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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女

源博雅造访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门大路的家,是阴历五月过半之后的事。

阴历的五月,如果用现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朝臣源博雅,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门大开。

杂草丛生的庭院,驻足门前便可一览无余。这里与其说是家宅,不如说是一块现成的荒地。有雕饰的大唐风格围墙围住了宅子,顶上有山檐式装饰瓦顶。

博雅打量着围墙内外,叹一口气。

午后阳光斜照庭院。院中芳草萋萋,随风起伏。路径与其说是着意修的,莫如说是人踩踏出来的,仿佛是野兽出没的小道。

假如在夜间或清晨出入院子,衣服恐怕会沾上草叶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来。

不过,此刻艳阳高照,草丛算是干的。

博雅没有喊门,径直穿门入户。

他穿着叫水干的公卿常礼服,裤裙下摆唰唰地擦过野草叶尖。悬挂于腰间的朱鞘长刀前端,如同漫步草丛的野兽的尾巴,向上翘起。

往年的这时候已进入梅雨季节,但现在仍没有雨季来临的迹象。

草的清香杂着花的芬芳,扑向博雅的鼻孔。

是栀子花香。看来宅子的某处盛开着栀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

房门大开着。

“在家吗,晴明?”博雅扬声问道。

没有回音。

大约过了喘一口气的工夫,博雅说声“我进来啦”,迈步走进厅堂。

“靴子要脱掉啦,博雅。”

忽然,博雅脚旁冒出一个声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脚旁,只见一只小萱鼠用后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转动着,仰望着他。和博雅四目相对的瞬间,萱鼠吱的一声跑掉了。

博雅脱下鹿皮靴子,进屋。

“在里头吗?”

顺着外廊走到屋后,只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头枕着右胳膊肘,横躺在外廊内。

晴明眺望着庭院。他面前放着细口酒瓶和两只酒杯,旁边是个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鱼干。

“你这是在干什么?”博雅问道。

“恭候多时啦,博雅。”

晴明答道。还是照样躺着,似乎早就知道博雅要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来的时候,过了一条桥,对不对?”

“噢,是从那儿经过的。”

“那时候,你嘴里嘟囔着‘晴明会在家吗’,对不对?”

“好像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晴明没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后盘腿而坐。

“说起来,我听说你在桥下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

“就算有那么回事——请坐吧,博雅。”晴明回应。

晴明身材修长,皮肤白净。脸庞秀丽,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红的双唇带着笑意。年龄无从猜测。说他年过四十也不为奇,但有时看上去却像未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刚才在那边,萱鼠跟我说话哩,晴明。那可是你的声音啊。”

博雅一边在晴明身边盘腿坐下,一边说道。

晴明伸手取过沙丁鱼干,撕开丢向院子。

那边泥地上的萱鼠吱地尖叫一声,灵巧地用嘴叼过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消失在草丛中。

“我这是奖励它呢。”晴明说道。

“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根本摸不着头脑。”博雅老老实实地承认。

微风送来刚才闻过的香气。博雅望向庭院,只见院子深处开着朵朵白色的栀子花。

“咦,栀子花开得好香。”

听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笑起来。“好新鲜嘛。”

“新鲜?什么事好新鲜?”

“你登门造访,滴酒未沾就谈花,真是没想到。”

“我总算得上风雅之人吧。”

“当然。你是个好人。”

晴明抓过细口酒瓶,往两只杯子里斟酒。

“我今天可不是来喝酒的。”

“但是,也不是来戒酒的吧?”

“你真会说。”

“这酒更好。”晴明已经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来吧。”

“喝。”

彼此一声招呼,各自喝干了杯中酒。这回轮到博雅给两只空酒杯斟酒。

“忠见大人可好?”第二杯酒端到唇边的时候,晴明问道。

“噢,值夜时偶尔能见到。”

所谓忠见,是指壬生忠见。

去年三月,在大内的清凉殿举行宫内歌会时,壬生忠见所咏的和歌败于平兼盛的和歌,忠见竟拒食而死。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壬生所咏的这首和歌,败于兼盛所咏的这首: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官中传言,患拒食症的原因在于此次比赛落败。

忠见的怨灵不时出现在宫中。每次都哀伤地吟诵着自己所作的“恋情”,漫步在夜色朦胧的宫中,然后消失无踪。就是这样一个无害的灵。

“对了,博雅。”

“什么事?”

“下次我们带上酒,去听忠见吟诵和歌吧。”

“你扯到哪里去啦!”博雅一脸愕然地望向晴明。

“不是挺好的事吗?”晴明边说边举杯一饮而尽。

“我嘛,最近骤生无常之感,听说的净是些有关灵的事情。”

“哦?”晴明望着博雅,嘴巴里嚼着鱼干。

“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见‘那个’的事,你听说了吗?”

“没有。”

“大约七天前吧,这位实次觐见圣上之后回家,由大宫大路南行回家时发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车前,看见一个小油瓶。”

“哦?”

“据说这个油瓶像活动的东西那样,在车前蹦跳而去。实次见了,觉得这油瓶真怪。这时,油瓶停在一间房子门前。”

“然后呢?”

“但是门关着,进不去。瓶子开始向钥匙孔跳。跳了好几次,终于插住了,然后从那钥匙孔嗖地钻了进去……”

“真有意思。”晴明喃喃道。

“回家之后,实次难以释怀。于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况……”

“结果呢?那屋子里是不是死了人什么的?”

“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来对实次说,屋里原有一个年轻姑娘,长期卧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

“原来如此。”

“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阴魂啊!”

“会有吧。”

“哎,晴明,难道非人也非动物的东西,也会出怪事吗?”

“那是自然。”

晴明回答得很干脆。

“我指的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啊。”

“即使没有生命,灵也会附在上面。”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灵可以附在任何东西上。”

“油瓶上也行?”

“对啦。”

“难以置信。”

“不仅仅是油瓶,就连搁在那里的石头也有灵。”

“为什么会这样呢?人或动物有灵,我能理解。可是,灵为什么要附在油瓶或者石头上?”

“呵呵。人或野兽有灵,岂非同样不可思议?”

“那倒是顺理成章。”

“那么,我来问你。为什么人或野兽有灵,你一点也不奇怪?”

“那是……”博雅刚一张嘴便语塞了,“用不着问为什么。人或者动物有灵,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要问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博雅又张口结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的,一想却忽然不明白了。”

博雅说得倒是坦率。

“听我说,博雅,假如人或野兽有灵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油瓶或石头有灵也毫不奇怪。”

“哦。”

“假如油瓶或石头有灵是不可思议的,那么,人或野兽有灵也是不可思议的。”

“嗯。”

“好吧,博雅。所谓灵,原本是什么?”

“别难为我,晴明。”

“灵和咒是同样的。”

“又是咒?”

“把灵和咒看成不同的东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东西,肯定也可以。关键在于如何看待。”

“哎呀,噢……”博雅满脸疑惑地点着头。

“假定这里有一块石头。”

“噢。”

“也就是说,作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带有‘石头’的咒。”

“噢。”

“好。假定我这个人,拿那石头砸死了某个人。”

“噢。”

“那么,这块石头是石头,还是武器呢?”

“嗯……”博雅嘀咕一下,然后说道,“既是石头,又是武器吧。”

“对呀,你很清楚嘛。”

“清楚?”博雅苦着脸点点头。

“我说的灵与咒是同样的东西,就是这个意思。”

“是吗?”

“也就是说,我对石头这东西施了‘武器’这个咒。”

“说起来,之前你倒是说过这个意思,所谓名,就是最简单的咒。”

“咒也是多种多样的。名也好,把石头当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这件事情上是一样的。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谁都可以的……”

“噢。”

“从前有所谓‘形似则灵附’,那可不是乱说的。”

“……”

“外形也是一种咒。”

“噢……”博雅又糊涂了。

“假定这里有一块人形的石头。”

“噢。”

“也就是说,它是被下了‘人’这个咒的石头。这咒是越相似越强。于是石头的灵便带有人的灵性,虽然很微弱。这么一点灵性并不能起作用,但如果人们因为它像而去朝拜它,对这块石头下的咒就更强大,它所带的灵性就变得更强。”

“原来如此啊!”

“时有怪事发生的石头,就是这种被人膜拜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

“原来是这样。”

“所以嘛,原本是单纯的泥土,被人揉捏、烧制成瓶子的话,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烧诸多功夫之后,加在泥土上的。这样的瓶子之中,有个别的闹闹鬼,出点祸害,也就不难理解了……”

“实次的油瓶事件,也属其一吗?”

“也有可能是没有具体模样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样吧。”

“但是,鬼为什么要变成油瓶的模样?”

“连这个都知道就不可能了,毕竟我也没有亲眼看见。”

“这就放心了。”

“为什么?”

“我原以为你无所不晓嘛。你什么都知道,别人也太没劲了……”

“呵呵。”

晴明微笑着,又往嘴里丢鱼干。他咕嘟喝了口酒,看着博雅,颇有感慨地叹了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什么事不可思议?”

“比如,你在这里,石头在那里之类的事。”

“又来了!晴明……”

“所谓‘在’,是最不可思议的……”

“你说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呢。”

“哈哈。”

“哎,晴明,你不要说得太复杂好不好?”

“很复杂吗?”

“你的话不要太难懂才好。石头归石头,我归我,不是挺好的吗?这样一来才喝得痛快嘛。”

“不,博雅,我一边喝酒,一边跟你扯皮,那才开心呢!”

“我可不开心了。”

“那可就抱歉了。”晴明根本没有丝毫歉意。

“哼。”

晴明替一饮而尽的博雅斟上酒,看着他,轻声问道:

“博雅,今天为什么事登门?”

“哦,有这么件事,其实是想请你帮忙。”

“噢?”

“这事非你这位阴阳博士不可。”

阴阳博士,隶属大内的阴阳寮。人们这样称呼负责天文、历数、占卜的阴阳师。

阴阳师负责看方位、占卜算卦,连幻术、方术之类也管。在从事这一职业的阴阳师里面,晴明是独树一帜的。即使在行阴阳秘事时,他也不拘于古法,而是毫不犹豫地舍弃烦琐虚饰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进行。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开场合例行公事,他也能根据具体情况,无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来。

他不仅对民情事理了如指掌,甚至连在京城某个角落卖身的女子是谁都心知肚明,他还能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挥毫作诗,博得贵介公子的满堂喝彩。

他就像一朵云,令人捉摸不定。

这么一个晴明,和老实憨厚的博雅却奇妙地投缘,一直保持着把酒言欢的友谊。

“是什么事要我帮忙?”

晴明这一问,博雅便说开了。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个叫梶原资之的人……”

喝下一大口酒之后,博雅开讲了。

“嗯。”晴明边小口地抿着酒,边凝神听着。

“这位资之今年该有三十九岁了。他直到前不久还一直管着图书寮,但现在已辞职,当了和尚。”

“他为什么要做和尚?”

“将近一年前,他的父母亲同时因病去世。他因此起了别的念头,就落发为僧了。”

“噢……”

“下面我要说的事情是,资之所去的寺庙是妙安寺。”

“西边桂川河的那所寺院?”

“正是。就在过了中御门小路,再往西一点的地方。”

“那么……”

“他法名寿水。这位寿水法师立意超度父母,抄写《心经》。”

“哦。”

“一天十次,持续一千天。”

“好厉害。”

“至今天为止,终于百日出头了。但大约八天前起,寿水这家伙却为一件怪事烦扰。”

“怪事?”

“对。”

“什么怪事?”

“无非就是与女人有关的怪事嘛。”

“女人?”

“一个颇为妖艳的女人。”

“你见过了?”

“不,没有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的?”

“资之,也就是寿水,是他这么说的。”

“好啦好啦,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怪法。”

“这个嘛,晴明……”

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后才说话。

“一天夜晚……”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夜,寿水在戌时过后才去睡。他睡在单独的僧房里,每晚总是独处。

这是一所小寺庙。和尚的人数说是总共不到十人,实际连寿水在内只有八个。在这里修行的人,并不一定要成为和尚。

已有一定地位的人,比如公卿和武士因故退休后,想找个修身养性的地方,这里就很合适。实际上,它就是被用于这样的目的。

无须像修密宗的僧人那样严格地修行,家里人只要适时地向寺里捐点钱就行;也不必像一般的和尚那样谨守戒律,不时还可以到吟风咏月的雅集上露露面;还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单独的僧房。

那天晚上,寿水忽然醒了。

起初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以为仍在睡眠之中,却发现自己睁着眼睛,盯着蓝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

为什么会忽然醒来?

他侧过脸,只见屋子的糊纸拉门映照着蓝色的月光,枫树的叶影投映在上面。

拉门是最近才开始流行的。看来风很小,枫叶的影子仅是微微摇动。糊纸拉门上的月辉几乎有点炫目,将房间内的昏暗变为澄澈的青蓝之色。

大概是拉门的月光照在脸上,自己便醒过来了。寿水心想。

今夜月亮怎样呢?

寿水来了兴致,他起身打开拉门,夜间沁凉的空气钻进房内。

他探出半张脸仰望天空,枫树的树梢上方挂着美丽的上弦月。枫树微微随风摇曳。

寿水心头一动,起了到外面去的念头。他拉开门,走到外廊上。

黑乎乎的木板走廊,与外面无法分辨开来。木纹凸现、黑黝黝的外廊表面,也覆上了一层青蓝色的月光,看上去简直像一块打磨光滑的青黑石砖。

夜气中充满了院中草木的气息。寿水光着脚板走在寒冷的外廊中,终于注意到了“那个东西”。

所谓“那个东西”,是一个人。

前方的外廊内有一个蜷缩着的影子。那是何时出现的?

记得自己刚走出屋门时,那里应该没有那个东西。不,也许是自己的感觉不对,可能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寿水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

她跪坐在那里,略低着头,身上穿着纱罗的单衣。月光映照在她弯曲的头发上,黑亮黑亮的。

这时候,女子抬起了头。说是抬起,其实仅仅是微微扬起脸。从正面看,她仍是低着头的样子。

寿水是俯视,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张脸。

女子用右边的袖口掩着嘴角,伸出白皙的手指。她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挡住,看不到。

一双黑眸正瞄着寿水。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视着寿水,哀痛的眼神似在倾诉什么。

“你是谁?”寿水问道。

但是,女子不答。只有枫树叶子沙沙地微响。

“你是谁?”寿水又问道。

女子仍旧不答。

“有什么事吗?”寿水再问。

但是,女子依然没有回答。她的眸子越发显得哀痛欲绝。

寿水向前迈出一步。

女子的模样如此虚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是阴魂吗?”

寿水再问时,女子轻轻移开掩住嘴巴的手。

寿水大喊一声。

“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开手之后会怎样?”博雅问晴明。

“你直接说出来好啦。”晴明想也不想地说。

博雅啧啧有声,望着晴明,压低声音说:“那女子呀……”

“噢?”

“她没有嘴巴!”

博雅望着晴明,仿佛在说:没想到吧?

“然后呢?”晴明随即问道。

“你不吃惊?”

“吃惊呀。所以你接着说嘛。”

“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

“这就完了?”

“不,还没完,还有下文。”

“哦。”

“又出现了。”

“那女子吗?”

“是第二天晚上……”

据说第二天晚上,寿水又在深夜里醒了,还是不明白自己醒过来的原因。皎洁的月光也同样落在拉门上。

他忽然想起昨晚的事,便探头向外廊张望。

“这一来,又发现那女子在那里。”

“怎么办呢?”

“跟前一晚一样。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开袖口让寿水看,然后又消失了……”

“有意思。”

“每晚都这样啊。”

“哦?”

不知何故夜半梦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

“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

“可是,他还是会醒过来呀。”

据说当寿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时也会坐在他枕畔,以袖掩口,俯视着他。

“其他和尚知道这件事吗?”

“好像都不知道。看来他还没有跟别人说。”

“明白了。也就是说,此事持续了七天。”

“不,我估计昨晚也是一样,所以应该是持续八天了。”

“你跟寿水什么时候见的面?”

“昨天白天。”

“噢。”

“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说是可以的话,希望在这事闹开之前请你帮帮忙。”

“但是,我行不行还不知道呢。”

“嘿,难道还有你晴明办不成的事吗?”

“咳,去看看吧。”

“你肯去呀?太感谢啦。”

“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脸。”

“对啦,我想起来了……”

“什么事?”

“哎,第七天的晚上,那个晚上与平时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

“哎,等等……”

博雅将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张纸片。

“请看这个。”

说着,他把纸片递给晴明。纸片上有字。

“咦,这不是和歌吗?”

晴明的目光落在纸片上。

无耳山得无口花 (栀子花又叫无口花,此处取其谐音 ,心事初来无人识

“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

晴明微带醉意地说。

“一点不错。好厉害呀,晴明,实在是高。”

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作过一两首和歌的人,这点东西大概都知道。”

“我之前可不知道。”

“你这样子就挺好。”

“你是在嘲笑我吧?”

说着,博雅将最后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么关系?”

“哦,是第七个晚上的事。寿水这家伙把灯放在枕边,躺着读《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尽量挺着不睡,挺不过才睡,就不会半夜醒了。”

“哈哈。”

“但还是不成。半夜还是醒了。一留神,发现那女子就坐在枕边。《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这首和歌的地方。”

“噢。”

“说是那女子用左手指着这首和歌。”

“然后……”

“然后就没有了。寿水望向和歌时,那女子便悄然消失了。”

“有意思。”晴明饶有兴趣地喃喃。

“光是有趣倒好,这还挺危险吧?”

“我不是说过,危险不危险还不知道吗?总之,先得读懂这首和歌,因为那女子指着它。”

“唉,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博雅的目光也投向晴明手中的纸片。和歌大意如此:

我想弄到耳成山的无口花(栀子花)。如果用它染色,则无耳无口,自己的恋情不会被人听见,也不会生出流言蜚语……

这首和歌,作者不详。博雅也明白和歌的意思,但问题在于,那女子为何要指着它呢?

“女子没有嘴巴,和这里的无口花应该有关联。”

博雅说道,但再往下就不明所以了。

“你有什么头绪吗,晴明?”

“好像摸到一点门道了……”

“哦?”

“总之,还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

“好。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就行。”

“今晚?”

“嗯。”晴明点点头。

“行啊。”

“好。”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夜间寒气侵人。

庭院的花木丛中,晴明和博雅在月色下静静地等待。

夜半三更,该是那女子出现的时候了。

空中悬挂着一轮满月。满月的光辉自西面斜照,月色如水。月光也照在僧房的外廊内,即两人藏身的花木丛的正对面。

“是时候了吧?”

“嗯。”

晴明只是低声应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扫视一遍月晖下的庭院。

潮湿的风,唰啦唰啦吹动庭院的树木。

“噢……”晴明探头去嗅吹过的风,叫出声来。

“怎么啦?”

“这风……”晴明小声说。

“风怎么了?”

“马上要进入梅雨季节了啊。”晴明轻声回答。

此时,一直注视着僧房的博雅忽然紧张起来。

“门开了。”

“嗯。”晴明点点头。

僧房的房门开了,寿水从里面走出来。

“看那女人!”晴明提醒博雅。

果然,外廊内出现了一个蹲着的影子。晴明说得没错,那正是他们听说的身上穿着纱罗单衣的女子。

寿水和她相对无言。

“出去吧。”晴明低声对博雅说道,然后从花木丛中现身,穿过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紧随其后。

穿过庭院来到外廊边上,晴明止住脚步。

女子发觉晴明,抬起了头。果然还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视着晴明。那是一双摄魂夺魄的眸子。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一张纸片,递到女子面前。

月光之下,可以看见纸片上写有一个字。

女子望向纸片,欢喜之色浮现在她的瞳仁中。她移开袖子,脸上没有嘴巴。

女子望着晴明,深深地点头。

“你想要什么?”

听晴明问道,女子平静地向后转过脸去,倏地消失无踪了。

“她不见了,晴明!”

博雅声音里透出兴奋。

“我知道。”

“给她看的纸上有什么?”

博雅窥探晴明手里的纸片。

纸上只有一个字——如。

“她不见啦。”寿水说道。

晴明用手示意刚才女子脸朝着的方位,问寿水:“那边有什么?”

“那是我白天写经的房间……”寿水答道。

第二天清晨。

晴明、博雅、寿水三人站在写经室里。房间正面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册《心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可以看看吗?”晴明问道。

“当然可以。”寿水点头。

晴明持经在手,翻阅起来。手上的动作与目光同时停在一页上。他盯着书页上的某一处,说:“就是这里了……”

“是什么?”博雅隔着晴明的肩头望向那经书。书页上有字,其中一个字被涂污得很厉害。

“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

晴明喃喃地读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接下来的句子里有个“女”字:

受想行识亦复女是

正确的句子本应是“亦复如是”。

“它为什么会是那女子的正身呢?”寿水上前问道。

“就是这里啦。她是从《心经》里的一个字变身出来的。”晴明对他说道,又指着“女”字一旁的涂污之处问,“这是你涂污的吗?”

“是的。写经时不小心滴下墨点,弄脏了。”

“这样就好办了。可以替我准备笔、墨、纸和糨糊吗?”

晴明对寿水说道。寿水立刻按照吩咐准备就绪。

晴明裁下一片小纸条,贴在“女”字旁边的脏污之处,然后拿笔饱蘸墨汁,在刚贴的纸条上写了个“口”。于是成了一个“如”字。

“真是这么回事,晴明!”博雅拍起手来,心悦诚服地望着晴明,“这就是为什么那女子没有嘴巴!”

“这下子,那女子应该不会再出现啦。”晴明说道。

“这正是你说过的,万物有灵啊。”

博雅若有所悟地连连点头。

晴明转脸向着博雅,用胳膊肘捅捅博雅的肚皮。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嗯嗯。”

“梅雨开始啦。”晴明又说。

博雅向外望去,绿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飘着比针还细、比丝还柔的雨,无声地湿润着绿叶。

自此以后,那女子再也没有出现。 eMMNY4bMKC8/zZ7fgIU1lpHGlgY4RvV1sS2Y2z69HcpiWIydg92qIy2xjpYKUU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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