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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义的发现

A Significant Find

杰弗里·迪弗

Jeffery Deave

作者

曾经当过记者、民谣歌手,以及律师。他是国际知名的畅销书作家,作品已被翻译为二十五种语言,在一百五十个国家销售。

迄今他已出版了三十七本小说,三本短篇小说集,以及一本法律书。另外,他也曾为一张西部乡村音乐的唱片作词。获奖无数的迪弗曾以《谎言迷宫》一书荣膺国际惊悚作家协会提名为年度最佳小说。此外,他神探莱姆系列中的《破窗》及《险局》也都曾获此奖项提名。获得爱伦·坡奖的提名次数,更高达七次。

他写的《少女坟场》曾被改编为HBO电影,由詹姆斯·嘉纳主演,而他的小说《人骨拼图》则于1999年被环球影业翻拍成电影,由丹泽尔·华盛顿饰演瘫痪的警探林肯·莱姆,安吉丽娜·朱莉饰演他的女助手艾米利亚·萨克斯。迪弗的父亲是一位知名画家,他的妹妹茱莉则致力于耕耘青少年小说园地。迪弗多年前曾尝试以手指作画,不幸的是,大师的画作早已杳无踪迹,这是因为当年母亲大人一声令下,他只好将所有的画作都从卧室墙壁刷除掉了。

《拉斯科的洞穴壁画》 (局部),距今约两万年

The Cave Paintings of Lascaux,discovered 1940

Mineral pigments on cave walls.

The Axial Gallery in the caves of Lascaux,France.

“这是良心的考验啊,不折不扣的考验。我们该怎么办呢?”他将红酒倒入她的杯子里,两人啜起酒来。

他们坐在一间空旷的厅堂里,前方是座古老的石砌壁炉,两人的扶手座椅并不搭。这家客栈也许有两百年的历史了,但显然并非游客们的最爱。至少不是这个季节——清冷的春天。

他又尝了口酒,将目光从酒瓶的标签移上了女人深邃的蓝眼,她正低头看着虫蛀的地板。她的脸和两人初次相遇时一样美丽,只是稍显沧桑了些,毕竟已经过去十年了,而这期间他们又都是在户外不甚友善的环境里度过的,帽子和高系数防晒霜能够提供的保护是有限的。

“我不确定。我也没个头绪呢。”黛拉·凡宁针对她丈夫的问题这样回答道。她将暗金色的头发从眼前拨开。

罗杰比她大了十五岁,外表比她苍老许多,不过他认为(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户外生活带来的折损其实让他看起来更有个性:他的脸因而更显粗犷,浓密的短发大半都保留了年轻时的棕,又夹杂着太阳照亮而呈现的金,以及他的年纪所带来的灰。

他伸了个懒腰,觉得骨头啪了一下。忙了一整天,真是累人。“这件事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你知道,大家都说要做正确的事,但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她顺水推舟道:“而且有时候,你还真得选择看起来是错的决定,因为这样对大家会比较有利。”

他问道:“你觉得我们是该这么做吗?”

此时,客栈老板把头探进门里,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笑着用法文问他们还需不需要别的什么。他抬眼瞥了眼时钟:晚上十一点了。

他和黛拉的法文都很溜。他回答说,不用了,谢谢。黛拉补充了一句:“Bonne nuit 。”

罗杰等老板走了以后,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做正确的事。”他摇摇头,又啜了几口杯中的普罗旺斯酒。

是的,这真是个两难的复杂状况。他这一整天几乎都为了这个心神不宁,而且他很确定,黛拉应该也是一样。

然而这个困境的起源却远远不只是一天前的事,而是一万七千年以前了——或多或少。


上星期这对夫妻先是飞往巴黎,然后转乘火车来到了法国这个区域,为的就是要参加一场以拉斯科洞穴壁画为主题的会议。

这些壁画是人类有史以来伟大的考古发现之一:旧石器时代晚期的部落,在洞窟内画了九百幅多彩缤纷的壁画,主题是各样动物,以及人类的手的轮廓,还有一些象征符号。洞窟则是位于法国西南部多尔多涅省的蒙特涅克小镇。

过去几年来,这类的会议已经开过几次,与会来宾包括了像罗杰以及黛拉·凡宁这样的考古学家,还有人类学家、环境科学家,以及法国内政部官员。由于法国政府对洞窟加速剥蚀的状况非常担心,所以目前除了极少数的研究人员以外,洞窟已不再对外开放了。恶化是湿度、霉菌和细菌造成的,在某些石窟里头,情况甚至严重到壁画都要消蚀不见了。这次会议主要是想找出方案来解决石窟所面临的生态问题,提出有关这些壁画的最新学术性分析,并让每一位与会者都有机会发表论文,提出他们对所谓的“装饰性洞窟”——无论是在此区或者其他地方——所做的最新研究与探讨。

昨天(星期天)是开会的最后一天。午间,黛拉参加了一组研讨会,针对造成石窟局部损坏的新品种霉菌,最近研究出了几种试验性的对策,而罗杰则是参加另一组,某人提出一篇论文,分析洞窟墙上抽象符号所代表的可能意义。

中场休息喝咖啡时,罗杰坐在一个百分之百典型考古学家长相的男人旁边——罗杰在考古学领域里,从来没见过哪个人的相貌和身手是跟印第安纳·琼斯 走同一条路线的。这个书呆子瘦巴巴的,头上罩了顶软塌塌的草绿色帽子,鼻子上架着一副厚片眼镜,褐色的西装都起皱了。他的手腕戴了只破旧的天美时手表,庞大的表面已经破损了——是那种20世纪30年代的考古学家有可能展示的表。

喝着喝着,他们开始自我介绍起来。

“崔佛·霍尔,”他握握手说。

“罗杰·凡宁。”

霍尔一听这名字就扬起眉毛,显然是久仰大名了。他解释说,他读过罗杰和黛拉共同撰写的考古学博客,内容丰富,而且花了很多版面讨论拉斯科洞窟的困境。霍尔夸赞他们耗费心力,点出该洞窟面临的种种问题,并鼓励各界人士捐款相助。霍尔来自西雅图,他走访此地一方面是要参加会议,另一方面就是想花几个星期时间寻找其他尚未被发掘到的装饰性洞窟。这是专业以及业余考古学家都很热衷从事的休闲活动。

他的眼睛带了点迷茫的感伤。“我本以为得了个好线索的,没想到却是白忙一场。我原先真的好兴奋,兴奋过了头。”

在考古领域里,这种事屡见不鲜,就像渔夫谈论起漏网的大鱼一样。

霍尔继续说:“我在另一头的山谷徒步时碰到一个农家男孩,他告诉我说,他无意间听到有人谈到一个Loup 附近的小岩洞,说是里头好像有壁画。”

许多装饰性洞窟都是当地人在原野间健行或者骑单车时无意间看到的。传闻说,拉斯科洞窟是1940年时,由四名法国学生以及一只叫机器人的狗发现的。

“Loup?”

“没错。那是离这儿大约十五英里的小镇。男孩只知道这一点,但想不起是谁提的。我上星期在那个小镇附近仔细地一亩亩搜过了,什么也没有。”他今天下午就得离开了,寻宝已经结束。“我没那福气可以来个卡特大惊奇,”他挤出一抹酸酸的笑容。“从来没有过,也许这辈子都碰不到了吧。嗐,也罢。”

他指的是霍华·卡特:1922年在埃及发现法老王图坦卡门古墓的那个考古学家。这应该是考古史上最最有名的发现了。

罗杰从来没听过这种形容法——“卡特大惊奇。”不过他和黛拉当然听得懂其中的意涵:你的发现惊动了全世界,你也因此一步登天,成了举世闻名的探险家。

在这个领域里,对这种惊人的成就也不过就是很低调的称之为“有意义的发现”罢了。

会议继续进行,罗杰回到了他的位子,漫不经心地看着讲者。他心不在焉是因为有个字不断地盘旋在他的脑子里:Loup,Loup,Loup。


黛拉和罗杰·凡宁是经由不同管道来到考古学领域里的。

罗杰这辈子都和考古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是一名学者的儿子(老罗杰的专长是中东研究),由于老爸经常得飞往约旦、也门和阿联酋从事考古挖掘的工作,所以小罗杰也就得以跟着父母四处游历。他会走上类似的一条路其实也很自然。只是他长大以后,觉得中东世界的勘探工作太过辛苦,而且往往过于危险,所以宁可选择欧洲这条走起来比较轻松的路。

他在他父亲的母校俄亥俄州中部的葛斯芬纳学院找到了一份教职,而且每年都要花三四个月的时间做田野调查。他的专长是研究法国、德国和意大利的考古遗址。

而他就是十年前在这所学院里遇到了黛拉。当时还很年轻的黛拉,婚姻生活甚为无趣,而她所从事的公关工作也颇无聊,所以她回到了学校,攻读企管。由于一时兴起,她修了一门凡宁教授所开的考古学入门课。黛拉爱上了这个领域,于是便转系换了跑道,然后拿到了这门学科的硕士学位。

毕业以后,她展开新生活:和丈夫离婚,辞掉了办公室的工作。她和罗杰很快就结婚了。两人的蜜月是在帐篷里度过的,地点是法国亚尔露天剧场附近的一个史前遗址。由于经常在外旅行,两人没有小孩,他们将生命完全奉献给了考古。两人出版了许多掷地有声的论文,交出不少漂亮的成绩单,并赢得了学界的注目与赞扬。他们在每一次出席的会议里都很受欢迎,毕竟是举止迷人言谈机智的一对啊,而两人还拥有近乎模特儿般的外表。

然而他们一直都还不曾碰到过“有意义的发现”。

这是两人最大的遗憾,他们的美名仿佛也因此黯然失色。此外,这方面的失败也影响到最基本的经济来源。考古学和医学或者物理、计算机科学不一样的就是,你不能倚仗咨询或者专利权而得到大企业的资助,不过如果你有了重大发现并能引来媒体关注的话,你任教的大学就有可能将你的薪水加倍(因为担心你另觅枝头),而且你的演讲费也会一飞冲天。此外,如果你懂得怎么写作的话(黛拉和罗杰都是个中能手),你就有机会可以出版一本畅销书了。而如果你跟凡宁夫妇一样外貌出众的话,电视访谈节目也会是个可能。

罗杰在会场(一家旅馆)旁的小公园里等着黛拉时,他就一直想着:这会不会正是他们期待已久的大好机会呢?

等她一现身,他便立刻将崔佛·霍尔的话一一转述给她听了。

“唔,”她微笑着说,“宝藏呀。他不知道是谁跟那男孩讲到洞窟的事吗?”

“不知道吧。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想办法找到那人的。可怜那家伙花了一个星期在田野里卖力搜寻。”

罗杰伸手探入背包,掏出了这个区域的导览书,并翻找到地图。黛拉也凑近来看。他浏览一下之后,找到了Loup——位于一大片农地中央的小镇。“呐,这儿。”

“以洞窟地质学来看,应该不会在这个地点吧。”她说,眉头皱了起来。

“嗯,说得也是。”

洞窟之所以形成,是因为火山、地震,或者侵蚀活动造成的。侵蚀的原因通常与水有关,而这个区域的洞窟毫无例外,都是侵蚀带来的结果。当然,切过洞窟的河流,应该也是几百万年前就干涸了,但如果石窟够大、适宜人居的话,很可能就是比较靠近水源——只是Loup附近其实并没有水源。

罗杰开始往外围的田野搜找,他循着多尔多涅河看过去:这是一条宽广的水道,绵延了好几百英里,很可能是形成其他洞窟的原因,然而几百年来,已不知有多少考古学家沿着这条河的岸边来回搜寻过不知几遍了。罗杰专注在找的是离他们旅馆较近的小支流。

他歪着头,眯起眼睛。“天呐,你看。”他掏出一支自动铅笔,圈出他瞪眼看着的地方。这是一道极小的蓝线,代表小溪——它是从丘陵地流向一条汇入多尔多涅河的小支流。

而这条小溪是有个名称的。

Le Loue。

Loue在法文里的发音跟Loup(狼)完全一样。

“农家男孩跟霍尔讲的其实是这条溪啊。他搞错了。”

黛拉说:“这溪离我们这里只有差不多十五英里路呢。”

两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罗杰说道:“明天到乡间晃个一天,你觉得怎么样?”

“我还真想不出更好的点子呢。”


星期一早上,他们从旅馆搭了一辆出租车来到Loue溪附近一个小村子里。

他们找到一家破旧但颇古雅的小客栈——蹲踞在一块长着茂盛杂草的空地上,旁边有条小路。店名叫做L’Écureuil Roux。

意思是红色的松鼠。

听起来比较像是一家英国酒馆,而非法国的乡间旅社。

罗杰想要租个房间,老板支吾了半天像是很为难,虽然显而易见这地方差不多是空无人居。这人说他比较想要现金,还歪了头一副等着收钱的模样;磨蹭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很不甘愿地收下信用卡。两人将行李搬到房间,然后拎着登山背包回到大厅。他们想借两辆自行车骑车到田野间去,罗杰先前看到车库后头高耸的杂草之间停放了好几辆单车。

付了二十欧元租金以后,他和黛拉便往Loue溪的方向行去。

小溪缓缓流过一道浅谷:一侧是石崖与青草,另一侧则是花树以及薰衣草。道路偏近石崖,与其平行,他们沿着这条路骑下去,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几辆老旧的雪铁龙和丰田无视路面上的单车客,咻咻驶过。两人每在地表上看到有可能支撑石窟的露出的岩层时,便停下车来,然而每一回都只能找到石灰岩层间的裂隙,窄得不可能跻身而过。

黛拉刹车停了下来,环顾着周遭起伏有致的景色。“太阳马上就要落下了。”

他们离客栈已有几英里路之远,不过罗杰仍然意犹未尽。“再找一处就好,看看那边吧。”他指着一个突出于路面的新月形岩层,就在溪流上方三十英尺处,那上头堆聚了好些岩块、卵石以及砂砾。两人将单车停放在顶端之后,便一起走到岩层的底部。起先罗杰不太乐观,因为这地方离路面以及溪流都很近,如果有洞窟的话,应该老早就被登山客或者船夫发现了吧。不过他马上又发现到,这片岩层的底部杂乱地叠盖了一堆堆树枝和灌木。两人于是戴上皮手套,开始清理起来。

“你瞧!”他说,两眼瞪着清理后露出的坑道:大约三乘四英尺的开口,往岩层内部延伸大约一码。而这内部,却是被一堆砂砾以及灰尘堵住了。罗杰手脚并用清除灰砾,终于打开了一道八英寸长的缝隙。

那后头是一片黑暗,透出了阴湿霉味的空气。

一方洞窟。

“噢,亲爱的!”黛拉也凑过去,尽可能贴近那狭窄的开孔。她将手电筒交给他,他摁亮了,并将光束打入那孔。

“老天爷。真的是呀!”

经由小小开孔处那个角度望去,其实是看不太到洞窟的内部,不过可以确信的是,罗杰的眼睛所对上的正是一幅壁画的局部。他认为是一匹马。

“你来瞧瞧。”

他们换了位置,由她来检视墙面。“噢,罗杰,我真不敢相信!”她往那堆砂砾上方再攀高了些。“没办法再看到更里头了。”她将光束打在那幅画的一小部分上。

两人退出来,研究起那堆堵着洞口的石块和砂砾。他说:“要清出通路的话,少说也要一小时。天要暗了,今天也没办法做什么,不如明早再过来吧。”

他伸出手臂抱住她,热情地吻起来。

有意义的发现啊……

终于等到了。

不过,当然,他们还有一件事得要解决。


“这是良心的考验啊,不折不扣的考验。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不确定。我也没个头绪呢。”黛拉说着。

这会儿是星期一晚上,两人坐在客栈的大厅里,讨论起来。

他伸个懒腰,骨头啪地响了一下。他说:“这件事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你知道,大家都说要做正确的事。但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而且有时候,你还真得选择看起来是错的决定呢——因为这样对大家比较有利。”

“你觉得我们是该这样做吗?”

此时客栈老板打断了两人的谈话,露出一脸假笑:“你们还需不需要别的什么呢?再来一瓶酒吧?威士忌?还是吃的呢?”

这个狡猾的家伙,满脑子只想再多赚一文钱。

“Non,merci.

男人不太高兴,而且是等黛拉说了“Bonne nuit.”之后,才肯离开。

罗杰等男人走了以后,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做正确的事。”

就跟许多两难的局面一样,他们这个良心的考验其实相当简单:到底要不要承认崔佛·霍尔有功呢。

承认这是他的“卡特大惊奇”,这是他有意义的发现。

罗杰想起了这人说他不曾有过任何伟大的发现时,那副阴郁的表情。

从来没有过。也许这辈子都碰不到。嗐,也罢。

然后她的声音柔和了起来。“我们已经一年都没有出版东西了,亲爱的。”

近来他们的事业确实有走下坡的味道。而且到欧洲不管是勘探或开会,他们基本上都得自己支付开销,学校其实只肯负责一小部分旅费而已。而且两人又刚搬到一栋比较大的屋子,房贷成了不小的负担。

如果能发现一个新的装饰性洞窟的话,他们的生活必定会大有改善。

片刻之后,她柔声问道:“霍尔其实也不会知道吧?”她摇了摇头。“抱歉,我不该这么说的。”

罗杰耸耸肩,“我跟他做了自我介绍。他会发现的”。

良心的考验很难躲得过的。

两人陷入沉默。声音从四处传过来:楼上咿咿嘎呀的响声,远处一只猫头鹰在叫,壁炉里的火焰啪啪响着。

罗杰解释起他的想法:这是个现实的世界。如果霍尔当初有足够的毅力挺下去的话,也许就能找到洞窟。如果他的脑子再灵光些——跟他和黛拉一样的话——成果就是他的了。

她补充道:“而且他其实也没必要跟你透露信息吧。如果他真的那么在乎要居功的话,就应该保持沉默,以后再回来找啊。”

The Cave Paintings of Lascaux

Mineral pigments on cave walls.

The Axial Gallery in the caves of Lascaux,France.

“的确,你说得真是没错。何况如果不是我们坚持下去的话,哪会有什么天杀的发现可言呐。”

然而霍尔的那张脸真是带着迷茫的感伤啊。

到底要不要分他一杯羹呢?

良心的考验……

正如其他所有类似的困境一样,解决的方法其实相当简单且有疗效。

先把罐子踢到远处吧。

“咱们明天早上再做决定好了。”

“这样最好。”她说。

他吻了吻她散发出洗发水香味的秀发,然后两人便爬上嘎吱嘎吱响的楼梯,走进卧房。


罗杰在六点半醒来。现在是星期二早上,他全身都喷发出满满的活力。

他把黛拉叫醒,不过这一回他可没像往常一样,情不自禁地搂着她又亲又摸的。他马上翻身下床淋浴,没有费事刮胡子;而她起床后,也是匆匆淋浴完毕,并换好衣服。他们穿的是牛仔裤、T恤,还有毛衣和外套,因为就算洞窟不深,里头还是有可能很冷的。两人的脚都套上了舒适的登山靴。

罗杰往背包里塞进了折叠式的铲子、手套,还有照相机、手电筒、一本素描簿跟圆珠笔,以及能量棒和几瓶水。

不到十分钟——早餐只喝咖啡——他们便已骑着单车上路了。天空乌云密布。不久之后,两人来到了洞窟。

罗杰隐然觉得会有其他考古学家蜂拥群聚于此,要不就是会看到崔佛·霍尔守在洞口。不过没有,这地方放眼不见人影。

两人将单车停在地表岩层的顶端,并跨过一堆堆散落的石块和砂砾,走到底端。罗杰拿了露营用的铲子,清出不少杂物。终于可以通行了。

他喘个不停,是因为费力劳动且又兴奋的关系。他转身面对妻子,“准备好了吗”?

“上路吧。”

他们费了点劲滑下洞窟的开口处,进到里面。

这洞大约三十英尺长、二十英尺宽、十英尺高。地面跟大部分洞窟一样是石灰岩,上头并没有积聚的死水或者小洼。洞顶完好无损——这是为了安全,两人直觉会做的观察。此处结构毫无问题,两人相当满意。他们转身看着罗杰昨天瞧见局部的那幅壁画。洞里有好几十幅呢。

“噢,老天。”黛拉耳语道。

罗杰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他从来没看过色彩如此明亮、轮廓如此鲜明的洞窟壁画。感觉上,这方空间好像是打从创生以来就给严密地封实了——从来没有侵入任何湿气或者什么气体来污损或者毁掉里头的壁画。

她猛然抓住他的手臂。

这风格显然是旧石器时代的,和拉斯科洞窟的壁画非常类似:形体先是以暗色描出轮廓,然后以红、米黄以及赭石来上色。画中有好些动物,大部分是牛,另外则是几匹马。奇怪的是,这个区域的部落民族虽然是以驯鹿为主食——后人挖掘出来的骨头即是证据——但在壁画上完全找不到这种生物。拉斯科洞窟和此处都是如此。

不过最让人瞠目结舌的倒不是动物本身,而是这墙面正中央处的一系列人像。

罗杰屏住了呼吸。

黛拉惊讶得瞪大眼睛。

在这个区域里,无论是拉斯科或者其他旧石器时代的洞窟,都绝少看到人形,就算偶尔确实出现时,人类也只是个圆圈加上几条线的极简版而已。人类学家认为,这归因于远古的某些禁忌或者原始宗教的禁令:不得描摹人的图像。

然而此处的人形却画得跟动物一样仔细:先是描出轮廓,然后仔细上色。他们应该是演化学里所谓的现代智人,生理结构和现今的人类相似(但和尼安德塔人以及直立猿人已有一段距离——这两个物种是在旧石器时代出现洞窟壁画之前就已经灭绝了的人类祖先)。艺术家(可假设为男性,但不一定)的画风相当原始,但已懂得尝试以透视法来画出立体形象了。画中人呈现出粗略的五官线条,身着宽松的棕色衣服(有可能是动物的皮)。

罗杰耳语道:“这有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头一次试图以写实的方法画出人像。”

“搞不好我们是找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部落。”

他点点头,“能画出这样的人像,也许就表示他们已经超越至少一种原始禁忌呢。老天在上,咱们这会儿看着的,说不定正是人类进入‘行为现代性’的大跃进呢”。

从考古人类学的观点来看,远古时代非人类的物种能够蜕变成现代智人的关键,便是所谓的“行为现代性”:人类从此以后开始能够抽象思考、展现艺术创造力,并懂得前瞻性地规划,也能从事象征性的活动,以语言文字来沟通了。这里的壁画会不会是表明:也许“行为现代性”发生的年代,要比现今学界所认定的还要早呢——至少在某些部落里是如此。

“这就是了。”罗杰说道。他激动得不能自己。

有意义的发现……

这是一直折磨着两人的心事啊。

他俩相互对看,然后她点了个头,“还是告诉他吧——那个崔佛·霍尔”。

罗杰笑起来,“嗯,是得告诉他”。

她也咧嘴笑了。

做正确的事。

良心的考验有了完美的结果。

罗杰终于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

无所谓,因为他们绝对是功不可没的——毕竟带头进入这个石窟的是凡宁夫妇啊。他们会和霍尔共享这份荣耀,一起撰写论文,一起出席新闻记者会。他俩的光环是会因此稍稍减弱一些,不过这一来至少可以换得夜里的好觉。

“咱们先拍些照,再回旅馆去。我没有霍尔的电话,不过我知道他是来自西雅图。我们会找到他的。”

“罗杰?麻烦你在这儿打个光好吗。”

他举起手电筒,一片亮光泼洒在斑驳的灰色墙面上。她指着的图像就在正中央——人类和动物画到了一起。她指着一个站在十几只牛旁边的男人。他的脚边粗略地画了只黑猫。旧石器时代晚期,这个区域确实是有狮子和豹以及其他大型的猫科动物。我们现今所知的家猫当时也有,但大半都在北非,欧洲就少见多了。

“天呐,罗杰……你看那些牛!”

他懂她的意思。他细声说道:“它们是被畜养的。”

我们现今所知道的畜牧——养殖并宰杀家畜,而非靠着打猎取食——是新石器时代才开始的。几乎所有在拉斯科以及其他洞窟的壁画,描绘的都是被捕猎的动物;但在这幅画里头,动物却是成群圈养起来的。身旁立着一只黑猫的男人像是在照看这些动物的样子。他留了把胡子,头发微秃。

“牧牛人吗?”

“有可能。在那么久远以前就有了畜牧生活,还真不可思议。从没听说过。”

“而且你瞧瞧右手边吧。”罗杰说。

黛拉将手电筒的光束打到牧牛人旁边的图像上头。画面上还是他,不过这一回他是站在一名长发女子的旁边。猫咪就在他俩脚边。

“画的是家居生活。”

“罗杰你看——这些画是一系列的呢。在讲一个故事,就跟漫画一样。”

更多进阶的“行为现代性”的证据——发生在不可思议的远古期。

他们继续往下看。

这第三幅里可以看到前一幅画中的长发女子,不过现在她是站在第三个人身边——一名没留胡子的男子。微秃的大胡子则是独自站在稍远处,猫儿仍然守在他脚边。

罗杰和黛拉继续往右移行,看着这一系列的最后一幅画:微秃男子和他的猫这一回是单独立在一座小丘上头。

“有点怪。”黛拉说道。她皱着眉头凑上前去,伸出手碰了碰。

“亲爱的!”罗杰低声劝阻道。考古遗址里的任何图画,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因为手指出的油有可能会毁掉脆弱的画作。这是考古学里最基本的常识。

她一脸惊吓,扭头看着她的丈夫,“你说这会是什么颜料”?

“木炭,从动植物提炼出来的色素?”

“都不是,你仔细看看。”

罗杰往前踏步,从背包里掏出一只折叠式放大镜,然后凑近墙面仔细地审视起大胡子以及他所站立的那块土地。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天杀的”。

“骗局。”她说。

他点点头,“丙烯颜料画的,说不定是去年才上的色”。

“有人正笑得乐不可支呢。”

考古学里所谓的新发现,历年来曾出过不少假造的,比如卡迪夫巨人 、密歇根遗迹 、辟尔唐人 。有的是为了赚钱,有的是为了要提升某个探险家的名望,有些则纯粹就是恶作剧。

“差点被骗了。”罗杰叹了口气。

黛拉摇摇头,笑起来。她仔细看着壁画,“怪了,我们以前还真养过一只黑猫哩”。

“哦?”罗杰心不在焉地说。他正掏出照相机想要拍照。他会把照片寄给崔佛,跟他报告这个最新的转折。

“我的前夫佛瑞德和我养过——就在我重回学校念书的时候。”

“猫吗?它后来呢?”罗杰漫不经心地问。

“离婚以后,归佛瑞德养了。我是无所谓,没跟他争。”

罗杰知道黛拉因为自己和教授有了外遇而觉得很愧疚,她是不可能跟前夫争夺那只猫的。

她的脸整个皱缩起来,“而且你知道吗?你瞧这群牛——”她朝墙面上那群畜养的牛努努嘴:“以前佛瑞德和我就是住在一家乳牛场附近。”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而且他也是微秃,留了胡子……罗杰,有点诡异呢。”她攥住他的手臂。“崔佛长什么样啊?”

“挺瘦的,五十几岁吧。没留胡子。”不过罗杰马上想到了:刮胡刀。

“秃头吗?”

“戴了帽子。”

“你从来没见过佛瑞德,不过你看过他的照片。”

“嗯,好像很多年前有看过。”

黛拉问道:“他是不是戴了只破旧的手表?”

“没错,天美时表。金色的。”

她猛吸了口气,“表是他父亲的。他从不拿下来!”

所以是她前夫假扮成那个崔佛·霍尔了。罗杰看着壁画:佛瑞德自己,佛瑞德和黛拉,罗杰和黛拉一道时,佛瑞德孤单地立在一旁,“婊子养的!他刻意把我们引到这个洞窟里来,等着我们对外公布好消息以后,全世界都发现这是一场骗局。我俩肯定要被砸鸡蛋了”。

黛拉问道:“他难道真以为我们会不经查证,就捧着这个发现公之于世吗?这根本——”话没说完,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此刻她看着的是这一系列的最后一幅画。

佛瑞德站在丘顶上。

那是一座古坟。

“噢,老天。快逃!快啊!”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踏出半步,头顶上便传来轰隆的声音。

不,不……

罗杰一脸惨灰,他知道那是一辆配备了推土机铲具的卡车或者拖拉机,而佛瑞德就坐在驾驶盘后头,将岩层顶部的卵石和砂砾全推到底下。才过几秒,砂石便轰隆隆地倾入坑道,在洞窟里扬起一团团尘灰,将光线阻绝了。

罗杰和黛拉开始呛到无法呼吸了。

短暂的停顿,然后是更多倾盆而入的砂石——佛瑞德倒了车,再一次将车开到洞口边沿,继续将他们活埋于洞窟里。

“不要!佛瑞德!不要!”

不过不管多大声的吼叫,声音都无法穿透石头和沙土。

“电话!”

黛拉叫道。

两人都拿起自己的手机,想打电话求救。然而根本没有信号。

当然没有。佛瑞德全都计划好了。这个想法他应该已经酝酿多年——搞不好打从他得知老婆有外遇以后就开始了。想来他应该是几个月前看了罗杰和黛拉的博客,知道他们即将前往拉斯科开会,于是他便开始策划下一步。他找到最理想的洞窟,开了卡车将石块和砂砾运到该洞上方的小丘。他也研究过原始的壁画,并如法炮制,描摹在这里头。之后他就以崔佛·霍尔的名字报名参加这次会议,并于逮着机会可以和罗杰单独相处时,把隐藏的洞窟当成钓饵引他上钩。

“亲爱的。”她嘶哑、恐慌的声音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回荡起来。

“没问题的。”他往入口处打了光,“看来大部分都是砂砾。我们可以一路挖到外头的。是要花点时间,不过应该可行。”

两人将手电筒举起来,照亮前方那堆石头。他们先是丢开较大的石块,然后拿起小铲子挖掉砂砾。


他们往前挖了大约两英尺时,罗杰因为缺氧,觉得一阵晕眩。

“我看恐怕……”黛拉开口道。

“没问题的,我们有进展了。”他吸入灰蒙蒙的稀薄空气时,开始呛起来。不够,不够……这就好像口渴的时候,在喝咸水一样,“我们先停一会儿好了。需要休息一下。只要……只要几……秒钟。”

他往后躺到墙边。黛拉丢开手里的石头,爬到他身边,她噗通倒在地上,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大口喘着气。

一束手电筒的光暗成了黄,然后熄掉。

没多久后,他感觉到妻子的身体软掉了。

很好,很好,罗杰想着,他的脑子开始昏沉沉了。她是在保存能量。

他说:“我们只是休息……一……下……子。”

这话他不是才说过吗?

他想不起来了。

“只要五……分钟。躺一会儿吧。我们差不多算是脱险了。只要……再过……”

他的头往后倒在石块上。

罗杰看着剩下的那支手电筒:光束变成黄色,然后暗成琥珀的颜色,如同埃及帝王谷上逐渐沉落的太阳。霍华·卡特就是在那里发现了图坦卡门的古墓。

只要再过几分钟,我们就可以继续挖了。没问题的,他对黛拉这么说。但也许他什么也没说。

光线已灭,黑暗弥漫了整座洞窟。 j46FeapnpFjlXEldaKyA4N7gJ7omPlK6NIfvWujUvlxH5/XKUzoQ8yKH/ZVImD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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