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重庆春天的太阳最是坚强,不屈不挠把那暖柔的阳光冲开层层云雾撒向大河、小河和这座挺拔不衰的城市。大河长江、小河嘉陵江就热烈、喧嚣起来。那些码头上的船只纷纷解缆,各自向长江的下河段、上河段、嘉陵江段开拔,船工们的吆喝声、号子声和叫骂声此起彼伏。
光绪三十年的这个春天,重庆朝天门码头上又多了蒸汽机洋轮船“呜呜”的汽笛声。
虽说是洋轮船有船速快载人载货多的优势,毕竟只有几艘,停靠朝天门码头的不过一二艘,载货量不到重庆港货运总量的百分之一,只是孤笛嘶鸣。而重庆常年抵埠、离埠的民船不下2万只,载货量50余万吨,仅停靠重庆的船舶类别就多达几十种,整个川江民船工约莫有200万人之众。
太公从自己参加的船帮组织“下河帮”的“大红旗帮”得知这一货运信息后,横捋山羊胡子长笑:“我川江的民船是何等强悍,不得怕他洋人。”
而水龙不这么看。
水龙酷爱看书,自从洋轮船来渝后,他就把能找到能买到的有关书籍读遍,知道那蒸汽机的先进和厉害,预感到轮船的大举进入川江就如这滚滚长江流水将会要汹涌澎湃。能找得这些书来,他还真是感谢赵嫱。赵嫱就有这么神通又是那么热心,但凡他水龙说的甚至想的事情,她都总是设法办到或是揣摩他的想法去办。
赵嫱领他认得了一些船务界、商界和政界的人士。三峡天险过了轮船,汽笛之声渐为人们熟悉,峡江行轮已成可能,就有一些识达之士意欲创办轮局。却遇民船船帮组织反对,清朝官吏作梗。民船反对者中就包括他太公。民船反对是因恐生计被侵,官吏作梗则是因视办理洋务为畏途,认为有洋船必有洋人,恐生纠纷。
而湖广会馆的雷德诚二老板却认为,那个著名的英国船长蒲蓝田就可以挖来为我国人所利用,发展我国人自己的轮船业。重庆开埠以后,这个蒲蓝田就致力于峡江航线开辟,很有些经验。1899年,他就为英商溥安公司驾驶“先行号”轮船抵达重庆,随后,他又引领外国军舰往来于重庆和宜昌之间,说是,只要有适当的船舰和熟练的领航人,扬子江上蒸汽航行的困难是完全能够克服的。说者随意听者有意,水龙就想,对呀,你洋人可以在中国上海造轮船来川江,我中国人为啥子不可以也造轮船买轮船行驶川江呢?这可是我们自己的川江!当然,造轮船买轮船是得要有钱的,一笔不小的钱。可一旦成功,却是一本万利。去年,就有巴县人氏童芷泉在东乡造了木质轮船,平水每小时可行驶20里。
水龙对太公说这些想法时,太公自顾抽烟并不理他。太公自有他的章法,依旧是不得闲地按照水势选下河段或是上河段或是嘉陵江段跑船。
这一趟,从上河段的叙州、泸州一线拉了水酒、药材、木料等货物回重庆,很有得赚头,太公横捋山羊胡子少有地宣布:“今次停船耍他妈几天。”
有了太公口谕,水龙做完活路就想离船,太公催他快些走,他就下船上岸进城去。
太公见水龙勤快、耿直、肯动脑筋,大小事情都交给他办,船工们私下里说,水龙是这船上的二太公。水妹离船失踪已有三年多了,太公至今不晓得她在哪里,时间久了,他那伤痛的心也渐渐平和。水龙一直没有对太公说找到了水妹的事情,他是想等把水妹寻回来后给太公一个意外惊喜。
那天夜里,水龙从成敬宇幺爸家那二楼窗口纵身跳下楼后,跌落到屋下的灌木丛里,只受了些皮肉伤。他听见水妹撕裂人心的哭喊声,又听见,抓住他,打死这个坏蛋的呐喊声。他迅速越墙跑走。当夜,他去赵嫱处擦洗伤口抹了红药水。赵嫱心疼地数落了他,更赞叹他的勇敢无比,说她就喜欢他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赵嫱是个懂理性的女子,不勉强他。那天晚上,水龙睡床上赵嫱睡地铺。半夜里,水龙有些忍不住,下床走到赵嫱床边,看她起伏的身子,想搂抱她。赵嫱翻了个身,背对了水龙。水龙就起身回到床上,又想到水妹,觉得即使水妹有错,而自己也有错,自己也跟女人睡过觉了。况且,从水妹那伤感的神情看,她一定是被成敬宇拐骗或是绑架了的。她是在无力抗拒的情况下与人生米做成熟饭的,而自己呢,一个大男人,完全有能力拒绝,可还是与人生米做成熟饭了。就觉得不能再做出对不起水妹的事情,一定要尽快把水妹救出来。第二天一早,吃过赵嫱做的麻辣抄手,他就匆匆回船启航了。那次出航,半年多才回到重庆,赵嫱陪了他去寻水妹。赵嫱让他藏在暗处,由她出面打问,才发现成敬宇幺爸开的“换钱铺”已易主成了百货店,他们已举家搬迁,不明去处。水龙的两眼少有地涌了泪水,心里发空发痛。毫无踪迹,去哪儿寻觅水妹呢?赵嫱反而鼓励他,你不是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么,再找呀!就这么,他出航回重庆来就找,在船上或是哪个码头遇见重庆来的人也打问,依然不得水妹下落。
水龙是离不得赵嫱姑娘了,今天一进城就径直往赵嫱处来。进得屋,见赵嫱在梳妆,就喊:“赵姑娘!”
那梳妆的女子回过身来,盯他道:“你就只认赵姑娘,未必我就不能陪你?”站起身来。
水龙看清楚,这长得高挑水灵俊俏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子不是赵嫱:“啊,我怕是走错门了。”
那女子展颜笑道:“赵姑娘是住这屋子,现今是我紫薇姑娘住了。”扑过来一股香水味儿,“这位大哥是要听我唱歌呢还是陪你说话?”
水龙着急道:“这位紫薇姑娘,我有急事情托了赵嫱姑娘办,麻烦你对我说,她去哪里了?”
紫薇姑娘扑闪亮目,把水龙仔细看,说:“啊,你莫不是水龙大哥?”
水龙点头:“是,我叫郑水龙。”
紫薇姑娘收了笑,严肃神情湿了两眼,说:“水龙大哥,你耶,啷个恁么久才来?”
水龙见紫薇姑娘这般神态,心里发凉,赵嫱她?……他不敢往下想了。
重庆府的吊脚楼,多分布在码头和上下半城沿江的坡崖处。临江门、千厮门、南纪门、十八梯、石坂坡、燕子岩、华一坡、七星岗一带最多。吊脚楼分为陡坡附崖式和中坡分台式两类。陡坡附崖式因其道路、坡向不同又分为下落式和上爬式。下落式一般在道路或街巷靠崖的一侧,由支撑重量的木柱往陡坡下跌落一至三层不等,露在街上的部分多为一至二层。上爬式则利用道路或街巷边的崖壁空间,房屋依附于崖壁往上爬,正好遮挡住裸露的坡壁。在地形复杂处的吊脚楼则是下落上爬式兼而有之。更有的吊脚楼甚至就只是一根杉木支撑。
紫薇姑娘风风火火走,领了郑水龙四处寻找那栋吊脚楼,寻了大半天,连拉船跑滩的郑水龙也喊累了,她依旧不停步地四下打问。其实,紫薇姑娘是晓得赵嫱现今的住处的,她偏要领水龙多走些路。赵嫱跟紫薇说过,他要是来找我,你可以领他来,只是,得让他费些周折,让他多走些路。她不解,那不把人家累着了?
赵嫱说,累死他!眼睛湿了。紫薇理解赵嫱了,自己那眼睛也发湿。
紫薇领水龙“寻找”赵嫱,直到日头西落,才在望龙门临长江边的半山崖上寻到那栋吊脚楼。水龙随紫薇姑娘边登石梯边看那吊脚楼,心里捏了把汗,那房子就只一根杉木支撑着。如遇狂风暴雨,会将那吊脚楼掀入滔滔大江里去的。
春天的太阳舍不得离开,在大江西边的山峦上顽强地露着小半张脸,像是在叹息什么责备什么,把女儿红似的光焰尽情倾洒过来。
蜿蜒的石梯道通往那栋孤独的吊脚楼。
屋门洞开着,门前站着一个素雅女子,她面江而立,苦苦寻觅久久盼待。独木、小屋和那女子在天幕、悬崖和大江映衬下,如同一幅图画。
越来越近了,水龙看得明白,那素雅女子就是他辛苦寻找的赵嫱!他心头热烈、沸腾起来,她好好的啊!可不知道她为啥要住到这里来?紫薇姑娘只引他来寻赵嫱住处,却不对他说赵嫱搬出来的原因。他问多了,紫薇姑娘就说,寻到赵嫱你各自问去。
赵嫱笑迎水龙二人进屋,给水龙上了热茶,就拉了紫薇姑娘出门去嘀咕,也不晓得说些啥子。水龙只隐约听得有吃吃的笑声。
待赵嫱回到屋内时,水龙才知道那紫薇姑娘已经走了。
水龙说:“人家领我走了大半天,好累,你啷个让别人走了?”
赵嫱只顾忙着做饭菜。
饭菜上桌时,饿极了的水龙就狼吞虎咽,又说:“该留下人家紫薇姑娘吃饭的。”
赵嫱开了瓶老白干酒,为水龙斟了满杯,自己也斟了满杯,举杯说,来:“水龙哥,干杯!”
赵嫱说着饮尽杯中酒,水龙也饮尽。
赵嫱两目灼灼,说:“你是看上人家紫薇了呀,偏要留她吃饭?”
水龙嘴里填满饭菜,咽下后要说话。
赵嫱又说:“水龙,你找我找得辛苦吧?可是,比起你寻找水妹来,你这辛苦又不算啥子了。”
水龙说:“赵姑娘,看你,又说醋酸话。”
太阳还是落到山峦后面,依旧不想离去,把个天空、山峦、大江烧红。
宵夜之后,赵嫱端了两个篾条矮凳到屋外,和水龙坐下喝茶、说话。水龙听着赵嫱姑娘的话,看着火烧云头和大江波涛,心里就有大火烧燎、大浪冲击。
赵嫱对水龙说了寻找东方宝萍的经过,还多亏了湖广会馆那个雷德诚二老板,他多方打听得知,成家做“换钱铺”生意发了财,重新购房搬迁开办了“福生财钱庄”。雷德诚寻到那其实离湖广会馆并不远的钱庄,找到了成敬宇。他是个见人熟,领了成敬宇到湖广会馆看戏、吃席,几杯酒下肚,几句话一说,二人竟然成了至交,自然也就打听得了东方宝萍下落。后来,就是赵嫱独自去寻东方宝萍,因了赵嫱编说是郑水龙小时候的邻居朋友,又告诉她水龙正在苦苦寻觅她,东方宝萍也就成了赵嫱的好友。
得知了水妹下落,水龙好高兴,好感激赵嫱,说:“赵嫱姑娘,你太好了,我啷个谢你啊!”
赵嫱姑娘两眼含泪,说了掏心窝子的话,说她不求水龙谢他,她倒要感谢遇上了他。说她是真心喜欢他,认定自己与他郑水龙有缘。自从认识水龙以后,她就坚定了一个想法并付诸行动,她不再乱花银钱,节衣缩食攒钱,终于攒够了银钱赎身从良。她离开妓院那天,老鸨还洒了泪水,说是她现在好年轻,正是吃青春饭的时候,放着大把银钱不挣,偏要去过贫穷日子,去跟那个拉船跑滩的人图个啥子?苦累不说,又挣不得大钱,那样的人是成不了气候的。赵嫱不听老鸨劝阻,毅然离开。她把余下的钱买了这房子住下,靠帮人做家务、洗衣服、带娃儿度日。赵嫱说,她为何偏买了望龙门这半山崖的吊脚楼呢,是因为时常可以看见大江,时时等望水龙。她边说边落泪又笑,紫薇是知晓她这住处的,是她偏要她领了水龙走上大半天,让他郑水龙知道赵嫱姑娘也是不好找的。
赵嫱这番话,把水龙的心说酸说热。她为了自己而毅然从良,在这望龙门山崖上苦苦等待他,还强忍心中楚痛为他寻找水妹,她也算是自己遇上的红颜知己呢。
可是他心里还是放不下水妹,把这两个女子放在心里掂量,还是水妹的分量重。
毕竟,他和水妹相处了那么多年。
懂理性的赵嫱不勉强水龙,夜里,依旧是水龙睡床上赵嫱睡地铺。
屋窗外的月亮困了。赵嫱辗转难眠,水龙早打起鼾声。
一个壮实的她深爱的男人睡在身边,赵嫱自然睡不着。她腾地坐起身子来,这阵仗好大,把打瞌睡的月亮都惊动了,月亮看着她,仿佛在埋怨又像是在苦笑。赵嫱心想,月亮是看得透她那心的,就看月亮。月辉把她那目光引诱到水龙赤裸、起伏、山崖般的胸脯上,她那胸脯也起伏,两眼发湿。个背时的水龙,我赵嫱啷个偏就遇上了你,晓得不,你把我那心掏走了把我那魂勾走了呢!她控制不住自己,依到水龙身边,解开贴身背心。她那奶子迎了那“山崖”而去,两颗扑扑跳动的心脏挨得好紧。她浑身热流涌动,解脱内裤。水龙的鼾声更响,翻江倒海般转动身子,他那黝黑发亮的脊背对了她。她泄了气,摇头叹,拉起裤腰,穿上贴身背心,仰躺到地铺上,潸然泪下。水龙心里有那个女人,那个和他青梅竹马、知书达理、现在又成了她赵嫱的好友的女人。可是,那个女人能够和他相好么?他两个人能够白头偕老么?那个女人爱的是成敬宇啊!……她这么七想八想,昏昏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