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oking for David
每个人都有这潜力,对吧?
毁掉他爱的东西。
劳伦斯·布洛克
Lawrence Block
作者
写过许多小说与短篇故事,另外也写了六本关于写作的书。多年来,他总共编辑了十二本选集,最近的一本是《光与暗的故事》。这是一本因着爱德华·霍普而起的选集。四十多年前,布洛克开始撰写马修史卡德侦探系列,这个和布洛克一起变老的书中主角,一共发展出了十七个长篇和十一个短篇作品。
《大卫》 (局部)
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1501—1504
David
by Michelangelo Buonarroti,ca.1501—1504
One single block of marble from the quarries in Carrara in Tuscany,5.16 meters tall.The Accademia Gallery,Florence,Italy
伊莲说:“你不工作不行,对吧?”
我看着她。我们身处弗洛伦萨,坐在圣马可广场一张瓷砖面的桌子旁,啜饮的卡布奇诺和格林威治大道上的孔雀酒馆一样棒。这一天阳光普照,但空气有点飕飕凉意,整个城沐浴在十月的天光底下。伊莲穿着卡其裤和定做的猎装,看来如同风情万种的外国特派员,或者间谍吧。我也穿着卡其裤,套了件马球衫,外加她称之为我的老靠山的蓝色运动外套。
我们已在威尼斯待了五天。这是弗洛伦萨五天行程里的第二天,之后我们会到罗马玩六天,然后再搭意航飞回美国。
我说:“谅你也猜不出我在想什么。”
“哈,”她说,“明明就给我逮到了。你跟以往一样,正在扫射全场。”
“我可是当了多年的警察呐。”
“是啊,积习难改我了解,不过这种习惯并不坏。我也在纽约街头混出了点名堂,但我可没办法单靠扫描全场便得出你能得到的结论。而且你连想都不用想。你是反射动作。”
“也许吧。不过我可不觉得这叫工作。”
“照说咱们来这儿是要全心享受弗洛伦萨,”她说,“外加叹赏广场雕像的古典美,你却瞪眼在看一个跟我们隔了五张桌子、身穿白麻外套的老皇后 ,想猜出他有无前科犯过什么案——这还不叫工作吗?”
“我不需要猜,”我说,“我知道他犯了什么案。”
“当真?”
“他名叫何顿·波蓝——”我说,“如果我猜得没错。而且如果我朝他的方向张望多次,那是因为我想确定他就是我想的那个人。打从我们上次碰面以来已经过了二十年。搞不好有二十五年了吧。”我瞟了一眼,瞧见那位白发绅士正在跟服务生讲话。他扬起一道眉毛的模样看起来高傲却又带着歉意——就跟指纹一样验明了正身。“是他没错,”我说,“何顿·波蓝。我很肯定。”
“怎么不过去打招呼?”
“他也许没兴趣。”
“二十五年前你还在当警察。当时是怎么了,你逮捕了他吗?”
“没错。”
“当真?他做了什么呢?艺术品欺诈吗?坐在弗洛伦萨露天的桌子,不这样想也难,不过想来他应该只是个股票炒手吧。”
“换句话说,是个白领人士。”
“花边领吧,瞧他那副打扮。当初他倒是做了什么?”
我一直朝他的方向看,眼神与他交会。我瞧见他露出认出我的神色,看他眉毛上扬的模样就是他错不了。他把椅子往后推开,站了起来。
“他要过来了,”我说,“你可以自己问他。”
“史卡德先生,”他说,“我想说马丁,不过我知道不对。请指教。”
“我叫马修,波蓝先生。这位是我太太,伊莲。”
“你好福气,”他告诉我,一边握住她伸出的手。“我朝这儿看过来,心想,好个大美女哇!然后我再看一眼,心想,我认得那个家伙啊。不过花了我一分钟才搞清楚——名字冒出来,或者该说你的姓吧。他叫史卡德,可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当然,记忆全都回来了——只除了你的名字。我知道不是马丁,不过这名字挥之不去,所以马修的名字也进不来。”他叹口气,“ 记忆啊,是一条滑溜的鱼。 想来你或许还没有老到发现这点吧?”
“我的记忆还可以。”
“噢,我的也不错,”他说,“只是捉摸不定,有点任性。有时候啦我觉得。”
在我的邀请之下,他从邻桌拉来了一把椅子。“不过我马上就走,”他说,然后问我们来意大利干吗,在弗洛伦萨会待多久。他住这里,他告诉我们。他已经在此地定居多年。他知道我们的旅馆在亚诺河 东岸,直夸它物美价廉。他提到离旅馆不远的一家咖啡屋,说我们应该过去坐坐。
“当然你们其实并不需要照我的推荐找馆子,”他说,“或者米其林的。因为弗洛伦萨到处都是美食。呃,这话倒也不是完全正确啦。如果你们坚持要到高档餐厅,偶尔是会大失所望的。不过如果只是随意就近找家小餐馆的话,保证一定次次满意。”
“我还嫌我们吃得太好了呢。”伊莲说。
“是有危险没错,”他点头称是,“不过弗洛伦萨人倒是都能保持苗条。当初刚来时我确实发了点福。在所难免对吧?每样东西都好吃。不过我还是减掉了增加的体重,然后保持住身材。虽然有时候我会纳闷起自己干吗如此费事。看在老天的分上,我都七十六了。”
“看起来不像。”她告诉他。
“看起来像我也无所谓。干吗在乎呐,你倒说说看。放眼看去,有谁他妈的在乎我长什么德行啊。所以我又何必在乎呢?”
她说跟自尊有关吧,于是他便沉吟起自尊与虚荣的分际应该如何划分。然后他说他打扰得好像有点太久了,同时起身。“可你们一定要来我家,”他说,“我的别墅虽然算不上富丽堂皇,不过还挺迷人的,我很自豪也颇有想要炫耀的意思呢。两位明天务必来我家吃顿中饭。”
“呃……”
“就这么说定了,”他说,同时递了张名片给我,“出租车司机一定找得到路。不过要先讲定价钱。总是有些存心不良的司机,尽管大半倒是出人意料的老实。就说一点如何?”他往前倾身,手掌贴在桌上。“多年来我常想到你,马修。尤其是搬来这里以后,在离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只有几码之遥啜饮黑咖啡的时候。那座雕像不是真品,你知道。真品摆在美术馆,不过世风日下,现在连美术馆都不能保证安全了。你知道乌菲兹美术馆几年前被炸了吧?”
“报上读到过。”
“黑手党干的。在家乡,他们是自相残杀。来到这儿,他们是炸掉大师作品。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毕竟还是个美妙的文明社会。而且我理当该在这儿度过晚年啊——在靠近大卫的地方。”我开始听不懂了,而且我想他也知道,因为他皱起眉头,颇有几分懊恼的意思。“我讲话漫无边际,”他说,“在这儿什么都不缺,就是少了聊天对象,不过我老觉得我可以找你谈,马修。环境不允许我这么做,当然,多年前错失这个机会我一直觉得遗憾。”他直起身来。“明天,一点钟。我等你们。”
“当然我是巴不得要去,”伊莲说,“我很想看看他家什么样。‘虽然算不上富丽堂皇,不过还挺迷人,’我敢说一定挺迷人,一定棒透了。”
“明天你就可以知道答案。”
“不知道啊。他想找你谈,看来他想讲的话题也许容不下第三者。当初你逮捕他为的应该不是艺术品窃案,对吧?”
“不是。”
“他杀了人吗?”
“他的爱人。”
“嗯, 每个人都有这潜力,对吧?毁掉他爱的东西 ,根据那个叫啥名字来着的。”
“奥斯卡·王尔德。”
“多谢了,记忆大师。其实我知道是谁。有时候我说那个叫啥名字来着或者那个姓啥名谁,并不是因为不记得。这叫谈话技巧。”
“噢。”
她朝我探询式地扫了一眼。“案子很特别是吧,”她说,“怎么回事?”
“手法残忍。”我的脑子塞满了谋杀现场的影像,想眨个眼把它甩掉,“干警察那种事看多了,大半都很丑陋,不过那一桩又特别难看。”
“他好像蛮温和的。他犯的命案感觉上应该不太暴力吧。”
“很少有不暴力的命案。”
“呃,没流什么血咯,那就。”
“才怪。”
“嗐,少卖关子啦。他做了什么?”
“他用了把刀。”我说。
“戳他吗?”
“割他,”我说,“他的爱人比他年轻,想来应该挺帅,不过我可没法保证。我当时看到的东西差不多就像感恩节过后的火鸡剩菜。”
“嗯,描述得还挺生动,”她说,“我必须说我看到画面了。”
“除了那两名接获通报的警察以外,我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他们还年轻,乜斜着眼摆出一副不屑的酷样。”
“可你已经老得不来那套了。你吐了没?”
“没有,干了几年以后自然习惯。不过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种惨状。”
何顿·波蓝的别墅位于北边城外,虽然并非富丽堂皇,不过魅力十足,是一栋镶嵌在山边的白色泥宅宝石,俯眼可见一大片山谷。他领着我们穿行各个房间,一一回答伊莲有关图画和家私的问题,对她无法留下来吃午餐的解释也点头表示接受。或者仅只是表面如此——她坐上载我们过来的出租车离开时,他露出那么一丝丝受辱的表情。
“我们到露台用餐吧,”他说,“可我是怎么回事哪?我都还没招待你喝酒呢。你想喝什么,马修?吧台各类酒齐备,不过我无法保证保罗可以调出各色各样包君满意的鸡尾酒。”
我说只要汽水就行了。他和他的男仆说了些意大利文,然后估量似的瞟了我一眼,问我午餐要不要搭酒吃。
我说不用。“还好想到要问你,”他说,“我原本打算开瓶酒先让它呼吸一下,不过这会儿还是让它屏着气吧。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一向都有喝酒的习惯。”
“没错,那是以前。”
“事发当晚,”他说,“记得你告诉我,我好像该喝一杯。所以我就拿出一瓶酒,然后你便帮我们一人倒了一杯。你可以在值勤的时候喝酒,我记得我好惊讶。”
“规定是不行,”我说,“不过我不一定每次都照规矩来。”
“现在你则是滴酒不沾?”
“没错,不过你还是可以喝酒配菜,无所谓。”
“不过我从来没这习惯,”他说,“当初蹲苦牢的时候是不能,出狱以后则是没了欲望,既不想念酒味也不怀念那种快感。有一阵子偶尔还是会零星喝上一杯,因为我觉得滴酒不沾有失文明作风。然后我才想到我根本无所谓。年纪大了就有这点好处,也许是唯一讲得出口的优点吧。马齿徒增,我们也跟着放下越来越多的包袱,尤其是别人的想法。不过你的过程应该不一样,对吧?你戒酒是因为有必要。”
“对。”
“会想念吗?”
“偶尔。”
“我不会。不过话说回来,我可从来没爱过酒。有段时间我可以蒙上眼睛区分不同酒庄酿的酒,不过讲白了我是从来没把心思摆在那上头,而且饭后喝的白兰地又会让我的胃灼热。现在我用餐都配Acqua minerale ,餐后则喝咖啡。有一家我爱光顾的小店,老板都把它叫做Acqua miserable 。不过他还是高高兴兴地把它卖给我。喝不喝酒他无所谓,而且就算他在乎我也无所谓。”
午餐简单但颇有品位——生菜沙拉、意大利水饺搭配奶油和鼠尾草,外加一片美味的鱼。我们的谈话绕着意大利转,伊莲没有留下来听我很遗憾。他知识广博谈兴高昂——聊到艺术如何渗入弗洛伦萨的平民生活,以及英国上层阶级对这座城市持久不衰的热爱——我听得入迷,不过伊莲会是更投入的听众。
餐后,保罗收拾残局并为我们送上浓缩咖啡。我们陷入沉默,我啜着咖啡抬眼眺望山谷景色,心想这样的美景不知是否有看腻的一天。
“我原以为终有习惯的一天,”他读出了我的心思,说道。“不过我还没有,想来永远不会腻吧。”
“你在这里定居多久了?”
“大约十五年。出狱以后我一逮着机会就飞来这里。”
“之后就没再回去吗?”
他摇摇头,“当初过来我就是打算久待,所以一到这儿我便想法办妥了居留证。我算是走运,而且有钱什么都容易搞定。不管现在或是以后,我的钱都多得花不完。我过得不错,但花费又不致太高。就算我比一般人虚活些年岁,还是可以不愁吃穿度完余生。”
“这就好办多了。”
“没错,”他同意道,“说来坐牢时虽然没有因此就好过些,但没钱的话我有可能得待在更糟的地方。只是当初他们可也没把我摆进欢乐宫里。”
“想来你是住进了精神疗养院吧。”
“特别为有犯罪倾向的精神病患打造的场所,”他说,一个个字咬得字正腔圆,“听起来挺有学问的,对吧?总之还蛮切合实际状况就是了。我的行为毋庸置疑是犯罪,而且精神完全失常。”
他为自己再倒一杯浓缩咖啡。“我请你来这儿,就是要聊这件事,”他说,“很自私,不过老了就会这样。人会变得自私,或者该说比较不会想把私心藏起来不让自己和别人知道。”他叹口气,“变得比较直接,不过这件事我还真不知道该打哪儿讲起。”
“从你想讲起的地方讲起吧。”我提议道。
“从大卫讲起吧,那就。不过不是雕像,而是活生生的人。”
“也许我的记忆并不如我想的好,”我说,“你的爱人名叫大卫吗?因为我记得明明就是罗柏。罗柏·纳许斯,而且有个中间名,不过也不是大卫吧。”
“是保罗,”他说,“他名叫罗柏·保罗·纳许斯。他要大家叫他小罗。偶尔我是叫他大卫,不过他不爱。 只是在我的心目中,他永远都是大卫 。”
我没吭声。一只苍蝇在角落嗡嗡飞着,然后停住不动。沉默蔓延开来。
David
by Michelangelo Buonarroti,ca.1501—1504
One single block of marble from the quarries
in Carrara in Tuscany
5.16 meters tall
The Accademia Gallery
Florence,Italy
然后他开了口。
“我在水牛城 长大,”他说,“不知道你去过那里没有。很美的城,至少好城区是如此。宽广的街道,两旁种着榆树。不乏美丽的公共建筑与高雅的私宅。当然,后来榆树全都因为病虫害死光了,而达拉威大道的豪宅也已改头换面成了律师事务所和牙医诊所,不过世事本就多变,对吧?我已经认识到这是事实,不过这并不表示我们得喜欢所有的改变。
“远在我出生以前,水牛城主办过一次泛美博览会。如果我记得没错,应该是1901年的事,好几栋专为博览会兴建的建筑到今天都还保留着。其中最棒的一栋盖在城里最大的公园旁边,也就是水牛城历史学会的现址,里头藏着不少博物馆级的珍品。
“你正在想我说这话是要引到哪儿,对吧?历史学会的正前方有个环状车道,直到现在都还保留着,而在那中间则竖立着一座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青铜复制品。想当然是铸造的吧,而且假设只是复制应该错不了。总之,雕像是真人大小。或者该说是跟真品相同大小,因为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其实比真人要大多了——除非少年大卫的身材和他的对手歌利亚 不相上下。
“昨天你看到了雕像——虽然,如我所说,那也只是复制品。不知道你仔细欣赏了没有,不过我只想问你,是否知道当初有人询问大师他是如何完成这件杰作时,他怎么回答。那句话绝妙到几乎可以断定只是后人的穿凿附会。
“‘我看着那块大理石,’据传米开朗基罗是这么说的:‘ 我便把不属于大卫的部分挖掉了 。’这话令人叫绝的程度还真可以媲美年轻的莫扎特当初如何解释音乐创作是全世界最简单的事呢:你只消把脑子里听到的音乐写下来就是了。其实他们就算从来没说过这些话,又有谁在乎呢?如果他们没说过,呃,那也该请他们说的,你说对吧?
“那座雕像陪了我一辈子。我不记得第一次看到它是什么时候,不过想来我头一回造访史学大楼时应该就看到了吧,当时我还很小。我的家位于诺丁罕连栋屋区,走路到史学大楼不消十分钟,所以小时候我去那儿的次数真是多到数不清。打从有记忆以来,我对大卫像就很有感觉。我爱他的立姿、他的神态,还有那种力量和脆弱以及善感和自信的神秘结合。另外,当然,就是大卫的阳刚美,他的性魅力。不过我是后来才意识到那种层面的吸引力,或者该说愿意承认自己意识到了。
“记得十六岁拿到驾照以后,大卫在我们的生命里又有了新的意义。你知道的,环状车道是亟须隐私的年轻情侣心目中的约会圣地。那儿是好地段,气氛宜人如同公园,大大不同于水边几个烂城区的幽会场所。所以啦,‘造访大卫’就成了开车幽会的委婉说法——可我现在一想,幽会这两个字本身不也是委婉的说法吗?
“我十八九岁的时候经常造访大卫。当然,讽刺的是,对我来说,他青春阳刚的体型远比和我约会的年轻女子凹凸有致的身材更具吸引力。依我想来,我是打从出生便有同性恋倾向,不过我没敢让自己知道。起先我是否认这种冲动。之后,等我学会付诸行动时——在馥伦公园,在灰狗车站的男厕——我则转而否认那些关系具有任何意义。我对自己保证,那只是一段过渡期。”
他噘起嘴,摇摇头叹口气:“好长的过渡期啊,”他说,“因为我好像仍在过渡当中。我的否认很有说服力,是因为当时我的生活整体而言还很正常,和其他年轻男子之间的任何举动都只是附属品而已。我上的是好学校,圣诞节和暑假一定回家,而且不管到哪里我都喜欢有女人作陪。
“想当年,做爱这档子事通常都只是点到为止。女孩子真心想要保持处女身,至少技术层面是如此,总要等到结婚当天或者进入现在所谓的找到真命天子的关系时,才会毫无保留。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称呼那种关系的,不过想来应该是比较不累赘的说法吧。
“话说回来,偶尔我们还是会直攻本垒,而碰到那种时候,我也都能达成目标没漏气。我的伴侣没一个有理由抱怨。我办得到的,你知道,而且也能从中得到快乐,虽然刺激的程度远不及与男伴交欢的水平,不过应该可以归于禁果的诱惑吧。那并不一定表示我有哪里不对,那并不表示我的生理状况有任何异常。
“我过着正常的生活,马修。也可以说,我是下定了决心要过正常生活,不过这种事其实跟决心并没有多大关系。我念大四的时候,和一个几乎是认识了一辈子的女孩订婚。双方的父母都是朋友,我们是青梅竹马。我毕业后就跟她结婚了,之后我继续进修。我专攻艺术史,这你也许还记得,而且我也想办法申请到水牛城大学的教职。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目前是这称呼,不过多年前它还没有变成州立大学的一部分,只是简简单单的水大,大半学生都来自城里以及邻近地区。
“我们先是住在校园附近的一间公寓,不过之后双方家长都出钱帮忙,所以我们就搬进了哈兰街的一栋小房子,和我俩从小长大的家差不多是同等距离。
“而且离大卫雕像也不远。”
他过着正常生活,他解释道。生了两个小孩。迷上高尔夫且加入了乡村俱乐部。他得了些家产,一本他写的教科书的版税进账每年都稳定增长。一年年过去,他也越来越容易相信,自己和男人的关系仅只是个过渡,而且基本上他已经克服了这种障碍。
“我还是有感觉,”他说,“不过付诸行动的需求好像已经过去了。比方说,我有可能被哪个学生的外表吸引,不过我从没有采取行动,或者认真考虑要采取行动。我告诉自己我的爱慕纯属审美心理,是对男性美的自然反应。年少时,我们荷尔蒙旺盛,所以我才会把这个和性欲搅在一起。现在我则清楚认知到,这只是无关性爱的无邪表现而已。”
但这并不表示他已经完全放弃了他的小小冒险。
“我会受邀到某地开会,”他说,“或者担任客座讲师。我会抵达一座我不认识人也没有人认识我的城市。然后我会小酌几杯,我会觉得需要来点刺激。而且我也可以告诉自己,虽然和另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就是背叛妻子违反誓约,然而和另一个男人来点无邪的运动则无伤大雅。所以我就会到我该去的那种酒吧——永远不难找到,就算在当时那种封闭的年代,就算在乡下小城或者大学城也一样。而且只要到了那种场所,要找对象绝对是轻而易举。”
他沉默一会儿,眼睛望向地平线。
“然后我走进了威斯康星麦迪逊城的一家酒馆,”他说,“而他就在那里。”
“罗柏·保罗·纳许斯。”
“大卫,”他说,“我看到的正是他,我一跨过门槛两眼盯住的便是那少年。我还记得那个神奇的时刻,你知道吗。我现在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当时的模样。他穿了件暗色丝质衬衫和棕色长裤以及一双便鞋,没穿袜子——一如当时的流行。他站在吧台旁边,手捧一杯酒,他的体型以及他站着的模样,那神态,那表情——他就是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不只如此,他就是我的大卫。他是我的理想,他是我这辈子一直不自觉地在追寻的目标,我用眼睛喝下了他,从此迷失了自己。”
“就这么简单?”我说。
“噢,是的,”他同意道,“就这么简单。”
他沉默下来,我心想不知他是否正在等我追问。应该不是。他好像选择了要暂时留在那段记忆里。
然后他说:“一言蔽之,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掉入爱河。我开始觉得那是一种发狂的状态。那跟深切的关爱不同。关爱对我来说,是很正常甚至高贵的感情。我当然爱我的父母,而且也以不同的方式爱我的妻子。
“我对大卫的感情却属于截然不同的层次。那是一种执着,是完全的投入,是收藏家的热情:我非得拥有这幅画,这座雕像,这张邮票。我非得到它不可,非得完全拥有它。 它,而且唯有它,可以让我完整 。它能改变我的本质。它能让我的生命展现价值。
“不是性欲的满足,不算是。倒不是说性和那毫无关系。大卫带给我的震撼是前所未有的。但在那同时,我觉得性冲动其实并没有过去的某些经验来得强。我想拥有大卫。如果办得到,如果他完全属于我的话,和他发不发生性关系其实都无所谓了。”
他陷入沉默,而这回我确定他是等着要我追问。我说:“然后呢?”
“我放弃了原有的生活,”他说,“会议结束以后,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在麦迪逊多待了一个星期。然后我就和大卫飞往纽约,在那里买了间公寓——龟湾一栋棕石建筑的顶楼。之后我又飞回水牛城,自己一个人,告诉妻子我要离开她。”
他垂下眼睛。“我不想伤害她,”他说,“不过当然我伤她伤得很惨很深。知道是个男人介入时,她其实不太惊讶,我觉得她并没有。多年来她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已经把这视为必要之恶了吧——是嫁给一个美感强烈的男人的缺憾。
“她以为我还是在意她,但我清楚表明了我要离开她。她从没有伤害过人,可我却带给她极大的痛苦,这点我一辈子永远感到抱憾。对我来说,伤了她比起我入狱服刑的理由,是更大的罪孽。
“不讲了。总之我离开她搬到纽约。水大的终身教职我当然也辞了。学术圈我人脉很广不用说,我虽不是名闻遐迩但也小有名气,所以很有可能在哥大或者纽约大学谋得什么职务。问题是我惹出的丑闻杀伤力太大,再加上我对教书也已经他妈的没什么兴趣了。我只想活下去,好好享受人生。
“我的钱绝对足以办到。我们日子过得很好。太好了,说起来,并非聪明度日,而是挥霍。每晚都吃高档餐厅,好酒搭配美食。歌剧和芭蕾表演的季票。夏天到松树度假村。冬天到巴巴多斯或巴厘岛。搭机到伦敦巴黎以及罗马。不管在纽约或者国外,同行的则是其他富有的皇后。”
“然后呢?”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他说,两手交叠在怀里,唇上闪现着些微笑意,“这么过着过着,然后有一天我就拿起一把刀杀了他。那个部分你清楚,马修。你就是从那里切入的。”
“对。”
“不过你不知道原因。”
“嗯,这点一直没公布。或者公布出来但我错失了。”
他摇摇头,“一直没公布。我没提出抗议,而且我当然也没提出解释。不过你猜得出来吗”?
“你杀他的理由吗?我毫无概念。”
“有过多年侦察经验的你多少也该知道人杀人的某些理由吧?何不迁就个老罪人的意思猜猜看呢?跟我证明,我的动机其实并不独特。”
“想得到的理由都太明显了,”我说,“所以应该全不对。我想想看。他打算离开你。他对你不忠。他爱上了别人。”
“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他说,“他热爱我们共同的生活,而且也知道若是跟了别人,他永远别想过得有一半好。他爱上别人的程度永远也不可能多过他爱我。大卫爱他自己。而且他不忠是当然的事,打从开始就这样,而我也从没寄望他改变。”
“你意识到你为他放弃了一切,”我说,“所以心生悔恨。”
“我是放掉了一切,但我了无遗憾。我一直都活在谎言里,丢了又有什么好惋惜的?如果能搭机飞往巴黎度周末的话,有谁会痴想水牛城学院里温吞的愉悦?有些人或许会吧,我不知道,不过我不可能。”
我打算放弃,不过他坚持要我再多想几个可能。结果全都不对。
他说:“不猜啦?好,我来说吧。他变了。”
“他变了?”
“当初碰到他时,”他说,“我的大卫是我见过最最美丽的生物,他是我这辈子理想美的绝对化身。他身材修长又有肌肉美,脆弱却又强壮。他是——呃,回到圣马可广场看看那雕像吧。米开朗基罗雕得恰恰好。那就是他的模样。”
“之后怎么了?他老了?”
他的下颚一沉。“人都会老,”他说,“只除了年轻早逝的人。不太公平,不过我们也无能为力。大卫不只是变老。他变俗了。他变得粗壮,他吃太多喝太多熬夜太晚又吸太多毒。他体重增加,变得浮肿,长了双下巴,多了眼袋。他的肌肉在层层肥油底下销蚀了,肉也垮塌掉了。
“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不过我却有那种感觉,因为在我愿意面对真相以前,那个过程已经进行很久了。最后我不得不面对现实。
“看到他我就受不了。之前,我是没办法把眼光移开;后来,我却发现自己是避开不看。我觉得被出卖了。我爱上了一个希腊神祇,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罗马皇帝。”
“所以你是为这原因杀了他?”
“我并没有打算杀他。”
我看着他。
“噢,也许有吧,说起来。我原先喝了酒,我们两个都喝,之后我们起了口角,我大发脾气。想来我的意识应该还没有模糊到不知道如果动手的话他会死,我应该知道我会杀了他。不过重点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
“他昏了过去,”他说,“他躺在那里,全身赤裸,如同一大片白得如同大理石的浮肉,酒臭味从他的毛孔一波波散出来。想来我是恨他把自己搞成那副德行吧,而且我知道我也恨自己正是罪魁祸首。于是我决定要改变现况。”
他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我走进厨房,”他说,“拿了把刀出来。接着我便想起我在麦迪逊头一晚见到的男孩,然后我又想到米开朗基罗。于是我就想要变成米开朗基罗。”
想必我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说:“你还记得吧?我拿了刀,把不是大卫的部分挖掉了。”
我把这一切转述给伊莲听时,已是几天之后在罗马了。我们坐在西班牙广场附近的一家露天咖啡店。“那么多年来,”我说,“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想要把自己的爱人毁掉。因为切割人体就是这么回事,表达的是破坏的欲望。不过他并不是想要毁掉他,他是想要重塑他的形体。”
“他只是领先了他的时代好几年,”她说,“时下他们把这叫做抽脂,而且索费高昂。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件事:等我们一回到纽约,我就要从机场直奔健身房,免得我吃下的意大利面全都变成挥之不去的赘肉。我可不想冒险。”
“我看你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倒也是,因为如果你发展出想要雕刻人肉的欲望的话,应该早就发生了。我已经不是多年前你在丹尼男孩的桌子旁看到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年轻妓女了——变太多了。”
“没那么多吧,我觉得你一直都很美。”
“你知道吗?我虽然知道你是睁眼说瞎话,不过我却无所谓。”
“我可没撒谎。你现在虽然是大了几岁,看起来也不再那么清纯,不过你倒是比以前还要妩媚。此外,请容我点出一个事实:年岁的增添并未让你枯萎,而你变化无穷的风姿更是让人永不厌倦。”
“你这只老熊怪。莎士比亚的句子吗?”
“《安东尼与克丽奥佩托拉》。”
“变化无穷的风姿吗?所以大卫的风姿应该是没那么变化无穷啰。想想还挺恐怖的,他们两个的下场实在有够惨。”
“有些人真是想不开。”
“就这句话。说来这会儿你是打算怎么着?我们可以坐在这儿为那两个男人唉声叹气,感慨他们毁了自己的生命,或者我们可以回到旅馆做点什么礼赞美好的生命。全看你了。”
“好难决定,”我说,“需要马上给你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