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雨水年年有,今年特别多。9月,夏末初秋,长三角地区进入这一年最后的汛期。
抗洪抢险是目前平江县政府机关压倒一切工作的首要任务。
叶剑锋是一名法医,更是一名警察,他也参与到这次防汛任务中,下驻青龙派出所,在青龙古镇上随车巡逻,检查和排除街面险情。
洪峰过去,连续两天的巡逻任务也即将结束。已是疲惫不堪的叶剑锋在赶回的路上,突然接到技术室副主任周国安的电话。
“剑锋,你还在古镇吗?”
“没,我正往回赶。”
“那你赶紧掉头吧,青石沟一条河边发现一具尸体。”
“青石沟?具体哪个位置?”
“山北。”
“哦,知道了,你们在哪?”叶剑锋昨天还在那一带巡逻过,比较熟悉。
“我们在路上了。”
“权根来了吗?”
“在。”
“那我在现场等你们。”
说罢,叶剑锋调头转向,将车开往青石沟方向。
尸体发现处,并不难找,车一直往青石沟北面开,远远望去很多人头攒动的地方肯定就是了,人们对新奇事物总有强烈的好奇心,何况还是耸人听闻的一具尸体。
“麻烦大家让让,这有什么好看的啊?”叶剑锋一边拨开人群一边挤进现场。
“叶法医又见面了。”派出所刑侦副所长宋益达迎上前。
昨天还和他在一起,今天换个场合又见面了。
“缘分缘分。”叶剑锋苦笑一声问,“尸体在哪?”
“那块石头下面。”
宋所长指向河岸浅滩下几块自山脚处凸向河床的巨石。
巨石下积满了淤泥杂物,从岸上望去,这中间勉强能看出一具裹着淤泥、形状近似人形的东西。
叶剑锋怀疑这是不是一具尸体。
“好眼力,谁发现的?”
“一个抓鱼的。”
“抓鱼?这种天还出来抓鱼?”
“他也是报案人,这个人就住在青石街,昨天下午河水退潮之后就跑到这小河沟里抓鱼,你别小看他,昨天一下午就抓了二十多斤,卖了四百多块钱。”
“这么赚钱?”
“全当作野鱼卖,据他说,其实昨天他就发现这个了,因为只顾着抓鱼,也没在意,今天上午,又抓鱼的时候,仔细看了下好像是人的尸体,就报警了。
“别好像啊,能确定不?”
“那倒不能确定,这人没敢靠得太近。”
不会又是个服装店的模特架吧?叶剑锋心里这么想,不无道理,昨天在防汛巡察时,他就在一条河道边发现了一具粘满淤泥的服装模特架。
叶剑锋决定先下去看个究竟。乳胶手套,他随身挎包里就有,可如何靠近尸体是个难题。
这是一条山涧小河,自青龙山经过青石沟再流至青龙古镇,河床宽,岸堤坡度小,河床中间是一条宽15米、深2米多的深河沟。平时,河水只流经这条小河沟,一旦遇到雨季汛期,那暴涨的河水会漫过河沟,涨到两侧缓坡河床之上。现在,洪峰过后,潮水退去,部分河床裸露出来,留下积满泥水的浅滩。
“宋所,那个报案的人呢?”叶剑锋想到了解决下去的办法。
“在家吧。”
“帮忙问问,他家有下水裤吗?有的话借来穿一下,我先下去看看。”
下水裤,就是具有一定防水效果的服装,最常见的由橡胶制成。一般渔民家中都有,想必那个抓鱼的人也会有。
果然,宋所长几个电话一打,派出所的协警就很快就送来两件下水裤。
叶剑锋笨手笨脚地穿好下水裤,戴上乳胶手套,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艰难地向浅滩深处走去,等到手指能触及到这具可疑的尸体时,泥水已没过了他的膝盖。
这的确是一具尸体。叶剑锋已经闻到阵阵夹杂泥腥味的尸臭,但这臭味并不像一般高腐败尸体那样来的强烈,夹杂着酸臭味。
尸体漂浮在浅滩的泥水上,仰面朝天,轻轻拨开头面部的杂物,只能看出人脸的轮廓。尸体未被淤泥覆盖的地方,裸露出灰白色的皮肤,轻微用点力,就从皮肤上扣下几块石灰样的东西,但和石灰不一样,这些东西既硬又脆,一捏就碎,而且这碎末很滑,和肥皂一样的滑。
工作十来年,这样的尸体,叶剑锋曾经只见到过一次,这不是一具普通的腐败尸体,这是一具已经几乎完全蜡化的尸体。
处理此类尸体要格外小心,一个不小心就会破坏尸体,尤其是在打涝和搬运环节,叶剑锋不敢再去触碰一下,只等着大队人马到来。
刚返回岸边,宋所长就问到:“叶法医,怎么样?”
“等等让你见识下什么叫‘蜡人’?不过,麻烦大所长先做两件事。”
“什么事?说。”
“再找三套下水裤,然后叫辆殡葬车。”
“三套?这恐怕难办。”
“那至少要再找两套。不然这尸体不好办。”
“那我去想办法。”
“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周法医他们。”
宋所长走后,叶剑锋马上问旁边群众:“请问下,这河上游有几个村庄?”
“有四个。”
“不止四个,绿林县那边还有几个,应该有五六个村。”
“差不多五六个,有一百多户。”
热心群众七嘴八舌,各种说法,到把叶剑锋弄糊涂了,到底几个?肯定好几个。
大家正叽里哇啦说着,突然人群被分开,从中间走进来的是周权根和周国安。
“就你们两个?”叶剑锋希望多来些人。
“哪有人啊,都在外面忙,有你们两个大法师在,还怕搞不定?这尸体有问题吗?”周国安嘴里嘟嘟囔囔的。
“尸体都没看,鬼知道啊。”叶剑锋递给周国安一套下水裤,“搞不搞不得定,你先穿上我这行头下去试试就知道了。”
周国安属于痕迹技术员,但就他一个人,只好兼职现场照相的任务。
严格来说,勘验死亡现场,除了法医之外,还有痕迹技术员、照相技术员、指挥员,但在这县区级公安最基层的技术中队里,技术人员紧缺,按照这种人员配置,不可能完成所有案件的勘验和鉴定任务,各专业的技术人员往往要兼职其他专业的工作,那些原本搞痕迹、文检、影像的人也就不分彼此。
现场多、任务重的时候,法医有可能也要顶上。以前,魏东升在平江县任职法医的时候,经常作为技术员勘查盗窃现场。然而法医这个专业更为特殊,人手再不足,也不可由其他非专业的人来顶替。
小河沟里的这具尸体,很明显是在汛期被潮水冲刷到这里,现场环境虽然复杂,但勘验工作量并不大,几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痕迹可勘验,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物证可提取,周国安一个人完全能胜任。
其实最有价值的线索,都来自这具无名尸体,第一个重任完全落在了法医的肩上。
周国安的现场勘验即将接近尾声,宋所长又带着两套下水裤匆匆赶来,他自己也穿了一套,准备亲自下河帮忙搬运尸体。
一切准备就绪,殡葬车也正好赶到。
四个人穿着笨重的下水裤,缓慢跋涉到尸体处,两个人分别抓住尸体双脚,两人分别抓住尸体胳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尸体抬上岸,放进裹尸袋里。
一上岸,宋所长便退到远远的地方,看了几眼,捂着鼻子说:“这人身上怎么这么多石灰渣啊?”
尸体表面除了淤泥,还夹杂着很多灰白色的碎沫,看上去的确像石灰渣。
围观的老百姓不约而同四下散开,很快又在远处重新聚集,跟着宋益达的话茬,又纷纷议论开来。
“这是掉进石灰池淹死的吧。”
“不是,估计是死后土葬,埋的时候洒了好多石灰。”
“不会吧,衣服都没换,就这样埋掉?八成是被人搞死,扔到河里的。”
……
叶剑锋听到这些,并没有觉得他们的话可笑,相反倒觉得有些分析还是蛮有道理的,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但对宋所长的误解他还要澄清下。
叶剑锋把宋益达拉到人群之外,故作神秘地说:“宋所,这可不是石灰。”
“不是?那是什么?”宋益达深呼一口气问。
“尸蜡!”叶剑锋答道。
“尸蜡?”跟在身后的周权根居然比宋益达还吃惊,“尸蜡我还是第一次见,而且还是全身尸蜡。”
“周法医也没见过?”宋益达很意外。
“没见过也不奇怪,我也就是第二次见,第一次见还是刚毕业那会儿。”
“新奇!看来真是难得一见啰?那我也算是大开眼界了,这尸蜡是什么玩意?”
何谓尸蜡?这个在《法医病理学》的教科书上介绍得很详尽,在现场,叶剑锋只能简单地做个说明:“尸蜡就是尸体在腐败的过程中,皮下脂肪组织被分解为脂肪酸,这种脂肪酸一部分溶于水,和水里的钙、镁结合形成脂肪酸盐,变成皂化物,还有一部分脂肪酸经过氢化作用后沉积下来,和脂肪酸盐共同形成了尸蜡。”
“太过专业,有点迷糊,我见过很多水中尸体,好像没怎么见过你说的尸腊?”
“那是因为形成尸蜡要特定的环境条件,尸体在水中或湿土中,皮肤被水浸软变得疏松,尸体腐败停止,这种情况下才有可能,但也不一定形成,一般形成尸蜡要三四个月。”
“这个尸体看得出多长时间了?”
“全身都有尸蜡的话,一般要1年或1年半,要麻烦你们,调查看看这附近有一年前失踪的人没?”
“这是肯定的,不过我总要知道死者性别、身高、衣着什么的吧?”
“那是,马上给你。”
眼前死者身上的衣物经过尸体的腐败和泥水的浸泡,大部分已经褪去原本的颜色,柔软的棉料更变得像油纸一样,不过还是可以看得出死者上身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短袖汗衫,下身穿着一条灰色秋裤。撩开裤子,看得出这是一名男性,但年龄不详,身高估计在1米7以上,死亡估计1年到2年。
目前,宋所长只能根据这些零散的信息去调查尸源,这项工作,他从现场就开始了,可问遍周围凑热闹的群众,没一个说知道的,也没有人提供有价值的线索。
再呆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尸体要尽快检验,叶剑锋决定转移阵地,目标是殡仪馆。
尸蜡的味道和一般高度腐败尸体臭味不太一样,它有股酸臭味,到了解剖室,这味道越发明显,患有急性鼻炎的叶剑锋对这味道尤为敏感,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这鼻子一时难以适应这味道,于是就让周权根先把尸体上的淤泥和杂物清除干净,他则在一旁做“监工”,再三叮嘱周权根冲洗尸体时应该注意的问题。
尸体最外层的黑色淤泥慢慢被冲掉,呈现在叶剑锋面前的尸体除了那些被蜡化的皮肤和破损的衣物,四肢和面部的皮肤组织也是破损的,甚至有些组织已经完全缺损,部分骨头也暴露在外。
“锋哥,要不要请市局也来看看?”周国安看得出这具尸体可能很难弄。
“不急,看看再说,别轻易惊动领导,领导很忙。”在还没有深入了解的情况下就向上级汇报,叶剑锋觉得太草率,说不定还会挨批。
最起码,要把尸表仔细检查一边。
尸蜡是高度腐败尸体的一种特殊产物和现象,它不溶于水,可以保存死者生前的损伤,如何鉴识这些损伤,是对法医专业能力极大的考验。这具尸体大部分皮肤组织都已被蜡化,从外到内,从头到脚都要反复检查,能否看出点名堂,着实考验一个人的功力。
细微的损伤几乎是不可能发现了,所有肉眼可见的痕迹和损伤才是最有必要的重点。
叶剑锋和周权根经过一个钟头的检验,说不上十分细微、面面俱到,但已经发现了几处极不寻常的现象。
第一,死者衣物穿着不寻常。死者下身没穿内裤,只穿着一件秋裤,一般情况,一般人不仅不会不穿内裤,除了睡觉,一般也不会只穿秋裤不穿外裤。另外,死者上身蓝白条纹的短袖汗衫很像水兵的“海军衫”,难道死者当过水兵?这个年头,在本地,一般人也很少穿了,难道是外地人?
第二,尸表的附着物不寻常。死者尸表外还粘附着一些黄色的泥巴,尤其是部分衣物已经被浸染成这种土黄色,说明尸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黄泥曾紧密接触。这种黄泥,在皖南山区很常见,但在青龙山这一带很少,难道死者死后被掩埋过?
第三,死者右额颞部有凹陷性骨折。尸体头皮脂肪少,蜡化得不严重,头皮损伤显而易见,创口大小不一,这本并不算异常之处,这些损伤也许是在激流中与河沟里岩石撞击形成的,但深入细致看,问题就出来了,额颞部有一处5厘米长、1厘米宽的不规则创口,此创口处的骨膜完全破裂,撑开创口,直接就可看到下面的颅骨,颅骨有6厘米乘4.5厘米大小的凹陷区,形似卵圆状,凹陷区颅骨碎裂成多块,骨折边缘呈圆弧形伴有骨裂纹,这就是问题所在,更像钝器打击形成,当然也不能排除撞击。
为了完全搞清楚骨折的形态和特征,叶剑锋决定打破常规,先剥离骨折周围的头皮,将骨折区完全暴露。
剥离这里的头皮需要格外小心,一不能破坏原发的损伤,二不能破坏骨碎片的形态。
叶剑锋紧紧抓握住刀柄,用力按住薄叶般的刀刃,在头皮上深深地划了道弧形切口,然后换成执笔式拿捏着刀柄,再由刀刃一层一层剥离下去。
叶剑锋一点一点将碎骨片上致密的骨膜剥离干净后,更多的骨碎片暴露无遗,没了骨膜附着的碎片好似剥脱的墙皮,稍微拨弄一下就会脱落。
叶剑锋让周权根拿来一块纱布,将剥离的碎骨片包裹好。
“幸亏形成了尸蜡,让晚期高度腐败中止,否则形成白骨化,这些骨碎片,就没了。”周权根说。
“对,至少保留了骨折的细微特征,你也看看,分析分析是哪种工具、哪种方式造成的。”
“1、2、3……一共有6块骨碎片。”周权根正儿八经地数了数游离的碎骨片,“凹陷区边缘有多个弧形骨折缘,多处骨碎片塌陷,肯定不是一次外力造成的的,多次打击肯定可以,但不知道能否排除多次撞击,比喻与河里石块撞击。”
“不错,小伙看出点门道了。”叶剑锋说,“多次外力是肯定的,除非这个地方和石头的某个突出的部位多次撞击,也就是说尸体在水里时,同一部位多次遭到撞击几乎不可能。”
“对,对,对!”周权根脑子开窍了,“不光是次数的问题,与这个致伤物的大小、硬度、质地都不太符合,有些骨碎片很小,骨折边缘有裂纹,更像硬度较高的金属类物体。”
“不仅如此,如果是被人持械多次殴打,这一处应该时在固定体位,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在毫无反抗能力或已经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连续打击造成的。”
叶剑锋对这一处损伤快速做出了进一步的解读。
听两个法医这么一说,周国安在一边坐不住了,瞪大了眼睛说:“你俩的意思,这人脑袋是被人打的啊,那岂不是个命案了?”
叶剑锋脱下手套说:“是不是命案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但至少是个疑似命案,这里肯定有问题,你向领导汇报一下吧,这尸体应该立即解剖。”
疑似命案,就是暂时未确定是否为杀人案,对于整个案件来说要做的工作比起真正的命案有过之而无不及,疑似意味着还要多一项工作任务,而且是关键的任务,就是得先搞清楚是不是命案,这也不是单单通过尸体检验就能完全确定的,必须要结合侦查情况、现场情况综合来看。
尸体刚被运到解剖室,领导们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进来,无一例外都是问尸体情况,只是每个人侧重点不一样。
刚接完几通来电,叶剑锋想喘口气,突然又接到师父魏东升的电话,他寻思怎么这么快就惊动师父了?
谁知师父找他另有重任,让他明天或后天去洪武县参加一个蹊跷的死亡案件法医会诊。
叶剑锋作为江川市刑侦专家参加案件会诊责无旁贷,但他心里更清楚这是师父,甚至是上级领导借机来考验他,因为年初师父就有意向要把叶剑锋调往市局刑科所,也私下找他谈过,在外人看来,能上调到市局似乎是高升了,但叶剑锋至今不置可否,因为他怕自己能力不够,担不起整个江川市的法医工作,尤其是疑难案件,再者平江县局待遇要比市局高不少,在这样的小地方呆着那可安稳多了。
不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师父一直劝叶剑锋眼界放宽点,眼光放远点,下半年整个江川市公安系统就要进行人事调整了,这是难得的机会。叶剑锋也知道师父推荐自己来刑科所,肯定有闲言碎语的,到底是任人唯亲,还是举贤不避亲,全看自己表现了。
“师父,我现在手头有个案子,马上准备解剖,弄好了我再回电话给您。”
一听有案子,魏东升自然而然会多问几句:“哦,你们也有个案子?我怎么没听说?什么情况?”
叶剑锋一五一十的把情况介绍给了师父。魏东升到越听越起劲,临了叮嘱叶剑锋,解剖完了一定要把现场和尸体照片发给他。
即使这具尸体全身已经“蜡化”,但基本的解剖操作规范和程序都差不多。这具尸体,解剖的重点部位主要在头部。
将颅骨锯开,是有些萎陷的硬脑膜,除了那片骨折区有些破损,硬脑膜几乎是完整的,因为硬脑膜是致密的纤维结缔组织,并不会因腐败而轻易被破坏,但里面被包裹的脑组织,早就因腐败而液化,像乌灰色烂泥一样,也许之前这里有出血、有挫伤,但已经被腐败破坏了。最后撕下紧贴颅底的脑脑膜,暴露出凹凸交错的颅底,颅脑的解剖才算大功告成了。
等到整个尸体全部检验完毕,唯一能够支撑死因的依据就是那处碎裂的头颅,从严谨的专业角度来说,在能排除中毒的情况下,头颅多次打击受到打击可以导致该无名男子死亡。
这样看起来,初步的死因暂且有了,接下来就是解决其他几个问题,首当其冲当然是死者个体特征。
在汇报之前,叶剑锋没忘记给师父打了一个电话,并将所有照片发给了魏东升。
“死者男性,身高大概在1米72至1米75,年龄30左右,倾向于平江周边地区或外地人的可能,死因可能系金属锤类钝器打击头部致死,可能乘死者不备或失去反抗意识的情况下,死亡时间最大可能在1年至2年左右,结合尸表和发现地情况,倾向于之前可能在黄色或砖红色粘土性质的土壤里埋过,因雨水冲刷或山体松垮原因冲到河沟里。”
叶剑锋把法医该完成的任务毫无保留地汇报给了专案组,他认为法医方面给的参考信息已经够了,下一步就看调查访问情况了,如果给力,他相信很快就会真相大白。
完成自己辖区的案子,叶剑锋才抽身赶赴洪武县,之前受师父的指派会诊又一个疑似命案,但这一次师父没有亲自来,师父又受省厅指派去外市也是会诊一个案子。
这次去洪武县,由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长余世春和刑科所所长杜自健带队,叶剑锋知道已经把自己推到风头浪尖之上,他来这里不仅要帮助解决问题,更要担当责任,他不想做给谁看,只想心无旁骛地完成任务,更是使命。
江川市洪武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四楼会议室,上午九点,窗户的遮光帘被完全拉下,投影仪幕布上不停切换的幻灯片映出忽明忽暗的光线。
叶剑锋正坐在会议桌旁,聚精会神地听取洪武县公安局对前天凌晨发生的一起死亡案进行情况汇报,一起没有定性的“疑似命案”。
一个膀大腰圆、星目英武的中年男人正坐在电脑前慢条斯理地做着汇报工作,这是洪武县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室主任丁旭华,叶剑锋曾经在全市技术例会上与他见过几次,不算陌生。
丁旭华一边操控鼠标一边介绍:“死者叫薛家豪,男,42岁,家住洪武县开发区上沣村2组12号。我们到达现场是前天早上6时20分,120也同时到达,但当时人已经死亡。大家请看,这就是中心现场,位于我们县洪桥镇农贸交易市场一个门面房的门口,这个门面房是一家快餐店,位于市场3号楼最东侧的一楼下,店面的东侧是一条出入市场的马路,快餐店大门朝南,是市场南大街,后门朝北,现场就在后门口。这个门前有一块很大的自制油布雨篷,尸体位在门口雨篷的下方,头部位于西侧,距离雨篷外沿约36厘米,脚位于东侧,距离雨篷外沿约27厘米。”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叶剑锋突然问了一句,“这是原始姿势和位置吗?”
“据报警人所说和现场勘验,基本上是原始姿势。”丁主任继续说,“尸体当时呈仰卧位,头偏向右侧,头部地面有血迹,死者鼻腔出血,自鼻腔到右面部有流柱状血迹。尸体全身衣着整齐,但裤腰未系皮带,双脚未穿鞋子,现场及周围都没有发现皮带、鞋子,死者身上除了一串钥匙和打火机,也没发现钱包和手机,现场及周围也没有发现这些东西。死者外套和裤子后面,有大量与现场地面接触而粘附的油污渍,除此之外袖口、裤管还有很多灰迹,根据死者衣着上的油污渍分布,我们分析尸体位置没有变动过,还有死者双脚的袜底也有多量灰迹,但没有现场地面的泥迹和油污。”
“看上去像抛尸,可谁又会把尸体抛这里?这里丝毫没有隐蔽性可言。”余世春嘀咕了两句。
“余支说的是,我们也有些不理解,哪有抛尸,抛在这么人员密集的地方,而且还是人家店门口。”
“死者与这家小店有矛盾吗?”
坐在丁旭华身边的刑侦大队长王华天说:“根据目前调查,毫无关系,这家店主说完全不认识死者,他家其他人包括现场附近的一些商户、住户都说没见过此人。”
丁旭华接着说:“目前,是不是抛尸我们还不能排除,但是根据现场雨篷下的物品摆设和地面痕迹,没发现明显的打斗痕迹,但在周围地面有几处足迹,类似皮鞋、休闲鞋的花纹,还不知道与此案是否有关。”
“有几种鞋印?”
“应该有很多种、很杂,估计大部分是案发前一天来来往往吃饭的或过路买菜人留下的,排除报案人的鞋印后,我们发现有一处鞋印比较可疑,是在死者屁股旁边地面的油渍上,从印痕看相对较新鲜,而且明显在其他鞋印之上,看上去一处鞋尖是朝向内侧,一处是朝向外侧,我怀疑是有人当时查看过尸体。”
“就这一种?”
“是的。”
杜自健突然说:“现场还要再多看几遍,看是否还有其他可疑痕迹,尤其是鞋印,尽量辨别出新旧时间差。”
“嗯。”丁旭华点点头说,“都已经拍照固定了,有些我们还采了样,这个呆会还要请让杜所把把关。下面尸体情况,让小程来介绍下吧。”
丁旭华口中的小程,名叫程建斌,本地人,研究生毕业,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法医,汇报工作时显得有些紧张,他操着一口平翘舌音,憨憨地说:“各位领导,我来汇报一下尸检情况。死者尸长1米72,6点30分现场检验尸体,尸斑开始产生,位于后颈部、腰背部,指压易褪色,四肢各关节尸僵开始出现,强度轻,角膜清透,瞳孔散大。根据测量的尸温推算,死亡时间在9月8日凌晨1点30分至3点左右,死者衣着除了丁主任说的痕迹以外,右臀部裤子有一处破损,像是被东西勾破的。从后来的尸检我们发现,死者右颞部头皮有轻微的擦挫伤,左后顶部有一处2.5厘米的挫裂创,深达皮下,创缘不平整,创腔内有组织间桥,创口周围和左颞部有头皮下血肿。死者两侧面部淤血肿胀,左手背、左肘后皮肤有些擦挫伤、双膝前皮肤有些挫伤,其余体表没发现明显损伤。解剖后发现,死者左颞部至左颅底有一条骨折线,长7.5厘米,左颞部硬膜外血肿,左大脑半球蛛网膜下腔出血,第4颈椎骨折,伴随椎体前筋膜出血,但颈部皮肤肌肉没有出血损伤。死者胃内容空虚,没有食物残渣,其余脏器组织未见明显损伤。毒物化验未发现有机磷、毒鼠强、镇静安眠类常规毒物,只是心血酒精含量为每100毫升40毫克,量不是很多;也没有发现机械性窒息损伤及征象,我们分析认为死者系头部遭受钝性外力作用致颅脑损伤而死亡。”
“其他还有吗?”叶剑锋问。
“没了,基本就这些情况,病理检材我们已经固定好了。”
“颈部脊髓取了没有?”
“这个没取。”程建斌感觉有些难为情。
“那没事,等会儿我们再去看看。”叶剑锋知道,程建斌还是个年轻的法医,考虑不到这点,情有可原。
听完法医的汇报,余世春双手交叉在胸前,身体向椅背靠了靠,然后对王华天说:“说说你们侦查情况。”
“死者叫薛家豪有两个女儿,夫妻感情不错。薛家豪生前开了一家投资公司,其实暗地里一直在放高利贷,而且是3分利,去年因为开设赌场,被关了6个月。据调查,9月7日晚上他在洪武县丽都大酒店喝喜酒,吃完饭后,又去朋友棋牌室玩了一会儿,晚上八点十分接到老婆电话,他就离开棋牌室回家,但后来就不知去向,直到第二天早上,也就是9月8日上午五点四十八分,被人发现死在洪武镇农贸市场一家门面房的雨篷下。手机关机是在9月7日晚上八点二十五分,最后一个电话就是他老婆打的。”
“这个薛家豪为人怎么样?”
“为人比较低调、圆滑,像他这样以放高利贷谋利的人,社会关系相当复杂,交往的人群也比较杂,有做生意的、混社会的,本地的、外地的。”
“查出有哪些人欠他高利贷吗?”
“现在就查出来六个,最大的一笔欠款是10万,最小的是2万。这六个人当中,目前来看一个叫李宏新的最可疑,这个人是开挖土机的,是个赌徒,去年借了薛家豪6万,现在一年多已经到了9万多了,一直没钱还,薛家豪为此还非法拘禁了李宏新两次。”
“这个李宏新昨天和死者有过接触吗?”
“据李宏新自己说,没接触过,薛家豪晚上八点左右打过他电话,又问他要钱,他把手机关掉后,就躲到了一个工友的租房里,只有这个工友可以证明他没作案时间,所以这个我们还在调查。”
“那有没有其他可疑人员与死者接触过?”
“晚上除了一起喝喜酒的,还有就是在棋牌室的几个朋友,但这些人目前已经排除了嫌疑。”
余世春调整一下坐姿,腰板挺直了说:“你们要把范围拓宽点,最好能把他的社会关系都梳理出来,尤其这几天与他接触人,还有9月7日这一天他所有的活动情况都要摸清楚,像他这样的人在外面肯定得罪了不少人,说句不好听的话,那些欠高利贷的人估计都巴不得他死,还有这些开赌场、放高利贷的人,要给我查一个抓一个。”
王华天没有吱声,心情有些复杂,一是听余支的语气,有些对他们前期的调查工作不是很满意;二是按照余支的指示,工作量会翻好几番。
余世春继续说:“还有现场附近的住户、商铺都要走访到,现场、尸体下午再去仔细复查一遍,是不是命案姑且不论,该做的工作一件都不能少,甚至比命案还要多,要事无巨细,不管怎样,总得给个说法吧。”
听完余世春这番话,洪武县公安局刑侦副局长沈岳明说:“刚才余支说得已经很明确了,侦查、现场、尸检三大块工作,要继续重新深入展开,时间不早了,各位先简单吃点饭吧。”
虽然是简单的工作餐,但因为来的毕竟是市局领导,食堂给每人多加了一道荤菜,两荤两素一汤,十分可口。
吃完午饭,没人顾得上休息,又立即赶往案发现场。
现在正是中午,农贸市场人流量不大,大部分人在吃午饭和午休,但现场警戒线之外还是有些来来往往观望的人。
“怎么又来了这么多人啊?”
“估计是上面领导来了。”
“案子看来还没破,吓死人的!”
封锁了两天的现场,又来了好多人,老百姓又很快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
现场小店附近有好几处燃放的鞭炮和烧过的纸灰,这是附近的商铺为了驱邪而留下的,这里死过人,是生意人的大忌!
置身现场,更加直观,没有发现更多的可疑迹象,就是这个雨篷看上去和附近的商铺格格不入,别的雨篷都是统一规划的钢架结构,而这家快餐店的雨篷却是油布和竹竿搭建而成,篷顶油布四个边的横梁都是竹竿,一边被固定在店门口的外墙上,而另一边一端固定在插进地面的竹竿上,一端绑在门前的电线杆上,篷顶由高到低有一定的倾斜度,雨篷结构简易,除了绑在竹竿上的一角有些摇晃,但整体上还是比较牢固的。
四处转了几圈,叶剑锋突然问丁旭华:“丁主任,雨篷上面你们看过了吗?”
“稍微看了下,没发现什么明显异常。怎么,叶法医对着雨篷有想法?”
“那到没有,我只是觉得最好再仔细看看。”
“小叶说得在理,雨篷的确也要仔细检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杜自健也在一旁说道。
“杜所可别这么说,我这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叶剑锋嘴上还是谦逊的。
“小叶,你们还是得抓紧时间把尸体看一下,政委可是特意交代了,尸检由你全面负责。”杜自健无形中给叶剑锋吃了点压力。
叶剑锋本想在现场再多待会,既然领导催促了下命令了,他必须要抓紧了。
洪武殡仪馆解剖室刚刚重新修建,建筑面积足足有400平方米,无论是和平江县解剖室还是市局的解剖室相比较,简直就是“富丽堂皇”,虽然这个词用在这里很不合适,但看着这精致的装修,崭新的设备,叶剑锋心里的确感觉如此。
叶剑锋来到1号解剖室,他没有先看解剖台上的尸体,而是四周上上下下观摩了一番,尤其是看到器械架上的钛金电动理发器,不免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见到叶剑锋在摆弄理发器,程建斌得意地说:“怎么样,锋哥,喜欢吗,喜欢你就吭一声。”
“华而不实,剃毛,还是这把柳叶刀好使,价廉物美方便快捷。”
“锋哥威武,不愧是平江一刀。”
对于程建斌这样能言善辩的年轻人,叶剑锋必须要压制一下,他说:“真是巧嘴簧舌,还一刀呢!眼前这个摆平再说吧。”
从先前的尸检照片可以看得出,程建斌他们第一次尸检,有些部位并不是很细致,尤其整个头部。
重新看过尸表后,叶剑锋让程建斌再次打开头颅、颈部、胸腹腔。
从头皮到颅骨,其结构可分为表皮层、真皮层、皮下组织、帽状腱膜、骨膜和颅骨,在两侧颞部,颅骨上还有一层厚厚的肌肉,称为颞肌。死者右耳上方颞部头皮的擦挫伤严格来说只是一些表皮剥脱,将这处头皮全层切开并没有看到头皮内层有出血,头皮以下包括颞肌更是如此。
而死者左后顶头皮的这处损伤相对来说就严重很多,这处挫裂创的头皮层已经裂开,创口两侧表皮有对称性的擦挫伤,椭圆形,切开此处头皮,皮肤内层出血很局限,但这处出血和左颞骨骨折处的头皮下出血一样,已形成了厚厚的一层血肿。
颅骨唯一的骨折线并不在头皮的挫裂创下,而是自左颞骨至左颅底。
叶剑锋指着这条骨折线对程建斌说:“你好好看看,这里内板和外板的骨折有何区别?”
程建斌看了好半天说:“外板的骨折线好像比内板的要长些。”
“肯定比内板长,虽然颅底外板骨折线无法测量,但从颞骨这段内外板骨折的位置,可以看得出,外板比内板长,你再看哪段骨折线最宽?”
“最宽的应该是这里。”程建斌指着靠近颅底的一段骨折线说,“宽大概有2毫米不到,接近2毫米吧。”
“你这是外板上的,你再看看内板这个地方的宽度。”
“内板这里大概就1毫米。”
“想过这条骨折线是如何形成的吗?”
叶剑锋这么一问,程建斌有些不知所措,他瞅着这条骨折线,喃喃自语:“如何形成?还能如何形成,不就是外力作用形成的吗。”
“废话,地球人都知道是外力形成,我现在问的是机理。”叶剑锋提醒他。
“哦!你的意思这条骨折线不是外力直接作用导致的,而是整体变形所致?”经过叶剑锋点拨,程建斌如梦初醒。
“是的,这条骨折线外板比内板长,外板骨裂比内板也宽,骨折最宽处是骨折开始发生的地方,而这里头皮却没有损伤。这是典型的整体变形。”
“你这么说,我到明白了,当时看到右颞部皮下这么多血肿,我就没想太多,以为这里也遭受到外力作用。”
“这里皮下血肿是因为骨折撕裂了血管而导致的,的确不易鉴别,你把这里的头皮全层划开,就清楚了。”
程建斌从左颞部头皮内层向外深深地划了一个十字切口,切口断面的头皮内层并没有明显的出血,这点可以证明骨折发生处头皮没有受到巨大的外力作用。
“那造成整体变形的着力点是在对侧右颞部还是左后顶部?”程建斌问。
“当然是左后顶部。”叶剑锋翻开右侧颞部头皮说,“你看右侧只是头皮表面有些剥脱,而未伤及头皮内层及皮下,这只是受到过轻微的擦蹭,而造成颅骨整体变形一是需要较大的作用力,二是需要较大的作用面积,显然只有造成左后顶损伤的作用力才可以。”
“那也就是说,致伤物不仅有一定的分量而且还有一定的接触面。”
“可以这么说,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现在最为关键的是要搞明白损伤方式,换句话说,这个整体变形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
对于叶剑锋所说的这些,程建斌一时还难以消化,他没想到这几处看似简单的颅脑损伤,学问如此之深,还没等到缓过神,叶剑锋就叫他把尸体翻个身。
程建斌长得人高马大、身强力壮,在他的协助下翻动具尸体相当轻松。
“小程,还没取过脊髓吧?”
“没有。”
“这也难怪,我工作了十来年,其实也就取了几次脊髓。”
“你也就几次?”程建斌有些不相信。
“对,其实不是每一个脊髓损伤必须取出,一般主要是颈椎骨折,需要查明具体死因或者死因不明等一些情况下才取出。比如这具尸体,那我们要必须搞清楚颈椎骨折处的椎管内出血情况以及颈髓的损伤程度,不仅是为了判断是否可以致死,而且还要分析损伤方式。”
说话间,叶剑锋已经将颈椎后侧肌肉分离完毕。
看到叶剑锋拿起电动开颅锯,程建斌不解地问:“就是用这个开啊?”
“对啊,这叫一物多用,拿钢锯条也行,只要能把棘突两侧的椎弓锯开就OK了。”
取完脊髓,将尸体再次翻过身后,叶剑锋又重新检验了颈椎椎体,这次骨折处的椎体暴露得更加清楚,并且有了一些新的发现,骨折的第4颈椎椎体有些压缩性改变。
看完所有的损伤,检验完尸体,程建斌迫不及待地问叶剑锋:“锋哥,你觉得死者到底是怎么死的?”
叶剑锋笑而不答,倒是反问了程建斌一句:“你是怎么想的?”
程建斌抓了抓脑袋,歪着脖子说:“我啊,我怕是说得不对路哦。”
“没事,你说说看,又不是让你下结论。”
得到叶剑锋的鼓励,程建斌也就无所顾忌,他说:“死者头部曾遭受到较大面积较大外力作用,这个作用力自上向下作用于左后顶部,不仅引起颅骨整体变形,而且也造成第4颈椎椎体压缩性骨折,再结合死者手背、膝盖的损伤,我在想最有可能的就是因摔跌或碰撞而导致的,所以我分析死者生前可能遭遇车祸或是高空坠落,然后被人移尸到雨篷下。”
“你的意思无论如何,死者是在伤后或者说是死后都是被人抬到了雨篷下的?”
“应该是吧,我也不是很肯定。”
“那我告诉你,肯定不是!死者就是死在这里的。”
“啊?你认为死者是在雨篷下被人用重物砸死的?”
叶剑锋摇摇头,微微一笑,说:“不能只盯着头颅的这一处损伤,我们必须要结合其他的损伤、痕迹物证以及现场情况,甚至是侦查,综合全面的来考虑问题,现在就看杜所长能否在现场找到新的线索。”
下午三点,正是农贸市场最喧闹的时段,商客众多,为了不受影响,现场勘验暂时中断。
尸检刚结束,余世春就电话通知叶剑锋他们,直接前往案发地派出所,市局和县局的人现在都集中在那里,不过去派出所之前,叶剑锋路上又去了一趟现场,他只是再想做个求证。
叶剑锋也知道,杜自健他们肯定有些新进展,他寄希望与自己分析的结果不谋而合。
会议室多了一位领导,市局刑侦副局长郑阳也来了,叶剑锋还没来得及向局长问好,杜自健一见到他就问:“剑锋,怎么样,有什么收获?”
“莫急,杜所,您先说说现场有什么情况?”
“现场其他也没什么新的发现,就是电线杆上捆绑雨篷横梁的铁丝有些松动的摩擦痕,还有插在地上的竹竿有些新鲜的裂痕。”
叶剑锋心中一阵窃喜,趁热打铁,他紧接着又问:“那雨篷顶上有什么可疑的痕迹没?”
“雨篷还算比较干净,到没发现明显痕迹。你是不是也认为,这里有问题?”
“现在看来,薛家豪很可能是死于高坠。”
“高坠?”
“对,高坠,而且这就是在现场。”叶剑锋说。
“现场,高坠?”余世春有些质疑。
“叶法医,说说你的看法。”郑阳倒不急不躁。
“首先,我认为这是第一现场,理由很简单,死者头面部有两处出血,一是左顶部的挫裂创,二是左鼻腔,如果死者在受伤后被人移尸或抛尸,那么在移尸的过程中,创口的出血肯定会滴落在地面上,而现场附近无任何滴落血;还有就是死者鼻腔流出的柱状血迹,也不会单纯的由鼻腔流到右面部。”
王华天说:“那万一移尸的时候,有人用东西包住了死者的头部,那血也是不会滴下来的。”
这个想法不无道理,叶剑锋之前也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但很快被他自己否定掉了,他解释道:“这样的话,头部的血是不会滴下来,但是鼻腔流出的血迹形态会有所改变,不可能只有单一的流柱状血迹,不管几个人,抬着一具尸体,行走并不顺利,再说既然是移尸,干吗把尸体抛到这么繁华的地段,太不合常理了吧。”
“我看移尸的可能性的确不大。”余世春说,“那会不会还有种可能,就是死者伤后自己走到这里然后死在了这里。”
“这一点,我想也可以排除。因为,一是死者不仅颅脑损伤严重,而且颈椎骨折,椎管腔内有出血,这样的损伤也许不会导致人立即死亡,但是还有伤后行走的能力,几乎不可能。二是死者袜底只有少许的灰迹,并没有现场地面的污迹,再说,死者头颈部包括衣物上没有站立时头部的滴落血迹,口鼻部也是。”
“那死者有没有可能是在现场被人用重物砸中头部致死,然后倒地死亡,身上值钱的财务被洗劫一空。”。
“这要有一定的前提条件。一是死者当时蹲着或坐着,体位很低;二是死者被完全控制,无法反抗;三是致伤物是一个质量大、质地硬具有较大面积的物体,比如大石块、粗的棍棒等等,还有就是,劫财有必要脱去死者鞋子和皮带吗?”
“小叶说的没错。”杜自健补充道,“从现场周围物品的摆设和地面的痕迹,基本排除有争扎打斗的痕迹。”
会场的头头脑脑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假设性的问题也不少,但几乎都被否定了。
听到此处,郑阳若有所思地说一句:“这么说,高坠的可能性最大了。”
“对。”叶剑锋语气更坚定了些,“我和小程将尸体重新看过,死者左后顶遭受到较大面积、较大力量的外力作用,这样的作用力不仅导致了死者颅内出血、颈椎骨折,而且还造成了颅骨整体变形,引起左颞部和颅底颅骨折,这一切都符合死者从高处坠落时,顶部与地面发生碰撞而形成。”
“你的意思,死者左颞部的头皮血肿和骨折,不是直接打击导致的,而是顶部碰撞到地面间接形成的?那怎么这里骨折,顶部却没有骨折?”郑阳一时猜不透其中缘由。
不光是郑阳,在场大多数人都不太理解。
叶剑锋摊开双手,掌心相对,做了一个球状的姿势,说:“这种骨折在法医上叫做颅骨整体变形,人的头颅近似一个球状,当人头部受到一个面积较大的作用力时,受到作用力的这位置可能不会发生骨折,但这种作用力会瞬间引起整个颅骨形态发生改变,这就好比用一个东西压着皮球,受挤压两端之间的距离缩短,而没有受压的中间部分间距增大膨出,对于颅骨来说,膨出的部位骨板受到较大应力,一旦超过颅骨的弹性限度,那么就会骨折,我这是做了一个简单说明,大致就是这个机理。打个形象的比喻,就像用力拍击西瓜或把西瓜扔在地上,西瓜受力的部位也许不会裂开,但其他部分会裂开,只不过颅骨比西瓜要结实多了,而且颅骨不规则,尤其是颅底厚薄不均,凹凸不平。”
这是极其专业的一个法医学说,叶剑锋这段长篇大论的解释,也不知是否能让各位明白,在大家的沉默中,这个问题算是暂时过去了。
紧跟其后,那么一个新的问题就来了。
余世春又问:“尸体没被移动过,是在现场发生的高坠,那怎么会落在雨篷下面?难道会瞬移?”
这一点,一度是被所有人所忽视的,也一度是叶剑锋最困惑的地方,他看过现场,听过杜自健的介绍后,现在可以把这一点解释清楚了。
“丁主任,麻烦借你电脑一用。”叶剑锋起身走到笔记本电脑前,调出现场雨篷的照片说,“大家看,这个雨篷顶外沿的横梁一端绑在电线杆上,另一端绑在插进地面的竹竿上,问题就出在这根竹竿上,你们看,这根竹竿是向着雨篷这一侧倾斜,我们刚才来之前又去了一趟现场,目测了一下雨篷的高度有3米左右,竹竿的倾斜角度估计有70度,而且这根竹竿韧性很好,不易折断,有一定的弹性,当一个体重有一百二三十斤的人从雨篷上坠落到地面的时候,重力会瞬间将竹竿压弯,竹竿更加向内侧倾斜,那雨篷的横梁也随之瞬间内移,当人落地后,竹竿又恢复原状,横梁也会恢复原位,这样一来,人的坠落点就处在横梁里面、雨篷之下了。”
叶剑锋又说了一个一时让人不太理解的缘由,反应快点很快就明白了,反应慢点的还在琢磨,有些人还在记录本的画了一张草图。
“叶法医说的雨篷外沿横梁的离地高度,我们测量了下是2米6,而固定在墙体上的高度是3米1。这个雨篷是一个从高到低的斜坡结构,这也是为了方便排泄雨水,内沿两端固定在墙上十分牢固,但外侧两端捆绑处并不牢固,雨篷上万一有人,的确容易摔下来。”丁旭华补充一些客观数据和雨篷状态。
叶剑锋紧跟着又说道:“一个人从2米6高度坠落,一般情况下不会死亡,但如果是头部直接着地,那损伤是致命的,薛家豪就是如此。”
听完这样的分析,在座的其他人反应不一,虽然还没有得到大家的肯定,但是也没有反对的声音。
沈岳明一直没开口,这时倒突然问道:“死者其他部位都是坠落形成的吗?恐怕有些不好解释吧。”
“沈局长问得好。”叶剑锋翻开尸检记录说,“我再说说其他损伤。一是死者两侧面部淤青肿胀,背部、双腿也有些淤青,都是些皮外伤,不排除死者生前可能受到他人的拳打脚踢;二是死者双侧膝盖下也有淤青,但皮肤没破损,裤子上只有灰迹,这极可能是因死者长时间双膝跪地形成;三是死者右颞部、左手背、左肘后都是一些表皮剥脱,就是我们俗称的擦伤,这些可以排除打击形成,我觉得应该是在摔跌过程中形成的擦伤。”
“非法拘禁?”余世春听到这里,灵光一闪,右手突然拍了一下桌子说。
真是一通百通。
余世春支队长提出薛家豪生前被人非法拘禁的观点,对所发生的一切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不仅符合叶剑锋的推断,也解开了薛家豪为何坠落此处的疑惑。
大家不约而同想到,薛家豪死前很可能是被人拘禁到现场的这栋楼里。
知道具体是哪个房间,这并不是难事。
薛家豪很可能是从被拘禁的房间跳窗逃跑又或被人推下来而发生了意外,具体到哪个窗户,无非就是雨篷上方从三楼到六楼的,二楼不会,因为有防盗窗。
下午五点半,农贸市场里人员逐渐稀少,借此时间段,再一次勘验了现场,这次勘查重点就是雨篷。雨篷在墙体上的几个固定点,并无明显松动和破损,可见如果薛家豪从窗户跳到雨篷之上,冲击力并不大,那最有可能的就是雨篷上三楼的窗口,窗口下面正好是一个空调外机。
很快就查到,洪桥镇农贸市场3号楼1单元301室,正位于快餐店楼上,该房在半年前已出租给一个叫黄斐的人。
黄斐无法联络,房东又在外地,只好找到开锁匠打开301的房门。
如果分析得没错,那雨篷正上方北侧房间的这扇窗户必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室内凌乱不堪,窗户上、窗台上、窗外空调外机原本都是些厚厚的灰尘,有些灰迹被擦去的地方显而易见,而且符合一个人身体擦碰形成,玻璃上有些残缺不全的指纹,更为可喜的是,在纱窗底边有些扭曲破损的金属框上还挂着一丝丝衣物的纤维,这正是薛家豪在翻窗时,裤子的臀部被勾破而留下来的铁证。
又经过了一天一夜,马不停蹄的劳顿,最大嫌疑人黄斐已经浮出水面,黄斐虽然已不见踪迹,但顺着这条线,很快抓获了另一名同案犯王军,据王军交代他们只是帮人拿钱办事而已,雇佣他们拘禁薛家豪的另有其人,此人叫于飞智。
9月7日晚上,薛家豪吃完晚饭后,就被黄斐、王军两人强行带到一辆面包车上,上车后,他们将薛家豪的皮带解开,然后用布带反绑了他的双手,接着拿走了他的钱包、手机。
薛家豪被带到洪桥镇黄斐的出租屋,然后脱去他的皮鞋,逼他跪在南侧房间,这期间不仅对他拳打脚踢一番,而且还威胁,无奈论如何必须在三天之内还给于飞智60万元欠款,否则就废了他,对他老婆孩子也不客气。
在两人的淫威之下,薛家豪犹如一只温顺的羔羊。半夜一点,大家都已疲惫不堪,此时薛家豪大呼肚子痛,说要大便,王军没办法就帮他解开绑住双手的布带。薛家豪的双手刚被解开,就用力将王军推倒,转身蹿入北侧房间并将房门锁上,等王军和黄斐将门踹开,只发现了敞开的窗户,于是迅速追到下楼,却看到了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薛家豪,隐隐约约还看到鼻子在冒血,他二人吓坏了,乘着天还没亮,赶紧逃离了现场。
案情基本明了,案犯也已浮出水面,于飞智与黄斐也已经被锁定,叶剑锋来不及分享最后的胜利,又匆匆赶回到平江,那具蜡化的无名男尸也有了重大线索。
根据先前的推测,青石沟河沟里那具无名男尸,可能是埋在河沟周边或上游有黄粘土的地方,专案组以此划定了侦查区域,再结合法医推断的身份特征,并在政府、村干部的配合下几乎是逐村逐户进行了五天五夜的摸排调查。
最后在青龙山脉西南方向与安徽交界处发现了可疑线索。
“崔局,有什么好消息?”叶剑锋一走进崔耀军办公室便问。
崔耀军毫无领导派头,泡了一杯茶,递上一支烟给叶剑锋,然后说:“志国他们在黄芽沟村发现一户人家,户主叫胡平礼,今年56岁,以种茶植林为生,老伴去年4月份就去世后,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叫胡继财,今年26岁,当兵回来一直在江川市保安公司工作,大儿子胡继福,31岁,是个精神病,这个大儿子在他母亲去世后一个月不到也失踪了,村里人反映差不多一年多没见过胡继福了,因为他精神不正常,大家没有太在意。”
“胡继福年龄倒和这个无名氏相仿,如果没法采集他母亲DNA,或者他没结婚没子女,那就很难靠DNA直接认定了。”叶剑锋一听这个情况,知道有些不妙。
“对,问题就出在这!”崔耀军翻开桌上的记录本说,“据说他就是因为一个女人得了精神病,一直没有结婚,他父亲胡平礼在去年5月5号报过失踪的时候,他老伴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了,当时只能采集了胡平礼和胡继财的血样。根据目前调查,现在这个无名氏的性别、年龄、身高,都对得上,还有那件蓝白条纹衫经过清理以后,胡继财辨认应该就是海军衫,他当海军退伍以后送了几件给胡继福,胡继福经常穿在身上,只是无法确定这个无名氏身上穿的是不是他送的。”
“如果这件海军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那肯定确定不了,不过这的确也是一条线索。”
“他家住的地方和他失踪的时间也都在之前推测的范围,从种种迹象看,他很可能就是这个无名氏,现在的问题是,没有DNA直接认定,如何确定无名尸体就是胡继福?”
叶剑锋思索片刻,抬起烟屁股深吸一口,说:“那只能靠间接证据了,想办法从两个方面来佐证,一是再问问看他家里人,胡继福有什么可辨识的生理特征,二是通过Y-DNA比对看看,无名氏的基因是否有可能是胡平礼这个男性家族成员,不过这又要做两件事,一是只能到省厅或公安部做,二是调查一下他们家族男性所有人,如果Y符合,又没有其他家族男性失踪,那也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崔耀军很在本子上记下了叶剑锋的建议,然后问:“你觉不觉得死者是在睡梦中被突然干掉的?”
“当然有这可能,依据有两点,一是他的衣着很像睡觉时的穿着,二是被袭击时毫无防备,不过前提还是得查明身份,才知道这种推测靠不靠谱。”
叶剑锋明白崔耀军话外之音,他是怀疑万一死者就是胡继福,那么基本上就是熟人作案了,想他死的熟人,因为自从胡继福患上精神分裂症以后,多次治疗也不见有效,反反复复,一发病就祸害家里的人,身边的人,尤其针对村里的年轻女性,但他是精神病,又能怎样呢?胡平礼一家几乎被外人孤立了,胡平礼自己也把自己“隔离”了,所有人都被胡继福闹的鸡犬不宁,胡平礼一家也是水生火热,尤其是小儿子因为有这样一个哥哥,没有谈成一次恋爱。
胡继福死了,大家可能都解脱了,再想下去,真是细思极恐。
叶剑锋突然想到另一个关键问题:“对了,崔局,前一阵子台风有没有造成胡平礼家附近山体松垮或滑坡啥的?”
这一点,崔耀军和侦查组当然早就想到了,不过他摇摇头:“志国他们还在查,目前还没消息。”
有意思的是,叶剑锋刚离开崔耀军办公室半个小时,他连续接到两个电话。
一惊一喜。
惊的是,杜自健告诉他,洪武县薛家豪死亡案幕后主使者于飞智被发现死在洪武县川港玻纤厂财务办公室里,一个保险柜被打开,里面几乎洗劫一空,已经初定为盗窃或抢劫杀人;喜的是,周权根告诉他,胡平礼的儿子胡继福两年前摔过一跤,右小腿腓骨骨折过,拍过X片,但没动手术,保守治疗的,住了一个多星期,就出院了。
自己本县还有一个悬而未决的案子呢,叶剑锋实在不想再蹚洪武县这滩浑水了。
但终究还是拗不过上级,尤其是杜自健跟他说,又是魏东升亲自点的将,而且已经和崔耀军打过招呼了,他要实在走不开就亲自和师父解释。
魏东升其实已经在赶回洪武的路上了,接到叶剑锋的电话,他就说了两句话:“一个腓骨骨折切开后和X片比对一下不就知道了吗,还用得着你去?赶紧去洪武!”
叶剑锋哪敢违抗师命,一声不吭了,挂断电话又赶回洪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