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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II

一想到家中书桌抽屉里那部刚开头的剧本《扫罗》和一叠诗稿,我就感觉奇怪。过去的许多夜晚我都在写作中度过。我们中几乎每个人都干过类似的事。但现在,它虚幻得遥不可及。

自从上了战场,我们轻易就和过去的生活做了了断。我们时常试图回顾,或对这种了断做出解释,但从未真正成功。对克罗普、米勒、莱尔和我这些二十来岁,被康托列克称作“钢铁青年”的人来说,一切都极为模糊。年岁大的人和他们的往昔关联密切。他们有家,有妻子和孩子,有职业和需求。这一切强大到无法被战争摧毁。而我们,只有父母,或许还有个姑娘。这并不算多——在我们这个年纪,父母的影响微弱,姑娘又虚无缥缈。除此之外,我们再没什么别的了。也许有些热情、爱好,还有学校。就算这些,现在也荡然无存了。

康托列克或许会说,我们正站在生活的门槛上。说得没错,我们还没扎根。战争的巨浪席卷了我们。对年长者来说,战争不过是生活中的一次暂停。战后的日子仍旧可期。而我们,却被战争紧紧捉牢,结局不得而知。我们唯独知道,眼下我们以一种特殊而令人痛心的方式变得粗鲁野蛮,虽说我们并不时时为这事儿感到难过。

***

尽管米勒惦记着克默里西的靴子,但他的怜悯之心,却并不比那些在痛苦中根本不敢有如此念想的人少。他只是懂得区分。假如克默里西还用得着那双靴子,米勒一定宁愿赤脚跑过铁丝网,也不会花心思想着弄到它。但现在,就克默里西的情况而言,那双靴子已对他毫无用处,而米勒刚好需要它。克默里西快死了,谁得到它都一样。既然如此,米勒为什么不能得到?比起卫生员,他更有权利拥有它!可要是等克默里西真死了就晚了。所以现在,米勒才格外留意那双靴子。

我们早就不考虑那么多了。考虑太多太不实际。对我们而言,唯有实际的,才是正确的、重要的,而好靴子太少了。

***

过去并非如此。刚到区指挥部时,我们还是一个班级出来的二十个小伙子。进兵营前,很多人还生平第一次,兴高采烈地一起去刮了胡子。对未来,我们没有明确的计划。能考虑到事业、职业,乃至生活方式的人寥寥无几——我们满脑子混沌念头。在我们眼中,生活、战争都充满理想色彩,甚至这一切都被我们浪漫化了。

我们接受了十周的军事训练。这段时间对我们的彻底改造,胜过了学校里的十年。我们学到,一颗擦亮的纽扣,比四卷本的叔本华更为重要。我们先是惊讶,接着痛苦,最终,我们冷漠地认识到,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精神,而是鞋刷,不是思想,而是制度,不是自由,而是训练。我们带着热情和良愿成为士兵,但他们却想尽一切办法,来遏制我们的精神、思想和自由。三周后,我们不再费解:比起父母、老师,比起从柏拉图到歌德的全部文化,一位穿着镶边制服的邮差更具威力。我们年轻而觉醒的双眼看到,老师们对祖国的传统观念,此刻在这里,化为对个性的扼杀,即便对最卑微的奴仆也不会如此苛刻。敬礼,立正,分列行进,举枪致敬,向左转,向右转,鞋跟相撞,谩骂以及千百种刁难:我们想象的任务并非如此。现在我们却发现,我们像马戏团里的马一样,接受着英勇精神的训练。但我们很快就习惯了。我们甚至领悟到这些事情中哪些是必要的,哪些是多余的。在这方面,士兵们总有出色的嗅觉。

***

我们班上或三人或四人,被安排在不同的排里,跟弗里西亚岛的渔民、农民、工人和手艺人分在一起,并很快与他们打成一片。克罗普、米勒、克默里西和我被分在九排。排长是西摩尔史托斯下士。

此人堪称练兵场上最残酷的虐待狂,而他为此骄傲。他是个矮小敦实的家伙,蓄着红色上翘的胡子,已经当了十二年兵,过去是个邮差。他总是针对克罗普、加登、维斯胡斯和我,因为他能感觉到我们无声的反抗。

有天早上,我为他整理了十四次床铺。他不停地挑毛病,并把叠好的被子掀翻。我花了二十小时——当然也歇了几次——把他那双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靴子揉得像黄油一样软,让他无话可说。他还命令我用牙刷刷洗下士的营房。克罗普和我还奉他的命,拿着扫把和簸箕清扫庭院的积雪。要不是少尉偶然路过,打发我们回去并痛骂了一顿西摩尔史托斯,我们非干到冻死不可。可惜这件事只让他对我们更为恼火。一连四周的周日,我都要站岗,还要整理内务。我背着全副装备和步枪,在潮湿松软的翻耕过的田地里练习“起立,前进,前进”和“卧倒”,直到成了一摊烂泥,累垮为止。——四小时后,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手上还带着血,向西摩尔史托斯报告。我曾和克罗普、维斯胡斯、加登一道,在冰天雪地里练立正,赤裸的手没戴手套,紧握着冰冷的步枪管。西摩尔史托斯暗中窥视,只要我们稍一动弹,他就呵斥我们。半夜两点,我曾穿着衬衫从连队楼上跑到院子里,跑了八个来回,就因为我放在大家堆东西的板凳上的内裤凸出了几厘米。西摩尔史托斯下士执勤时,还绕着我乱跑,踩我的脚。拼刺刀时,他总是和我对决。我拿着笨重的铁器,而他拿着轻便的木质步枪,为此他轻轻松松就打得我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有一次我怒火中烧,毫不顾忌地朝他冲去,一下子撞到他肚子上,把他撞了个人仰马翻。他去跟连长抱怨时,连长笑出了声,并告诉他应该自己当心点儿。他了解西摩尔史托斯,似乎很乐意看到他出洋相。——我成了翻窄柜的高手,下蹲方面也渐渐无人能敌。——过去,哪怕听到他的声音,我们都会吓得发抖,但这匹脱缰的驿马征服不了我们。

一个周日,克罗普和我正抬着粪桶穿过临时营房的院子。正打算出门、收拾得干净光鲜的西摩尔史托斯突然停在我们面前,问我们是否喜欢这份工作。我们不管不顾地假装绊了个跟头,桶里的粪洒了他一裤子。他气疯了,但我们也忍无可忍。

“我关你们禁闭!”他吼道。

克罗普受够了。“但关禁闭前得来次调查,那样,我们就全抖出来。”他说。

“你竟敢这样跟下士说话!”西摩尔史托斯咆哮道,“你疯了吗?等着吧,会有人来审问你!你想怎样?”

“揭发你下士的老底!”克罗普说着,手指指向裤缝。

西摩尔史托斯意识到要发生什么,没吭声,走开了。消失前,他又嘶吼道:“等着我收拾你们。”但他已威力全无。之后,他又试图让我们在翻耕过的田里“卧倒”和“起立,前进,前进”。我们虽然执行每道命令,因为命令就是命令,必须执行,但我们速度极慢,乃至西摩尔史托斯都气疯了。

我们舒舒服服地往前爬,用胳膊撑着前进。其间他愤怒地又下了一道命令。但还没等我们出汗,他就喊破了喉咙。往后的日子,他不再找我们麻烦,尽管他还是叫我们猪猡,但口气中却多了几分惧意。

也有许多理智正派的下士,甚至这样的人占多数。但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想尽量长久地保住家乡的这份好差事,因此他们只能严厉地对待新兵。

只要可能,练兵场上的每种训练我们都得操练一遍。我们时常气得大吼。一些人累病了。沃尔夫甚至死于肺炎。但倘若就此认输,不免显得可笑。我们变得冷酷、爱猜忌、无情、满怀仇恨、残忍粗鲁——但这样很好,因为我们正缺乏这些特质。假如不经过这场训练,就直接把我们送进战壕,那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疯掉。这正好让我们能对预料之中的事做好准备。

我们没有垮掉,而是适应下来。二十岁的年纪,或许有时给我们带来困难,但现在却帮上了忙。重要的是,我们心中滋生出一种牢固而实用的团结精神。而这种精神,又在战场上升华为战争中最好的战友情谊!

***

我坐在克默里西的床边。他越来越虚弱。周围很吵,来了辆伤员运输车。一些可以转移的伤员被挑出来。医生从克默里西身边经过,一眼也没看他。

“再等等,弗兰茨。”我说。

他用胳膊肘撑着枕头:“他们切了我的腿。”

他已经知道了。我点点头:“应该感到高兴,只是一条腿。”

他没吱声。

我继续说:“有的人两条腿都没保住,弗兰茨。韦格勒的右胳膊没了,更糟。你可以回家了。”

他看着我:“是吗?”

“当然了。”

他又说:“真的吗?”

“真的,弗兰茨。你现在必须术后休养。”

他示意我靠近。我靠近他。他低语道:“我不信。”

“别胡说,弗兰茨,几天后你就知道了。这不是什么大事:截了一条腿。比这更重的都在这儿养好了。”

他举起一只手:“你看我的手指。”

“这是因为手术。只要你按时吃饭就会好。伙食还行吗?”

他指了指盘子,还剩下一半的饭菜。我急了:“弗兰茨,你必须得吃。吃最重要。这儿的伙食还不错。”

他没搭腔。接着,他慢慢地说:“以前,我想当个林务官。”

“你还有机会啊!”我安慰道,“现在的假肢很好。装上假肢,你根本感觉不到缺了什么,直接固定在肌肉上。装上假手的人,手指还能活动,能干活儿。更何况,这方面总有新发明。”

他安静地躺了很久。之后说:“你把我那双靴子带给米勒吧。”

我点点头,考虑着还能说些什么鼓励他的话。他嘴唇惨白。嘴肿了,露出的牙齿就像用粉笔画的。他的肌肉在萎缩,额头更加突出,颧骨高耸着。骨头硬往外挤着,而眼睛已经塌陷了。再过几小时,一切都会结束。

这种情形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但毕竟我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总感觉有些异样。我抄过他的作业。在学校里,他总是穿着一件系腰带的褐色外套,袖子磨得锃亮。他还是我们中唯一能在单杠上做大回旋的人。每当这时,他的头发就像丝一样拂过面颊。康托列克很为他骄傲。但他受不了烟味儿,皮肤又白得像个姑娘。

我看了眼自己的靴子,它们又大又笨,里面还塞着裤腿。如果站起来,宽大的裤管让人看上去既魁梧又强壮,但当我们脱了衣服走进浴室,突然又只剩细长的腿和瘦弱的肩了。我们不再是士兵,而是成了男孩儿。谁也不会相信,我们能扛起军囊。脱光的时候真是个特别的瞬间!那时,我们成了普通人,而我们自己也几乎信了。

弗兰茨·克默里西洗澡时看着又小又弱,像个孩子。现在,他躺在这儿,为的是什么?真该把全世界的人都带到这张床前,告诉他们:这里躺的是弗兰茨·克默里西。十九岁半。他不想死。别让他死!

我思绪纷乱。空气中的石炭酸和坏疽味塞满了我的肺,变成黏液,令人窒息。

天黑了。克默里西的脸色越来越差。他从枕头上抬起头,脸白得瘆人,嘴唇微微嚅动。我凑近他。他呻吟道:“你们要是能找到我的表,就把它寄回我家。”

我没有应答。这已毫无意义。我无法安慰他。我被一种无力感折磨着。他太阳穴凹陷的额头,他仅剩下牙齿的嘴,他瘦削的鼻子!还有他家里肥胖哭泣的母亲,我还要给她写信。要是我已经寄走了那封信该多好!

野战医院的护理员们拿着瓶子拎着桶跑来跑去。一个路过的护理员瞟了一眼,又走开了。看得出,他正等着这张床。

我弯腰凑近弗兰茨,跟他说话,就像这样能救他的命:“可能你得去克罗斯特堡那边的疗养院,弗兰茨,那边有很多别墅。透过窗子,你能看见大片的田野,还能看见天边的两棵树。现在是最好的季节。庄稼熟了。傍晚的日头照在稻田上,闪着珠光。还有白杨树林荫道边的克罗斯特河,以前我们常在那儿捉河里的刺鱼。你可以再弄个鱼缸养鱼,可以出去散步,不用问任何人,要是你乐意,还可以弹弹钢琴。”

我凑近他阴影中的脸,他还在微弱地呼吸。他的脸湿了。他哭了。正是我这番蠢话惹的祸!

“可是弗兰茨,”——我搂着他的肩膀,把我的脸贴在他的脸上,“你现在想睡会儿吗?”

他没有回答。腮边滚落着泪。我想帮他擦拭,但我的手帕太脏了。

一小时过去了。我紧张地坐着,观察着他的每个表情,看他是否还想说什么。假如他开口,或者想大叫!但他只是哭着,头歪向一侧。他没有提起他的母亲和姐妹。他什么都没说。都远去了。现在,他只是独自和他仅仅十九年的生命待在一起,哭着。生命即将结束。

这是我所经历的最令人不安和痛苦的告别。尽管蒂得耶临死时也同样糟糕。他喊着他母亲。一个壮实的家伙,一双疯狂而惊恐的眼睛,手中握着刺刀,不让医生靠近,直至轰然瘫死在床上。

克默里西突然呻吟起来,喉咙发出呼噜声。

我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大声喊:“医生呢?医生在哪里?”

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我一把抓住他:“您快来看看吧,弗兰茨·克默里西快死了。”

他挣脱了我,问身旁的护理员:“怎么回事?”

护理员说:“二十六床的。截了一条大腿。”

他气得叫嚷起来:“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谁!今天我截了五条腿。”他推开我,跟护理员说:“你去查看一下。”说着就朝手术室跑去。

我跟着护理员走,气得浑身发抖。他看了看我说:“一台手术接着一台手术。从早上五点开始——天哪!我跟你说,今天已经挂了十六个——你那位是第十七。今天怎么也得死二十个——”

我瘫软下来,忽然感到筋疲力尽。我不想再骂人了,没有意义。我只想一头栽倒,永远也不起来。

我们站在克默里西的床边。他死了。脸上还挂着泪。眼睛半睁着,蜡黄的眼珠就像只旧铜纽扣。

护理员捅了捅我的肋骨。

“你要拿走他的东西吗?”

我点点头。

他立即说:“我们得赶快把他弄走。我们需要这张床。外面走廊里还躺着人。”

我收拾了东西。取下克默里西身上的身份牌。卫生员问起了他的军人证。它不见了。我说,肯定在文书室里,说完就走了出去。他们将弗兰茨拖曳到一块帆布上。

走出门后,我感到自己在黑夜和晚风中获得了解脱。我深吸了口气。风吹过我的脸,从未有过的温暖和煦的风。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姑娘,一片鲜花盛开的草地,一朵云彩。我穿着皮靴的双脚向前走着,越走越快,最后竟跑了起来。几个士兵从我身旁经过。他们的交谈叫我激动,尽管我没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大地之力经由我的脚底涌向全身。夜晚的闪电噼啪作响,前线的闷炮如同鼓乐音乐会。我四肢矫健地向前跑着,感受到关节的强韧。我喘着气,大口喘着气。夜晚活着,我也活着。我饿了,比饿肚子更强烈地感到饥饿。

米勒在营房门口等我。我把靴子交给他。我们走进去。他试了试靴子,很合适。

他翻腾着他的存货,拿给我一段腊肠,又配了杯加朗姆酒的热茶。 xzVddATbjbk1DNyUsEp3NBuk24pA4r7u6nK7wSViMaAbFEWMhr5JAsT/kffnX0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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