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怒冲冲、心忧忧、昏昏然沿街走。他两眼冒血,心尖发痛,脑壳欲要爆裂。
碰撞到了行人,人家朝他瞪眼,他也朝人家瞪眼,还嘴巴不干净喝骂。
历尽艰辛,木帆船终于驶拢朝天门码头,他忙着缆船、帮太公指挥卸货,却不知道啥时候不见了水妹。水妹是他的心肝肉啊!他和水妹两小无猜,同在一条船上同饮一江水,从未分离过。虽说是他俩间的那层纸还未捅开,可在他水龙心里早就清楚,水妹迟早是他的人。老实说,太公从未表示过要把他那宝贝女儿水妹嫁给他,可他和水妹挨手碰肩的事太公从来都视而不见。此刻里,水妹那双灼灼亮目那清甜妩媚的笑颜老在他眼前晃动,那清脆的话声歌声老在他耳边回响。他水龙是忘不了他和水妹在一起的日子啊。
那次,他拉船过丰都鬼城时摔断小腿骨,太公为他正骨接伤腿,痛得他龟儿老子妈呀大声喊叫。太公说,你叫,使劲喊。却一点不手软,给他上好小夹板。后来就是水妹在他身边转。为他端水送饭煨中药汤,那药罐煨好的中药汤太烫,水妹就用勺子舀了,在自己嘴边吹凉,再喂给他喝。他喝下一口口苦药也喝下一口口暖热。太公给他治伤下手好狠,而水妹那手好轻柔,太公那话冷冰冰的,而水妹那话好柔甜。受伤的当晚,伤口肿胀,痛得他满额头沁汗,全身透湿。水妹就端来热水为他擦身子,拿来干净衣服为他换。惟那腰裤他用手护着不换。水妹红透脸,说,我背过身子,你各自换。水妹背过身子,出气也快了,就走出船舱去。
水龙自己脱腰裤,可那伤腿一动就痛得他龇牙,伤腿处的小夹板又挡住那裤腿脱不下去。他又痛又急,硬是没得法子。水妹回来了。他急了,赶紧拉腰裤挡住下身。水妹过来,说,你啷个不换。他脸涨血红,说,算毬了,不换。水妹就笑,帮他拉好裤子,坐在他身边护着。水妹看水龙那痛苦神情,心也疼了,就讲故事分散他注意力。说的是大禹治水前江山还没定形那阵的事情。长江中心的“丰稳坝”上有个渔郎,母子相伴。有次,渔郎打鱼时遇见两条蛇在追逐。前面那条小红蛇躲到渔郎的小船这边,后面那条大青蛇追来,尾巴掀起三尺浪。渔郎划船去挡大青蛇,大青蛇喷水打湿渔郎全身,渔郎挥桨向大青蛇砍去,小红蛇趁机溜走。渔郎这天就没有打到鱼,进屋时,见一红衣村姑在给老母亲喂鱼汤。原来这红衣村姑是东海龙王的幺女儿,追她那大青蛇是南海龙王的太子,逼她成婚。龙姑不从逃跑,她表哥就追,追过夔门进了川江,幸得渔郎相救。龙姑见渔郎心好,人又敦厚,要嫁给渔郎。母亲好高兴,一口气上不来归了天。龙姑帮渔郎安葬了母亲,二人在小屋成了婚。龙姑表哥不肯罢休,那夜,狂风大作,电光闪闪,一条黑龙从小屋窗口飞进来,把龙姑掠走。渔郎追出,被炸雷击昏,恍惚听见龙姑在喊:龙床石上等我!从此,渔郎每天擦黑就划小船去江心的龙床石上站等。龙姑被表哥抓回后死活不从,老龙王也没法。每日夜里,龙姑思念渔郎唏嘘哭泣,泪水横洒。渔郎夜夜听到龙姑哭声,抚着飘来的龙姑的泪水,再不离开龙床石,后来就和石头化在一起了。所以,人们在龙床石上能听到声音、接触到水珠。
水妹的故事使水龙伤口的疼痛减轻,笑说:“龙是在大海宽江里的,啷个会进得了峡江?”
水妹乜他道:“啷个不能,能的。这峡江里就有个水龙经常来回跑呢。”
水龙嘿嘿笑,一笑,那伤处就痛得钻心:“哎哟!”叫出声来。
水妹忙用手抚他伤处,用嘴轻轻吹气,心疼地说:“水龙哥,你要千万小心些,看,腿都摔断了。”两眼发湿。
水妹这么一说,水龙腿不疼了心却疼,说:“水妹,我今后一定小心就是。”脸涨血红,嘴噘老紧。
水妹见状,问:“水龙哥,你啷个了?”
水龙的小肚子胀痛好一阵了,这会儿他觉得那尿包就要爆开,扑哧哧喷吐粗气。
水妹紧张了:“水龙哥,你,你不要吓我!”眼泪滚落下来。
屎尿不留情,水龙顾不得羞,说:“水妹,快去把你爸爸那夜壶拿来。”
水妹这才松了口气,红脸说:“吓死人了。”匆匆出船舱去取夜壶。
水龙早憋不住,掏出那物件来尽情撒欢,那尿水在油灯光下似一道虹。水妹拎了夜壶进来,说他是个不要脸的,一手拎夜壶嘴接住那道虹,一手捂眼。水龙酣畅淋漓撒完尿,轻松了。水妹拎了夜壶出去,把那尿水往大江里倒,脸发热发烫,心扑扑跳,自语说,羞死人了。
天亮时,水妹为水龙端来碗麻辣面条。
水龙大口吃,问:“水妹,你讲那‘丰稳坝’在哪里?”
水妹说:“就在这鬼城边长江的江心里,你往船舱外看。”
水龙就抬眼看船舱外:远处的江心里真有块冒出江面的青黝黝的长石头。
水龙说:“活像是一张放在水里的床呢。”
水妹说:“那就是‘龙床石’。我爸爸说,天擦黑时,你要是划船过去站到那石头上,等天黑尽时,就会听到‘窸窸窣窣’像下雨的声音,又会有细水珠飘洒到你手上、脸上来。那是龙姑在哭渔郎哩。”
水龙笑说:“水妹,我水龙也是渔郎哩,我那龙姑在哪里呢?”
水妹红了脸,心发热,乜他道:“哪个晓得啊。”
水妹其实不是太公的亲生女儿,她父亲是个珠宝商人,就她一个独生女儿。她11岁那年,随父母乘一艘木帆船自重庆下行去武汉跑生意。船过忠县境时,父亲说,要过“折桅子滩”了。她说,爸爸,过滩好玩呢!父亲说,那滩水势可是险恶,鱼都不能上,也叫“折鱼滩”。这“折桅子滩”于大江南岸,一山挺立江上,水触山根,山空石危,舟逐水势人力难挽,舟触岸回棹,由南向东,始能下行,若未能回棹,舟尾即折,又名“折尾子滩”。宋朝宋孝宗时治理过,凿治了折桅子坳角处,滩势有所改变。木帆船过“折桅子滩”时,舵手和船工们都紧张忙碌吆喝声不断。她很觉好玩。不想,她一家三口平安过了“折桅子滩”,父母亲却在姊归县的“新滩”遇难。这“新滩”于东汉时岩崩成滩。五代天福八年,时任秭归县令陈起就组织人力首次开凿,以减缓滩势。北宋时,又发生岩崩阻航。宋朝知归州尚书都官员外郎赵诚闻奏于朝,再次疏凿,积薪石根纵火焚之,不半载而石泐江开,舟行无滞。但实际上滩害未能根除,险状犹存。南宋诗人范成大就写道:“新滩石乱水汹,瞬息复溺,上下欲脱免者,必盘驳陆行,以虚舟过之。”水妹一家三口乘坐这木船顺急流下行,终因石乱水汹,未能逃过一劫,触礁沉没,她父母葬身鱼腹。水妹幸遇13岁的水龙从急流中救起她来,方死里逃生。孤苦伶仃的她无处栖身,太公也孤独一人,就收养她做了女儿,唤作水妹。
水龙想着水妹,大男人的两眼也水湿。他和太公和船工们船上船下、码头内外寻找水妹,毫无踪影。恁大一个码头,偌大一个重庆府,上哪里去找啊!水龙茫无目的地走,越走街市越是繁华。不觉过了打铜街、小什字、木牌坊、会仙桥,来到城区中心车水马龙的都邮街。
有报贩叫卖报纸:“看报看报,德国瑞记洋行‘瑞生号’轮船触礁沉没,船长自戕以殉!法国海军步后尘,特造船身小、马力大的‘峨来号’炮舰入川!以苏格兰人蒲蓝田为领江。英国人再次督造更大之姊妹舰‘天鹨号’、‘山鹬号’意欲再度进川!帝国主义侵占我川江航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水龙听着,愤然之感尤升。就又想到被他从“瑞生号”轮救起的把兄成敬宇。这阵子,成敬宇的名字老在他耳边响,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白脸狼,肯定是他拐走了我的水妹,我水龙不宰了他誓不为人!又责怪气恨水妹,恁大个姑娘了,怎么就偷偷跟一个男人跑了?水龙饿了,寻了偏街的一个小餐馆进去,点了卤菜、白酒,还没吃菜就咕嘟嘟喝下半瓶老白干酒。酒足饭饱,水龙踉踉跄跄走出小餐馆。
夜色已深,街上少有行人。
水龙走着,脑壳发胀,浑身燥热,两眼喷火。他解开胸襟,嘟嘟囔囔哼唱:“二四八月天气长,妹在船边洗衣裳,捞起江水棒棒打,敲得哥哥心发慌……”
就有个小女子迎上来,细声细气说:“哥,你心慌么子,要不要妹妹我陪陪你?”
水龙推开那小女子:“走开!”往前走。
水龙的两脚好重,身子倒轻飘飘。一阵头晕、恶心,欲吐,又忍住。眼皮也好重,一股浓重的睡意袭来,就坐到地上,又顺势躺到地上。
水龙醒过来时,天已经蒙蒙亮。发现自己睡在床上,是张老式木床,挂有粗麻蚊帐,一盏菜油灯跳动着火苗。这不是船上呀,这是哪里?他使劲想,终想起自己昨晚喝醉了。他发现自己只穿了条腰裤,盖了床蓝花棉被,还有女人那说不出的特有气味。他一悸,坐起身来,找不见外衣裤,往被盖里枕头下摸,在枕头下摸到他那钱袋。
“你耶,么子喝那么多的酒嘛。”有个小女子细声细气说,端了一碗面条来坐到床边,“快吃碗酸辣面条,胃就会好些。”
水龙丈二和尚摸不着庙,问:“你是哪个?啷个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小女子坐到他床边,笑说:“你先吃面条,恐怕冷了。”边说边喂水龙吃面条。
水龙不好意思,接过面条来自己吃,他饿极了,狼吞虎咽。老大一土碗面条,片刻吃了个精光。
小女子又拿来毛巾为他擦嘴:“哥,够不够?要不,我再给你煮一碗来?你昨晚上啊,苦胆都吐出来了,吐了自家一身不说,还吐了人家一身。”
肚饱心不慌,脑壳也清醒了,水龙跟那小女子摆谈。得知这小女子叫赵嫱,年方17,湖北兴山县人氏,被人贩子拐骗到这窑子里来。刚来时,她终日以泪洗面,逃跑过,被老鸨手下人抓回。老鸨没有打她却把她看管得更严,对她也还不错。老鸨是她老乡,跟她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们女人本事不大,做这事情可以糊口。这都是命,你认了吧。昨天晚上,赵嫱立在妓院门口揽生意,遇了酒醉的水龙,他竟然睡在了她脚下。赵嫱见这男人大眼浓眉、魁梧壮实,心生爱慕,就连扶带拖将他弄到她这屋里来。水龙对赵嫱有了同情、感激。
说到兴山县,水龙记得清楚,那年船泊香溪,太公领他和水妹上岸去过那县城南郊的宝坪村,也叫昭君村。那昭君村面临香溪水,背靠纱帽山,群峰林立,岩壑含翠,云游雾绕,山光水色,似画一般。太公高兴,还即兴读了两句杜甫的诗: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太公领他们去看了昭君寨,水龙指了昭君的画像对水妹耍笑说,水妹,一比,你这重庆妹崽比那昭君姑娘还美耶。水妹听了好高兴。想到水妹,水龙就心尖发痛。
经摆谈,赵嫱也得知水龙一些情况,见水龙紧锁眉头,问:“水龙,你么子了?胃不舒服?”
赵嫱这一问,水龙心里热了一股。他这一生里,除了水妹外,赵嫱是第二个这么关心他的女子,他不由地仔细看赵嫱,真一个眉清目秀的娇小妹崽,只可惜坠入风尘。
水龙这么一看,赵嫱倒不好意思,低了头去。
水龙说:“赵嫱姑娘,真谢谢你!我现在好了,我,我得要走了。”说着,从枕头下取出钱袋,全数给了赵嫱,“对不起,我身上就这么多碎银子。”
赵嫱接过钱袋,掂掂,揣到怀里,她真舍不得水龙走。做她们这种活路的人,遇的男人多了,就像买东西、做帮工一样。拿钱,做事,走人。男女之间就只金钱关系,是没得感情可言。可不知么子了,昨天晚上,她看见踉踉跄跄走来的水龙,两眼就发直发亮,又听他那粗声吆喝:“……敲得哥哥心发慌。”她那心也慌。她去扶他时,接触到他那结实的肌肤浑身热流涌动。她扶他倒卧到床上时,他大口喷吐,好大的酒味。她遇到过不少酒鬼,就想早早完事早早收钱早早打发走。可她却为水龙脱下吐脏的衣服,连夜提井水泡了,打上皂角,用手搓用洗衣棒敲打,洗干净后晾到天井里。夜里,他呼噜噜鼾睡。她没惊动他,在屋角的凉椅上迷迷糊糊过了一夜。
赵嫱盯了水龙,说:“你现在就要走?”
水龙点头,说:“啊,赵姑娘,我那衣服、裤子呢?”
赵嫱抿嘴笑:“人家给你洗了,晾在天井里呢。你就是要走,也得要等衣服、裤子干了才行呀。”
水龙说:“那要等好久呢,不关事的,我们拉船跑滩的,时常都是一身水湿,今天船要起锚去合州。”
水龙执意要走,赵嫱也不好勉强。就去天井收了水龙那半湿的衣服、裤子来。水龙接了衣服、裤子就穿,却看见赵嫱在脱衣服、裤子。
水龙慌了,说:“赵姑娘,你这是?”
赵嫱已脱光衣裤,躺到床上,笑道:“水龙,你给那银子够你玩两夜了。”
水龙没有见过这阵势,乱了方寸,说:“赵姑娘,我,我给你那钱是答谢你昨天晚上帮了我。我,我绝不是那个意思。”
赵嫱妩媚地笑,说:“那好,你常在长江上跑船,也许我今后会有么事找你帮忙。我这就算是提前答谢吧。过来呀,水龙。”
水龙的心乱了,两眼迷蒙。
蓝花棉被上躺个雪白女人,男人哪能不心动!他一身的血液呼呼燃烧。看着她那身子那笑靥,一股强大力量驱使他的两腿往床边挪动。水龙走到她跟前时,两眼发热、喷火。赵嫱起身为他脱去刚穿上的衣服,用手抚摩他那暴突的胸肌、山崖般的背脊,把发烫的脸贴到他结实的腹前。水龙觉得自己在逆水船上划桨、在险道上拉纤。好大的风浪,好烈的日头,他倾尽全力呐喊,披肝沥胆前行……