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后也不想要什么回应,这名字好像带着尖利的刺贯穿而来,使得她脑袋嗡嗡作响,一阵一阵发疼,忍不住道:“快些予我揉揉。”
汤嬷嬷连忙上前,伸手按揉。
过得会儿,听到吴太后幽幽道:“这些年啊,真是怪我糊涂,以为能过平安日子,有弟弟,有蔡大人匡扶,便是万事如意了,心里觉得踏实,原也是自欺欺人,瞧瞧而今的大梁,不复当年,四处叛乱不说,外夷虎视眈眈,将来也不知如何去见先帝……”
竟是再没有提刘月,好像刚才说得是梦话,汤嬷嬷当然也不敢问,安慰道:“娘娘您过虑了,眼前不过一个小坎,走过去便是康庄大道,娘娘高瞻远瞩,若真是糊涂,也不至于撑到现在,金銮殿中文武百官,谁不服您呢?”
吴太后轻笑了一声,又摇摇头,心想而今最不服她的,竟是自己的弟弟,为将来打算,她只能将他的心腹除去,把两浙兵马交于武有年。
此人是魏国公写信举荐的,魏国公在外征战,保卫大梁,对她忠心耿耿,当年英国公,陆锦麟之乱,他曾为她挡过箭,但曹国公对他心有芥蒂,屡屡针对,对蔡庸亦是如此,而今想来,这弟弟是想把她身边可用之人都驱除,自己便是任由他揉圆搓扁了。
可饶是如此,隐隐的,她仍有些不安,难怪吃了静心丸也睡不好,但又说不出是为何。随后,身子便是有些不适,请了太医把脉,歇息了半月有余。
陈韫玉这日去探望,竟都没有见到。
看她担心,汤嬷嬷道:“娘娘一如三餐都如常吃的,只近日容易倦怠,需要歇息,比起之前,已经好一些了。”
“那我过阵子再来看母后。”陈韫玉告退。
云梅道:“奴婢听说原先张太医每隔一日去施针,最近却是五日才一次了。”
“如此说来,应该很快会痊愈罢?”陈韫玉松了口气,但想到祁徽,心情又不是那么轻松,吴太后的病可以治好,他的病却好不了,也不知还有多久,她突然想去丹房看看他,便是朝着那条路而去。
可皇上喜欢清静,尤其是炼丹的时候,太后娘娘都不会去呢,云梅怕主子被训斥,忙道:“娘娘要不还是待在延福宫等皇上罢?”
陈韫玉不听。
自从祁徽的病加重之后,好像对她又疏远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伤心,毕竟谁都怕死。可这一日才多少时辰,待在丹房大半天,除去睡觉,便只剩一两个时辰能见见面,再说,她对炼丹还真好奇,到底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他能如此沉迷?
她没有折回去。
丹房建在皇宫的西边,一个极为空阔的地方,前头有两所宅院,住着道士,中间的是库房,装载各类药材,而丹房在最里面,上面有个大烟囱,远远就看见乌黑的烟冒出来,袅袅直上。
没有女人会往这里来,别说还是皇后娘娘,小道士们躲在门口偷看,一个挤一个,差点把木门都挤裂了。
“给我也瞅一眼啊,听说像仙女!”挤不进去的道士干着急,“让让,看到的让让。”
“让什么让,没看够呢。”
“去去去,再挤,坏了谁也看不了。”
……
金道长急慌慌去禀告:“皇上,娘娘来看您了。”
祁徽一怔。
陈韫玉入宫此时有半年了,从来没有来过丹房,什么时候胆子这般大了?他挑眉道:“现在在何处?”
“庭院。”
祁徽走出去,行到途中,就发现陈韫玉站在远处一棵梨树下。
深秋,叶儿都掉光了,露出光溜溜的枝桠,但因为她在,这棵树好像都变得光彩照人了,他眸色一沉,走到女人跟前道:“你怎么过来了?朕这地方,可不是你该来的。”
语气很厉,面色也冷冷的,果然如众人所说,这是他独属的天地,太后娘娘都不会干涉,陈韫玉有点害怕,但已经来了,总不能退缩。她道:“妾身就是想看看皇上如何炼丹的。”
“你何时这么有兴趣了?朕同你说时,明明不信的样子。”
陈韫玉语塞。
“回去罢。”祁徽道。
眼见男人要走,陈韫玉一把拖住他袖子。
“怎么?”
“其实,妾身是想皇上……”
祁徽心里咚得一跳。
在男人注视下,陈韫玉道:“妾身刚才去探望母后,听汤嬷嬷说已有好转,但仍不得见面,回来时就想到皇上。皇上您身子不好,本该多行静养的,却还经常来丹房,妾身实在好奇。”
此想非彼想吗?还以为她真的思念自己不可自控呢,祁徽瞄她一眼:“好奇了作甚,难道你也想炼丹不成?”
“假若有趣,妾身就同您一起炼丹。”她摇一摇袖子,“皇上,这样不是更热闹吗?您炼丹的时候,也可以有个人说话。”
仰着脸,美若娇花,还撒娇,祁徽心想,又来祸害他了,两个人独处丹房,孤男寡女,保不定他会做什么,最近他常来丹房还不是避着她吗,上次晚上害人不浅,这回又上赶着来,他还想活长一点呢!祁徽想拒绝,可是她拉住了袖子,手指修长,一根根好像白玉,指甲却又是粉色的,像她此时的嘴唇,他的心,忽然就摇摇曳曳的,似乎要倾倒。
男人眸色越来越深,微微低下了头。
小道士们看得起劲,只听砰的一声,竟是把整个门都挤得倒塌了下来。
金道士看他们太不像话了,上去大声痛斥。
陈韫玉噗嗤声笑起来,眼眸弯弯,似含了一捧春水。
才发现这脸儿被小道士们看光了,祁徽道:“出来也不坐凤辇吗,帷帽呢?”
“就这么点路,坐什么,帽儿……”陈韫玉心想,天天在宫里的,横竖就这些人,还用戴帽儿吗?
与她说不清楚,祁徽牵住她的手,往回走。
“不去丹房吗?”她失望。
“往后再说吧。”
那也不知什么时候了,其实她来,就想与他多待会儿,将来也能有多一些的回忆,陈韫玉感觉到他手指的冰凉,鼻子微酸,明明长那么高,那么好,怎么就活不长呢?
她叹口气。
两人行到月华门时,一个小黄门急匆匆过来,行一礼道:“皇上,陆侍卫带了一位大夫入宫求见,现在文德殿门口。”
祁徽怔了怔,此前听陆策提过,说是阮直认识的一位大夫,没想到,这么快就寻来了。不过他并无什么期盼,这些年来,看过的大夫数不胜数,早就灰了心,故而听到这消息,反倒有些说不出的厌烦。
倒是陈韫玉好奇道:“什么大夫呀?”
那陆策是祁徽的护卫,跟长春,长青一样,几乎是形影不离,她也很是熟识的,就是没说过什么话。
小黄门道:“回娘娘,听说是从西域来的,姓傅。”
西域,距离京都非常远呢,在玉门关,阳关以西,陈韫玉脑中一个念头闪过,疾行道:“皇上,我们快些去看看,说不定是神医呢!”
呵,面都没有见到,就说神医了,祁徽道:“外面的大夫能比得上宫里的太医吗,太医都是万里挑一的……你急什么,去了也是白去。”不过既是陆策辛苦寻来的,勉强见见。
陈韫玉顿足,回眸看向他,男人抿着唇,丝毫没有欢喜。
“皇上,西域是传说中西王母住的地方呀,西王母掌管不死药的!”
祁徽哭笑不得,所以那大夫也有不死药吗?想讽刺她两句,却见面上满是喜色,话就说不出口了,暗道,她这么高兴也不知为哪般,好像这大夫真是神医了。
“皇上,快些!”陈韫玉在旁边催促。
平日里慢腾腾的,这会儿急成什么样,想着去文德殿还得走一会儿,祁徽招来龙辇。两个人坐上去之后,陈韫玉吩咐:“快点。”
车夫立时甩了一鞭子。
马儿奔跑起来,她差点滚到他怀里。
正要坐直了,男人按住她,低头吻了下来。
她横躺着,看到头顶上一片苍穹,蓝得醉人。
他吻得深,吻得久,似乎要把所有力气都用光了一样,陈韫玉轻轻喘着气,不由自主勾住了他的脖子,贴在他怀里,胸前一团柔软微微的摇晃。
那曾经的触感一闪而过,男人鬼使神差的,抚了上去。
刚刚碰到,手还未曾觉出个味来,陈韫玉啊的一声,好像遇到偷自己荷包的小贼,逃到了一边。
他看到她满脸通红,还伸手拉了拉衣襟。
“朕碰不得吗?”祁徽一时大为恼火,他是顾全大局,不曾要她,不然凭她是自己妻子,什么不能做?退一步讲,便不是,他一个皇帝,还不能要她吗,别说只是碰一碰那里。
陈韫玉垂下头,暗道只是不习惯么,谁让之前只是亲吻,也没有别的了,突然来这么一下,大白天的能不吓人?
“是妾身不对。”她慢慢挪过去,“那,皇上,要不要,现在……”
祁徽撇过眼:“不要,给朕坐好。”
他想安静下!
陈韫玉嘟了嘟嘴,坐到旁边。
龙辇一路行去,带起一阵风,蒋绍廷站在远处的千秋亭里,脸色铁青。他眼力好,刚才那一幕全看在眼里,恨不得拔剑将祁徽斩杀,要不是这个人,陈韫玉早就是他的妻子了,而今温香软玉,竟落到这昏君怀里。
或许也不是昏君,蒋绍廷眯着眼睛想,前不久太后升任的两浙总兵武有年,他打听过了,竟是陆策在桐州的师父,也不知怎的这般巧,竟是任用他,十万大军而今都在他手上……可惜曹国公与父亲不相信,总觉得祁徽不足为惧,但他看祁徽,却越看越不对劲,刚才听说陆策还寻了一位大夫来,要给祁徽医治,该不会真能治好罢?
那陈韫玉更逃不出他手心了,蒋绍廷想到刚才祁徽亲吻时沉迷的样子,一个念头冒了上来,冷笑声拔足而去。
龙辇在文德殿门口停住,祁徽与陈韫玉双双下来。
陆策与那傅大夫前来行礼。
祁徽朝那大夫打量,四十来岁的年纪,皮肤漆黑,细长个子,相貌普通,不起眼,但浑身有股书卷气,显得颇是文雅。
“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傅大夫?”
“是。”陆策道,“请皇上准许他把脉罢。”
这人看着并无出奇之处,祁徽瞄了他一眼,还未开口,旁边陈韫玉道:“听说大夫是西域来的,比起中原的大夫,您可有什么拿手的功夫,也是一样望闻问切吗?”
傅大夫瞧这皇后明眸皓齿,和善可亲,颔首笑道:“小人医术虽是秉承家学,但与中原医术大相径庭,故而听闻皇上症状,才来一试,不然大同小异,怕是并无效用的。”
“大相径庭?”陈韫玉好奇,“到底是哪处不同呢?”
傅大夫一笑,衣袖微扬,只见那袖子微微抖动之后,竟是有两条小蛇从里面探了出来,咝咝吐着信子。陈韫玉吓得一声尖叫,旋即躲进了祁徽的怀里。
那是医术中的歪魔邪道了,祁徽伸手在陈韫玉后背拍了拍,眸光微动,这些年,他所看的大夫全是一个路数,确实大同小异,而今这傅大夫,剑走偏锋,或许有用也难说。
他往怀中女人看一眼,虽然他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然而,最近却是越来越不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