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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小传
——闺房中的士人

词学家叶嘉莹先生曾说:“我是穿裙子的士。”意思是说,她虽身为女性,却完全是在按古代士人的方式行事。随着时代的发展,相信“穿裙子的士”会越来越多。但是在古代,闺阁中人能有“士”的学识和德行,就非常不容易了。在屈指可数的几位古代女性文士中,李清照大概是最为今天的普通人所熟知的了。

今天的女孩子,但凡会写两句诗词,都难免有过被称为“当代李清照”的经历。说这话的人,未必对李清照有多么深的理解,大概只是觉得这是夸才女的话。说李清照是才女,当然是没有错的。只是今天的人大多忘记了,李清照是什么样的才女,而才女又为什么这么可贵。李清照被奉为才女的代表,其实背后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

封建时代,绝大多数的文学家都是男人。这是因为女人比男人笨吗?当然不是。只是因为,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不足以供养所有有天分的人读书。是保证公平而让所有人都无法受到充分的教育,还是保证效率而只供养一部分人?几乎所有民族都会选择后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文明的进步一点一点积累下来。而被牺牲掉的,除了平民,还有女性。从功利的角度讲,男性之间的竞争显得更为激烈,男性读书获得了功名,可能意味着命运的巨变,而女性即使不受教育也不至于“嫁不出去”,所以,资源有限的家庭总会选择先供男孩读书。女性受不到教育,当然也就没机会成为文学家,或者取得其他成就。封建时代“才女”的稀缺,反映的是女性教育的不足。

那么,在女孩子普遍缺乏教育的时代,谁家的女儿可以受到好一点的教育呢?当然是高门士族的女儿。封建时代,高门士族衣食无忧,又重视读书,可以在家塾中给自家子弟提供良好的教育。既然是自己家的家塾,家长也就不会反对女儿小的时候跟着“旁听”。到后来,开明一点的家长,还会专门为女儿聘请“闺塾师”。女孩不能考功名,如果不爱读书,家长自然不会逼她们。但聪明爱学习的女孩,在这种环境里还是能学到不少东西的,于是就有机会成为“才女”。一个家族出了“才女”,说明这个家族可以为子弟提供良好的教育,在文化心态上也较为从容、开明。也就是说,这个家族已经有了一定的地位,是中国的“贵族”了。能像男性士人一样在文学领域有所开拓的女性,多是士族的闺秀。

另外,一些以写诗为卖点的名妓也被称为“才女”。但实际上,她们被要求学习诗词,是出于极为功利的目的。她们的教育条件无法与闺秀诗人相比,更不像她们有全面发展的自由。她们的诗句偶有清新可喜之处,但总的来说,她们的创作水平远远不及同时代的男性文人。她们的“才女”名气,更多是男权文化“捧”起来的。仅从创作的角度论,闺秀诗人的水平是远远高于青楼诗人的。

在中国古代,女孩读书不一定受到鼓励,但才女是受到鼓励的。能培养出一个闺秀才女,是父亲的光荣,说明他的家族是体面的;能娶到一个闺秀才女,是丈夫的光荣,甚至公公的光荣,这也说明他们的家族是体面的。这也许不符合今天女权主义的理想,但至少,家中的才女一直被中国人当作荣耀,而非“阁楼上的疯女人”。

这些闺秀才女,除了不能出门建功立业,其实在闺阁中处处模仿士人的风雅趣味。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男性文人喜欢的,她们也都喜欢。她们不但像男性一样斗茶饮酒、结社唱和,甚至也像男性一样心忧天下,与父亲、丈夫、儿子一起分担着国家社稷的命运。她们的一生,就是一个士人生而为女会有的样子。

随着时代的进步,这种闺房中的士人变得越来越多。汉魏六朝只有零星几人,到明清则形成了一个可观的群体。而如果在“时代早”和“传世作品多”之间寻找一个平衡,那么两宋之际的李清照就成为一个理想的“才女”典型。李清照的身上汇集了“才女”的种种元素,当后世的人们再谈论士族才女的时候,就会自然地想起李清照。李清照不仅是宋代的才女,也是汉唐以来才女形象的集合,明清以下才女形象的投射。

由于才女的稀少,一些人在看到才女时,会更注意她们“女”的一面,会尽可能地将她们想象得美丽、优雅、柔弱。但实际上,士人们最初欣赏才女,是更多地看到了她们“才”的一面,是欣赏她们虽然生为女子,却仍然具有一定的学识和才华,能做一些传统男子才做的事。比起多数女性,才女其实是更为男性化,或者中性化的。才女是文明开出的花,有自己的生命,与文明的根基血脉相连,而并非另一个性别衣帽上的点缀。

把李清照当作“女”来审视的人,自古就有,但李清照真正的价值,还是在她“才”的一面。我们今天读她的诗词,回顾她的人生,还是应该把她当成一位生活在闺房之中的士人来理解。

士族娇女

李清照出身于书香世家,这是造就一位才女的必要条件。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一辈子都在做掌管文化教育的官,是典型的清流官。靠读书起家的人可以叫“士”,做到五品官以上的人可以叫“大夫”;所谓“士大夫”,也就是做了大官的读书人。李格非进士出身,做官也都是跟念书有关,是特别标准的“士”,但是很晚才做到五品官,“大夫”的属性有点勉强,只算是巴了个边。

李格非是一位纯粹的读书人。可以想见,他这样的典型清流官,收入不会太高。他做郓州教授的时候,郡守曾想让他兼任点有油水的差使,却被他拒绝了。可见在李格非的心目中,权势和金钱都不重要,读书人的清白和逍遥才是重要的。李格非诗文写得很好,人又是端方君子,所以与年长他十来岁的苏东坡交情不错,算是苏东坡的后学,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

李格非的岳父,也就是李清照的外祖父,是做过宰相的王珪。王珪在文学史上地位不高,但在当时也是经常陪在皇帝身边写应制诗的人物,入选《千家诗》的《上元应制》就是他写的。李清照的母亲也是一位大家闺秀。外祖父的文采风流,应该也对李清照产生过方向性的影响。可惜,李清照一两岁时,生母就去世了。她的继母是另一位宰相王拱辰的孙女。这位继母的娘家侄女后来嫁给了秦桧,不过,这就跟李清照没什么关系了。

有趣的是,李格非是赵郡李氏,而王珪是琅琊王氏,这两个姓氏放在汉唐之间,都是响当当的“名牌”。琅琊王氏在南朝曾是傲视群伦的最高门阀,赵郡李氏在唐代还是“山东五姓”之一,不跟普通人通婚的。按一般的说法,这些山东高门在宋代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力了,不妨认为王家和李家结亲是偶然的。不过话说回来,山东高门在唐代也没有什么法律上和选举上的特权,他们的优势本来就体现在文化方面。山东士族子弟只是能接受到较好的教育,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名牌大学毕业生。那么,山东高门在宋代是否还具有一定文化优势呢?这或许是需要继续思考的问题。总之,李清照出身于有着古老文化传统的士族家庭。

这样的家庭,大概不会把孩子养得骄奢淫逸,但是在子女教育方面,一定不会吝啬。李格非给女儿取了一个跟别的女孩子风格不太一样的名字:清照。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大家闺秀。大家闺秀的名字也许会柔美一点,但不会有太明显的性别指向。“清”是士族的审美标准,代表了清净、清朗、清高等诸多美好的意义,士族被称为“清流”,区别于一般流俗。“清照”可以解释为清明的阳光,也可以解释为用“清”的眼睛去观察,用“清”的头脑去思考。名字是父母对子女的期望,四十多岁才得到这个女儿的李格非,并不期望自己的孩子怎样贤淑贞婉,而是希望她能清高清净,能够聪明智慧。这个要求没有很重的功名心,但完全可以是对一个士族男孩的要求。李格非肯给李清照取这样的名字,想必是希望她像男孩子一样读书,像男孩子一样独立思考的。

李清照的作品,特别是小令,大多遵循乐府的创作规则,没有特别明显的时间特征。我们无法断定她的哪些作品写于少年时代。我们只能说,李清照的一些作品,反映了她少年时代的生活。

李清照笔下的少女,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她可以像男孩子一样,在湖光山色中喝酒喝到沉醉,划着船回家去。她可以在家里玩秋千玩到汗流浃背,看见客人来了就躲进屋里去。她也会住在精致的闺房中,感伤窗外的风雨摧花。但即便如此,她也会不拘陈套,想出“绿肥红瘦”这样奇特的词语来;还耍小姐脾气,埋怨婢女没有她那样细微的感受力。相对于那个时代的其他女孩子,李清照的少女时代可以说是非常自由了。

李清照少女时代,大概是住在济南老家,享受着美好的风景和无拘无束的生活。到了十六七岁,她跟着时任礼部员外郎的父亲来到了汴京。这时候,她还得以向“苏门四学士”中的张耒和晁补之请益诗文,这样的机会,是男性的寒门学子都求之不得的。当时李清照还和了张耒两首诗,写的是七言古诗,吟咏安史之乱的历史事件。从这两首诗来看,小小年纪的李清照,不但笔力已非常雄健,诗学造诣已达到了当时一般男性诗人的水平,而且其文史知识、胸襟眼界,也都不在读书求仕的男性之下。

十八岁的时候,李清照嫁给了赵明诚。赵明诚跟皇上一个姓,他们家据说是闲散宗室。赵明诚娶李清照的时候,他父亲赵挺之正在做吏部侍郎,官阶比李格非稍微高一点,而且更有实权。赵明诚本人这时候是太学生,是朝廷重点培养的青年才俊,可以说是有着大好的前程。赵家能娶到李清照,固然是他们的无上光荣,而赵明诚的门第才华,也是完全配得起李清照的。

李清照的新婚生活,应该是很幸福的。她的夫婿衣食无忧,又暂时不用担负什么社会责任,可以和她一起读读书,谈谈诗文,鉴赏鉴赏古董。也许有时候,李清照也会像世间的一切小媳妇一样,跟夫婿撒撒娇,或者变着花样地打扮给夫君看。她并不知道,正有一场严峻的考验等待着年轻的他们。

党祸株连

就在李清照结婚的第二年,宋徽宗开始清算“元祐党人”了。所谓的“元祐党人”,不是一个党,而是指以司马光、苏轼为代表的一批士人,因司马光在元祐年间执政而得名。这些“元祐党人”大多反对王安石新法,但他们之间并没有要拉帮结派的主观动机,更不可能有什么组织名单,基本上就是皇帝认为你是,你就是了。宋徽宗和他身边的著名奸臣蔡京认为,这些“元祐党人”是会不利于皇帝的统治的,所以对他们进行了残酷打击。蔡京立“党人碑”于端礼门,由宋徽宗亲自题写碑额,把被打倒的“元祐党人”的名字刻在石头上,算是做成铁案。

在后人看来,“元祐党人”都是和苏轼一样的人,是清流君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名字上了“党人碑”,甚至是一种光荣。但对于当时活着的人来说,名字上了“党人碑”,就意味着灭顶之灾。不出意料,性情刚正且与苏轼过从甚密的李格非上了“党人碑”,被打成“奸党”。

与此同时,李清照的公公赵挺之却一路高升。甚至赵明诚都在这时候出来做官了。看起来,赵家是坚定地站在皇帝这一边,不准备为“奸党”说话,也不准备为亲家说话的。这时候,李清照一定非常难过,也非常不安。

这时候的李清照,做了一件男性士人喜欢对上级做的事:上书。上书的对象是她的公公。她劝说公公,要顾及人伦亲情,不要为朝堂上说不清的事,与亲家为难。这件事,李清照做得很有书生气质,也显得很有见识。可她还是太年轻了,毕竟还是大学低年级的岁数,所以会幼稚地以为,一封言之有理、文采飞扬的书信,真的可以动摇大人的决定。赵挺之当然没有理会她。

又过了一年,朝廷对“奸党”的打击越发严厉。皇帝下旨,宗室不可以和“奸党”家属通婚,已经定亲的也要取消。赵明诚恰好是赵家人,李清照恰好是“奸党”的女儿,这道残酷的圣旨简直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李清照虽然已和赵明诚成亲,但他们的婚姻只有短短两年,也没有孩子,如果这时候赵家为了避免麻烦,不再承认这门婚姻,也只能算是奉旨行事。

就在这时,李清照离开了赵家,跟随父亲回到了济南老家。我们不知道,临别的时候,赵明诚跟李清照说了什么,给了她什么样的承诺。这对夫妻的第一次离别,不是丈夫出远门,而是妻子出远门。这不是普通的游学游宦所致的离别,很有可能成为真正的离异。

放在今天,二十岁的大学女生是何等娇嫩敏感!男朋友少接一次电话,考试成绩一次没达到优秀,都会令她们忧心忡忡、胡思乱想。同样年纪的李清照,却承担着那么大的压力。她的父亲在政治上受到最严厉的禁锢,完全看不到平反的希望。她的婚姻也被朝廷禁止。她的爱人如果忠于她,势必也会承受巨大的压力;而她的爱人如果想要背叛她,却是再容易不过的。她今生还能回到爱人身边吗?如果不能,她也许要就此孤独终老,陪伴着终身不再被起用的老父亲。她完全无从为改变自己的处境做任何努力,只能指望丈夫的爱情。在最容易焦虑的青春年华,李清照落入了非常值得焦虑的处境。

那首著名的《一剪梅》写的也许就是这样的心情:年华空度,转眼又是秋天。我换上便利的装束,坐上童年撑过的小船,到家乡的湖面泛舟。我那如隔云端的爱人,什么时候才能再给我写信呢?大雁又飞回来了,他的音信却没有回来。飘零回乡的我就像落花,变幻无常的世事就像流水,无情地将我载向未知的命运。远方的爱人也在思念我吧,他的心也仍然是和我一样没有改变吧?这种忧虑的心情怎么才能排除呢?我控制自己不再皱眉头了,但是那份沉重却压上了心头。

这凄美的诗篇,诉说的不仅是爱情的绝望,也是青春的彷徨与对人生的焦虑。

幸运的是,这种令人焦虑的闲居生活仅仅过了三年,“元祐党人”就平反了,“党人”与宗室的婚禁也就不存在了。李格非又回到了汴京,李清照自然也跟随父亲回京,与丈夫团聚。第二年,赵挺之和李格非都去世了。李清照随赵家迁居青州,与赵明诚重新过上了琴瑟和鸣的生活。

闺门多暇

李清照在青州从二十四岁住到三十八岁,那是一段颇为幸福的时光。李清照和赵明诚都有很多的闲暇时间,各自从事学术研究。赵明诚专心研究文物,撰写了金石学名著《金石录》的主要部分;李清照则潜心研究词学,撰写了词学史上著名的《词论》。这一对夫妇,都为中国传统学术做出了非凡的贡献。

在李清照的时代,小令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李清照一生写有很多小令,其创作结构其实是偏于保守的。她不仅仅是会写,更是有研究,以研究指导创作,是一位学者型的词人。李清照在《词论》中梳理了五代以来小令的历史,指出词是乐府,是音乐文学,有自己的创作规范,跟诗和文章是不同的。这是独到的学术见解,是在为已经开枝散叶的词体争取地位,也表明了她自己的创作理想。

在学术研究之余,李清照与赵明诚互相鼓励、互相陪伴。他们发明了“赌书”的风雅游戏,一人说一件事,另一人就猜这件事在哪本书的第几卷,乃至第几页第几行。李清照博闻强记,赵明诚经常输给她。“赌书”游戏别致而又风雅,如果不是夫妻俩都有大学问,是玩不起来的。

这样长达十几年的相守岁月是很宝贵的,因为对于中国古代的士族夫妇来说,聚少离多才是常态。士族男子心怀天下,注定要四海为家,到处求学和做官。限于古代恶劣的交通和治安条件,他们的妻子无法随行,只能留下照顾家庭。更不必说,当时人均寿命短,很多士族男性英年早逝,他们同样接受士族礼教的妻子有着不改嫁的观念,可能会年纪轻轻就开始守寡。几千年来,士族女性几乎是生下来就注定要面对长年独居的命运。因此,独守空闺成为士族女性的常态。能和夫婿朝夕相处,反而需要意外的好运气。

在与夫婿相伴的十几年中,正值盛年的李清照没有留下多少写作时间明确的作品。人在幸福的时候,是不适合写诗的,即使勉强写些生活琐事,也很难产生优秀的作品。在我们的印象中,诗人的形象总是愁苦的,那是因为他们开心的时候不写诗。李清照也是如此,她也有过幸福的光景,甚至比其他士族女性幸福的光景还要多,只是她很少在诗词里书写幸福而已。幸福的日子,更适合安稳地做学问。

在青州,李清照夫妇把全部收入都用来收集金石古籍了,自己过得很俭朴,从不添置首饰华服,甚至饭菜都吃得很简单。虽然物质生活清贫,但他们收获的精神享受,远在那些声色犬马之上。

李清照还在庭院中种了一棵梅花。当时,在北方种活梅花还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所以很稀罕。北方的士大夫还不太咏梅,因为见得少。但如果谁家有梅花,那是很风雅的,甚至有人种杏花来代替梅花。李清照一生,写了很多吟咏梅花的作品。有的梅花是她在南方遇见的,映照着她国破流离的悲哀。而另一些梅花词却是平和喜乐的,伴随着词人在闺房中娇嗔慵懒的形象,这些写的大概就是她在青州的那棵梅花了。在青州的梅花词,在李清照的作品中不算是最好的,却见证了那一段幸福安宁的时光。

在这段日子里,唯一能让李清照写出佳作的动力,仍然是与赵明诚的别离。赵明诚此时虽然不用出去做官,但总难免会有短暂的出行。这大概是这段时间李清照唯一的烦恼,所以,即使别离不长,她也会写词。

著名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就是为青州时期赵明诚的某次外出而作。这首词写得很深情,赵明诚看到这首词后,一下子回了五十多首词。有人说,赵明诚写这么多词,是为了压过李清照。其实,这个说法不符合人之常情,士人夫妇的日常相处模式不会是这样的。赵明诚此时的心理,大概主要是觉得,妻子写词给自己,还写得这么好,这件事很风雅,很令他骄傲。赵明诚自己也是个文人,文人遇见风雅的事,天然是会有创作热情的。更何况,自己一向爱恋倾慕的妻子,对自己有一点爱的回应,也是一件格外值得感动的事。当然,文人之间相互唱和,总是会有一点互相竞争的意思。夫妇也算是一种朋友,文人夫妇之间的唱和也不例外。但是这种竞争也是风雅的,是友好的,是出于互相之间的钦佩,是不具有攻击性的。不过,赵明诚虽然很有创作热情,但发挥出来的水平似乎并不理想。赵明诚把李清照的原词混在自己回的词里,拿给朋友看。朋友看完,指着李清照原词说,这首最好。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个故事是否说明赵明诚文化水平太低,配不上李清照呢?并非如此。

第一,这个故事是赵明诚讲的,那么他就会抬高妻子,贬低作为陪衬的自己。夸大别人的长处,是一种社交礼仪。更何况,娶到才女是中国士人的荣耀,把妻子夸得好一点,他自己仍然与有荣焉。妻子写得比丈夫还好,也说明丈夫娶妻的品位不低。要是一个大男人吹嘘自己比老婆写得好,就显得没劲了。

第二,写诗是要看状态的,真情实感的作品,总是每个人最好的作品。李清照这首词,确实是有感而发,完全是因为寂寞和相思无法排遣才写的,所以发挥得特别好。而赵明诚的创作却是被动的,他是因为看到妻子的词有些不服气,才写了五十首词,而不是自己真的有特别不一样的情绪要发泄。一般来说,被动的创作都不如自发的创作。赵明诚是在拿自己发挥比较差的作品去比李清照发挥最好的作品。

第三,不可否认,李清照的创作水平是要比赵明诚高一点的,李清照足以进入文学史,而赵明诚只适合进入学术史。但是,“进入文学史”是一个太高的要求,一代人中,能进文学史的也就那么几个,怎么能要求一个家庭就出两个呢?事实上,两个人只要都具备基本的文学素养,能写得像回事,就算是在文学上很有共同语言了。赵明诚的文学素养早已达到了文士的标准,虽然李清照更出色一点,但也不能说他配不上李清照。

我们只能说,赵明诚是个很有福气的人。在最优秀的男性士人也难免娶文盲为妻的时代,赵明诚娶到了李清照这样的旷世才女;这位才女还这样地爱着他,为他写出了文学史上的名作。这件事实在是让赵明诚脸上有光,甚至惹人嫉妒。后世的男性文人娶不到李清照,所以就对赵明诚的形象多有诋毁,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离怀别苦

李清照终于还是迎来了士族女性命中注定的苦难。在她38岁的时候,赵明诚终于复出,去莱州做太守了。这是李清照人生中第二次与赵明诚分离。

人们印象里的李清照总是在空闺中等待着夫婿的形象。这首先是因为她的这类作品数量多、质量高;其次是因为这个形象是典型的士族女性形象,千百年来引发了无数才女的共鸣,叠加了无数才女的经验。李清照成为重要的文化偶像,很大程度上因为她是独守空闺的士族女性的代表。

事实上,李清照与赵明诚的这次分离也没有多久,大概只有半年。李清照几乎是稍微收拾了一下家里,就跑到莱州,去找赵明诚了。

在士族女性里,李清照真算是和丈夫相处很多的了。在不多的分离中,李清照写出了那么多抒发离怀别苦的作品,写得那么好,这是因为苦难激发出的创造力总是惊人的。女性诗人最好的作品总是出在与爱人别离的时候,就像男性士人最好的作品总是出在贬谪的时候。这些不幸的经历也许在他们的人生中只占很短的一段时间,却为他们定格了文学史上的“标准像”。

第二次分离,李清照少了少年时的惶恐不安,多了对丈夫的依恋。二十年的夫妻,和赵明诚相依相随已经成为她的一种生活习惯。突然的分离,让她觉得百无聊赖。在古代,三十八岁已是做祖母的岁数,还这么“黏”着丈夫,难免会被人笑话。不过李清照好像不在意,这也许是因为她的真性情吧。词这种文体,就是要求词人把不好意思说的、一闪而过的念头都记录下来,直接而又精确地表现出来,只有真性情的人,才能成为优秀的词人。又或许,这也是老夫老妻之间的一种情趣,因为双方都有了年纪,所以才越发敢说缠绵的话,有点开玩笑的意思。这种意趣,也是词应该有的。

不知何故,李清照终生没有孩子。即使在古代士族社会,这件事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正妻没有孩子,妾有孩子也是一样的,只不过赵明诚也没有跟妾生孩子。又或者,娶到才女的光荣,足以盖过没有孩子的失落了。

李清照的词常有清冷落寞的感觉,但这种清冷落寞只是词体追求的审美效果,在很多人生得意的男性词人的作品中也可以见到。如果把这种落寞解释为没有孩子的遗憾,甚至解释为受到了丈夫的冷落,就难免有点牵强了,不是读诗词的读法。特别是思念爱人的诗词,写自己寂寞,其实就是写自己对爱人的深情,写爱人在时的恩爱。

追随丈夫到莱州之后,李清照又与赵明诚朝夕相处了。这段日子,也没有在她的词中留下印记。

南渡孀居

按照迷信的说法,丙午、丁未是大凶之年。靖康之难就正好发生在丙午年的腊月,实在是令人痛心的巧合。这时候,李清照四十三岁。接下来的丁未年,形势更为严峻,北宋灭亡了。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赵明诚辗转在南方做官,时时面临着金兵的威胁。李清照也跟着他颠沛流离。

有人说,在这段动荡的日子里,赵明诚曾在金兵围城之时抛弃过李清照。其实,丈夫在战乱时“抛弃”妻子,可能有各种不同的情况。“兵荒马乱”这个成语,不是随便说的,战争状态是很混乱的,女性在其中则面临着更大的危险。打仗的时候,丈夫觉得妻子是累赘,不顾她的死活把她扔下,是常有的事。但更常见的是,丈夫把妻子安顿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然后自己去执行某种使命。在这种情况下,被留下的妻子也会经历种种艰苦,甚至死亡的威胁,形同被丈夫抛弃。但从动机上讲,丈夫并不是抛弃她,而是保护她。当然,如果日后要数落这位丈夫的罪状,可以把这种情况说成是抛弃。

在离乱的日子里,李清照夫妇仍然尽全力保护他们一辈子辛辛苦苦收集的文物。赵明诚从江宁知府的任上下来,把李清照安置在池阳,又独自去湖州上任。临走的时候,他嘱咐李清照,万一遇上战乱,逃难的时候要带上文物;实在不行,一般的古籍字画就不要了,但是那几件礼器,一定要带在身上,只要人还在,就不能丢。李清照也表示了同意。乍一看,这对夫妇未免过于“舍命不舍财”了。其实,对他们来说,这些文物早已不是单纯的财物,而成为一种精神寄托。这句话,更多表达的是这对夫妇此时的心情。文人对于所爱之物的痴迷,可以达到这个程度。

不久之后,赵明诚就染疾去世了。李清照在安葬了丈夫之后,随着朝廷的行踪一路南奔,她和亡夫看得比命还重的收藏之物也大半遗失了。直到绍兴二年,李清照才在杭州安顿下来。

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认为,李清照有过第二次婚姻。这个说法出现得很早,在几乎同时代的笔记中就可以看到,甚至还有一篇不知真假的李清照自述为证。据说,李清照惑于一个叫张汝舟的军官的花言巧语,跟他结了婚,她遗失的文物都是被张汝舟骗去的。

这个说法最经不住推敲的地方就在于时间问题。李清照丧偶的时候已经四十六岁,又流浪了三年,到杭州时,已经四十九岁了,这年龄在古代已经逼近多数人寿命的极限,是标准的老人了。即使是今天的女性,只要衣食无忧,很多人到这个年龄也会选择不再结婚了。而李清照到杭州后,很快就以单身的身份出来活动,直到去世一直孀居,一直有诗词记录。再婚的时间实在很难安排。

唯一可以利用的时间是,李清照到杭州后,有半年没有出来,这期间她还生了一场重病,病到“萧萧两鬓华”。正常的解释是,这半年她一直在生病。如果非要安排她再婚的话,就只有这半年了。

半年的时间,要生重病,要结婚,要离婚恢复单身,在结婚之前还要培养感情,在离婚之前还要闹离婚,实在是太紧张了。我们姑且认为张汝舟为了骗取文物,以光速跟李清照闪婚闪离,勉强来得及。但这样的话,好像也不是太惨。于是又有人给这个故事添枝加叶,说李清照婚后被张汝舟家暴,忍无可忍之后到官府去告状。按照宋朝的法律,妻子告发丈夫是要进监狱的,李清照是以进监狱来换取离婚的。这样一来,就够惨了。麻烦的是,妻子告丈夫,刑期是两年,这样一来,时间就又不够用了。发现了这个问题的人们只好说,李清照托了关系,关了九天就出来了。总之,这个版本的故事充满了现代社会都无法想象的速度感。

那么,如果我们把这个故事看作谣言,造谣者的动机是否充分呢?简直太充分了。在古代中国,才女远比普通女性更有吸引力。男性对可望不可即的女性难免有种种幻想。一些不够高尚的男性,听说这样一位才女竟然孀居终老,难免会觉得惋惜,甚至会幻想:“既然如此,我能不能有一次机会呢?”再猥琐一点的人,会对美好的事物有一种天然的敌意,总想着用市侩心理去诠释自己无法理解的崇高,把偶像拉进凡尘,给圣洁加上卑污的注脚。李清照的优越,是男权社会中的很多男性都无法企及的,这让习惯了男尊女卑的他们十分不甘心。于是,他们就会安排与亡夫情比金坚的她再婚,安排博学多识的她被读书不多的男性欺骗,安排受到万众景仰的她被小人欺辱,甚至安排上家暴、牢狱等极端的细节,来满足某些变态的窥视欲。这个故事的每一个细节都是适合市井口味的流行元素,让人很难相信现实中的事是这么严格地按照传播学的要求发生的。李清照再婚的故事,作为文学文本很有意思,但作为史学文献,实在不好轻易采信。

造谣者显然忽略了一些他们不容易接触到的细节,例如,李清照孀居时已经多大年纪了,李清照在临安闲居的时间是多么短暂,其后马上投入了多么丰富的社会活动。他们想象,赵明诚去世时李清照仍然年轻貌美、柔弱无依,想象她孀居之后就隐姓埋名、行迹难测,因而可以很轻易地沦为一个男性的附庸。他们无法想象,和一切有才华、有地位的男性一样,李清照也有一个体面的晚年。

病势稍轻,李清照就投入了广泛的社交活动中,与南渡士林的高层吟咏唱和。

早在南渡流离之时,李清照的创作题材就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与所有的南渡士人一样,李清照将关注点转移到了国家命运上来。南渡途中,她写下了著名的五绝《乌江》,思考国难关头的生死选择;写下了五绝《咏史》,思考士林该拥立什么样的王朝继承人的问题。在这样的作品中,看不到一丝的女性色彩,有的只是心忧天下的眼界、融贯古今的智慧。她还写下了风格特异的《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这首词意象奇崛,关怀前路的崎岖,思考学人的归宿,也是毫无脂粉之气。唯有那一叶孤舟飘荡于大海,渺小的舟中之人昂首与天帝对话的意境,透露出女性面对命运时特有的悲壮与坚韧。

文学本不必以雄健与柔美区分高下,只不过,人在最苦最难的时候,生命情绪得到最大的激发,总会偏向雄健一路。李清照少女时代就曾写下豪迈雄健的七古歌行,她后来填词以婉约为主,并非笔力不逮,而是经过词学研究后主动选择了这种风格。在非常时期暂时改换风格,也是不足为奇的。这只能说明,靖康之难对她的触动是很大的。

在临安病愈后,李清照曾参与送别出使金朝的枢密院长官韩肖胄,送上了古、律诗各一首,雄健的笔调,比少女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据李清照自己说,她的祖父和父亲都与韩肖胄有旧。如今长辈和丈夫都已去世,只剩下她一个女子代表家族与故人酬答。

这一时期,李清照还写有怀古诗和分韵诗,前者是她登临游览的产物,后者则是她与其他文士唱和的证据。这些行为,都与男性文人无异;写出的诗,也是眼界阔大。说明此时的李清照,是以男性士人的方式出现在人们视野中。

李清照还为南宋朝廷作过一批节庆帖子。帖子相当于给宫廷人物的节庆贺词,一般是由翰林学士撰写。这一回轮到李清照来写,恐怕与流浪大宋一时人手不够有关,但也说明在当时人的心目中,李清照的文坛地位可以相当于翰林学士了。

李清照在南宋受到特别的尊重,主要的原因不是“女孩子写成这样就不容易了”,而是因为她承载着人们对北宋士族风流的记忆。她是王珪的外孙女、李格非的女儿、宗室宰相赵挺之的儿媳、金石学者赵明诚的妻子。两宋之际战乱惨酷,文士凋零,到这种时候,人们会感觉,见不到李格非、赵明诚,能见到他们的女儿、妻子,也是一种安慰。人们看到她,就会怀念起那些逝去的风流人物。更何况,她本人也的确是一流的学者、词人。每一个有着这样身世、才学而成功南渡的人都是国宝,性别在这里已经很不重要了。李清照在人们眼中,已经成为宋文化的一个象征。

我们应该理解,与李清照时代接近的人,最初整理李清照的作品,评述她的创作,也大多抱有在中华文化危亡之际存续北宋风流的动机,而不仅是出于闲情逸致,收集一个闺中美人的作品。李清照之所以重要,不仅是因为她代表了典型士族女性的形象,也是因为她代表了典型南渡士人的形象。

南渡以后,除了交际性的写作,李清照也创作了大量高水平的闺阁题材的词。与所有的学者型作家一样,李清照在晚年达到了新的创作高峰。

李清照遭遇靖康之变的年龄,与杜甫遭遇安史之乱的年龄相近。在技巧已经成熟的时候,李清照迎来了巨大的家国之难。好诗是需要不幸的经历来滋养的,贴近人的内心感受的词更是如此。“国家不幸诗家幸”,国家的动荡,比承平之世的贬谪更能带来好诗,正如在爱情中,爱人的永逝比短暂的分离更能带来好诗。很不幸,或者很幸运,这两种厄运同时降临在了李清照身上。

李清照是一位长寿的作家,活到了七十三岁。从靖康之变到去世,她经历了长达三十年的哀伤岁月。在晚年的创作中,她思念着去世的丈夫,在这绝望的离别中,描摹着独居的生活,诉说着老病与寂寞;她更思念着金兵铁蹄下的故土,在这永远的流放中,描摹着异乡的风景,诉说着对往昔的思念。她一生中最丰富、最动人的作品,像《永遇乐·落日镕金》《声声慢·寻寻觅觅》,都诞生于这个阶段。

李清照生活于中国由士族社会转向平民社会的时代。士族制度日趋瓦解,士族精神却并没有随之消亡,而是落在了每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心中。越来越多在典型士族社会中没有发言权的人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甚至成为文学家。他们可以是贩夫走卒的儿子,也可以是士大夫的女儿。如果没有之前士族文化的积淀,就不会造就李清照这样的才女;如果没有之后越来越多元化的社会风气,李清照就不会收获越来越多的追随者。李清照所代表的才女文化,是士族文化的新形态,也是中国文学在近世繁盛起来的新传统。 io2VFy7aXbYkHN/uwfnX/QHcAM/ON36ZV3XmILqTqEp6N6U2VwaOYSU9gdp6dBd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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