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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冲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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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冲事件发生于十月一日美国东部标准时间下午三点零三分。所谓的“脉冲”当然是以讹传讹的名称,但事件爆发后短短十小时之内,有能力指出讹误的科学家大多已非死即疯。如何称呼这个事件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事件引发的效应。

当天午后三点,一名对历史没有太大影响的年轻男子走在波士顿的博伊尔斯顿街,几乎是蹦蹦跳跳地向东行,他的姓名是克莱顿·里德尔,小名“克莱”。搭配轻盈步伐的是他的表情,每个人都看得出他满心快慰。他的左手拎着画家用的作品夹,是可以折合成公文包提着走的那种款式。缠在他右手手指的是褐色塑料购物袋的提带,外面印有 小小珍宝精品店 的字样,好奇的人一眼就可以瞧见。

袋子在他手中前摇后晃,里面装的是一个圆形的小东西,你也许会猜成礼物。猜对了。你也许会进一步推测,这位年轻人购买了 小小珍宝 来纪念一些小小的胜利(或许那些胜利并不是真的那么小)。又猜对了。里面装的是相当贵重的琉璃镇纸,琉璃中心裹了一团灰茫茫的蒲公英籽絮。他投宿的地点是不甚气派的大西洋街旅馆。前去科普利广场大饭店赴约后,他在回旅馆途中买了这袋礼品。当时他一看镇纸的价格卷标注明九十美元,大惊失色,但更让他诧异的是,如今他居然买得起这样的厚礼。

向店员递信用卡时,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假如这个镇纸是买来自用,他会怀疑自己出不出得了手;想必会嘟囔着“我改变主意了”之类的话,然后仓皇逃出精品店,但这个礼物是送给莎伦的。莎伦喜欢这类玩意儿,而且对他仍心怀一份情。他前往波士顿之前,莎伦对他说:“ 我会帮你加油的,宝贝 。”尽管过去这一年两人吵得乌烟瘴气,但是她这番话仍然深深感动了他。现在,如果还有可能,他想反过来感动莎伦。镇纸很小(名副其实的“ 小小珍宝 ”),琉璃的中央是一团精美的灰霾,宛如一小团云雾,保证她看了会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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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激凌车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把克莱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冰激凌车停在四季大饭店(远比科普利广场大饭店豪华)对面,旁边就是波士顿公园。公园横跨了两三个街区,一侧紧临博伊尔斯顿街。冰激凌车的车身用七彩的颜色漆上了富豪雪糕的字样,下面是一对跳舞的甜筒。三名小学生围在车窗旁,把书包放在脚边,等着解馋。站在小学生背后的,是一位身穿垫肩裤装的女人,牵着一条贵宾狗,另外也有两名穿垮裤的少女,她们摘下iPod耳机,挂在颈边,以方便低声交谈,两人虽然聊得起劲,但并没有吃吃笑。

克莱站在这六人身后,原本随便站的几人排成了一小排队伍。他已经帮分居的妻子买了一份礼物,回家路上他也会去“卡漫万岁”漫画店买最新一期的《蜘蛛侠》送给儿子。他索性顺便犒赏自己一番。他急着想向莎伦报告好消息,可惜暂时无法联络到她,因为要到三点四十五分左右她才会回家。他心想,在联络上莎伦之前,不如先回旅馆消磨时间,在小客房里来回踱步,呆呆看着合起来的作品夹。不过在回旅馆前,富豪雪糕倒是个不错的休闲活动。

老板向窗口的三个小孩递出两支夹心冰激凌棒。请客的人想必是站在中间的学童,他点了特大号的香草巧克力漩涡冰激凌甜筒。克莱穿的是时髦的宽松牛仔裤,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被揉成一团的钞票,这时,牵着贵宾狗的女子伸手从斜肩袋里取出手机,掀开手机盖。对身穿女强人装的女士来说,手机与美国运通卡的重要性不相上下。背后是公园,里面传来狗吠声,有个人在呼喊,克莱觉得听起来不像是欢呼声,但是他回头一看,只看见几名散步的民众和一只衔着飞盘的狗(咦,按规定不是一定要拴狗绳吗?他心想),极目所及之处尽是艳阳下的绿意与诱人的树荫。这种地方最适合坐下来享受巧克力冰激凌甜筒,庆祝自己刚以天价卖出首部漫画以及续集。

克莱把头转回来时,穿灯笼裤的三个小孩已经走了,轮到了女强人。她点的是圣代。排在她后面的少女之一在腰际扣了一部薄荷绿的手机,女强人则把手机贴在耳边。每次看见类似的举动,克莱难免不禁心想:从前大家都认为这个动作粗鄙无礼,尽管交易的对象素昧平生也不应如此,可是现在,当着别人的面打手机已成了可以接受的日常举止。

莎伦说: 甜心,就把这动作画进《暗世游侠》吧 。在他的脑海中,莎伦每次出现通常都有话要说,而且非说不可。实际生活里的莎伦也是如此,有没有分居都一样,但是她不会在手机上啰嗦,因为克莱没有手机。

少女的手机响起了音乐,头几个音符一听便知是“起笑蛙”制作的曲子。约翰尼很喜欢这首歌,曲名好像是《抓狂叮叮》?克莱记不清了,也许是他刻意不去记的吧。少女扯下腰际的手机说:“是贝丝吗?”她接听后微笑起来,接着向身边的朋友说:“是贝丝。”朋友弯腰向前,与少女一起听电话。两名少女的发型超短,几乎一模一样,在午后的微风中同步飘扬。在克莱眼中,她们简直像周六晨间节目里的卡通人物,大概就像“通天小女警”吧。

几乎在同一秒,女强人问:“喂,麦蒂?”她的贵宾狗正坐着沉思,凝视博伊尔斯顿街上的车流。它被红色狗绳拴着,绳上缀满闪闪发光的亮片。马路对面是四季大饭店,身穿褐色制服的门房正在招手,可能想叫出租车。门房的制服似乎非褐即蓝。一辆水陆两栖的大鸭游览车驶过饭店门口,满载着观光客,加高的车身在陆地上显得突兀,司机对着扩音器向观光客吼出历史大事。两少女听着薄荷绿的手机,不知听见了什么,相视微笑起来,但是仍然没有咯咯傻笑。

“麦蒂?你听得见吗?你听得见……”

女强人举起握着狗绳的一只手,用手指堵住耳朵。她的指甲留得很长,克莱一看不禁蹙起眉,为她的耳鼓膜穷操心。他在脑海中勾勒出女强人——一手牵狗,短发俏丽……用一根指头塞住耳朵,鲜血从耳洞里涓流而下——的画面。同一格画面中,大鸭游览车正驶出画面,门房站着作为背景,更能为这幅情景增添逼真度。这样画一定显得栩栩如生,作画的人最清楚了。

“麦蒂,讯号越来越弱了!我只是想说,我刚去做头发,去那家新开的……我是说我的头发啦……我的……”

富豪冰激凌车里的男子弯腰递出圣代——白白的冰激凌堆积如高峰,巧克力与草莓汁顺坡而下。车主是胡茬男,面无表情,意思是这种情况他见多了。克莱自己也的确见多了,眼前就有两个。公园里有人在尖叫,克莱再次转头看,同时告诉自己,绝对是有人欢乐得大叫。时间是下午三点,阳光普照,而且地点是波士顿公园,八成是乐得欢呼,错不了吧?

女强人对麦蒂讲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然后用熟练的手势合上手机,放回皮包,站在原地不动,仿佛忘了自己在做什么,甚至忘了自己置身何地。

“总共四美元五十美分。”富豪雪糕男说,仍然耐着性子握着圣代等她接下。克莱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波士顿的物价贵得太离谱了,说不定女强人也有同感,至少这是克莱的臆测,因为她继续呆立了几秒,凝视着圣代杯、如山的冰激凌、滑落的甜汁,仿佛这辈子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这时从公园里再度传来叫声,但发声的不是人类,而是介于惊呼与痛苦的长嚎。克莱转身一看,看见原本衔着飞盘散步的那条棕色大狗,也许是拉布拉多犬吧!他不太熟悉狗的品种,需要画狗时就从图画书里挑一个来揣摩。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跪在大狗身边,用臂弯勒住狗脖子,好像正在…… 我该不会是眼花了吧 ,克莱心想……好像正在咬狗的耳朵。大狗又嚎叫了一声,拼命想逃,但却被西装男紧紧勒住。男子咬着狗耳朵不放,然后在克莱的注视中扯下了狗耳朵,痛得大狗发出近乎人类的惨叫,原本在附近池塘上悠游的几只水鸭被吓得飞起来,呱呱叫着。

克莱背后有人呐喊:“拉斯特(rast)!”听起来像拉斯特。也有可能是老鼠(rat)或烤肉(roast),但根据事后的经验判断,比较可能是拉斯特。字典上根本查不到这单词,只是语音中带有侵犯意味,没有其他的意义。

克莱把头转回冰激凌车时,正好看见女强人倾身向前,把手伸进车窗,想揪住富豪雪糕男。他穿着有腰身的白色外套,正面有松松的衣褶。他被女强人一把揪起,然后陡然一惊向后一跳,挣脱了女强人的掌握,让女强人的高跟鞋瞬间自人行道腾空片刻。他听见布料拉扯与纽扣碰撞的声响,看见女强人的外套正面从窗口凸出的小角蹿上来,然后掉回去,圣代也已不见踪影。女强人的高跟鞋喀嚓落地时,克莱看见她的左腕与前臂多了一抹冰激凌和甜汁。她重心不稳,膝盖弯曲。她的模样原本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姿态充满教养,带着一副世故的容颜,克莱认为那是街上最常见的冷漠神态,可是一瞬间的功夫,那个表情立刻成了痉挛般的满脸横肉,眼睛挤成了小缝,上下排牙齿毕露,上唇整片向外翻,露出如绒毛般的粉红肉,宛如外阴部一般私密。她的贵宾狗拖着红狗绳冲上街,绳子末端是供主人握的绳圈。贵宾狗才过马路一半就被黑色大轿车撞到,前一刻还是蓬松的毛球,转眼变成模糊的血肉。

可怜的小东西,大概连自己死了也不晓得,上了天堂还汪汪叫 。克莱心想。他自知已进入临床医学所谓的休克状态,但照样觉得心里惊骇无比。他站在原地,一手拎着作品夹,另一手提着褐色礼品袋,嘴巴微张。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爆炸声,听起来大约是在博伊尔斯顿街与纽贝利街的交会处。

两位少女的肩膀挂着iPod耳机,发型一致,唯一不同的是,携带薄荷绿手机的少女头发是金色的,另一位则是褐色的。为便于区分,克莱把她们称为“超短金”与“超短褐”。超短金的手机掉到人行道上摔裂开,她也不管,只顾着向前搂住女强人的腰。克莱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凭直觉认为少女抱住女强人的用意是避免她再打雪糕男,或者阻止她冲上马路救爱犬,克莱甚至有点想为少女的机智鼓掌。超短褐则向后退开,不愿蹚浑水,白皙的小手交扣在胸前,杏眼圆睁。

克莱放下两手中的物品,向前去帮超短金,此时他用眼角余光瞧见马路对面有辆车急转弯,冲上四季大饭店前的人行道,吓得门房拔腿就跑。饭店的前庭惊叫声四起。克莱还来不及帮超短金制止女强人,超短金动人的小脸蛋已经像蛇一样蹿向前去,露出无疑是强而有力的年轻牙齿,朝女强人的脖子咬下去,鲜血顿时喷射而出。超短金把脸凑过去,好像在用血水冲脸,甚至还张口喝下(克莱几乎敢确定这一点)。接着她前后摇着女强人,把女强人当成洋娃娃。女强人比她高,肯定也比少女重至少四十磅,但少女却能把女强人的头甩得前仰后合,甩得更多血飞溅而出,同时把沾满血的脸仰向晴朗的十月蓝天,发出近似胜利的嚎叫。

她疯了 ,克莱心想, 彻头彻尾疯了

超短褐呐喊着:“你是谁? 发生了什么事 ?”

超短金一听立刻转头。鲜血正从额头短如匕首的头发上滴下来,如白色灯泡般的眼球从沾血的眼眶里窥视。

超短褐看着克莱,眼睛睁得很大。“你是谁?”她再问一次……然后又问:“我又是谁?”

超短金松开女强人,任她瘫倒在人行道上,被咬穿的颈动脉仍在喷血。超短金跳向超短褐。短短几分钟前,两人还嘻嘻哈哈地凑在一起听电话。

克莱来不及多作考虑。假如他多想半秒,超短褐的下场可能也像喉咙被咬断的女强人一样。他看也没看,就弯腰下去拎起右边的礼品袋,甩向超短金的后脑勺,此时她正伸手想抓住刚才的好友,在蓝天的衬托下,她的手就像两只爪子。如果他没打中……

他并没有失手,也没有打偏,袋中的琉璃镇纸正中超短金的后脑勺,敲出了闷闷的一声“叩”。超短金放下双手,其中一只手沾了血,另一只还很干净,然后整个人像一袋邮件似的倒在好友的脚边。

“干什么?”富豪雪糕男惊呼,嗓门尖得不得了,也许是受了惊吓后,嗓门突然变成了男高音。

“我不知道。”克莱说,他的心脏狂跳,“快来帮我,另外这个再流血下去必死无疑。”

从两人背后的纽贝利街头传来铿锵碰撞声,一听便知道发生了车祸,紧接而来的是阵阵惨叫,随后而至的是爆炸声,这一次更响亮,更具震撼力。在富豪冰激凌车的后面,另一辆汽车骤然转弯冲过了博伊尔斯顿街的三条车道,一头撞进四季的院子,先撞倒了两名行人,然后直扑向刚才那辆车的后面。前面那辆车的车头原本就撞在旋转门上,被后面这辆一推,车头被挤得更进去一些,旋转门也被撞歪了。克莱看不清有没有人被困在车子里,因为前面那辆车的散热器已毁损,正冒着滚滚蒸汽,但单从阴影传来的痛苦嘶吼便知状况不妙,非常不妙。

富豪雪糕男因为在里头看不见,所以这时探出窗口,直盯着克莱问:“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我不知道。出了两起车祸。有人受伤。别管了,快来帮我,老兄。”他跪在鲜血流满地的女强人身边,超短金的薄荷绿手机残骸散了一地。女强人的抽搐力道越来越弱。

“纽贝利街那边正在冒烟。”富豪雪糕男观察后说。冰激凌车上相对安全,他躲着不肯出来。“那边发生了爆炸,好严重。可能是恐怖分子。”

此话一出口,克莱认定他正中要点。“来帮我。”

我是谁 ?”超短褐忽然尖叫。

克莱已忘了她的存在,抬头一看才发现她正在用手掌根部猛拍额头,然后在原地急速转圈圈,几乎是把球鞋的脚尖做为圆心,令克莱回想起大学的文学课读到的一段诗: 在他周遭绕三圈 。作者是柯尔律治吧?超短褐先是站不稳,随后在人行道上开跑,一头撞向路灯柱,丝毫没有闪开的意思,连手也不举起来挡,整张脸就直接撞上了柱子,向后弹回,然后迈着蹒跚的脚步,再次撞向路灯柱。

停下来 !”克莱咆哮道,猛然站起来,开始向她奔去,不料却踩到女强人的血泊,滑了一下,差点跌倒。他站稳后再跑,却被超短金绊住,又差点跌倒。

超短褐转头看向他。她的鼻梁已被撞歪,鼻血流得下半脸都是,额头肿起了垂直的挫伤痕迹,犹如夏日的雷暴云顶越积越高,其中一只眼也被撞得歪斜。她张开嘴巴,露出想必花了大价钱矫正的皓齿,可惜那口皓齿现在已经被撞得稀巴烂。她张开嘴对他笑,那是一抹他永远忘不了的笑。

接着她边叫边在人行道上跑开。

克莱背后传来引擎发动的声响,扩音器也开始响起铃铛声组成的《芝麻街》主题曲。克莱转身,看见富豪冰激凌车匆促驶离路边,这时,马路对面的饭店顶楼有扇窗户爆裂,亮亮的玻璃碎片撒落一地,原来有人跳楼。一个人影俯冲而下,越过十月的天空,坠落在人行道上,整个人几乎全爆开来。楼前又是尖叫声四起,有的出于惊恐,有的是惨叫。

别走 !”克莱边喊边跟在富豪冰激凌车的旁边奔跑。“ 回来搭把手!我这里需要帮忙啊,狗娘养的 !”

富豪雪糕男没有响应,可能是因为扩音器正在播放音乐所以没听见。雪糕车传来的歌词令克莱回想起约翰尼每天都会坐在小蓝椅上,捧着娃娃吸水杯,观赏《芝麻街》。当时的克莱没理由相信他与莎伦无法白头偕老。歌词大概是:天天好天气,乌云不靠近。

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跑出公园,扯着嗓门咆哮着无意义的声音,西装后摆在身后飘动。那个男人嘴巴周围长满了狗毛似的山羊胡。他跑上博伊尔斯顿街,车子纷纷急转弯以免撞上他。他跑到对面,继续大吼大叫,举手对天挥舞,然后消失在四季大饭店楼前的幕布阴影下。克莱虽然看不见他的人影,却听见里面尖叫声再起,分析他想必一进门就又惹了麻烦。

克莱放弃追逐富豪冰激凌车,停下脚步,一脚站在人行道上,另一脚则踩在路边的水沟里,看着雪糕车继续播放着音乐,冲上博伊尔斯顿街的中央车道。克莱正想回头看看不省人事的少女以及濒死的女强人,没想到又来了一辆大鸭游览车。这辆游览车不像刚才那辆优哉游哉,而是全速呼啸而来,狂乱地左摇右晃,部分乘客被摇得在游览车上打滚,哀嚎着—— 恳求着 ——司机快停车。其他乘客则只是紧抓着游览车后半部的露天区金属栏杆,任凭造型丑陋的游览车开上博伊尔斯顿街,逆向行驶。

一名身穿运动衫的男子从背后抓住司机,司机用力向后耸肩想挣脱他,克莱听见游览车的简陋扩音系统又传来语意不明的呼喊声,这次不是“Rast!”而是喉音比较深重的“Gluh!”接着,大鸭游览车的司机看见富豪冰激凌车(克莱确定这一点),于是改变方向,朝雪糕车直冲而去。

天啊,求求你,不要 !”靠近前座的一个女人哭喊道,看着游览车逼近播放着音乐的雪糕车,而观光游览车比雪糕车大出约六倍。红袜队赢得世界大赛的那年,大鸭游览车也参加庆祝游行会,克莱清楚记得当时自己在电视转播中,看着游览车载着队员缓缓随着游行队伍前进,球员向欣喜若狂的民众挥手,天空则飘着冷冷的秋雨。

天啊,拜托,不要 !”女人再度尖叫,克莱身边则有一个男人轻声说道:“我的天啊!”

游览车从侧面撞上雪糕车,把雪糕车像儿童玩具一样撞翻。侧翻之后,雪糕车上的扩音器仍在继续播放着《芝麻街》主题曲,向后滑回波士顿公园,在路面上摩擦起阵阵火花,两名旁观的女士赶紧手牵手跑开,差点被倾倒的雪糕车波及。雪糕车蹦上人行道,腾空了一秒钟,然后撞上公园的锻铁围墙,停了下来。扩音器发出两声打嗝似的怪响,然后中止了音乐。

驾驶游览车的疯狂司机完全失去了掌控车子的能力,在博伊尔斯顿街掉头回来,吓得乘客抱着露天区的栏杆惊叫。游览车开上对面的人行道,距离雪糕车安息地约五十码,正面撞上挡土矮砖墙,而挡土墙的上方是一间高级家具店的展示窗,店名是“城市之光”。窗户被撞破时发出刺耳难听的巨响,游览车宽阔的车尾(漆着粉红色的“港区小姐”)升空了大约五英尺,冲力大得差点让游览车来个倒栽葱,幸好车子够重,总算稳了下来。游览车最后停在人行道上,车鼻戳进了家具店,里面的沙发与名贵的客厅椅散落一地,但在游览车停下之前,至少有十几名乘客被抛射向前,冲出游览车后失去踪影。

家具店里,防盗警报叮叮叮响起。

“我的天啊!”站在克莱右手手边的男子又说,嗓音温和。克莱转头看见一个矮小的男人,深色的头发稀疏,蓄了一道深色的小胡子,戴着金框眼镜。他问道:“怎么会这样?”

克莱说:“我也不知道。”交谈很困难,非常困难。他发现自己得非常努力才能把话挤出来。他想大概是惊吓过度吧。马路对面有些人从四季大饭店逃出,有些人则从撞进家具店的游览车上跳车逃生。克莱看见有个从游览车逃生的人跑上了人行道,却撞到从四季逃出来的民众。克莱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而不自知,说不定这些乱象全是幻觉。也许自己被送去了缅因州奥古斯塔市的圆柏丘疗养院,药效过了却还没人来打针,所以满脑子臆想。“雪糕车上的那个人说,可能是恐怖分子。”

“我倒没看见有谁拿枪,”小胡子矮男人说,“也没看见谁把炸弹绑在背后。”

克莱也没看见,但他 确实 看见 小小珍宝 的礼品袋与作品夹在人行道上,也看见从女强人喉咙流出的血泛滥一地(他心想:天啊,流这么多血),眼看即将淹到作品夹。《暗世游侠》的成品几乎都在作品夹内。他满脑子只顾着救回画作,所以转向作品夹的地方快步走去,矮子也跟过去,这时又响起了类似防盗警报的声音,沙哑的喇叭声从饭店传来,与家具店的呜哇警报声会合,吓了矮子一跳。

“是饭店。”克莱说。

“我知道,只不过……噢,我的天!”他看见了女强人躺在血泊中,维持生命的基本元素流了满地,才过了多久?四分钟?还是只过了两分钟?

“她死了,”克莱告诉他,“我敢确定。至于那女孩……”他指向超短金,“被她害的。被她用牙齿咬死了。”

“别开玩笑。”

“是玩笑就好了。”

博伊尔斯顿街的某处又传来爆炸声,两人缩了一下。克莱嗅得到烟味。他拾起礼品袋与作品夹,以免被逐渐蔓延的血泊沾到。“是我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疑惑自己何必解释。

穿着粗呢西装的矮个儿小胡子(克莱觉得他的仪容还算相当整洁)直盯着瘫在地上的女人,一脸惊恐。这个女人只不过停下来买圣代,却先丢了一条狗之后又丢掉一条命。在他们背后,三个年轻人在人行道上狂奔而过,一边笑一边欢呼,其中两个人反戴着红袜队的小帽,另外一个人捧着纸箱,箱子上印着Panasonic的蓝字。捧着纸箱的年轻人右脚踩到了女强人的血,留下越来越淡的单脚球鞋印,与同伙人跑向公园东端与公园外的唐人街。

3

克莱单膝跪地,用没拿作品夹的手去帮超短金把脉。在看见捧箱狂奔的年轻人后,他更怕失去作品夹。他立刻摸出了缓慢却规律而坚强的脉搏,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无论她做错了什么事,她终究是个小孩,克莱可不希望刚才用送妻子的镇纸断送了一条小生命。

“当心啊,当心!”小胡子的语调几乎像在高歌。克莱来不及抬头看,幸好这一次连惊险都算不上,因为来车并没有朝他们直扑而来,而是驶出博伊尔斯顿街的路面,把公园的锻铁围墙撞得稀烂,然后一头栽进池塘,水淹到了挡泥板。

这辆车是最受产油国欢迎的休旅车,车门打开后,一个年轻男子跌出来,仰天嚷着毫无意义的话,然后跪进水塘里,用双手捧着水喝。克莱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几年来,无数只鸭子不知在水里悠然拉了多少次屎。年轻人努力站起来,涉水到另一边,随后遁入一丛树木中,继续边走边挥手,扯着嗓门念念有词。

“我们得找人来救这个女孩。”克莱对小胡子说,“她昏迷过去了,不过还死不了。”

“救什么救?我们得赶快离开这条街,不然迟早会被撞死。”小胡子话音刚落,一辆出租车就迎头撞上了加长礼车,地点就在游览车撞进家具店的附近。逆向行驶的是礼车,倒大霉的却是出租车。克莱仍单膝跪在人行道上,看见出租车的挡风玻璃被撞得粉碎,司机从车内飞出来,降落在马路上,举起血淋淋的手臂惨叫着。

小胡子说得没错。克莱在饱受惊吓之际,思考能力虽然受到限制,但还能勉强挤出些许理性,理解出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赶快离开博伊尔斯顿街,寻求庇护。假使真的是恐怖分子造孽,这和他看过或读过的恐怖攻击行动也完全不同。他(或者该说是“大家”)该做的是躲起来,等到事情明朗化后再研究对策,最好是先找台电视来弄清楚状况。然而,街头乱成这样,他不想让失去意识的少女躺在户外。他的本性善良文明,实在不忍心放下她一走了之。

“你先走吧。”他告诉小胡子,语调极不情愿。他完全不认识小胡子,但至少小胡子没有胡言乱语,也没有高举双手乱挥,也没有露牙向克莱的喉咙咬下去。“你先找个地方躲进去,我会……”他不知如何说下去。

“你会怎么样?”小胡子问。接着又传来爆炸声,震得小胡子拱肩皱起眉。这一声好像从饭店正后方传来,黑烟也跟着升起,污染了蓝天,最后升至高空被风扯乱。

“我去报警,”克莱忽然心生一计,“她有手机。”他用拇指比向血泊中的女强人,“她本来还在接打手机……然后情况就变……”

他越讲越小声,脑海里回放的是情况剧变前的一幕。不知不觉间,他的视线从已死的女强人飘向昏迷的少女,再飘向少女薄荷绿手机的碎片。

两种频率迥异的警报声呜哇回荡着,克莱心想,其中一种出自警车,另一种则是消防车的警笛。他也心想,波士顿居民一定能分辨出哪一种来自警车,但他分不出来,因为他住在缅因州的肯特塘镇,此刻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置身家园。

情况剧变之前的几秒,女强人打手机向友人麦蒂报告她刚去做了头发,而超短金的朋友也正好来电,超短褐凑过去听。随后,这三个人全部精神失常。

该不会是……

在他与小胡子背后靠东的地方传来目前为止最大的爆炸,听起来像是吓人的霰弹枪声,克莱被震得跳起来站着,与穿粗呢西装的小胡子慌张地互看,然后望向唐人街与波士顿的北端区,虽然看不清发生爆炸的地点,却看到一团更大更黑的烟从地平线处的大楼升起。

这时,一辆波士顿市警局的无线电警车驶来,停靠在对面四季大饭店的门口,同时赶来的还有一辆云梯消防车。克莱瞄向门口时,正好看见又有人从顶楼一跃而下,随后屋顶另有两人也跟着跳。在克莱的眼中,屋顶那两人居然在坠楼时还在扭打。

老天爷啊,别再跳了 !”一名妇女尖叫到破嗓,“ 别再跳了,别再跳了,别再跳了 !”

率先跳楼的人摔向警车尾部,落在后车厢上变成了一团血肉与毛发,撞碎了后车窗。随后跳楼的两人掉在云梯车上,身穿鲜黄色外套的消防队员纷纷逃避。

别跳了 !”妇女继续尖叫,“ 别跳了!别再跳了!拜托上帝,别再跳了 !”

这时却有个女人从五楼或六楼跳下,像表演特技似的在空中疯狂翻滚,最后正中一位正抬头向上看的警员,拖着警察一起见了阎王。

从北方又传来轰隆巨响,仿佛是恶魔在地狱开猎枪,克莱再次望向小胡子,而小胡子也紧张地看着他。又有浓烟升起。尽管微风轻快,北边的蓝天却几乎被浓烟蒙蔽。

“恐怖分子又劫机了,”小胡子说,“龌龊的狗杂种又劫机了。”

仿佛为了呼应他这番说法,第三声巨响自市区东北隆隆传来。

“可……可是那是罗根机场啊!”克莱再次发觉言语困难,而思考则是难上加难。他这时脑中尽是一个不太得体的笑话: ××恐怖分子决定轰掉机场逼美国就范,你听说了没?(××处请填入你最看不顺眼的族裔)

“那又怎样?”小胡子口气很呛。

“为何不干脆轰掉六十层的约翰·汉考克大楼?为何不轰保德信大厦?”

小胡子的肩膀垮了下去。“我不知道,我只想赶快离开这条街。”

话才说完,又有六个年轻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他们身边,仿佛在附和小胡子的说法。克莱注意到,波士顿的确是年轻人的大本营,大专院校林立。还好,三男三女的这六人并没有趁火打劫,而且绝对没有哈哈笑,只是一味奔跑,其中一个年轻男子掏出手机贴上耳朵。

克莱瞄向马路对面,看见又来了一辆警车,停靠在刚才那辆的后面。看情况,不需要借用女强人的手机了。也好,反正克莱已决定最好别打手机。他可以直接过马路,跟警察说……但他目前不太敢过博伊尔斯顿街。就算他平安过了马路,对面的死伤如此惨重,他怎能指望警察过来处理一位不省人事的女孩?在他的旁观下,消防队员开始爬回云梯车,看来准备转战他处,很可能是罗根机场,或者是……

“哇,我的天呀,小心这一个。”小胡子压低嗓门小声说。他往博伊尔斯顿街西边的闹区望去。刚才克莱从闹区过来时,人生最大的目标是用电话联络上莎伦,他甚至连台词都想好了:大好消息,亲爱的,不管婚姻关系如何发展,至少我们不愁没钱买鞋给儿子穿了。这草稿打得轻松逗趣,一如从前。

但眼前的景象毫无趣味可言。迎面而来的男人年约半百,穿着西装裤,上身是破烂的衬衫与领带。他没有跑步,而是以踩着扁平足似的大步前进。西装裤是灰色的,但衬衫与领带原有的颜色已经无从辨识,因为不仅破损严重,而且血迹斑斑。他的右手拿着看似屠刀的东西,刀锋长约五十厘米。克莱自认在回程途中见过这把刀。当时刀子放在橱窗里展示,店名是“灵魂厨房”。橱窗陈列着一排刀具,前面以一张雕刻的小卡片注明“瑞典进口钢刀!”,刀子在隐藏式的放射灯中反着光。然而,这把刀被解放后做了不少苦工,或者应该说是造了不少孽,如今沾了血,也不再锋利。

身穿褴褛衬衫的中年人啪啪踢着正步逼近,挥刀上下画出小弧形,动作一成不变,只有一次换了动作,挥刀砍向自己,在原本破烂的衬衫上又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残缺不全的领带随风摇摆。步步接近后,他对着克莱与小胡子滔滔不绝,宛如偏远地区的传教士被圣灵附身,喃喃起乩,呼喊着:“噫啦布!哎啦!吧布啦哪兹!啊吧布啦为什么?啊不哪噜叩?喀咂啦!喀咂啦康!去!瞎去!”同时把刀晃回右臀处,再往后收,视觉特别灵敏的克莱立即看出他即将挥刀做出什么动作。这人在十月的午后疯癫踢着正步,漫无目的地不停举刀砍劈,对象正是小胡子。

当心啊 !”小胡子大叫,自己却没有留神,只是愣在原地。自从天下大乱以来,克莱只碰到了这么一个 正常人 。主动搭讪的人是小胡子,在这种情况下能主动搭讪,不具备一些勇气可不行,但现在小胡子却怔立在原地,在金框眼镜的放大下,眼珠变得比平常更大。中年狂汉挑他不挑克莱,难道是因为他个子小,比较好欺负?果真如此,也许乩童传教士并没有全疯。想到这里,原本害怕的克莱忽然满腔怒火。如果站在学校围墙外,看见有个恶霸准备欺负较弱小、较年幼的儿童,他也会升起同样的怒火。

当心啊 !”小胡子几乎是哭喊出来,面对迎面而来的煞星却只能杵在原地,即将丧生刀下,而这把刀出自灵魂厨房, 本店欢迎刷大来卡与VISA卡,出示提款卡即可付支票

克莱来不及思考,只是握着活页夹的两个把手,提起来,挥向直冲小胡子而来的刀子。“唰”的一声,刀锋划进了作品夹,刀尖在距离小胡子的腹部四英尺处停下来。小胡子终于回过神来,身体往公园的方向一缩,扯开嗓门大呼救命。

这位中年人大概在两年前放弃了养生之道,脸颊的赘肉下垂,脖粗肉厚。克莱一出手,他就陡然停口,不再滔滔演讲着无意义的话,而是满面虚无迷惘,还夹杂着类似错愕的神色。

克莱只觉得满腔怒火。中年人一刀刺下去,刺穿了他所有《暗世游侠》的画稿。对他而言,他的作品不只是素描或图解。刚才那“唰”的一声,无异于一刀戳进了他的心房。虽说这些作品他全有备份,包括那四张彩色的跨页图,但他照样一肚子火。中年狂汉的刀砍穿了魔法师“约翰”(当然是借用了儿子的名字“约翰尼”),也砍死了弗拉克斯巫师、弗兰克与他的保镖们、爱睡觉的吉恩、恶毒萨莉、莉莉·艾斯托勒、蓝女巫,当然也少不了暗世游侠本人雷·戴蒙,这些角色全惨死刀下。以上全是他幻想出来的角色,生活在想象力的洞穴里,个个摩拳擦掌,准备把克莱救出苦海。过去几年来,他时常开车在缅因州的乡下奔走,周旋于十几座小学教美术,往往一个月奔走好几千英里,几乎以车为家。

漫画人物安详地沉睡在作品夹中,在瑞士刀一刀刺穿时,他敢发誓他听见了他们的呻吟声。

他怒不可遏,再也不管对方手上有没有刀(至少暂时无所谓),只是用作品夹当挡箭牌,逼得中年狂汉向后直退。他看见刀锋砍出了一道宽宽的V形,越看越生气。

中年人狂啸着:“ 不列 !”努力想抽刀回去,刀子却卡得太紧,“ 不列其呀姆,嘟啦喀札啦,啊吧啦 !”

“欠扁!”克莱大喊,然后一脚伸向倒退着走的狂汉后面。他事后才想到,人体在逼不得已时,往往能起而反抗。人体里藏了这个秘密,正如同人在冥冥之中知道如何跑步、如何跳过小溪、如何性交或在别无选择的时候一死了之。人体也能在压力极大时主导全局,把大脑逼向一边,做出必要的举动,而大脑只能在一旁吹口哨仰望天空直跺脚,或思索着刀子划过作品夹的声响,而这作品夹是妻子在他二十八岁生日那天送的礼物。

中年狂汉被克莱的脚绊倒,正合克莱之意,中年人向后倒在人行道上。克莱站在他身边喘着气,双手仍拿着作品夹,而作品夹已像作战时被砍弯的挡箭牌,屠刀的刀锋在一边,刀柄在另一边。

中年人想站起来,小胡子快步冲向前踹他的脖子,力道不小。小胡子哇哇哭着,泪水滚滚流下脸颊,连镜片也起了雾。中年人又后退到人行道,舌头吐出来,发出噎声,克莱倒觉得像他刚才起乩时的胡言乱语。

“他竟然想杀我们!”小胡子哭着说,“他竟然想杀我们!”

“对,对。”克莱说。他发现自己以前也常对约翰尼说“对,对”,口气完全相同。当年夫妻俩还叫儿子“约翰尼G”。儿子常从前院的步行道走来找他,不是摔伤了小腿就是手肘,哇哇哭着说:“我流血了!”

人行道上的中年人流了不少血,撑着手肘又想站起来,这一次换克莱出脚,踹开了他的一只手肘,让他躺回路面,但这一踢也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反而让血染得到处都是。克莱握住刀柄,摸到半凝固的血,觉得又湿又黏,不禁皱起了眉头。那种感觉就像煎完培根后出了油,等油脂冷却后再用手心抹过一样。他握紧刀柄向后拉,刀子却只动了一点点,不知是因为刀子不肯动,还是他的手太滑。他想象笔下的人物在阴暗的作品夹中喃喃咒骂,自己也发出痛苦的声音。他忍不住。他也忍不住心想,刀子抽出来之后,他又能怎么办?难道一刀戳死这疯子?他认为,如果一时逼不得已,他可能出得了手,但现在恐怕不行。

“怎么了?”小胡子哽咽着说。克莱尽管哀伤,却也忍不住被小胡子话中的关怀感动。“被他砍到了吗?你刚才挡住他几秒,我没看清楚。有没有被他砍到?你受伤了吗?”

“没有,”克莱说,“我还好——”

话还没说完,从北面又传来爆炸的巨响,几乎能肯定声音来自波士顿港另一边的罗根机场。两人耸起肩膀,皱起眉头。

狂汉趁这机会急忙爬起来,却挨了小胡子一记侧踢。虽然踢得笨拙,却正中狂汉的领带中间,踢得他又向后倒地。狂汉鬼叫着想抓住小胡子的脚,本来可以一把将小胡子拖过去,然后用力勒到他骨折,幸亏克莱及时拉住他的肩膀,把他从狂汉的手里抢了回来。

“他抢走了我的鞋子!”小胡子哀叫道。他们背后又有两辆车发生车祸,空气中又增添了惨叫声、警报声,其中有汽车警报、消防警报以及尽情呜哇响的防盗警报。远方还有警笛声。“那杂种竟敢抢我的鞋——”

突然来了一个警察。克莱猜是刚才随警车来的警察之一。他看着穿深蓝长裤的警察在喃喃自语的狂汉旁跪下一膝,心中油然对警察产生近似敬爱的感觉。警察居然肯抽空过来!居然注意到了!

“这人要小心对付,”小胡子紧张地说,“他有——”

“我知道他有什么毛病。”警察响应。克莱看见警察手握着佩枪。究竟警察是跪下后拔枪,还是走来时就将枪握在手里,克莱无从得知。克莱只忙着感恩,没空去注意。

警察看着狂汉,倾着上身靠过去,几乎像主动向狂汉献身。“嘿,老兄,还好吧?”他低声问,“我问你怎么了?”

狂汉扑向警察,两手掐住警察的脖子,警察也在同一时间举枪抵住狂汉的太阳穴,扣下扳机,大片血花从另一侧的灰发中喷出,他也应声倒回地面,还胡闹似的张开双臂,好像在说:妈,快看,我死翘翘了。

克莱看着小胡子,小胡子也望向他,两人接着一起望向警察。警察正把自动手枪收回枪套,从制服胸前口袋取出一只小皮盒。克莱看见警察的手在微微发抖,突然有点高兴。他原本对警察的敬爱已经转为惧怕,如果警察的手不抖,克莱会更加畏惧。刚才发生的事绝非偶发事件。近距离的枪声让克莱的听觉产生了效应,如同打通了耳朵里的经脉,现在他听得见其他枪声,一声声爆裂在越来越嘈杂的环境里清晰可闻。

警察从薄薄的小皮盒里取出一张卡片,然后把盒子收回口袋,克莱认为应该是名片。警察用左手食指与中指夹着名片,右手再次滑向佩枪的枪托。在他擦得雪亮的皮鞋旁,狂汉被射穿的头淌出一摊血,而在附近的人行道上另有一摊女强人流的血,那摊血已经开始凝结,颜色也逐渐暗沉。

“尊姓大名?”警察问克莱。

“克莱顿·瑞岱尔。”

“现任总统是谁?”

克莱照实回答。

“先生,今天是几月几日?”

“十月一日。你知道发生了什……”

警察改问小胡子:“尊姓大名?”

“汤姆·麦考特,家住莫尔登市塞勒姆街一百四十号。我……”

“上一届总统大选时,落选的人是谁?”

他照实回答。

“布拉德·皮特娶了谁?”

他举起双手。“我怎么知道?八成是电影明星吧。”

“好。”警察递给他夹在两指间的名片。“我是乌尔里克·阿什兰德警官。这是我的名片。两位将来可能要出庭作证刚才发生的事。刚才的情况是,你们需要帮助,我伸出援手,我受到攻击,我予以响应。”

“你本来就想枪毙他。”克莱说。

“对,先生,警方想尽快了结他们的痛苦,”阿什兰德警官说,“不过要是两位向法庭或调查委员会转述上面那句话,我会矢口否认。这种事非做不可。这种人一直在各地不断冒出来,有些只是自杀,但有更多人是攻击别人。”他迟疑了一下又说:“就警方掌握的消息,这种人要是不自杀,就会攻击别人。”话才说完,马路对面又传来枪响,停了几秒后再快速连“砰”三枪,声音来自四季大饭店的前庭阴影。饭店现在已成废墟,到处是碎玻璃、残缺的尸体、被撞毁的车辆、喷洒出来的人血。“根本就像电影《活死人之夜》。”阿什兰德警官开始往博伊尔斯顿街走回去,一手仍放在枪上,“只不过这些人还没死,除非警方帮忙。”

“里克!”马路对面有个警察急着喊。“里克!我们得去罗根了!所有小组都要去!赶快回来!”

阿什兰德警官过马路前左看右看,路上却没有车。博伊尔斯顿街除了空车之外,目前暂时没有其他车的踪迹,但附近仍不时传来爆炸声与汽车撞击声,硝烟味也越来越浓。警察开始过马路,走到一半又往回走,对他们说:“快去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次算你们走运,下次就难说了。”

“阿什兰德警官,”克莱说,“警方不用手机吧?”

阿什兰德站在博伊尔斯顿街正中央看着他,克莱认为很不安全,因为他想到了横冲直撞的大鸭游览车。阿什兰德说:“不用,因为警车上备有无线电,另外还有这个。”他拍拍腰带上的无线电,挂在枪套的对面。打从识字以来,克莱就是漫画迷,这时他突然想起蝙蝠侠系的那条万能腰带。

“别打手机,”克莱说,“告诉其他人,千万别打手机。”

“为什么?”

“因为那些人刚才全打过手机。”他指向气绝的女强人与不省人事的少女,“一讲完话手机就开始发疯。我敢打赌,拿刀的那个人——”

“里克!”马路对面的警察又喊,“给我过来!”

“你们快去躲起来。”阿什兰德警官再次建议,然后小跑至四季大饭店那边。克莱但愿刚才能再提醒他们一次不能用手机,但总体来说,他很高兴那位警察能逃过一劫,只是照今天下午的情况来看,他不太相信全波士顿的人都能平安无事。

4

“你在干什么?”克莱问汤姆,“别碰他。他,呃,说不定有传染病。”

“我没有要碰他,”汤姆说,“只是想拿回鞋子穿上。”

狂汉的左手张开着,鞋子躺在手附近,但不在弹孔溅血的范围之内。汤姆在博伊尔斯顿街的路边坐下,就在富豪冰激凌车停靠的地方,克莱只觉得恍若隔世。汤姆穿回鞋子。“两条鞋带都断了,”他说,“可恶的神经病扯断了鞋带。”说着又开始大哭。

“尽量绑紧就是了。”克莱说。他想把屠刀拔出来。狂汉劈刀的劲道极大,刀卡得很深,克莱不得不上下扭动刀子,连续抽动几下,最后才慢慢抽出来,吱嘎声刺耳,使得他频频想皱眉。他一直在想,不知道哪个角色的伤势最重。真是太蠢了,满脑子被吓得一片空白后才会这样想,但他难以控制自己。“可以直接绑在最下面的两个洞吧?”

“我想可以……”

克莱的耳边萦绕着一种机械化的嗡嗡响,很像蚊子,现在声音越来越靠近,稳定而沉闷。汤姆也在路边坐直身体。克莱转身一看,发现波士顿市警的一小队警车原本正从四季大饭店的门口陆续离开,却又在家具店与失事的游览车前停下来,警灯仍亮着,车上的警察纷纷探出车窗,看着一架私人的中型飞机慢速飞过波士顿港与波士顿公园之间,迅速接近地面。这种飞机也许是塞斯纳,也许是所谓的双富矿(Twin Bonanza),克莱对机型的研究不够透彻。飞机像醉酒似的在公园上空倾斜,下面的机翼差点划到树梢,鲜艳的秋叶被扫得乱舞。飞机随后飞进查尔斯街的上空,仿佛飞行员决定把马路当跑道。接着,在距离路面不到二十英尺时,飞机向左倾斜,左翼撞上一栋灰色石造楼房的正面,也许是银行,就在查尔斯街与毕肯街口。原本看着飞机在天上飞,总觉得飞得很慢,几乎像在滑翔,但机翼一撞上楼房,错觉立即消散一空,因为机身开始以机翼为圆心,以惊人之势朝紧临银行的红砖建筑直扑而去,消失在耀眼的橙红色火舌里,震波传遍了整座公园,吓得群鸭乱飞。

克莱低头看见自己一只手里还握着屠刀。刚才与汤姆看着飞机坠毁时,屠刀已经从作品夹脱落。他开始用上衣的正面擦刀面,擦完一面再擦另一面,小心翼翼地以免割伤自己(现在换他的手开始发抖了)。擦完后,他万分谨慎地把刀插进腰带,一直插到只余刀柄,这时他早期创作的漫画浮现脑海……其实画得有点幼稚。

“海盗乔瑟尔在此悉听尊便,大美人。”他喃喃地说着。

“什么?”汤姆问。他这时站在克莱旁边,凝视着飞机在公园另一边引燃的熊熊大火,只有机尾露在火焰之外。克莱看得见机尾写着LN6409B,上方有个看似球队的标志。

接着连机尾也被火吞噬。

他感觉首波热浪开始轻轻袭上脸来。

“没事。”他对身穿粗呢西装的小胡子说,“别坏了咱俩的好事。”

“什么?”

“我们快走吧。”

“喔,好。”

克莱开始沿着公园南边走,继续朝他三点整时走的方向前进。虽然只过了十八分钟,但感觉却像过了一个世纪。汤姆快步跟上,他真的非常矮。他说:“喂,你常乱讲些没意义的话吗?”

“那当然,”克莱说,“问我太太就知道。”

5

“我们要去哪里?”汤姆问,“我本来要去搭乘地铁。”他指向大约一条街外的绿色车站书报摊,有一小群人在那里走动,“可是现在去搭乘地铁恐怕不太明智。”

“我也有同感。”克莱说,“我投宿在大西洋街旅馆,差不多过五条街就可以到。”

汤姆的表情顿时明朗起来。“我应该知道在哪里。其实是在鲁登街上,隔壁才是大西洋街。”

“对。先去我的房间看看电视新闻。而且我也想打电话给太太。”

“用客房的电话。”

“对,用客房的电话打。我连手机都没有。”

“我有手机,可是今天没带出来,因为我把手机放在梳妆台上,结果被我养的猫‘瑞福’摔坏了。我打算今天去买新的,不过……对了,瑞岱尔先生……”

“叫我克莱就行了。”

“好吧,克莱。你确定客房里的电话安全吗?”

克莱停下脚步。他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如果连传统电话也不安全,那到底还有什么电话可以打?他正要对汤姆这么说时,前方的地铁站忽然爆发肢体冲突,有人恐慌地呐喊,有人惊叫,也有那种口齿不清的乱语。他这时明白了,胡言乱语是这种精神病的特征。在碉堡状的灰岩地铁建筑与通往地下的楼梯附近,原本有一小群人走动,这时急忙四散躲避,有几人跑上街头,其中有两人互搂着腰,一边走,一边匆匆回头看。大部分的人都跑进公园,如鸟兽般四散,让克莱看了有些难过。不知为何,看见刚才互搂的两人,让他觉得好过了一些。

还有两男两女仍在地铁站里。克莱相信,一定是这四人出现在车站,才吓跑了其他民众。克莱与汤姆站在不远处旁观,这四人开始缠斗,倒在地上继续打得不可开交,有置人于死地的恶毒意味,一如克莱见识过的狰狞面孔,但他仍看不出这四人在打什么,因为他们并非三人欺负一人,也不是两人对两人,也绝对不是男生打女生,因为其中一个“女生”看起来已有六十五岁,身材粗壮,剪了一个凶巴巴的发型,让克莱联想起从前几位接近退休年龄的女老师。

这四人打架时拳脚一起上,也动用了指甲与牙齿,又闷哼又叫骂,围着六七个倒地的民众打。这些民众不是已经被他们打昏,就是已经被打死。两男之一被伸出来的腿绊倒,跌跪在地上,年纪较轻的女人扑在他身上,跪地的男人赶紧从楼梯顶端拾起某种东西——不出克莱所料,他一眼就看出那个东西是手机——对准女人脸颊砸下去,砸得手机碎裂,割伤了女人的脸,鲜血如山洪般灌注在轻便外套的肩膀上,但她的尖叫声并非出自痛苦,而是怒吼。她抓着跪地男人的两耳,像提水壶般揪住他,然后跪在他的大腿上,使劲一推,推得他向后跌进阴暗的地铁楼梯。两人扭打成一团,像发情的猫一样紧缠不放,然后消失在视线中。

“走吧。”汤姆喃喃地说,同时扯一扯克莱的上衣,动作异常轻柔。“走吧。去马路对面。走吧。”

克莱让汤姆带他到博伊尔斯顿街对面。两人安然抵达对面,他觉得要不是汤姆够小心,就是他自己运气好。来到号称“旧书之最,新书之最”的“拓殖书局”时,他们看见在地铁站之役中最不可能夺魁的老女人大步走进公园,朝飞机坠毁燃烧的方向走去,顶着一头古板严肃的花白头发,鲜血从发梢滴向衣领。最后打赢的人竟然是位像图书馆员或拉丁文老师的古板女人,而且还是个再过一两年就能领到金表退休的老太太!可是克莱一点也不惊讶。他的同事里面,有不少女老师的个性就是这么强悍。能奋斗到这种年纪的女老师,十之八九几近坚不可摧。

他觉得这个感想听起来一定很有趣,正想张口对汤姆讲,不料嘴巴一张开,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沙哑嗓音,眼前还泛起水光。显然身穿粗呢西装的矮个子汤姆并非唯一无法控制泪水的人。克莱用手臂擦擦眼睛,开口再试一次,还是只挤出咕噜咕噜的哽咽声。

“没关系,”汤姆说,“发泄出来比较好。”

书局的橱窗里有架古老的皇家牌打字机,曾在手机通讯问世前风光一时。围绕打字机的是旧书。就这样,克莱站在橱窗前哭了出来。他为女强人、超短金与超短褐而哭,也为自己而哭,因为波士顿不是他的家,而此刻,家乡竟是如此遥不可及。

6

通过波士顿公园后,博伊尔斯顿街越来越窄,最后被车辆塞得水泄不通。有些车发生车祸后抛锚在路上,有些则是因为车主自顾逃命而被抛弃。幸好路面拥塞,他们不必再担心碰上神风特攻队似的大礼车或乱闯一气的大鸭游览车。在他们四周,枪炮与撞击声此起彼伏,活像在地狱里庆祝除夕。附近也有许多噪音,多半是汽车警报器与防盗器发出的声响,但目前的路面则异常宁静。阿什兰德警官临走前说过:“快去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次算你们走运,下次就不一定了。”

他们经过书局,继续过了两条街,距离克莱还称不上低级的旅馆仍有一个街区时,他们又走运了。这时他们又碰上一个年约二十五岁的疯癫男子,全身是鹦鹉螺牌与赛百斯牌健身器材锻炼出来的肌肉,正从他们前面的巷口冲出来,跑向马路,跳过两辆车撞在一起的挡泥板,边跑边叽咕乱语,讲得口沫横飞,活像喷个不停的火山熔岩。他两手各拿一根汽车天线当短剑,不停朝天猛刺,见人就想砍。他全身只穿了一双看似全新的耐克球鞋,鞋子上有鲜红色的勾勾商标,其他地方一丝不挂,跑步时阴茎左右摇摆,宛如老爷钟的钟摆吃错了药。他奔上对面的人行道,然后转向西面往公园跑,臀部随着步伐一收一缩。

汤姆紧抓着克莱的手臂不放,直到这个疯子离去才慢慢松手。“假如被他看见了……”他说。

“可惜他没看见。”克莱说。他忽然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他知道这种感觉迟早会消失,但他仍想趁机享受一下。他觉得自己在牌桌上拿到了一手好牌,今晚的特等奖摆在眼前等着他去领。

“我同情被他看见的人。”汤姆说。

“看见他的人才值得同情吧。”克莱说,“走吧。”

7

大西洋街旅馆的门上锁了。

克莱惊讶到一时脑筋转不过弯来,只能呆立在门口,扭转着门把,门把却纹丝不动。他想不通的是,门居然被锁住了。他投宿的旅馆竟然锁门不让他进去。

汤姆来到他身边向内看,额头靠在门玻璃上以减轻反光。北边又传来一声轰隆巨响,地点无疑是罗根机场,但这一次克莱只被震得稍微抽动一下。他觉得汤姆根本没反应,因为汤姆太专心观看眼前的状况了。

“地板上死了一个人,”他最后高声说,“穿着制服,不过他年纪太大,不像服务生。”

“我又不想找人帮我提行李,”克莱说,“只想上楼回房间。”

汤姆发出怪异的闷哼声,克莱以为这矮子该不会又想哭了吧,但他随即发现汤姆其实是按捺着笑意。

旅馆的玻璃双扉门上,一扇印着大西洋街旅馆,另一扇印着无耻的谎言: 波士顿最高级的住址 。汤姆用掌心拍打左门的玻璃,打在波士顿最高级的住址与一列信用卡图案的中间。

此时克莱也开始往里头瞧。大厅不是很大,左边是柜台,右边有两部升降电梯,地板铺着火鸡红色的地毯,上面趴着穿制服的老人。这人面朝下,一脚搭在沙发上,屁股黏着一幅带框的帆船画,作品是科里尔与艾夫斯(Currier&Ives)的名画复制品。

克莱方才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汤姆开始用拳头猛敲玻璃门时,他拉住汤姆的拳头说:“别敲了。就算里面的人还活着而且没发疯,也不会让我们进去。”他思考一下又说,“尤其是他们还没发疯的话。”

汤姆不解地看着他说:“你不太清楚状况吧?”

“清楚什么状况?”

“情况已经变了,他们不能把我们锁在外面。”他推开克莱的手,不再用拳头敲击玻璃门,而是又将额头紧贴玻璃大喊。克莱心想,他个头这么小却中气十足。“喂!喂!有人在吗?”

他停顿一下,大厅里依旧毫无动静。老服务生的屁股仍黏着名画,没有生命迹象。

“喂,里面的人,赶快开门啊!我身边这位先生是贵旅馆的客人,我是他的朋友!再不快开门,我可要去捡颗路缘石来砸玻璃啰!听见了没有?”

“路缘石?”克莱说着哈哈笑,“你刚说路缘石?好有学问。”他笑得更用力了,忍也忍不住。随后,他的左边出现了动静,他转头一看,发现一名少女站在同一条街的不远处,正用疲惫沧桑的蓝眼珠看着他们,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她穿的是白洋装,正面流了一大摊血,鼻子下面、嘴唇与下巴上也有凝结的血迹。除了流鼻血之外,她看起来没有受伤,而且一点也没有发疯的迹象,只是饱受惊吓,被吓得半死。

“你还好吧?”克莱问。他向少女跨出一步,少女也向后退一步。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怪她。他站住,对她伸出一只手,像交通警察一样比出“停车”的手势。

汤姆看了一下,然后又开始捶门,打得玻璃门的旧木框跟着咔咔作响,他照在玻璃上的影像也随之振动。“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再不开门,我们可要硬闯啰!”

克莱转身,正想劝他那种耍老大的伎俩今天行不通,柜台里却缓缓升起了一颗秃头,犹如潜望镜探出海面。脸还没出现,克莱就已经认出这个人是谁。克莱昨天登记住房时,帮他办手续的就是这个人。克莱把车停在一条街外的停车场后,帮他在停车券上盖优待章的也是这个人。今早他出门前,告诉他如何前往科普利广场旅馆的,还是这位柜台人员。

柜台人员站起来后,仍留恋着柜台不愿离开,克莱只好举起客房的钥匙,上面也串着旅馆的绿色塑料电子钥匙。接着他又举起作品夹,希望柜台人员能认出他来。

也许柜台人员确实认得他,更有可能的是,他认为别无选择,只好掀开柜台末端的板子出来,绕过尸体,快步走向门口,走得仓促,显然不太情愿。这举动大概是克莱此生初次见识到的动作。柜台人员来到门口时,先是看着克莱,然后看着汤姆,接着又看克莱。尽管他看了再看仍不太放心,却还是掏出口袋里的一串钥匙,迅速翻找到正确的一把插入锁孔。汤姆握住门把想开门时,柜台人员举起一只手,就像克莱举手制止背后的女孩一样。柜台人员又找出一把钥匙,插进另一个锁孔,最后才把门打开。

“进来吧,”他说,“快。”接着他看见了在不远处徘徊旁观的少女,“她不准进来。”

“她也可以进来。”克莱说,“快来吧,小甜心。”但她不肯进门。克莱走向她时,她转身就跑,裙子在她身后飞扬。

8

“放她在外面乱跑,她可能会没命的。”克莱说。

“不关我的事。”柜台人员说,“到底进不进来嘛,谜语(riddle,音近‘瑞岱尔’)先生?”

他说起话来带有波士顿口音。在克莱所住的缅因州,三个人中必有一人出身于马萨诸塞州,那些外州人讲的是蓝领阶级的马萨诸塞州乡音,克莱经常听见,但眼前这人讲话字正腔圆,操着“但愿我是英国人”的口音。

“敝人姓瑞岱尔,重音在第二个音节。”克莱确实想进门没错。既然门已经开了,这人再挡也没用,但克莱仍在人行道上逗留片刻,望向少女的背影。

“进来吧,”汤姆轻声说,“没办法了。”

汤姆说得没错,的确是没办法了。状况就是这么糟。克莱跟着汤姆进门,柜台人员再次锁上两道锁,仿佛可以把街头的乱象锁在外面一样。

9

“那位是富兰克林。”柜台人员带着两人绕过趴在地毯上的尸体。

汤姆刚才往门里瞧过后曾经说:“他年纪太大,不像服务生。”克莱认为他的确是年纪一大把。他身材矮小,白发浓密。克莱听说,人死后指甲与头发仍能继续生长一段时间,他那一头浓密的白发可能还在继续生长,可惜脖子以大角度弯曲,看起来好像是上吊而死。“他在本旅馆服务了三十五年。我相信他办住宿手续时跟每位房客讲过,跟多数房客还讲过两遍。”

克莱原本就心浮气躁,听了柜台人员这种尖锐的英国腔更加心烦。他心想,如果把这种嗓音比喻成放屁声,大概就像气喘儿拿玩具纸喇叭吹出的那种屁声吧!

他又掀开柜台的板门进去,显然柜台给了他一份归属感。头上的电灯打在他脸上,克莱看得出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他说:“有个男人下了电梯,是个疯子,富兰克林的运气不佳,碰巧站在电梯门口……”

“怎么不帮他拿走屁股上的那幅画?”克莱说完,弯腰拾起科里尔与艾夫斯的复制品,放在沙发上,同时把死者搭在沙发上的那条腿推下来,发出克莱很熟悉的声音。他在漫画里画过很多类似的声响,就像这样:砰!

“下电梯的人只打了他一拳,”柜台人员说,“可怜的富兰克林被打得撞到墙,大概就这样撞断了脖子。那么一撞,图画也跟着掉了下来。”

依照柜台人员的逻辑,这样解释似乎能原谅自己的一举一动。

“打他的人呢?”汤姆问,“发疯的那个男人呢?跑去哪里了?”

“出去了,”柜台人员说,“所以我才认为锁门是上策。当然,我是等他出门之后才上的锁。”他看着两人,神情恐惧,但又似乎心痒难耐,很想找人八卦一样,克莱对这种神态极其厌恶。

柜台人员问:“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糟到什么地步了?”

“你应该掌握得很清楚吧,”克莱说,“不然怎么会锁门?”

“对,可是……”

“电视怎么报道?”汤姆问。

“什么也没有,有线电视信号中断了……”他看了一下手表,“将近半小时没节目了。”

“收音机呢?”

他故作姿态地瞪了汤姆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开啥玩笑?克莱开始认为这家伙可以出书,写一本《如何迅速顾人怨》。“在这里听收音机?在闹区的旅馆听收音机?你一定在开玩笑。”

外头传来高频率的惊恐哀号,穿了沾血白洋装的少女又来到门外,一面用手心拍打玻璃门,一面回头看。克莱快步走向她。

“不行,门被他锁上了,忘了吗?”汤姆对他大喊。

克莱没有忘记。他转向柜台。“去开锁。”

“不行。”柜台人员说。他在窄瘦的胸前紧紧交叉双臂抱紧,以强调坚拒开门的心意。门外的白衣少女又向后看,拍门拍得更加用力,沾血的脸孔因恐惧而紧绷。

克莱拔出腰带上的屠刀。他原本几乎忘了屠刀的存在,现在却说拔就拔,动作自然得令他诧异。“狗娘养的,去给我开门,”他告诉柜台,“否则给你的喉咙一刀。”

10

“没时间了!”汤姆高呼,抓起一张高背椅倒过来,对准玻璃门砸去。大厅的沙发两旁各有一张仿安妮女王时代风格的高背椅。

少女看见他过来,赶紧退缩,举起双手来保护脸,此时,她背后的男子追了过来,出现在门外。这个人身材魁梧,像个建筑工人,肥满的肚腩从黄T恤里凸出来,头发油腻灰白,扎了一条马尾,在背后跳上跳下。

高背椅的脚打在双扉门的玻璃上,左边两只脚撞碎了大西洋街旅馆,右边两只则撞碎了 波士顿最高级的住址 ,然后打中建筑工粗肥的左肩,而建筑工正攫住少女的脖子。高背椅的底座卡在两道门中间的门框里,反作用力使得汤姆向后跌去。

建筑工像乩童似地胡言乱语,鲜血开始从长满雀斑的左双头肌流出,少女趁机挣脱却被自己的脚绊住,跌跪在地上,一只脚在人行道上,一只脚在水沟里,又惊又痛,忍不住大哭起来。

克莱站在碎玻璃门的门框前。自己是怎么走过大厅的,他并没有印象,隐约只记得把椅子扯开来。“嘿,臭瘪三!”他对着建筑工大骂。疯言疯语的建筑工静止片刻,停止动作,克莱看了微微受到鼓舞。“对,就是你!”克莱大喊,“我在跟你讲话!”接着他只想得出:“我上过你妈,她的床上功夫好烂!”

身穿黄T恤的大块头建筑工呼喊了一个字,听起来怪怪的,近似女强人临死前喊的话,就像“Rast!”建筑工转向门口,把旅馆当成忽然长了牙齿还会讲话的怪物,向克莱扑过去。无论建筑工看见的是什么,绝对不是汗流满面、一脸阴森的持刀男子,绝对不是站在长方形破玻璃门里的克莱,因为克莱根本不需要主动出击,建筑工已自动跳进门来,被突出的刀锋刺中。这把瑞典钢刀平顺地戳进他下巴下方被晒红的垂肉里,戳出了红色瀑布,洒在克莱的手上,热得克莱咋舌,几乎和刚泡好的咖啡一样烫。他很想抽刀后退,却不得不按捺住撤退的冲动,反而是勇往直前,最后觉得刀锋遇到了阻力,停滞了片刻,然后继续向前冲,刺穿了软骨,最后从颈背钻出来。建筑工向前倒下,克莱单手无法支撑他,用尽吃奶的力气也没办法,因为他少说得有两百六十磅,甚至重达两百九十磅。建筑工靠在门框上,姿势像醉汉一样倚靠着路灯,棕色的眼球暴凸,被尼古丁染黄的舌头吊在嘴角外,脖子血流如注,然后膝盖不支,整个人瘫了下去。克莱握着刀柄,讶异把刀抽出来时居然如此轻松,比刚才从强化碎木板制成的作品夹抽刀时容易得多。

建筑工倒下后,他又能看见少女。她一只膝盖跪在人行道上,另一只膝盖跪在水沟里,头发盖住脸,不停尖叫。

“小甜心,”他说,“小甜心,别再叫了。”但她照叫不误。

11

她的姓名是艾丽斯·马克斯韦尔。她最初只能说这么多。接着她说她和母亲搭电车从博克斯福德镇来波士顿逛街。她们母女俩经常在礼拜三南下波士顿,因为这天是所谓的“提早下课日”,就读高中的她能提早放学。母女在南站下电车,招了出租车。她说司机包着蓝色头巾。她还说蓝色头巾是她能记住的最后一个东西,之后只记得秃头柜台人员终于开了锁,打开破玻璃门让她进来。

克莱认为她记得的不只这些,因为汤姆问她和母亲有没有带手机时,她立刻开始发抖,推说不记得,但克莱确信母女俩至少有一部移动电话。最近似乎人人有手机,而克莱算是稀有动物。至于汤姆能有幸捡回一条命,或许应该感谢爱猫把他的手机踢下了梳妆台。

他们继续与艾丽斯在大厅对话,多半是由克莱发问,少女默默坐着,低头看着擦伤的膝盖,偶尔摇摇头。克莱与汤姆已经把富兰克林的尸体搬到柜台里面,不顾秃头柜台人员高声抗议。他的理由很怪:“搬进来的话,我站哪里?”柜台人员只肯说他姓里卡迪,抗议无效后就退回后面的办公室。克莱跟着他过去,想确定里卡迪先生没有说谎,电视确实中断了讯号。等他确定后里卡迪没说谎,他决定不再打扰他,留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克莱的太太莎伦见了一定会说,里卡迪先生“躲起来生闷气去了”。

然而,在克莱离开之前,里卡迪不甘心地补了一句:“这么一来,我们等于对外不设防了。”他还不满地说:“我希望你自认成就了什么大事。”

“里卡迪先生,”克莱尽可能耐着性子说,“不到一小时之前,我在波士顿公园另一边看见飞机坠毁,照情况听来,有更多飞机,而且是大飞机,也在罗根机场出事了,说不定正对准航空站做自杀攻击。市中心到处都有爆炸声,我敢说今天下午全波士顿都不设防。”

说完,头上传来极为沉重的撞击声,仿佛印证了克莱的说法。里卡迪先生头也不抬,只是朝克莱的方向比划出“退下”的手势。没电视可看,他只能坐在办公椅上,严肃地盯着墙壁。

12

克莱与汤姆把两张仿安妮女王时代的椅子推向门,用高高的椅背来代替被打碎的玻璃门倒也合适。既然玻璃都碎了,锁门也无济于事,但是克莱认为挡住街头的眼线是明智之举,而汤姆也表示赞同。摆好高背椅后,他们就放下大厅主窗的百叶窗,大厅立刻暗了不少,在火鸡红的地毯上隐约留下近似牢笼的条纹。

办完了上述的事,听完了艾丽斯极度简化的说词,克莱终于可以进柜台打电话了。他看了一下手表,下午四点二十二分,不迟也不早,只不过平常的时间感似乎不复存在,公园里人咬狗耳的事件仿佛已过了几个小时,却像近在眼前。然而,时间确实存在,而远在肯特塘镇,莎伦必然已经回到他仍然认为是家的地方。他非联络上她不可,以确定她没事,同时向她报告自己也没事,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确定约翰尼一切平安很重要,但另外还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事实上,这件事可以说是攸关生死。

他没有手机,莎伦也没有,这一点他几乎百分之百确定。两人从四月分居至今,她可能已经申请换了门牌号,但两人仍然住在同一个镇上,每天几乎都见得到面,如果她买了手机,他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别的不说,她至少会给他号码吧?没错,但是……

但是约翰尼有手机。小约翰尼G现在已经不小了,十二岁已经不算小婴儿了。上次过生日时,他要的礼物就是红色手机,铃声是他最爱的电视节目主题曲。上学时,学校当然禁止他开机,连拿出书包都不准,但现在已经放学了。此外,克莱与莎伦其实鼓励他随身带着手机,原因之一是夫妻俩处于分居状态,儿子可能会碰上紧急状况或者遇到没赶上校车之类的小问题,带着手机比较方便联络。可是克莱仍然抱着一丝希望。莎伦说过,她最近进约翰尼的房间时,常常看见手机被遗忘在书桌上,或被约翰尼放在床边的窗台上,而不是在充电器上,电力全无。

尽管如此,儿子的红色手机仍在他脑海里滴滴答答响,犹如定时炸弹。

克莱把一只手放在旅馆柜台上的传统座机电话上,然后又缩回来。门外又有东西在爆炸,但这次听起来很遥远,好像是在大后方听见巨炮轰炸前线的感觉。

别自以为是了,他心想,说不定没有什么大后方,我们根本就是身处战场。

他望向大厅,看见艾丽斯坐在沙发上,汤姆蹲在她身边,对她喃喃说话,碰碰她的懒人鞋,同时抬头注视她的脸。很好。汤姆很有一套。克莱越来越庆幸碰到汤姆……或者该庆幸汤姆碰到他。

传统电话也许没问题,问题是“也许”的胜算有几成。对妻子而言,他或许应尽几分丈夫的责任;但对儿子而言,他却是百分之百责无旁贷。就连只是想到约翰尼都让他觉得危险,因为只要脑海一产生儿子的念头,克莱就感觉大脑中多了一只慌张的老鼠,作势想突破不太牢靠的笼子,准备以锐利的小牙齿随口乱咬。如果他能确定约翰尼与莎伦平安无事,便能把这只老鼠好好关在笼子里,让他能全心策划下一步。但是,如果走错一步,他谁也救不了,反而会害旅馆里的人遭殃。他稍加考虑之后呼唤里卡迪先生,办公室却没有人应声,所以他又喊了一次,仍然没有回音,他只好说:“里卡迪先生,我知道你在里面,再不出来,我可要进去找你了,到时别怪我发脾气。我一生气,可能会考虑把你赶出门。”

“你没有权利赶人。”里卡迪先生用教训人的口吻忿忿地说,“你只是本旅馆的房客。”

刚才被锁在门外时,汤姆说过情况已经变了,克莱想借用这句话来回敬里卡迪,思绪却被楼上的声音打断,因此迟迟没有吭声。

“怎么了?”里卡迪先生最后说,语气比刚才更冲几倍。楼上传来更响的撞击声,好像有人摔了沉重的家具,也许是橱柜。这一次连少女也抬起头来望。克莱以为听见了闷闷的吼声,也许是有人喊痛,接着却无声无息。二楼有什么设施?不是餐厅。他记得登记住宿时,里卡迪先生说本旅馆没有附设餐厅,想用餐可到隔壁的大都会餐饮店。他这时心想: 是会议室。我很确定是以印第安族名命名的会议室。

“到底怎么了?”里卡迪先生又问。他的火气大到了极点。

“开始乱起来之后,你有没有打过电话?”

“那还用说吗?”里卡迪先生说。他来到办公室与柜台后方之间的门。柜台后方有信件架、监视器画面、一排计算机。他在门口看着克莱,满面愤慨。“消防警报器被触动了,我去解除警报,多丽丝说是三楼的垃圾桶起了火,所以我想打电话请消防队别来了,结果线路却在占线中!‘占线中’!偏偏挑这个时候!”

“你当时一定很生气。”汤姆说。

里卡迪先生首度面露缓和的神态。“情况开始,呃……走下坡路的时候,我打电话报警了。”

克莱认为用“ 走下坡路 ”来形容倒也贴切。“好。结果有没有接通?”

“有个男人叫我挂掉别占线,然后挂掉了我的电话。”里卡迪先生说着,愤慨的意味逐渐爬回嗓音中。“我后来又报警,因为有个疯子下了电梯后打死了富兰克林,这次接听电话的是个女人。她说……”里卡迪的嗓音开始颤抖,克莱看见他开始掉泪,泪水顺着鼻子两边滑落。“……说……”

“说什么?”汤姆以他平常的语调问,问得轻柔又带同情。“她到底说什么,里卡迪先生?”

“她说,如果富兰克林死了,打死他的疯子也跑掉了,我就没有报警的必要。她还劝我把门锁起来,待在里面。她也叫我把旅馆的电梯降到一楼然后上锁。我照她的意思去做。”

克莱与汤姆交换了下眼色,意思是说: 设想周到 。克莱的脑海骤然浮现出栩栩如生的景象——昆虫受困于玻璃与纱窗之间,气得嗡嗡响却逃不出去。而这幅景象与楼上传来的撞击声有关。他纳闷了一下,想着在楼上撞击的人再过多久能找到楼梯。

“然后 那个女人 就挂掉了我的电话。之后我又打电话给我太太,我们住在密尔敦。”

“跟她通话了吗?”克莱想确定这一点。

“她被吓坏了,叫我赶快回家。我跟她说,警方建议我锁上门后待在里面。我也叫她照着做,先去锁门,尽量别出去。她求我回家。她说,门前的马路上传来了几阵枪声,隔条街也传来一声爆炸。她说她看见一个男人赤裸全身跑过本泽克家的院子。本泽克夫妇就住在我家隔壁。”

“好。”他轻声说,语气甚至带有舒缓人心的作用。克莱一语不发。刚才对里卡迪先生发那么大的脾气,他现在反而觉得有点愧疚,但汤姆也对他发过脾气。

“她说她相信那个裸男可能——可能,她只是说可能——抱着一个……嗯……裸体的小孩。不过也有可能是个洋娃娃。她再次求我离开旅馆回家。”

克莱获得了他想要的信息。传统座机电话果然安全。里卡迪先生虽然饱受惊吓,但精神状态仍然正常。克莱把一只手放在电话上。在他拿起话筒前,里卡迪先生制止了他。里卡迪先生的手指修长、苍白而冰冷。里卡迪先生还没讲完。里卡迪先生讲得正起劲。

“她骂我王八蛋,然后挂掉电话。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气,我当然也了解她生气的原因,不过警察叫我锁上门别出去。警察叫我别上街。是警察耶!他们可是官方单位啊!”

克莱点头说:“官方单位,对。”

“你们不是搭乘地铁过来的吗?”里卡迪先生问,“我一向都搭乘地铁,过两条马路就有车站,便利得很。”

“今天下午可不便利,”汤姆说,“我们看多了怪人,跟我打赌我也不肯下去搭乘。”

里卡迪先生用忧伤但却充满期待的神态看着克莱说:“我就说嘛。”

克莱再次点头,说:“你最好待在这里。”可是他明知自己只想回家照顾儿子,当然也照顾莎伦,但最主要的是照顾儿子。他明知除非万不得已,自己一定要回去看儿子。这种感觉就像心上多了一个秤砣,阴影遮蔽了视觉。他又说:“最好不过了。”然后捞起话筒,按九接外线。他不确定能否接通,但话筒果然出现拨号音。他按一之后再按全缅因州的区域码二〇七,接着再按代表肯特塘与附近小镇的头三位号码六九二。最后的四位号码,他只按了三个,眼看就要接通他仍视为家的地方,这时冒出了三个明显的叮声,随之而来的是预先录好的女声:“很抱歉,所有的线路正占线中,请稍后再拨。”

话一讲完,拨号音再起,因为自动线路切断了他刚拨往缅因州的号码……预录的女声应该就是从缅因州发出来的。克莱拿着话筒,让话筒掉到与肩同高的地方,仿佛话筒突然变得沉重无比。然后他把话筒放回原位。

13

汤姆骂他说神经病才想离开这里。

汤姆说,第一个原因是旅馆里相对安全,尤其是电梯已经锁住了,而且楼梯间通往大厅的门也被行李箱室的行李与箱子堵住。楼梯门位于电梯另一边的短廊尽头。即使有人力气超大,有办法把楼梯间门外的箱子推开,也只能推开大约六英寸宽的缝隙,人无法通过。

另一个原因是,市区里的乱象似乎有增无减,交错的警报声、叫骂、尖叫与车辆疾驶声不绝于耳,有时候也能嗅到令人恐慌的烟雾味。这一天微风徐徐,虽能吹走大部分的气息,但大家仍然嗅得到。克莱心想,只能说暂时还算安全,但他并没有说出口,至少还没有。那女孩已经被吓坏了,他不想再用言语刺激她。爆炸声似乎再也不是单发事件,而是连续发作。其中一次相当靠近旅馆,吓得大家认定前面的窗户会被震破,因此赶紧低头躲避。幸好窗户完好如初,但大家依然躲进里卡迪先生的内部办公室以保平安。

汤姆反对克莱离开旅馆的第三个理由是现在已经五点十五分了,天色马上就要暗下来,摸黑离开波士顿等于是发疯。

“你自己看看外面。”他指向里卡迪先生的小窗户,外面就是艾赛克斯街,弃置的车辆挤满了路面,至少可以看见一具尸体,是个年轻女子,穿着牛仔裤与红袜队的运动衫,上面印有棒球红星瓦力泰克(Varitek)的名字。女子俯卧在人行道上,双臂张开,仿佛死前想游泳。“你是想开车走吗?劝你三思。”

“他说得对。”里卡迪先生说。他坐在办公室后面,双臂再次交叉在窄胸前沉思着。“你的车子停在塔姆沃思街的停车场。能不能把车钥匙插进去都成问题。”

克莱早已对那辆车死心,正想张口说他不打算开车(至少出发时开不得),这时楼上又传来撞击声,这一次重得动摇了天花板,伴随而来的是玻璃破碎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可闻。艾丽斯·马克斯韦尔原本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这时抬头紧张地看着,然后整个人缩得更小。

“楼上是什么?”汤姆问。

“正上方是易洛魁 室,”里卡迪先生说,“本旅馆有三间会议室,就属这间最大,所有的器材全摆在这间里,如桌椅和视听设备等等。”他停顿一下后继续说:“此外,虽然本旅馆没有附设餐厅,但应客户要求,我们会安排自助餐或鸡尾酒会。刚才那一声……”

他没有讲完。他不需讲完,克莱就知道了。刚才那一声是自助餐的推车被推倒,上面堆得高高的杯碟碗盘也摔得粉碎,另外的推车与餐桌也已经被某个狂人推倒,而狂人被困在二楼,来回咆哮,就像被夹在窗户与纱窗之间的昆虫一样,缺乏寻觅出路的头脑,只能乱跑乱摔东西。

艾丽斯沉默了近半小时后终于开口讲话,这是相遇之后她首次不问自答。“你刚才不是说有人叫做多丽丝。”

“全名是多丽丝·古提雷斯。”里卡迪先生点头说,“她是客房部的主管。优秀员工。可能是最优秀的一位。我最后一次跟她联络时,她人在三楼。”

“她有没有……”艾丽斯不肯说出来,只是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表示“嘘”,而克莱对这手势也很熟悉了。接着,艾丽斯把右手举到脸的一边,拇指靠近耳朵,小指凑向嘴巴前面。

“没有,”里卡迪先生说得近乎拘谨,“员工上班期间必须把手机放进置物柜。初犯者记申诫一次,再犯者情节严重时会被开除。员工开始上班时,我就会宣布这项规定。”他耸耸一边瘦削的肩膀,然后说:“是公司的政策,又不是我订的。”

“她听见声音,会不会下到二楼察看?”艾丽斯问。

“可能会,”里卡迪先生说,“我无从得知,只记得她跟我报告垃圾桶起火之后就没再联络,我打她的呼叫器她也不回电。我呼叫了两次。”

克莱心想: 看吧,待在这里也不安全。 但是他不愿意说出口,所以他望向艾丽斯后面的汤姆,想用眼神传达这个基本概念。

汤姆说:“你估计楼上还有多少人?”

“我怎么知道?”

“猜猜看。”

“不多。就客房部人员而言,可能只有多丽丝一个人,因为白天班在三点下班,晚班的人六点才进来。”里卡迪先生紧闭双唇,“这是公司的节流之举,不过根本没什么用。至于客人嘛……”

他考虑着。

“对我们来说,下午这段时间很闲,闲得很,因为昨晚的客人全退房了,本旅馆的退房时间是正午。而就平日的下午而言,过夜的客人要到四点左右才开始进来,但今天并不是平日。多住几晚的客人通常是来这里出差。我猜想你也是,谜语先生。”

克莱点点头,懒得再纠正发音。

“下午三四点,来波士顿出差的人通常会去市区办事,所以整个旅馆几乎只剩工作人员。”

接着,仿佛楼上有意跟他作对,又传来一阵撞击声,接着是玻璃破裂的声响,同时也有微弱的野兽低吼,大伙儿全抬头看。

“克莱,听我说,”汤姆说,“如果楼上那个人找到楼梯……我不清楚这种人有没有思考能力,不过……”

“从我们在街上看到的举止,”克莱说,“把他们称为人类都嫌牵强。我觉得楼上那个人就像昆虫被困在窗户的纱窗里,如果找得到洞的话,还是逃得出来。如果楼上那个人真能找到出路,也只能在无意间找到。”

“如果他找到楼梯,下楼后发现通往大厅的门被挡住了,他会改走消防门到后面的巷子去。”里卡迪先生以对他而言算是积极的语调说:“如果有人推消防门杆,一定会触动警报,我们就知道他跑掉了,少了一个疯子要担心。”

旅馆南边某处发生了大爆炸,大家缩紧脖子。克莱自认总算能体会二十世纪八〇年代贝鲁特居民的感受了。

“我是想讲讲道理给各位听。”克莱耐心说。

“才不是,”汤姆说,“反正你说什么都想走,因为你担心太太和儿子。你想劝我们一起走是希望有人好作伴。”

克莱气馁地呼了一口气。“我当然希望有人作伴,不过我劝你们走的原因并不是这个。原因是,烟味越来越浓了,你们最后一次听见警笛声是多久以前的事?”

没有人答得出来。

“我也答不出来,”克莱说,“我觉得波士顿的状况暂时不会好转,只会变得更糟。如果真的是手机……”

“她是想留言给我爸。”艾丽斯讲得很快,仿佛想趁记忆消散前一口气讲完,“她只想叫我爸去干洗店拿衣服,因为她的委员会要开会,她要穿那件黄色的羊毛装,我礼拜六要去外地比赛,不多带一套制服不行。事情发生在出租车上。然后我们出车祸了!她勒住了司机,还一直咬司机,扯掉了他的头巾,他的脸有一边全是血,然后我们就撞车了!”

艾丽斯环视三张直盯她的脸,然后用双手捂住脸,开始啜泣。汤姆走过去想安抚她,但令克莱惊讶的是,里卡迪先生竟然走出办公桌,赶在汤姆之前伸出竹竿似的手臂搂搂她,说:“没事,没事。我相信纯粹是误会一场,年轻的小姐。”

她抬头看着里卡迪先生,眼睛瞪得老大,满脸激动。“误会?”她指着上衣正面干掉的大片血迹。“这看起来像误会吗?我还动用了初中自卫课学到的空手道。我用空手道对付自己的母亲啊!好像劈断了她的鼻梁……我敢确定……”艾丽斯猛摇头,头发跟着散开,“而且,要是我来不及打开背后的车门……”

“她一定会要你的命。”克莱淡淡地说。

“她一定会要我的命。”艾丽斯低声附和,“她不知道我是谁,她可是我的母亲啊!”她看看克莱,然后看看汤姆,“都是手机惹的祸,”她用同样的语气低声说,“肯定是手机没错。”

14

“波士顿总共有多少手机?”克莱问,“市场渗透率多高?”

“大学生那么多,我想手机的数量一定也很可观。”里卡迪先生回答。他又坐回办公桌,如今显得比较活泼了,可能因为刚才安慰了艾丽斯,也可能是有人请教了他商业方面的问题。“不过,手机可不只是有钱年轻人的专利。一两个月前,我在《企业》杂志上读过一篇文章,才发现中国大陆的手机总数已经等于美国人口数了,你能想象吗?”

柯里根本不想去想。

“我懂了,”汤姆不情愿地点头,“我知道你想讲什么。有个恐怖分子设法在手机讯号里动了手脚,如果你打电话或接到电话,就会得到某种……怎么说呢……某种潜意识的讯息吧,我想……而这种讯息能让人精神失常。听起来虽然像科幻小说,不过在十五、二十年前,手机对多数人来讲,不也像科幻小说?”

“我认为差不多是这么一回事,”克莱说,“甚至只是旁听到手机的说话内容,头脑照样会被搞得乱七八糟。”他想到的是超短褐:“不过真正阴险的是,大家一看到世界大乱……”

“第一个冲动就是打手机,问问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汤姆说。

“对,”克莱说,“我就看见有人这样做。”

汤姆落寞地看着他。“我也看见了。”

“扯太远了吧,这跟摸黑离开旅馆去外面冒险有啥关系?”里卡迪先生说。

外头又传来爆炸声,算是解答了里卡迪的疑问。随后又来了连续六七声巨响,往东南方而去,宛如巨人逐渐远离的脚步。楼上又是一阵撞击声,伴随着微弱的怒吼。

“楼上那家伙找不到楼梯,我想外面的神经病也一定没大脑,不会考虑离开市区。”克莱说。

他顿时看见汤姆一脸震惊,旋即了解那种表情并非震惊,也许是惊奇吧,其中也带有逐渐明朗化的希望。“天啊,”汤姆边说边打了自己一耳光,“他们不会离开波士顿,我怎么没想到。”

“可能另外还有一个重点。”艾丽斯说。她一面咬嘴唇,一面低头看着不断交缠的双手。她强迫自己抬头看着克莱说:“天黑之后再出门,反而可能比较安全。”

“为什么那么说,艾丽斯?”

“如果他们看不见你,如果你能跑到别的东西后面,或是躲起来,他们几乎会马上忘记你的存在。”

“何以见得?”汤姆问。

“因为我就躲过刚才在追我的人,”她用低沉的口气说,“就是穿黄T恤的那个人。事情发生在我碰到你们两人之前。我躲在巷子里,躲在大垃圾箱后面吓得浑身发抖,因为我担心他一追进巷子,我可能会无路可逃,越想越着急。结果我看见他站在巷子口,四下看了又看,一直绕圆圈 走个 不停,我外公会说他是在走‘担心圆’。起初我以为他是在耍我,因为他一定看见我跑进巷子了,我刚才只跑在他前面几英尺……短短几英尺而已……他几乎一伸手就能够到我……”艾丽斯开始颤抖,“可是我一进巷子,就好像……他怎么讲……”

“就好像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汤姆说,“可是,假如他只差几步就追到你,你怎么不继续逃命?”

“因为我跑不动了嘛,”艾丽斯说,“真的跑不动了,两腿变成了像橡皮做的东西,感觉很像灵魂快要被甩出来了。幸好我躲进了巷子,不必再跑了。他又绕了几圈,嘟囔着神经病的话,然后走掉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还以为他是想骗我出去……可是我同时又认为,他坏掉成那样,头脑没那么好。”她瞥了克莱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看着手,“问题是,我后来又被他发现了。我一开始就应该跟你们一起进旅馆。我有时候真的是超迟钝。”

“你只是被吓……”克莱才说了一半,从东边某地就传来了至今最大的巨响,轰隆一声,震耳欲聋,所有人弯腰低头捂耳,听见了大厅窗户的粉碎声。

“我的……天啊!”里卡迪先生说。秃头的他睁大眼睛,克莱认为他很像《孤女安妮》( Little Orphan Annie )的精神导师沃巴克斯老爹。“可能是尼兰德街上的壳牌超级加油站。那座加油站刚建成不久,所有的出租车和大鸭游览车都去那边加油,因为它盖对了位置。”

克莱不知道里卡迪的说法是否正确。他没嗅到汽油燃烧的气味(至少还没有),但视觉训练有素的他可在脑海里想见三角形的街区陷入火海,在向晚的时刻形同丙烷喷火枪。

“现代的城市可能整个烧起来吗?”他问汤姆,“毕竟,现在的建材几乎全是钢筋水泥和玻璃。当年芝加哥的欧里瑞夫人养的牛踢倒了油灯,引发大火,蔓延烧了整个芝加哥,这种事现在可能发生吗?”

“踢倒油灯的说法是无稽之谈!”艾丽斯说。她揉着后脑,好像头疼得受不了。“教美国史的迈尔斯老师说的。”

“当然有可能发生,”汤姆说,“看看飞机撞上世贸大楼之后的情况就知道。”

“满载汽油的飞机。”里卡迪先生加重语气说。

汽油燃烧的气味开始弥漫,仿佛被里卡迪先生施法术召来,飘进了破掉的大厅窗门,如幽魂似的从办公室门下钻了进来。

“壳牌加油站的事被你的鼻子猜中了。”汤姆说。

里卡迪先生走向办公室与大厅之间的门,用钥匙开锁,然后打开门。克莱所见的大厅已显得荒凉暗淡,也已经不再重要。里卡迪先生用旁人听得见的音量嗅了一嗅,然后关上门再锁上。“味道变淡了。”他说。

“你想得美,”克莱说,“不然就是嗅觉疲乏了。”

“他说的可能对,”汤姆说,“现在吹的西风不算太弱,风吹向海边,而里卡迪先生说新的加油站盖在尼兰德街和华盛顿街的路口,旁边是新英格兰医学中心……”

“就是那边没错。”里卡迪先生说,他的脸色阴沉,但却带着几分满足,“唉,再怎么抗议也没用!撒一撒钱就能解决了,相不相信……”

汤姆插嘴说:“……这样看来,火现在已经烧到医院了……里面的人当然也一起被火葬……”

“不要。”艾丽斯赶紧遮住嘴巴。

“不要也不行了。王嘉廉医疗中心是下一个。等天色完全暗下来,风势可能会减弱。如果没减弱,在晚上十点以前,九十号州际公路以东的所有东西都有可能变成烤起司。”

“我们这里是在州际公路以西。”里卡迪先生指出。

“这样就安全了。”克莱说,“至少不会被那场火烧到。”他走向办公室的小窗户,踮脚尖向外看艾赛克斯街的情况。

“看到什么东西没?”艾丽斯问,“有没有看见人?”

“没有……有了,一个男人,在马路对面。”

“是不是疯子?”她问。

“看不出来。”但克莱认为他是疯子,根据的是那个人跑步的姿势,以及他不断猛回头看背后的动作。那个人在转弯跑上林肯街之前,差点撞上了杂货店门前摆的水果摊。此外,虽然克莱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却能看见他的嘴巴一直动。“他已经跑掉了。”

“没有别人了吗?”汤姆问。

“目前没有,烟倒是有。”克莱停顿一下后说,“也有白灰和黑炭渣,我看不出有多严重,因为风把灰烬吹得乱飞。”

“好,我想通了,”汤姆说,“我的学习速度一向很慢,但不至于什么都学不会。看样子,波士顿会被烧光,除了疯子之外不会有人乖乖留下来。”

“没错。”克莱说。他并不认为这个道理只适用于波士顿,但目前他狠不下心把其他城镇考虑进去。等他确定约翰尼平安之后,或许才有可能把眼光放宽。也许他永远无法看清大局,毕竟他混饭吃的技巧就是在小格子里画画。尽管如此,他心中挥之不去的自私鬼仍然传递了一个清晰的念头: 为什么偏偏挑今天?为什么发生在我终于挥出强劲的一记全垒打之后?

“我可以跟你走吗?”艾丽斯问。

“当然,”克莱说完望向柜台人员,“你也可以,里卡迪先生。”

“我想镇守岗位。”里卡迪先生说。他这话的语气崇高,说完他把视线从克莱脸上移开。但在视线离开前,他脸上出现了忧伤的神态。

“天下大乱了,你就算锁上旅馆离开,老板应该也不会跟你过意不去吧?”汤姆说。他的语气轻柔,克莱越听越喜欢。

“我将镇守岗位,”他又说,“白天值班的经理唐纳利先生下午去银行存款,留我看守。如果他回来了,也许我可以……”

“拜托嘛,里卡迪先生,”艾丽斯说,“待在这里没有好处。”

但里卡迪先生又把双臂交叉在胸前,摇头不语。

15

他们搬开一张高背椅后,里卡迪先生打开了正门的锁。克莱向外观察,左右都看不见移动的人影,但由于空气弥漫着阴暗的细灰烬,他很难看得仔细。灰烬在风中像黑雪般飘舞。

“走吧。”他说。三人只是想先去隔壁的大都会餐饮店而已。

“我会再把门锁起来,然后放回椅子,”里卡迪先生说,“不过我会注意听声音。如果你们碰上了麻烦,比如说又碰见那些……那些‘人’躲在大都会里,非撤退不可,记得要喊:‘里卡迪先生,里卡迪先生,我们需要你!’这样我就知道去开门救人,听懂了吗?”

“懂了。”克莱说完捏捏里卡迪先生细瘦的肩膀,里卡迪先生缩了一下,然后又站稳了脚步。虽然克莱对他表达敬意,但是他脸上却没有丝毫宽慰之色。“你很正常。我本来以为你也疯了,是我刚才看走了眼。”

“我只是希望尽一己所能,”他僵着声音说,“一定要记得……”

“我们会记得的,”汤姆说,“我们只去隔壁顶多十分钟,如果这里出了事,你一定要喊救命。”

“好。”里卡迪先生说。但克莱认为他不会求救。克莱不知为何有这种直觉,毕竟人遇到麻烦一定会大喊救命,但克莱确实有这种直觉。

艾丽斯说:“请你务必改变心意,里卡迪先生。你应该早就知道波士顿很不安全了吧!”

可是里卡迪先生只是把视线移开。这时克莱心中不无讶异,想着: 有些人宁可冒生命危险也不肯冒险改变,他就是这种人。

“走吧,”克莱说,“趁现在还有电,我们赶快去做几个三明治。”

“顺便多拿几瓶矿泉水。”汤姆说。

16

大都会餐饮店的小厨房铺着白瓷砖,环境整洁,停电时,他们三人正在包最后几个三明治。在停电之前,克莱已经又试打了三通电话到缅因州,一通是打到老家,一通打到莎伦任教的肯特塘小学,另一通打去约翰尼就读的张伯伦中学,可惜只拨到缅因州的州码二〇七就听见了占线讯号。

餐饮店的电灯突然熄灭,餐厅里顿时一片漆黑,吓得艾丽斯惊声尖叫。幸好紧急备用灯随即自动亮起,但是艾丽斯仍然心有余悸,一只手紧搂着汤姆,另一只手挥舞着用来切三明治的面包刀。她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却茫然无神。

“艾丽斯,把刀放下,”克莱这话说得稍微严厉了点,有违他的本意,“以免伤到人。”

“或伤到你自己。”汤姆又用轻柔舒缓的语调说,紧急备用灯照得他的眼镜反起光。

她放下面包刀,又立即拿起来。“我要这把刀,”她说,“我想带在身上。克莱,你自己身上就带了一把,我也要。”

“好,”克莱说,“不过你没有腰带。我找桌布来帮你做一条。在找到桌布之前,你千万要小心。”

一半的三明治是烤牛肉加起司,另一半是火腿加起司。艾丽斯拿保鲜膜裹住。克莱在收款机下面找到一叠袋子,袋上印着“打包袋”。他和汤姆把三明治放进两个袋子里,然后再用一只袋子装了三瓶矿泉水。

餐桌上已经为晚餐摆好了餐具,但已经是徒劳无功了。有两三张桌子已经翻覆,但大部分都完好无恙,墙上无情的紧急备用灯把玻璃杯与刀叉照得闪闪发光。这里的气氛平静,而且井然有序,但克莱却感到莫名的心痛。折好的餐巾洗得干干净净,每桌各有一盏小台灯,里面的灯泡已经熄灭。克莱心想,离灯泡再亮之日可能遥遥无期。

他看见艾丽斯与汤姆四下张望着,与他一样一脸不开心,所以想提振一下士气。这种冲动简直接近疯狂,充斥了整个脑袋。他记得以前常变一种把戏给儿子看,这时不禁又想起约翰尼的手机,再次被心里那只恐慌鼠咬了一口。克莱全心盼望那只该死的手机掉在约翰尼的床下,被遗忘在一团团的灰尘之间,电力一点也不剩。

“仔细看哟,”他一边说,一边把三明治的袋子放到一旁,“请注意看,我的手一刻也没有脱离手腕。”他握住桌布下垂的部分。

“挑这时候表演魔术,别闹了。”汤姆说。

“我想看。”艾丽斯说,在他们相遇之后,第一次露出微笑。虽然笑得含蓄,但毋庸置疑,那的确是一抹微笑。

“我们需要这条桌布,”克莱说,“只要几秒钟就好,而且这位小姐想看。”他转向艾丽斯,“不过你得说魔咒。就讲沙赞姆好了。”

“沙赞姆!”她一说完,克莱就用利落的双手拉走桌布。

他已经有两三年没玩过这个把戏了,差点失手,因为他拉扯桌布时稍微迟疑了一下,但失误却让这个把戏增添了一种窝心的感觉。桌布被抽走后,餐具应该会留在原地,没想到克莱失手,所有的餐具都向右移动了大约四英寸,而且最靠近克莱的酒杯移到了桌缘,圆形的底座半露在桌面外。

艾丽斯鼓掌哈哈大笑,克莱伸出双手鞠躬。

“可以走了吧,大魔术师?”汤姆虽然问得不耐烦,但脸上却带着笑。借着紧急备用灯光,克莱看见他的小牙齿。

“先等我缠上这个,”克莱说,“一边可以插刀,另一边可以绑上三明治的袋子。矿泉水就由你来提。”他把桌布折成三角巾,然后快速卷成腰带,穿进一袋三明治的提把,然后把桌布缠在少女的细腰上,还不得不多缠半圈,在后面打个结以免松脱。他最后把有锯齿的面包刀插进右边。

“哇,你真有两把刷子。”汤姆说。

“多谢夸奖。”克莱说完,外面又发生爆炸,距离近到连餐饮店也跟着震动,原本被扯到桌边的酒杯因此失去重心,掉到地上摔碎了。三人看着破酒杯,克莱原想说他不相信预兆,但是说出来只会让大家心情更糟,何况他这个人确实有点迷信。

17

在动身之前,克莱想先回旅馆一趟,理由有三。第一,他想取回忘在大厅里的作品夹。第二,他想回去帮艾丽斯找找看有没有可以充当刀鞘的东西,例如:够长的盥洗包。第三,他想再给里卡迪先生一个机会,带他一起走。他惊讶地发现,第三个理由甚至强过作品夹。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是他的确莫名其妙地欣赏起里卡迪来了。

他向汤姆承认最后这个原因时,汤姆竟然点头说:“就跟我对鳀鱼披萨的感觉一样。起司加西红柿酱,再加上死鱼,怎么看都觉得恶心……不过有时候就是非吃不可。”

黑色的灰烬与残渣如暴风雪般自街上袭来,也从大楼之间窜出,汽车警报器呜呜直叫,防盗警报器哇哇直响,消防警报声呜哇大作。虽然感受不到热度,但克莱能听见东边与南边有烈火燃烧的噼啪声,而且烧焦味也越来越浓。他们听见有人叫喊,但声音来自波士顿公园,从博伊尔斯顿街较宽的那端传来。

他们回到隔壁的旅馆,汤姆帮克莱把一张高背椅从碎裂的玻璃门前搬开,里面的大厅如今只见一团漆黑,柜台与沙发成了一团团阴影,如果克莱从没进过大厅,一定不知道那些阴影是什么东西。电梯上面有一盏紧急照明灯,忽明忽暗,底下的电池组像马蝇一样嗡嗡响着。

“里卡迪先生?”汤姆呼唤。“里卡迪先生,我们回来问你想不想改变心意。”

没有回应。过了几秒,艾丽斯开始小心翼翼地敲掉门框上像牙齿一样的碎玻璃。

“里卡迪先生!”汤姆再次呼喊,但还是没有回音,他只好转向克莱,“你不是要进去吗?”

“对,去拿回作品夹,里面装了我的画。”

“没留副本吗?”

“那些是正本。”克莱说,仿佛这话能解释一切。何况里面还有里卡迪先生。他说过: 我会注意听声音。

“要是他被楼上的疯子逮到了呢?”汤姆问。

“那样的话,我们应该早就听到他在这里到处乱撞了,”克莱说,“而且如果他真的疯了,那么他听到我们的声音时,一定会跑过来,满嘴胡言乱语,就像公园里那个想砍死我们的家伙一样。”

“那可不一定,”艾丽斯说。她咬着下唇,“你只看过几个,现在就以偏概全,未免太早了吧。”

她说得当然对,但他们总不能站在这里一直讨论下去。

“我会小心的。”他说着把一脚伸进破门里。门框虽窄,却够他钻过去。“我只是去他的办公室探头看。如果他不在,我不会像恐怖片里的小女生一样到处去找他,只是去拿作品夹,然后我们就一起走。”

“你要一直大声讲话,”艾丽斯说,“就说‘没事,我没事’之类的话,不准停下来。”

“好,不过,如果我停止喊叫,你们就自己先走,别进来找我。”

“别担心,”她的脸上没有微笑,“恐怖片我看多了。我们家也有Cinemax电影频道。”

18

“我没事。”克莱高喊着,拿起作品夹,然后放回柜台。他心想: 可以走人了,可是还不是时候。

他绕过柜台时回头看,看见那扇没有拉下百叶窗的窗户射出微光,似乎在渐暗的天色中飘动着,在最后的天光中映出两具人影。“我没事,仍然没事,现在只是想进他办公室看看,还是没事,还是没……”

“克莱?”汤姆警觉起来,但克莱一时无法响应。办公室高高的天花板中间有个灯,里卡迪先生就吊在那儿,他用来上吊的东西似乎是条窗帘绳,他的头上还顶着白色的袋子,克莱认为是旅馆给房客送洗衣物用的塑料袋。“克莱,你还好吧?”

“克莱?”艾丽斯的嗓音刺耳,歇斯底里一触即发。

“没事。”克莱听见自己说。他的嘴巴似乎脱离了大脑的控制。“我还在这里。”他回想起里卡迪先生说我将镇守岗位时的神态。当时他的语气崇高,眼神却难掩惧怕与自卑,就像小浣熊被大恶犬逼到了车库的角落。“我现在就出去。”

他倒退着走出办公室,仿佛担心里卡迪先生会从自制的绞刑绳圈上滑下来,等克莱一转身就立刻追过来。他除了担心莎伦和约翰尼的安危之外,内心深处忽然又多了一份想家的心酸,令他回想起小学开学第一天,母亲送他到学校,把他留在游戏场的入口处转身就走,而其他家长都陪着子女走进教室。他母亲说:“克莱,你自己走进去就是了,就在第一间,不会有事的,男生都自己进教室。”他看着母亲走上雪松街,看着她的蓝色外套,然后才乖乖听话走开。此刻他终于了解“思乡病”这个词的由来,原来想家真的会教人难过得像生病一样。

汤姆与艾丽斯是好人,但他想跟他心爱的人在一起。

他绕过柜台,走过大厅,来到长方形的破门前,看见新交的两位朋友满面惊恐,才想起又忘了拿该死的作品夹,不回头拿不行。正当他伸手去拿时,他认定里卡迪先生会从越来越暗的柜台偷钻出来,抓住他的手。幸好没有,但楼上又传来撞击声。那东西还在楼上,还在黑暗中横冲直撞,而在今天下午三点之前,那东西还是人类。

这次他往门口的方向走到一半,大厅的紧急备用灯闪了闪,因为电池耗尽而熄灭。克莱心想: 违反消防规定,我应该去检举。

他递出作品夹,汤姆接下。

“他去哪里了?”艾丽斯问,“不在办公室吗?”

“死了。”克莱说。他考虑过要撒谎,却自认没这份能耐,因为刚才那一幕让他大受打击。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上吊?他觉得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是自杀。”

艾丽斯哭了起来,这时克莱想起,当初要不是里卡迪先生开门,现在她大概已经没命了。事实上,他自己也有点想哭,因为里卡迪先生竟肯过来开门。也许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肯吧!

在西边越来越暗的街上,从公园的方向传来一声尖叫,分贝大到不可能出自人类的咽喉。克莱觉得那个声音很像大象的扬鼻长啸声,其中不带痛苦,也不带欢乐,只有疯狂。艾丽斯缩着脖子靠过去,他一手搂住她。她身体的触感如同通了高压电的电线。

“想离开这里的话就趁现在,”汤姆说,“如果没遇上太多麻烦,应该能往北走到莫尔登市,去我家过夜。”

“太棒了。”克莱说。

汤姆谨慎地微笑说:“你真的这样认为?”

“真的,谁知道呢?说不定阿什兰德警官已经到了。”

“谁是阿什兰德警官?”艾丽斯问。

“我们在公园旁边遇见的一个警察,”汤姆说,“他……嗯……帮了我们一个忙。”此时,三人往东走向大西洋街,穿越飘落的灰烬与四起的警报声,“不会看见他的,克莱只是开开玩笑而已。”

“喔,”她说,“真高兴有人还有心情开玩笑。”人行道上的垃圾桶边有个蓝色手机,外壳摔裂了,艾丽斯一脚把手机踢进水沟。

“踢得好。”克莱说。

艾丽斯耸耸肩说:“我踢足球踢了五年。”就在此时,街灯亮了起来,仿佛在对他们承诺,一切还有挽救的机会。 x3lH9A1mg2b0JPWweldGIviG7p4UpOSGx58L3jmlbC6gnzly0S3BFZw49aejCQg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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