

从天极风城到苏萨哈鲁,路途遥远,大概需要整整二十天的快马加鞭。不过父王如果着急,用上了缩地术,估计三五天也就到了——云荒大地上,除了伽蓝帝都中传承了帝王之血的空桑帝君之外,其余六部的王族也都拥有各自不同的灵力,只是不到不得已不会轻易动用。

父王一旦来了,自己少不得挨一顿骂,然后又要被押回王府,严密地看管起来,直到第二次被嫁出去……

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尽头?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坐了起来,披上了衣服,认认真真地将那本手札捧了起来,放在了膝盖上,一页一页地从头仔细看了起来。

是的,如果她想要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光躺在这里抱怨骂人又有什么用?喊破了嗓子也没有人会来救她的……她必须获得足够的力量,像师父那样强大的力量,才能挣脱这些束缚自己的锁链!

到那时候,她才可以真的自由自在。 qTpTPhS0nFD/F/Vp0ttHK1ak6b2zuRyvpnz0aCr5xTGJvDlEY2Gi6pGfhTBta+Z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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