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敬宇幺爸家是栋西式楼房。眼下正是秋日,夜雨霏霏。水妹依在这栋西式楼房二楼的闺屋窗前,就电灯光读李商隐的那首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引起浓重的离人愁绪。
水妹的亲生父母一直供她上学念书,读的私塾散馆。重庆府的私塾分为专馆和散馆,专馆为一家或数家人专聘教师给其子弟授课,散馆则为教师自己设馆授课。讲的国文和算学知识。所以,水妹也能断文识字。跟了太公后,终年吃住船上,是去不了私塾散馆念书了。木帆船靠岸时,水妹就向太公要钱买书。太公晓得读书金贵,又疼爱女儿,当然给钱买书。后来,水妹用不着向太公要钱买书了,水龙总会时不时给她买些好看的书。水上人家,除了辛苦劳作,终日里生活枯燥无味,读书就成了水妹也是水龙的一大嗜好。水妹喜欢读《红楼梦》、《西厢记》、《梁山伯与祝英台》,而水龙酷爱看《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水妹读书常看得泪水儿涟涟,水龙笑她替古人担忧,就手舞足蹈对她讲《隋唐演义》,讲到要紧处打住,说,且听下回分解,任水妹纠缠硬是不往下说。水妹就用脚蹬他用拳头打他,蹬打厉害了,水龙就一个猛子扎进大江。水妹依然不罢休,也一个猛子扎进大江。二人就在水里戏打。自然是以水龙佯装败北而告终。水妹想到这些,含泪笑,越发思念水龙和太公。
水上人家生就了水上人性格。
水妹下决心跟成敬宇走时,想的全是那些古时候的勇敢女子,她惊叹自己一个小女子也会有那么大的勇气。自从见到成敬宇后,她那颗青春萌动的心就不安分,暗暗把成敬宇和古时候那些勇敢女子喜欢的相公比,觉得成敬宇比他们强多了。离开太公和水龙的那天晚上,那个年轻的黄包车夫飞起脚板跑平路、吃力地爬陡坡路,把她和成敬宇拉到这幢西式洋楼来。进大门下车后,成敬宇没有立即领她去见他幺爸、幺妈,而是领了她在院子里转悠。
月光很好,有路灯,水妹惊叹这朦胧夜色中的院子好大好阔气。这是幢两层楼房,楼前有回廊、草坪、花木,墙上长满爬墙草。成敬宇领水妹走到这院子的最高处,水妹发现,月色中的这院子是建在山顶的,四面都是悬崖绝壁,托出她脚下峻矗的石堡。
“哇,好悬!”水妹说。
成敬宇笑:“水妹,我幺爸这楼房建是在浮图关上的。”
“浮图关呀,好有名的!”水妹听水龙说过。
成敬宇兴致盎然:“浮图关是重庆府的一大屏障,颇占军事地利之胜。据说,古时候这里还建有‘夜雨寺’,说是跟唐朝诗人李商隐那首《夜雨寄北》的诗有关。”就颂了李商隐的诗。
水妹跟着复诵一遍,说:“这首诗我读过,写得好呃。”
成敬宇说:“巴山夜雨,其实,除了秋天,重庆府并不是经常下夜雨,而这传说中的‘夜雨寺’呢,一年四季都有夜雨,那正殿外院坝的地上总是湿漉漉的,称之为‘浮图夜雨’。……”
想着夜雨,水妹目视这二楼闺屋窗外的霏霏雨水,两眼发雾,忧烦不已。她水妹在那长江上长大,狂风恶浪、滂沱大雨经历得多了,何时有过这等的忧烦啊。在船上那阵,跟太公和水龙哥在一起,无论是毒日暴风黑水,她水妹要哭要喊要笑要唱都随心所欲,苦累痛快得酣畅淋漓。而这时候呢,一个人在这深闺里,说话不能高声,举止不能随意。金窝银窝不如自家那狗窝,这老话有道理啊。
刚来那天晚上,她见到了成敬宇的幺爸、幺妈,还见到了成敬宇那个痴呆的表姐。她喊了成伯伯、成妈妈,也喊了成姐姐,披呢子大衣的成伯伯和穿旗袍的成妈妈对她矜持地笑,成敬宇那表姐对她傻笑。老妈子送了饭菜来,她和成敬宇都饿了,她很想像在船上那样大口吃菜大口扒饭,却没有,拘谨得很。倒是成敬宇幺爸叫了他幺妈、表姐走后,她才动了碗筷。成敬宇不住地给她拈菜,叫她多吃点。她边吃饭边想,自己这么突然到来,人家会不会高兴啊。就想到成敬宇幺爸那锁紧的眉头和他幺妈不住打量她的眼神,越发地不自在。
吃完饭,老妈子送了咖啡、点心和水果来。她喝了口咖啡,味道好怪,似甜非甜似苦非苦,心里也似甜非甜似苦非苦。成敬宇叫老妈子为她泡了花茶,她嚯嚯地呷茶水,心里镇定了些。喝完茶,成敬宇领她来到这二楼闺房。屋里桌子、书柜、西式床铺样样齐全,那床上的绿色被子描龙绣凤。成敬宇为她铺床铺,又领她到这屋里的小屋,说,水妹,这是卫生间,洗脸、漱口、洗澡、解手都方便。啥子呃,漱口、解手都在这个小屋子里?成敬宇就对她一番讲说。她见这小屋子里有洗脸池、香皂、毛巾和白生生的磁便盆。那个活像艘小木船的白磁盆子里装了热水,冒着热气。
“水妹,你今天累了,好生洗个澡。”成敬宇说。
“啊,你们这里还有温泉水呀?”她以为这是装温泉水的盆子,她和水龙去乡坝里洗过温泉。
成敬宇笑道:“南温泉才有温泉水呢,这是老妈子专门为你烧的洗澡水。”
她就往那活像艘小木船的白磁盆子底下看:“没有看见火呀?”
成敬宇说:“这是西式浴盆,是老妈子在灶房里烧锅炉,水烧热后,热水从这水管子送过来,再从这水龙头里放出来。”就开水龙头示范,“这边是冷水,这边是热水,你自己可以调节水的冷热。”
成敬宇又为水妹找来睡衣,而后出门,带死了屋门。
泡在浴盆里,水妹觉得暖热、舒坦,就想到在船上冷得人牙巴打颤的露天夜浴来。这些有钱人硬是会享受呢。又想到成敬宇说的水龙头,就想起水龙哥来,嘴巴发瘪,水龙哥,你莫怨水妹啊,你不晓得,成敬宇他待我太好了。热水把她的全身都泡红了,她情不自禁哼唱起和水龙哥嬉戏的川江号子来。
那天晚上,她做梦了,开先是梦见她和成敬宇在那人间仙境的石宝寨玩耍,后首,就做噩梦,梦见好大的风浪把船掀翻了,她掉进江水里,水龙游过来救她,却总是游不拢,她大口喝水,惊吓不已……梦醒了,才发现天已经大亮。
那些日子里,成敬宇生意上的事情特别多,水妹一个人在这闺房里好孤独,有时候,成敬宇就领了她一起去。那次,成敬宇和水妹去找一个生意伙伴,上坡下坎,走得水妹泪花儿闪闪,噘嘴嘟囔,啷个恁么难找啊!那个人住在嘉陵江边的半山腰上。成敬宇用手帕为水妹擦去泪花,笑道,爬坡上坎重庆人嘛。这重庆府地势险要,重屋累居,濒江人家编竹为屋,架木为砦,房子修在半山腰上的多呢。水妹,你不觉得这是很好的景致么?水妹就不走了,站在石梯道上四望:棚屋、吊脚楼和瓦房鳞次栉比,依山而建,又有丛丛绿荫夹杂其间,还真个如诗如画。成敬宇手指一幢吊脚楼,说:“你看那房子怪异不,依山临水,直爬到半山腰上那条小街去。”就领了水妹朝那半山腰的小街走去。
是条被依山修建和临江爬上来的房子挟持的石板小街,一派繁华,餐馆、布店、衣店、旅馆、染坊、茶楼和杂货铺挨门接户,叫卖声四起。他俩走到一家衣店门前,成敬宇说,到了。水妹这才舒了口气。进得衣店,有小伙计恭迎上来,啊,成老板来了,坐,请茶!水妹早一屁股坐下,端了小伙计送来的花茶喝。成敬宇呷了口花茶,就叫了小伙计领他去里屋找店老板。水妹坐等了一阵,见成敬宇没有出来,就起身转悠,发现这临街的衣店是顺坡跌落而建的,原来,这店铺的门面就是顶层,顺屋内的竹梯子往下走还有四层。她直走到底层,走到挑出的竹阳台上,就看见绿油油的嘉陵江了,顿感怡然!又心生无限思念,她晓得,这嘉陵江水是流到朝天门去跟长江水汇合的,就倍思起终日在嘉陵江和长江上行船的太公和水龙哥来。
“嘿,水妹,不谙你跑到这里来了。”成敬宇走来,说。
水妹收回思绪,对成敬宇笑笑。
“水妹,弄清楚没得,这就是刚才我指给你看的那幢怪异的房子!”
水妹点头,笑道:“这江边的房子还真好耶。”又问,“你那生意谈好了?”
“谈好了。”成敬宇说,“我是来向别个赔罚款的。”
成敬宇对水妹说了,他乘坐那德国瑞记洋行的“瑞生号”轮船触礁沉没后,那批衣货全被江水冲走了,而这批衣货中的一部分就是专门为这家衣店定购的。按照双方签订的合同,不按期交货是得要交付罚金的。水妹觉得,这是天灾人祸,对方应该理解。成敬宇说,做生意顶重要的是要诚信,赔了罚款,下次做生意就会得到人家的信任。水妹佩叹,觉得成敬宇这个人值得信赖。
忙生意的间隙,成敬宇也领了水妹去大街小巷、江南江北游玩,还领她去看川戏。那戏院阔气,灯光忽明忽暗,戏很好看。成敬宇对她说,重庆府的折子戏、大戏天天都有,看得人饭都顾不上吃。乾隆四十四年,巴县川剧艺人马九儿、陈银官还去皇帝住的北京城演出过,名震一时,说啥子“京师梨园以川旦为优人,几不知有姑苏矣。”水妹小时候跟父母去看过川戏,尤其喜欢大花脸和小丑,说,川戏是好看。看完戏,成敬宇又领她去高处看夜景。满城的灯火、天上的星光和江上的倒影连成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城哪是水。水妹陶醉了,乐而忘返了。窗外秋雨哗哗,雨下得大了。
立在二楼的闺屋窗前的水妹感到一阵冷意,欲回身去添衣服,有只暖和的大手抚揉到她肩头上。她回首看,是成敬宇。成敬宇手抚水妹立在窗前时,他俩并不知道,此时在窗下的灌木丛里,正有一双圆瞪的怒目恨盯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